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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謀 三十 白瓷有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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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壓壓無月之夜,被關在千秋堂柴房裡兩天的春笙再次睜開了眼。

餓了醒,醒了暈。

等熬過眼前這陣天旋地轉的架勢,視野清明瞭一些,春笙下意識要坐起身,身體太過乏力,又被反綁著手行動受限,她便扭了幾下。

對麵也響起了悉悉索索的聲音。

春笙瞪著一雙眼睛,見那團粗壯的暗影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從驚懼懷疑,到慢慢低下了頭。

秦二打了個哈欠,頭上睡得跟雞窩似的,見她垂著頭,便蹲下來跟她說話。

“我是奉了姑孃的命令在這裡守著你的,你醒了,我就得請她過來了。

咱姑娘又不是菩薩,你既然做錯了事,她少不得要讓你吃些苦......你怎麼就那麼傻呢?敢背著姑娘幫謝戎那個倀鬼做事......你知道他拿著你給的配藥,在石家害死了什麼人不?”

春笙垂眸搖了搖頭。

秦二眼睛瞪若銅鈴:

“死了一個大宦官!也就比整個皇宮裡的宦官總管低個那麼一級吧!

這口鍋,姓謝的擺明瞭想扣在咱們姑娘頭上,你也不想想這口大鍋一背,姑娘還有翻身之地?”

春笙聽著,一行眼淚洗在灰撲撲蒼白的臉上。

秦二歎氣,從草堆裡翻出來些胡餅跟水,先給她餵了一大碗水,又將胡餅撕成條,一口一口地喂給她。

見她吃得狼吞虎嚥,秦二低聲細氣的:“慢點兒.......等吃飽了我再喊姑娘,待會她斥你什麼,你都點頭認錯,應該不會真將你發賣了。”

秦二已經往輕了說。

其實能留一條命發賣了都算幸事,木漪連私購禁花都不猶豫,處置家婢一條命更是不必有什麼掙紮。

春笙將禁藥送到宋寄手上的那時,便已將後果考慮清楚。

吃下整個餅,幾日未填過食物的胃裡又酸脹得難受。

“秦大哥,姑娘怎麼處置我我都接下,你喊姑娘過來吧,我正好跟姑娘道個彆。”

秦二撓了撓眉毛,“......那我去喊她。”

開門時,春笙觀到外頭無月,雲如沉墨。

她一直盯著那門縫的漆黑一片,直到門外亮起柔柔的一簇火光。

木漪單手執油燈,抬手猛力推門,門磕在牆上,鋒利的一聲響。

貫穿的風朝著木漪的臉掃了過去,燭光就打在她細膩若鹽粉的臉上,暈染出桃胭紅的對襟上衣,春笙垂首,發現她手上執著一根鞭,哽咽著喊了一聲:“姑娘。”

木漪動了動手中的鞭,跨過門檻罵了聲“叛徒!”,抬鞭就要往春笙的臉上抽去!

秦二叫了一聲捂住眼睛,春笙更是認命地閉起了眼,隻有兩行淚夾在眼下,終是不受控地湧了出來。

狠心若木漪。

心下卻如被錘擊打,鈍痛了一下。

劉玉霖給她的,勝過姐妹之情,春笙給她的則是主仆之情。

前者產後棄子護她,後者在謝春深腳下拚死護主,之後木漪決定要對她們兩個寬容一些。

這曾經莫名柔軟的想法,像迴旋鏢,令此時的她紮心入肺難以下鞭。

等待的疼痛和抽鞭入肉的聲音沒有到來,秦二拿開了手,春笙也迷茫地睜開了眼。

——那根淩厲的馬鞭在空中高懸,握住鞭柄的手攥得鐵緊,五根指頭都捏的蔟白,一齊憤怒地發著抖。

秦二腦子一熱,嘗試過來抽走她手中的鞭柄,但手還沒碰上,就被木漪一記可怖的目光震懾了回去,尷尬摸鼻。

之後,木漪胸口起伏,自己丟了那根鞭子。

“打你,酸的是我的手。”

春笙跪朝向她,磕了磕頭。

“謝戎是要挾了你什麼,還是承諾要給你什麼好處。”

春笙眼淚鼻涕交橫,斷斷續續道:“小桃有孕但胎不穩,我違背了姑孃的令,想著就偷偷前去看望她一回,便被宋寄跟蹤,之後宋寄將她帶走關至當地伽藍寺內軟禁……

他一直以小桃母子安危為要挾,跟我要求給藥,我隻得答應。”

木漪臉上蒙著一層陰霾霾的霧,“你親妹有難,你就沒有想過來跟我商議。”

蹲下身,用地上丟掉的馬鞭挑起春笙的臉,臟兮兮的臉,早已被淚水洗濕,“在你眼裡,我弱到連一個宋寄都處理不了?”

又想了想,冷笑一聲。

“怪我沒有跟你說清楚,我已經打算與謝戎作財資分割,一刀兩斷。此時的我根本不怕得罪一個宋寄。

你是我的家婢,卻有眼無珠,一葉障目,被敵哄誘反叛於我,壞了我的大事!我留你還有何用,自亂陣腳嗎?!”

“姑娘處置了我罷,我願就此赴死。”

木漪鬆了她的下頜,執鞭柄在手中敲打。

之後讓秦二將書房炭爐上煨著的湯藥倒上一碗,端過來。

秦二膽大道:“春笙身體餓了幾天,您準備了給她補身子的藥?”

木漪敲鞭的動作立刻停了下來。

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秦二腦子裡的漿糊滾來滾去。

之後見她將鞭朝自己一丟,自行走了出去,再回來時,手上是一碗黑漆漆的藥水。

“摁住她。”

見秦二猶豫竟不肯答應,怒吼:

“快給我照做!”

“不必摁住我,姑娘,我自己喝吧......將我,將我的手解開就好。”

木漪並不解她手,過去撐開她下頜,便將這滾燙苦澀的藥水全然灌了進去。

因她幾日不曾飲食,胃正弱,苦澀一濃,藥水又被她胃倒出來大半,木漪便再盛了一碗,依舊強行灌下。

秦二看的吸氣。

這次,春笙忍著作嘔感用力嚥了下去,不久渾身痙攣燒灼,在柴火地上翻滾,脖頸上起了不少燎泡,整個臉全腫了起來。

偏手腳又起冷汗發白,她意識被扯成了碎片,發出幾聲高低不一的痛苦哀嚎後,便癱去沒了動靜。

秦二抹了把濕潤的眼,“......死了?姑娘您要了她的命?”

“哭什麼?”

木漪搶過鞭,著意抽在他身上,但他皮糙肉厚且忙著傷心同情,根本不痛不癢。

“姑娘打死我,我也要哭!”

木漪哼了一聲,“你,去探探她的鼻息。”

秦二忙撲過去探春笙的鼻息——氣息全無,這是真的死了,死於木漪研製的又一種奇毒。

秦二低低地哭出來,夾雜幾聲對她心狠的抱怨。

木漪懶得理睬,麵上也無多少波瀾,隻是微微閉了閉眼,聲音放低許多:“你裹個席,將她帶出去埋了。”

席子太寒磣,秦二拿出私房錢買了個漆棺,將春笙埋在離千秋堂不遠的一棵野楸樹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走了。

他不知自己離去不久,宋寄從林子裡冒出來,喊了聲“得罪”,立刻持劍作鍬將土堆刨開,將他重金買的棺材都掀了。

即便殺人無數,可看見棺材裡春笙的屍體之後,宋寄也有些沉默。

待隱上蓑和竹帽,披星戴月回到謝府,謝春深還在通宵辦政,也是在等他。

敲門入內:“郎君還未睡。”

謝春深隻有一個背影,紗衣旖旎地拖了一地,像滿地的雪:“查實了麼。”

“是春笙。”

“不是替身?”

“春笙脖後有一枚泛紅的星月胎記,我驗過了,就是本人。”

謝春深翻過一麵草紙,繼續撰寫:

“我本要在石家截下此婢,此人知曉內幕,本也難逃一死。

她既費力帶人從石家逃脫,轉身獻給蕭瑜多好?又能多一條壓倒我的證據。為了出一口氣就將證人殺了,埋骨藏屍——果真是個黃口小兒,意氣用事。”

他是在斥木漪幼稚,擔當不起。

這不像是對仇敵的口氣,倒有些又愛又恨的,宋寄屬實分不清他的真實想法,轉觀了觀他桌上那堆文卷:“......郎君可是在寫禁花一案的呈詞?”

謝戎順手將寫好的一卷丟至於一旁,重新蘸墨,這時他臉上倒浮起一絲笑容,“蕭瑜明日要與我對薄公堂,我提前準備,纔好請君入甕。”

宋寄若有所思。

他應該是有了對付蕭瑜的計法,要扯一根細絲,將蕭瑜和木漪一並勒脖斷頭除去。

半晌,拱手道:“段先生也必會助郎君,捉下這鱉。”

次日,蕭瑜與謝春深還有裴弧一塊上朝,跟上來的還有孔繼維與尚書台的尚書衛順安。

聽聞尚書是蕭瑜請來的,其實這有些贅餘了,因黃構便已經起了替天子視聽督查辦案之責。

所以元靖帝自然要指著人問他:“你找衛順安乾什麼?”

“禁花一案和於大人毒發一案,一個發生在內河道一個發生在郊外莊園,都是官僚進出的常地,能出現這種意外也有各地官員平日失責、屍位素餐之因,臣請衛尚書,是想在督案之外藉此案從根部查起,肅清官職懶怠之風,同時也想派證實,是否有一二官員在內與違法之人串通,才會令案件進展困難,遲遲沒有明確結果?”

元靖帝聞此話,陷入沉默。

謝春深在一旁若置明鏡,將元靖帝的心思看得分明——他篡兄弟位,自然最怕身邊人有異心,蕭瑜一提,相當於拿住元靖帝的七寸。元靖厭惡蕭家乾政,又不捨得放過蕭瑜這個人纔跟這次機會。

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愛卿說的,在理。”大手一揮,“順安,你辛苦一下,這回跟蕭十三一塊辦,裡裡外外清它個一遍,礙眼的都找出來,交給朕來處置。”

衛順安與蕭家交好,素有舊情,含笑點頭。

就剩下一個謝春深,輪到他,他卻隻將那些調查結果變作寫好的幾卷陳詞,奏了上去。

元靖帝看過又讓王慶拿給蕭瑜一觀,“他辦事很利索,你看看,這些要深查之地,可疑之人,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

謝春深無時無刻不在觀察蕭瑜。

他知道謝春深在公案上漏寫了有關木芝與蓮花樓的一切,還有在紫菁花園木芝未曾露麵的場麵,卻並未當場拆穿,而是與他一起隱去了這些疑點,回道:“暫時沒有”。

嗬,蕭瑜護下木芝,防著黃構,現在還要開始借衛順安來查自己的老底.....

謝春深即便不意外,仍為木漪速速立攀高枝、踢開自己這一點有些咬牙切齒。

待散了朝,二人又以上下屬身份一前一後走著,隻是各懷鬼胎。

朗朗晴日照耀,蕭瑜的影子顯得有些單薄。

他清正又孤勇。

轉角時,謝春深要與他分道揚鑣,前腳碾壓上他的影子,後腳就要超他而去。

蕭瑜忽而在他身後沉吟:“白瓷有隙。”

他聞言轉過身。

身後是無儘高牆,他困於其中,冷冷清清一笑:“廷尉之言,越來越難懂了。”

蕭瑜自從接下這案之後,將案子前後左右,裡外深淺都捋了一遍,不難捋出這其中有太多太多的巧合。

他先是猜測謝春深與蓮花樓的木芝有剪不斷的聯係,這猜測,在紫菁莊園差不多得到了印證。

之後,他又根據於有聞一事稍加思索,木芝很可能就是那個買禁花的人,可最後這禁花毒殺了於有聞,如果謝戎不能從中得利,他不會允許木芝這麼做。

唯一的解釋便是——於有聞之死,是謝戎想要的。

可為什麼?

直到黃構的出現,解釋了謝戎的目的。

蕭瑜以一種隱痛又震碎的目光來望謝春深:

“你扶持陰險小人,借權攪亂朝堂,為非作歹地操控政局,最終想站到哪裡?

你的手中,已經犯下冤債無數,身未繼承謝家之骨,魂亦非謝家之魂。可白瓷有隙,我就從這條縫隙查起,看看你究竟是誰?”

“都不知我過去,這樣的對手,蕭大人不怕嗎。”

“我若怕,不會千裡來洛陽赴你。”

“那蕭大人的家眷呢,蕭大人也棄之不顧?”

謝春深也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果然,蕭瑜聽此立刻色變,又強撐著鎮定下來:

“我不會給你傷害我內眷的機會。你殺得了一人,殺得了一群人,卻殺不了這世上所有知情的人。

你懼怕我查到你的過去,可當你為了圓謊在縫隙裡填補越多,這瓷片便越不堪重負,碎裂得也會更快。你的底細終會水落石出,不用我來判你,自有天道與眾人判你。”

他聽厭了。

臉上展現一種不再掩飾的戾色,冷鋒瀲灩,看得蕭瑜心下一寒倒退一步之後,自行甩袖轉身離去。

蕭瑜反應過來,在後高斥:“孽畜!”

謝春深走得卻越來越快,身上禁步都在腰間失衡搖曳。

他未曾直說——他有個還算貼合的名字,他不是什麼脆弱的白瓷,而是寒冷的深春,承載著一朝舊日凍死骨,又以此血骨為養分,迎來屬於自己的春日。

他是,謝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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