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謀 二 攜手同心
木漪拖衣擺出了那間閣樓,又入沿街的一間房,在窗邊抬簾,見蕭瑜匆匆接韁上馬,都不及拂整衣衫便冒雨前行,剩下家仆在後猛追。
她一半的臉攏在簾後幽冷的玄色裡,一半的臉罩著光,卻也懸靜無疑。
這世上,有些光暖不到她,她也不需要旁人施捨的光。
木漪眸光一斂。
鬆簾遮目。
——蕭瑜馬不停蹄地驅入人聲鼎沸的鶴市。
身後屁滾尿流追著的,便是蕭小六郎蕭澄身邊曾伴作外地小商,跟陳瀾騙藥的那一位家奴。
兩個時辰前,蕭澄本在家呆著,一塊常玩兒的幾個公子邀他午憩後去了蓮花樓。
不知為何,去了樓中很快便藥癮發作,就著樓裡的碗盞又摔又打,其中一位小公子竟說,這蓮花樓就有暗室可吸五石散,還膽大替他找來管家探問。
管家方上樓不久,蕭瑜便到了。
也因此,木漪去迎時,照顧蕭瑜茶水的人成了五大三粗的秦二。
蕭澄惦記蓮花樓主家美貌,聞她出麵招待貴客便偷偷打量,這一打量直接嚇沒了半條膽子——他沒想到蕭瑜也會來此處。
驚駭之下,匆匆躲回房中。
蕭瑜被迎入隔壁的閣中,僅隔著一麵椒牆叔侄便要相碰,平日總被他管束的蕭澄怕蕭瑜責罵,且藥癮上來忍不住暴躁,一時就有些手足無措的慌張。
這下蓮花樓是不能待了,蕭澄央著那群公子哥自己需快些走。
管家笑吟吟道:“我們主家知道貴客身份特殊,這蓮花樓還有條後路,可通往南邊的鶴市,我看貴公子您身體似有不適,不若——”
“去百安堂瞧一趟,此前有類似病症的客人,便是在那處輕易就找到瞭解脫。”
管家仍是笑眯眯的。
他沒有明說什麼話。
但幾人包括蕭澄和家奴在內,當時那樣聽來都覺得他的意思,不就是百安堂有五石散可賣?
何況這百安堂之前確實有些硫磺,若想湊成五味製成五石散,必定是不難的。
之後便是家奴來尋蕭瑜報的那般。
“小六郎在百安堂發病了”。
蕭澄去了百安堂沒要到五石散,身上藥癮又壓製不住,直接在百安堂眾人麵前發起瘋來,脫衣坦乳、涕淚縱橫,同行的幾位公子怕被牽連,一時都嚇跑了。
眼看要捅出個天大來的簍子,唯一還算有用的家奴,忙快手快腳回蓮花樓找蕭瑜求助。
好在,蕭瑜當時還在。
此時,馬穿在人行的窄道上,蕭瑜不好傷人,也不能厲聲大喝讓旁人給他讓路,隻得越往裡越減慢了速度,被密集的人流拖了些許時辰。
待行至百安堂門前,藥堂仍在正常迎客,就如不曾有過蕭瑜發瘋那一幕一般。
一扯馬韁。
老馬揚蹄。
蕭瑜速速入內,在藥櫃前尋到掌事模樣的人,“我來尋一個人。”
“哪一位?”
蕭瑜皺著眉打量四周,那家奴跑上前來,漲紅著臉:“你不認得我了?!方纔我家公子,不是在......”頓了頓又壓低了聲音,“在你處發了病嗎?”
“那位小公子啊,”掌事搖搖頭,“他跑了。”
家奴眼若銅鈴:“跑了?!”
“是啊,跑了,我們攔不住他。”
蕭瑜原地沉默幾瞬,隨即再度環顧四週一圈,便要往內裡的珍室處闖去,一路有人攔著他便大力推開,最後甚至拔了自己腰間的劍,一下驚退了眾人。
劍並未出鞘。
隻是重重往那管事身上一扔,而後從腰間摘了官牌,舉至管事麵前,不容置喙地幾個字:“廷尉府辦案!”
掌事臉色略凝重幾分:“辦什麼案?”
蕭瑜正要介麵,一邊的家奴撲通跪了下去。
他慌忙膝行至蕭瑜腳邊拽住他的裳袍,兩股顫顫地乞求蕭瑜:
“家主,家主,小郎君的事得私了啊.......家主,快將牌子收了吧.......”
蕭瑜淡問:“你不怕他死嗎?”
家奴噤聲。
蕭瑜喘了口疲憊的氣,從他手中用力扯出那片衣料,赤目灼灼,與掌事對峙:“禁花案!”
一時,場麵沒了聲。
家奴差些暈了過去。
千秋堂內。
秦二也從鶴市內打聽回來了,急不可耐地跟木漪說了說:
“去了好多司隸,魚鋪前的馬都擠滿了,還有那個孔繼維,他幫著廷尉將百安堂整個都圍起來了,我打聽了幾句,說是有個貴族公子吃了百安堂的禁藥,發瘋了失蹤了。
這跟姑娘想的一樣?姑娘,這是要丟給誰一口大鍋?”
“怎麼叫丟?”
木漪邊記賬邊挑眉譏笑。
“我這是還!蕭澄的麻煩是他們做主弄出來的,又想來潑我臟水絆我的腳?我不過一報還一報,隨機應變,將這哪裡來的麻煩,又送回到哪裡去罷了。”
“姑娘怎麼知道那百安堂——”
“他拿得我這裡的每一筆錢,若連花去了哪、做了什麼用我都無從得知,妄為他五年對手。”
秦二靠著案子坐,諂媚地豎了一根拇指給她,又抱著膝蓋,嗬著化出來的白氣兒問。
“姑娘不怕廷尉來找姑孃的麻煩嗎?”
木漪闔上賬本,取一枚鹽漬桃肉放入口中咀嚼,“他會的,不過有人要比我更先有麻煩了。”
蕭澄一入蓮花樓時,木漪便已覺不對。
謝春深又要有動作了。
她立刻在房內熏香加入藥引,讓蕭澄藥癮當場發作,又讓管家前去動了動嘴皮,為的就是讓蕭瑜和謝春深二者圍著蕭澄去死抗,自己便能多得一息之緩。
蕭瑜的為人和一家之主的身份,都註定他會先以蕭澄的性命為重,而且他為人清正,其實並不怕這查禁藥的火一把燒到了自己後宅。
蕭澄入百安堂,謝春深必定會將一直在服禁藥的蕭澄押下,以作將來擊垮蕭瑜的籌碼。
死人沒有價值,蕭澄在謝春深手上,肯定是死不了的。
蕭瑜經過今夜,很快便能想通他目前的處境,回來找她對峙。
思及此,木漪又低聲問了一句:
“我讓你從蓮花樓拿去當掉的那些東西,都當掉了嗎?”
秦二呐聲,“妥當了。”
木漪頷首。
夜闌深宵時孔繼維已經找遍了整個鶴市,仍未見蕭澄身影。
他累靠馬背,一想到失蹤的祖宗是誰,眼前便是一陣頭暈眼花。
硬著頭皮,跟蕭瑜報了結果。
“人暫時沒有找到,大人,大人且先去休憩......而且明日,哎,這件事外侍省已經知道了........黃內監那邊......”
蕭瑜指了指被孔繼維翻出來的真正掌事,陳瀾:“將此人上鐐,帶走。”
“啊?”
蕭瑜眼黑如墨,“銬上帶走。”又指了指百安堂的匾額,“取下匾額,立刻封禁堂門!”
謝春深擄走了蕭澄。
他便至少,铩他一個羽翼。
一夜未靜。
至捉走陳瀾已臨天光,新生的朝陽熱烈地灑在回程的一隊人馬上。折騰了一夜,陳瀾身上改鐐為繩,被捆綁架上了馬,一端就牽引在蕭瑜的馬匹上,從南往東大道而去。
孔繼維瞧著這幅光景,心中捉摸不定,頂著一雙熬紅了些許的眼詢問蕭瑜:“蕭大人,咱們先往哪兒去?”
蕭瑜在刺眼的光下微微眯著,眼上亦有青烏,“回宮複命,”又撫摸一下胯下馬匹,那馬兒亦疲憊溫柔地回應他,“也是回宮請罪。”
“大人彆啊,大人有什麼罪呢.......”
蕭瑜不說話,隻覷向陳瀾,眼裡有破釜沉舟的孤勇:“若能將事情結束,讓真相水落石出,主動認罪又何妨?”
陳瀾也是個聰明人。
他看出蕭瑜要借一個蕭澄的失蹤將所有事情都拎到明麵上來,先借風言風語,主動承認蕭澄在百安堂服用禁藥,再倒逼朝廷翻查百安堂,那麼自己.......
便成突破謝戎秘密的關鍵。
陳瀾蒼白的臉上顫抖了一下,開始在馬上猛烈搖頭狂笑,偏偏口中又被一團布所堵,吼笑聲悶浪粗啞,跟在他身邊的孔繼維本就一夜未睡,聽得已然煩躁。
幾次讓他住嘴。
他卻笑得更狂。
孔繼維終忍不住一揚馬鞭,朝陳瀾身上抽去,“一介平民,有私藏禁藥之嫌,不低頭求恩,還膽敢在朝官麵前大笑放肆!”
蕭瑜張開唇,方伸手想製止已是來不及。
一道手指長的血痕自陳瀾的臉上綻開,他失了平衡從馬上翻滾摔下,之後就不再動了。
孔繼維這下慌了,見蕭瑜黑著臉下馬:“這......大人,他實在太囂張,我一時生氣才.......”
蕭瑜擺手,第一時間讓人查勘陳瀾傷勢。
怕他呼吸困難,蕭瑜命司隸解開了口中那團布。
他也在這時突然睜開眼,眼中的決絕直直射向趕來的蕭瑜,刺入其腦門正心。
蕭瑜心下猛落,方料到他要做什麼喊了聲“且慢”,那陳瀾已經立咬了舌。
人臉歪了去,眼並未閉。
血自口洞邊流出,泅成一條可怖的細河。
“啊!”
孔繼維連連後退幾步,驚嚇得說不出話來。
蕭瑜良久才站起身,挺拔的身子也終有了些彎曲的弧度。
“將此人帶回廷尉府安置,我們,”他仰頭梗了一下,“我們還是要回去麵見陛下。”
司隸府的人馬拉著陳瀾走了。
待人都走了乾淨,立在人群之後的宋寄,才動了動自己已有些僵硬的手腳。
一個來看熱鬨的孩子撞著了他,他麵無表情,那跟上來的婦人向他賠禮,他亦不應。
“真是怪人......”
宋寄恍若未聞,一直僵硬著走至那輛馬車下,想要說什麼,裡頭的人告訴他:“先上車。”
太冷靜了。
蕭澄在百安堂出事,陳瀾第一時間將蕭澄控製住了,人流拖了蕭瑜片刻,爭取到了時機。
等他再去,蕭澄已轉移至他們手中——就昏迷在這車的暗格。
謝春深望了上來的宋寄一眼,為防止蕭澄憋死,他先是反手將暗格推開,之後才垂眸道,“你將纔在外看到了什麼?”
“郎君不是已經猜到了?”宋寄言語悲慼。
“他是你的老東家,現在,你恨木芝麼?”謝春深沉聲問。
車內的氣氛一瞬阻滯。
然,宋寄隻是搖了搖頭。
他從不去議論和乾涉謝春深的想法,半生都隻做一道影子,也知陳瀾麵上是為謝春深,實則始終忠於、受製於太尉段淵。
如今陳瀾因謝春深被木漪倒打一耙,丟車保帥而自儘,段淵想必也會對謝春深的疏忽有所埋怨,隻不過這就是他們之間的事情了,宋寄管不上。
他當下除了悲憤,還有些理不清、看不透的茫然:
“就一定要這樣麼?”
謝春深發出極冷極淡的二字,評判,“你起了異心。”
宋寄懦著聲,說著自己憋了很久,又一直無法直接表達的話。
“您跟她是解不開的結。昨日郎君贏她一次,損她金銀財寶,今日她又贏郎君一次,讓郎君您良馬失蹄。”
他突然抬起頭來,陳述,“郎君與她既然彼此瞭解,這般相殺必然兩相虧損,若能攜手榮辱與共,同舟共濟,便能雙作贏者,更無一人再需似今日這般犧牲!”
這番話,謝春深聽的有些急惱。
他撿了那“榮辱與共”“同舟共濟”聽到耳朵裡去,脖上青筋凸起,咬聲質問宋寄,“你在胡言亂語什麼?你以為我跟她之間是在談一樁婚事嗎?!”
宋寄知自己措辭一急之下有些不當。
但既然謝春深扯到了這層意思上,他繼續不要命地說,“是,若郎君能俘獲她心——”
“你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