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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謀 二 留有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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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漪在岸上留了一夜,就睡在謝春深隔壁。

人昏昏醒醒,夢境也時斷時續,那抹晨光被帳簾掀進來時,她還在夢裡被猙獰生長的水荇纏身。

“女郎?該醒了......”

守在門外的武婢倉促喚她。

木漪猛然睜眼。

身上被水草束縛桎梏的感覺,仍有餘韻。

她捉住胸口前的薄褥掩藏起那股心慌,又穩住聲線:“什麼時辰了?”

“已過巳時。”

武婢指了指帳外,“是兩位陳姓將軍一早問您在哪裡。

我起先說您還未起,他們便與荊州軍都督出去轉了一圈,現在又回來了,還是點名要找您。”

找她?

木漪來不及思索,掀被起身。半盞茶功夫不到,已梳洗過掀了帳。

一看見帳外岸邊穿戴甲冑,喋喋交談的三人,徑直走向他們,先行了一禮:“前夜有些勞累,遂失禮了......三位將軍找我何事?”

董亮見其又換了一身寶藍色長衫,來不及施加粉黛的一張臉,眉若煙、唇若蕊,在偏暖的天光下被照得一清二楚,比昨夜更攝人心魄。

他再不敢多看地轉過了身,麵向河岸。

陳麓與陳萍笑:“都督這是害臊了。”

木漪隻裝沒聽見,又問了一遍,兄弟二人這便道:

“聽醫正說你對每種藥材的成效也都瞭如指掌。都督昨夜接留我等上岸安置,今日一聊,才知陳軍因秋洪時接救當地百姓,過冬防疫的藥都缺了。

遂想請女郎幫我的下屬們一同撿奩一批能防疫的藥材,算是我陳軍贈給荊州的軍援。”

木漪直接說了一個“好”,又直接問了一句,“要撿出多少人的用藥?”

其餘話便沒有了。

得到回複之後,她一刻也未多停留,描述完藥艙的位置轉身便走,腳步生風。

董亮也跟著她背影而去,後知後覺地收回了目光。

兩兄弟一哂。其中陳萍重重拍了下他的肩。

“你看上人家姑娘了?說起來,她身世也有些曲折,現在是洛陽的名商,這幾年忙於操盤她自己的商事,好像一直都沒談婚論嫁,不如我們幫你——”

董亮粗著脖子豁開肩上的手,“莫要胡說!”有些喪氣道:“她對我無意。”

“你是說她方纔那般?”

陳萍笑道,“她為人高冷,一路上對誰都從不搭腔,並非針對你。

再者,談婚論嫁除了感情還牽扯眾多。你現在是一州都督,又是荊州郡的大戶子弟,我看,你們挺配。”

陳麓也想了想,點點頭:

“領軍在外,每逢短時,少不得家中貼補。你若是娶個商女,軍需上有夫人的商財援助,對你也有助益。”

三人聊過,沿著河岸轉頭,要回主營。

卻見謝春深不知何時已站在岸邊。

他斂手在腹前,臨風拂發,身形修長而飄搖。

陳麓一愣,攔住身邊二人:“刑監的病,這是好了?”

原來是怕他突然發瘋起來,會傷了人。

謝春深蒼白的臉頰還泛著異常的紅,唇色卻又偏淡,類比人,更像是怪力亂神裡出沒的鬼一般。

他順著話頭煞有介事地歎了口氣:“若是如此容易,又怎會讓醫正和軍醫都束手無策?”

那就是沒有好了。

陳麓眼神示意他們,儘量繞著謝春深走。

不料經過謝春深身邊時,這人竟主動湊過來,目光先掃視董亮一番,又從另外兩人身上經過。

“那你們的病,好了麼?”

三人莫名:

“我們哪裡有病?”

“州都督麵含桃花,是相思病。”語氣掛上些涼薄的嘲諷,臉色更黯幾分,眸中卻還是有種虛偽的笑意,“左鏢騎與車騎,是妄癔之症。”

三人像樵夫砍柴碰見個山狐狸,平白惹了一身騷。

可醫正說他邪祟入體已近瘋癲,陳萍也不太清楚,他此舉究竟是真瘋,還是在裝瘋。

既然如此,那就當他病情加重,神誌不清,在這裡胡言亂語罷了!

三人一同皺眉繞開了他:

“我看刑監還是回去按時服藥,不要再出來走動了!”

*

木漪埋入藥艙帶人理藥,忙過了正午,堪堪忙完。

她早食和午食都沒有碰,已經餓的前胸貼後背,一起身便頭暈腦脹。

走至艙門前,眼前冒著陣陣黑星,下意識扶了一下艙板。

再睜眼,眼前赫然放大著一個人影,待視線從模糊轉為清晰,那人影也從光暈變為了實體。

她看清是他之後,第一反應便是以餘光觀察四周,壓低了聲音:“這裡人多,你不該來找我。”

謝春深微微一笑,可這笑再溫和,也還是掛著三分涼薄:

“本官服下女郎煎服的湯藥,身上輕便許多,特來道謝。有什麼本官能幫上忙的——”

“您幫不上。”她皮笑肉不笑,擦過他的肩,大步走出去。

謝春深想了想。

跟在了她身後。

她同陳簏三人一樣也感到莫名,趁著那些兵士扛著藥走遠,轉身,截住他問:

“刑監跟著我乾什麼?”

“女郎要回軍營用飯?”

“正是。”

“本官亦未進食,一道同行。”

木漪不懂他突然如此殷勤是為何,向前自顧自下了船,上岸。

昨夜還不顯,現下白日才知他們在鑿修河道。

一彆經年,這裡的景觀與過去已有所不同。

戰船要出沒,河道又偏窄,陳軍年複一年讓人下水一點點鑿寬,曾經鑿崖的苦役因崖路已通,又轉而治河。

他們半身泡在水裡,臉色黝黑,一個個都泡的水腫。

一聲放飯,眾人像滑溜的魚一般爬上了岸狼吞虎嚥。

腥臭味令木漪厭惡,方疾走兩步,遠處一名村婦提著食盒朝著她附近跑去,粗啞男聲對她嗬斥,“我不是讓你不要來了嗎?!”

這本未引起她注意。

但跟著響起的聲音,卻讓她猛然駐下腳步。

聲音似是來自那村婦,她尖聲中帶著些苦澀:

“你爹摔下懸崖,成了半個殘廢,是我在照顧他,我們兄妹之前養了你多年,讓你讀書,是你自己不爭氣!

你現在還掙著錢,每日一金卻不肯接濟,我再不來拿點肉食,豈不是要跟你爹在家變成兩副白骨!”

“我混成今天這樣也有你的功勞!你我算哪門子的姨母?啊?

進我嘴裡的東西你還想掏,我就不給,你給我滾!”

采英見他不從,開始搶奪,兩人爭執間,采英被一把推倒在地。

那空飯盒在地上滾落,直滾到木漪腳邊,碰了下她的腳後跟又狼狽彈開。

采英無奈哭出聲。

她常來討食,周圍苦役見此場麵多了,勸也無用,久而久之便懶得摻和。

因飯盒彈去,采英侄子順勢也見岸上還站著一個背對他們,潔衣整服的女人。

惡心突起。

一把拽起地上哭哭啼啼的采英,便朝著木漪的腳邊丟去。

“有錢人多的是,怎麼就光纏著我!去啊,跟她要去!餓肚子就跟有錢人要去,我的錢都是拿命換的我誰也不給,彆來煩我!”

木漪閉起眼,緩緩吸了口氣,準備離開,采英突然拽住她的腳,趴匍在她身上哭訴,“狼心狗肺,我養了他那麼多年,他怎麼能這麼對我呢……”

木漪雖心中起寒,當下卻忍不住笑出了聲。

因這一笑,采英便窒住了哭。她邊擦涕淚邊抬起眼,才抬一半便被木漪抽開了腿,甩袖離去,始終未讓采英看見臉。

誰知,采英突然在她身後問:“是千齡嗎?”

她驚訝之餘微微側了一半臉,采英已經踉踉蹌蹌地站起來,臉上眼唇都在因激動而顫動,又問了一句:“你是千齡嗎?”

她不該再繼續待下去。

喚了一聲“快走”,一轉眼卻發現謝春深早就跑了沒影。

對麵帳中,許是武婢和部曲聽見了吵鬨的動靜,匆匆從帳中跑出,喊了聲:“女郎。”

采英趁這間隙跑至她身前猛力拉拽,她不得不低下眸來。

幾乎一霎那間,采英神情劇變,臉上爬上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怨悶,“真的是你,你跑到哪裡去了,你彆忘了,你是我的——”

“掌她嘴。”

一個冷冰冰的命令,武婢過去將瘦弱枯敗的婦人扇開。

采英撒潑大哭。

幾步外的采英侄子見采英這邊勢頭不對,也三兩步跑過來一探究竟,看見了她,幾乎耀眼美麗到刺目,想著讓采英不要得罪貴人,拉拽采英要走。

采英反手掐侄子手腕,後者疼的口中滿口汙詬。

采英先是尖叫,而後大聲吼道:“她是我出逃的女兒!是我生的女兒!她敢離開家,她是翅膀硬了,連孝義都不管了!”

侄子愣住,再抹了臉上的灰要去看清她長什麼樣,但她已轉身離去。

侄子一下撲過去,死死拽住她的衣裙。

“你不許走!”

這兩人一前一後似纏命鬼,一個拉腳一個拽裙,木漪眉頭一寒,朝身旁二人頷首示意。

那身旁二人總算等到她的眼色,再不客氣,拔棍便朝著他們糾纏的手腳重打。

姨侄兩個被打的屁滾尿流,咿呀亂叫。

木漪麵無表情,見采英雙手俱被打腫,“夠了,將她拖到一旁押著,給我重打這個登徒子。”

於是無數棍棒又朝著侄子落去,不出片刻已經鼻青臉腫,鼻血噴濺到身上各處,他被自己的傷情嚇壞了,胡亂喊著救命。

周圍苦役見要鬨出人命了,喊了幾句,將附近休憩的幾個陳軍給招了過來。

他們見木漪家奴正在無故抽打一名軍中苦役,奔過來製止。

“軍中不可動用私刑!還不住手!”

木漪輕蔑一扯唇,大步離去,那兩個陳軍厲色要她停下,她也未聽。

采英見她狂妄,亦然旁觀罵她。

這下木漪轉了步伐,過去給了采英重重一掌。

采英被這力度扇暈了過去。

她眼發紅,吼間有些哽,僵著脖子收回手:

“終於安靜了。”

奈何陳軍也已至,他們製服了武婢,方要用手碰她,一匹戰馬朝著他們衝撞過來。

木漪還未曾來得及看清楚,聽見他說上馬的聲音,便已經伸手給他。

他接她手俯身搭肩,又往下懶腰一摟,將她幾乎是劫上了馬一般,又一路衝撞著地上的鍋爐和軍役,衝出陳軍軍營,朝看不見儘頭的一江水岸狂奔。

“你不怕嗎?”

她在馬上問他。

他冷笑,“你彆忘了,我現在可是一個瘋子。”

木漪無言,但心頭那一縷因采英籠罩起的陰霾隨風蕩後,化為雲煙。

正圓日頭高掛,百家炊煙正直,水流內水荇因冷連根拔起,碎浮綠光於長河之上。

廣闊連綿的天地之間,隻有一匹馬載著二人在往前疾奔,白玄交錯的衣衫與發絲,儘拋其後。

一氣奔至一片人煙稀少的冬田,田上金黃帶褐,不知是粟是麥,馬兒已經疲憊,一聲長籲,二人停在田麥小徑中央。

謝春深翻身下馬,轉身伸手,木漪本隻想搭一把手自行下馬,卻被他雙手掐腰,雙腳騰空落地。

她臉上還有被風吹出的紅暈,“我的婢女和部曲……是你趕過去報信?”

“我若是你,一開始就不會停留。”

木漪迎風撇掉臉上粘起的發絲,走了幾步坐在一塊路邊的裸石上,眺望水上。

謝春深見她少話,主動說:“他們已經看見了你的模樣,荊州軍風嚴謹,隻能找彆的機會動手。”走到她麵前,擋住她觀景視線,“當初就該殺了他們,不留後患。”

木漪淡道:“那個男的隨便你,至於采英,留她一命。”

謝春深不解,她還要強留采英,“你怎麼這麼蠢?

如果方纔我沒有將你從那裡拖出來,你此時已經被陳軍押著,跟這兩隻窮蠹對簿公堂,暴露了身份,你在洛陽的所有偽裝都會不攻自破!”

木漪站起來捏拳,與他對峙:“因為我不想弑母!”

“有她沒她,有何不同?你與我都已是無家之人,怎麼,難道你還心存母女和樂的妄念?!”

謝春深輕蔑嘲諷的眼神在此刻,深深刺痛了她,她將拳頭揚起,在他胸口重重推砸。

“你從小就是個孤兒,無父無母,不曾受過一份疼愛,也就自然理解不了什麼是親情!”

這話還回去,亦有殺傷,謝春深的身世一直是他自卑的源泉,他又何嘗好受?

額頭上都暴起幾根青筋,頰肉抽搐,上前桎住她的脖,張口便在她脖上一咬。

“是啊,我就是個目不識丁的孤兒,如何呢,你幼時家境優渥,父母疼愛,現在不也是母欺舅辱,不還是得跟我這個孤兒,糾纏不休?”

木漪氣不過,眼淚都被逼出來了,也拽住他的領口,在能下口處重重咬了回去。

謝春深這回,竟然沒有推開。

荊州自古是兵燓爭奪之地,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瘡痍裡生生不息,更迭中風流幾世。

他們也是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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