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謀 七 我信我信
“非她不可”才落,緊閉的帳內定然是起了一陣穿堂風。
不然,為何他眼前這盞燭燈火焰,在他的麵前搖擺不定?
光打透了皮毛軍帳,謝春深抬眸看去,發覺跳動的火焰之後,帳上,不知何時已映上一纖細長發的人影。
那人影聞言猛然抬頭,之後便一動不再動。這回他的呼吸深了一些,丟在袖中的手,漸漸攥成了拳。
可,麵上克製無波。
陳萍將微張的下巴收回去,氣就上來了:
“即便她有不俗的經商本領,擅讀人心,八麵玲瓏,可梁王並非等閒之輩!
況且他身邊還有一個釜底抽薪的裘夷,事先計劃再周全,無法知己知彼,就難保她不會是第二個劉書雲……
此女與這場交戰本就無關,一個禦商而已,深入敵窟,就是讓她去送死,生死非兒戲,謝春深啊,你不惜人,肆意妄為,我豈能同意!”
說完,發覺陳蔍一聲不吭,憤懣喊道:“大哥,大將軍你倒是說話!”
陳蔍一直盯著炭盆裡的細火沉思,負手抬起眼,臉色也有些沉重:“你此局,是否打算犧牲她?”
陳萍道,“他是什麼出身的人大哥忘了?廷尉府十餘座牢阜,這些酷吏草菅人命慣了,定然如此!”
沒成想謝春深跟著他的話之後搖了頭,“她不會死。”
木漪,木千齡,小舟,她的心願是長命百歲,永享千秋。
謝春深餘光裡半映著帳後人影,篤定:“她有本事能讓自己化險為夷。”
“她又不是神,她怎麼做到?”陳萍無奈。
“她不是神,但做得到。”
謝春深踱步過去,站在那人影之前,恰好用自己的身軀擋住陳萍二人視線。
“洛陽二十餘年來隻出這一個女奇才,年歲不過三十,商業輿圖遍佈,日進鬥金。
她非一般之人,能成非一般之事。”
他說的不假,可是還有一個關鍵問題,陳蔍攔住想要開口再次與他爭吵的陳萍,走過來問:
“可是,她願意嗎?陳軍上下,不恃強淩弱,更不會強人所難。”
他走過來,將帳外的那抹影子逼退了,就似一縷雲煙,陳蔍順著他緊盯的視線望去時,隻有野梅枝低低欲折,映在毛帳上。
陳蔍提道:“讓她過來一趟吧。”
謝春深掉頭,“木女郎也算照顧過我幾日,對她脾性症結我略知一二,我想先與她單獨談完,再帶來與二位,共謀此計,如何?”
“……也好。”
*
他轉頭去次帳尋人,但人不在帳中。
“木女郎之前說腹痛難忍,要去如廁,我們也不便跟著,這會,她與女婢都還未歸。”
謝春深並不意外,燃了一盞銅贗罩燈,在呼嘯的風聲裡,尋著地上他辨認出的腳印前行。
最後,在臨岸邊找到了木漪,頭發已經解開了,鬆鬆束在背後,謝春深站在幾尺外閉眼一嗅,能辨出她發上鬆油的溫香。
他走過去,武婢看了木漪一眼,主動退下。
此時雪愈發密,踩上雪地,積雪已堪埋過腳麵。
謝春深亦是第一次見如此大雪寒天。原來在南方,大雪十二月可落,雖落湖麵,但成霜不成冰。
“你都聽到——”
“我不去。”
她冷冷打斷他,語氣是很久之前常用的那種疏離,略顯僵硬地轉過身,不再願意看他的眼睛。
“我按你的意思,照顧你,給你喂藥,端水倒茶陪你演戲,不過是唇亡齒寒,你我互惠你。你何時已經敢自認,你讓我乾什麼,我就會乾什麼?”
她不掩飾方纔偷聽的那個梅下人影就是自己。
“從出雲水縣我就自顧自愛,這一路的艱辛痠痛,我還曆曆在目。
刺殺梁王這種險情,你連與我相商一句都不曾,就將我要怎麼配合你們都打算好了。
謝戎,我不過一隻吸金饕餮,而你,你是林中那毛茹禽獸,眼前過的,無論牛馬蛇神,與你而言,皆可生食。”
風吹得銅贗燈上鐵環與杆銜接處尖銳刺響。
謝春深睫毛和眉骨上沾著清清白白的雪粒,好似一個無辜之人。
木漪有些難過,她試著問了他一個問題:“今天你救我於火中,說我重要,我重要在這裡?”
謝春深皺眉:“你自然重要,哪裡都重要。”
他說的是實話。
怎麼考量,她的價值,無與倫比。
“你救我,是為刺梁王?”
他眉頭緩了緩:“不是。”
騙子。
她再也受不了他表裡不一,至少受不了他在她麵前這般表裡不一,冷笑一聲,抬腿猛走。
謝春深在後麵緩追。
她便跑得越來越快,謝春深也不得不加快了腳步,直到他伸出手勾住她衣袖,將她絆了半腳跌進了雪裡,自己也隨之撲了上去。
兩人鬆摔雪堆裡,在烏雲下撲濺出無數雪粒,投進河麵,成了漣漪。
她的心裡,此時也像一片冰河,突然想起木耽那句話:
“千齡,你若想人如其名,最忌不知真理,遇人不淑。
文可明智,字能濯目,所以啊,阿父要你勤讀書,可不能偷懶。”
那盞燈摔在她頭側,謝春深將她從雪裡頭扒出來,壓在身下,翻個麵兒。
她凍紅著鼻子尖,眼裡結冰一樣,在他眼中難得有些可憐。
也有些可愛。
口中低聲判了一句:“我遇人不淑了。”
“什麼。”
謝春深臉上有種隱隱欣慰的快意。
他其實聽見了,還要故意激她,可她卻沒再重新說一遍。
“放我起來。”
她說的是這個。
他身上的大氅罩住了她和他,將風雪都隔在一衣之外。
許環境使然,謝春深被罵個狗血淋頭不僅沒有生氣,臉上也沒有不耐的表情,他想了想,在她麵無表情的上方說:
“不要傷心。”
木漪一愣,立即推他:“我沒有,滾吧。”
他扼住她的手腕,身上忽冷忽熱,但總體還是個爐子一般貼著她,一下就不冷了,“你聽我解釋。”
七年。
第一次從他口中吐出這種話來,木漪抬腳踢他,踢不動,又試圖用牙咬他,他躲開。
她直接說:
“雪化了,很冷。我若凍病了,不論什麼獻計,你都要泡湯。”
謝春深聞言,終於肯讓她起身,她自己抖落了身上雪粒,低頭間,那件大氅被他解下,兜頭罩在她身上,還為她立起了帽。
“你如今獻殷勤,在我這都隻是徒加惡心,收收吧,沒必要,我也不會感動。”
她抬眼,不改想法:“我說了,我,不要去。”
謝春深發絲垂在額上,零零亂亂,他展露出些許無奈:“能不能先聽我解釋。”
“沒有必要。”
她摟緊了大氅,要回去換衣,大步擦他肩而過,謝春深擋住她,“給我一點時間。”
木漪不聽,還是要走。
他咬了牙,那一瞬半聵半醒,抬手按著意識過去,一隻手向前摟去,另一手接來,將她整個圈在懷中。
“我們是一起的,我絕不會棄你。”
她掙紮中覺得荒唐:“彆說這種鬼話,多可笑。”
她掙得越厲害,他抱得越緊。
“刺殺梁王成功,你就是有功之臣,名聲大噪,段淵動不了你!你會鳧水,屆時穿水而出,我來接你!”
她有一瞬懷疑。
他是否一開始就已想到這一步,再哄騙她上船。
遇人不淑啊。
她遇人不淑!
“放你孃的狗屁,鳧穿雪水我不淹死也要重病!”
“你病了我照顧你,就像你之前照顧我一樣。”
他將她用力轉回來,眼底生出猙獰的紅血絲:
“這次深入敵營你不是一個人,我也要去!擊殺梁王在此一舉,我們沒有退路,亦沒有多餘選擇!
木千齡,你難道不信嗎?!不信你自己能化險為夷,長命百歲,永享富貴?!我信!我信!!”
他太瘋狂了。
木漪搖頭間,白雪簌簌,他忽然捧住她的臉頰,在她額頭上印上一個不算輕柔的吻,更像是盟交之下的一口啃食,在她額上留下一個梅花印。
很涼。
也很突然。
“我們是一起的。”他喃喃,“我不會跟你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