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謀 十 他心悅你
那個人是誰.....
木漪將目光不經意放去陳擅肩膀背後。
所謂士農工商,商仕有隔,那一抹綠色背對著她,浸在與他相同的各色高帽冠服之中。
——窮鄉僻壤的泥瓦匠走至權利廟堂的最中心,與高門士族談笑風生,外人怎麼敢想?
陳擅不必看向背後,也知道:
“哦,看來你心中已有答案了。”
木漪與他在外皆裝陌生人,倒是陳擅,敢在眾人麵前過來與她親近。
她用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高低,涼薄道:
“你不是說要帶著兒子在朝廷裡如履薄冰嗎?”
陳擅無謂:
“你現在是女豪傑,我心慕豪傑,特來交談而已!”
他的笑容在華燈的光暈裡也有些不真實,“再說了,我跟你在宮中可就認識了,這些舊臣都知道的。”
話說完,最後一絲天光也閉了。
燈火愈亮,筵席即始。
木漪身上傷寒的病已癒合,卻仍有些精神苦短,懨懨往相反的地方慢步賞景。
陳擅原本沒有再跟上的打算,但一轉頭瞧見要入殿堂的謝春深回了頭,作弄心起。
這一下,必須扭頭跟去木漪身後。
謝春深見二人並排入梅林,狀若尋常,在左右簇擁下邁入了門檻。
卻在低頭的霎那,咬酸了後槽牙。
木漪抬起遮目的墜梅,二人在寒香淩冽的紅林裡穿梭。
陳擅“欸”了一聲提醒,“可彆再往前了,趕不回去,那些好事的老色胚定要罰你的酒,褻觀你的醉態。”
宦官執著一盞長燈侍奉,被陳擅接過來了,“你下去吧。”
他們男未婚女未嫁,又是大將軍和禦藥商,在宮廷裡也算風流韻事,並沒什麼忌諱。
宦官含笑弓腰,識趣退遠。
木漪鼻間猛吸,嗅聞了滿香,接起自己沒說完的話,“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的,隻要有價值的,無論是人還是物,他都要占著,再用儘其極。”
鼻子有股酸冷衝上來,她又吸了口氣,聽起來有些像是哽咽。
陳擅轉去她的正臉,鬆口氣:“還以為你哭了。”
“你想多了,我怎會為他哭?他毀了我的婚事,就為將我綁在柱上,變成一隻貔貅,吸金吐金?......他非良人,不值得我為他掉一滴眼淚。”
陳擅也是一路走過來的,有些話他從未直說。
但今夜卻覺得,時機正好。
他問:
“你隻是這樣想?”
因天氣寒冷,木漪臉頰泛出兩團柔柔的紅暈,嗓音也微酥:
“我應該如何想?”
竟真有幾分不解。
陳擅笑出來一聲,又壓低聲音:“他困住你,因為利益,也因為情。
他從一開始就憎惡石璞。
不僅如此,你身邊的追求者不少,但最後都漸漸沒了後文,這其中有些肥頭大耳,四體不勤,你根本就不會選擇,他卻還是那樣看不慣。
隻是因為這些人,皆能求婚於你,他卻不能。”
木漪一時沒有動。
隻有灰銀色的貂毛在風裡,來回拂在她雪白的下頜。
陳擅已經與她身形正對,聽著風壓雪梅,其聲淒豔,如雨鈴霖。
他微微一笑:
“這個不良人心悅你,所以啊,你會痛苦。”
說著湊上前一步,已經微觀她的神情,她的眼睛裡有一種很複雜的情緒,雖不是喜悅,但也並非是憎惡。
很久之後,才反應過來漸漸僵硬地轉了半邊,麵向宮河。
陳擅歎息:
“愛總不自知,情起隻需一霎,之後風停不止,讓人深陷泥潭,欲罷不能。”
一輪月光倒映在水中。
她覺得很應景,也接下此話,冷靜道:
“情愛如水月,看似圓滿,用手一鞠,便頃刻間化作泡影。”
又搖了搖頭,“他的喜歡與愛意,就如這輪水中月,華而不實,我不能要。”
除非她也喜歡上他,但這一刻,她還是有怨的。
她不想愛他。
也不會去愛他。
陳擅笑,其實也早已在意料之中:
“所以,我這時候對你說這些,時機正好啊。”
話時,梅花被風吹落,掉在她精心盤起的淩雲髻,恰被金釵上的孔雀銜在喙中。
陳擅便有感而發:“連男人給你鬢中插花的機會都省了,不過也對,你自己來,它會綻放得更好。”
又聽得身後宦官踩碎步過來,抬手虛攏她一把,一起出林:
“陛下嘉獎你的時候到了,走吧,我亦期盼,親眼見證你這一場。”
敲鐘聲響過,筵席就算是開始了。
前樂是宮裡的樂奴奏的,編鐘與琴瑟竹蕭合鳴。
畢覆出來宣她,“請禦藥主事,木芝進殿!”
木漪已上了白玉石階,看見畢覆麵含笑意,而身後永樂殿的兩扇玄門在她眼前一點點開啟,繁華的宮燈映亮她的全身,身上衣衫絢麗如彩。
當初隻跟江皇後求一個平安富貴,結果被謝春深半推半迫,同樣從雲水縣裡走出來的那個采荷丫頭,也有了這般貞明的成就。
她想,她值得。
值得被人仰望。
這麼一想,走的就更穩當了,到了畢覆跟前,將提前練好的宮禮用上。
畢覆低道:“恭賀女郎。”
隨即讓開了身,引她入殿,元靖新立皇後,這場筵席帝後都在,另坐太子與太子妃,元靖之姐高倫長公主,還有新婚的善陽與石璞,之後便是陳擅與大臣。
元靖先喊她起,之後又讓她抬起頭來。
木漪緩緩抬起了頭,但眼睛謙恭,並未直視帝後方向。
看清了她的樣子,元靖故作感歎:“沒想到啊,你竟然這樣年輕!
陳軍兩位主將都在為你請功,朕可是聽說了你的事跡了!
一來你照顧謝戎,他現在頭腦也清醒了,二來,古有荊軻刺秦王,今我朝有榮,竟出了一名敢赴鴻門,為朝廷巧殺叛臣的女子,比過在座多少男子去?!”
話一出,席下眾臣便笑著拱手附和,“此中膽量智慧,臣等確實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謝春深扯一扯唇。
他看上去心情不錯。
元靖順勢道,“朕必須要賜你一些賞!朕要封你為——”
話字頓了頓,皇帝陷入沉思,可將底下人也牽動了。
封什麼?
陳擅也不知道還有這一出,想道,皇帝不會要臨時……封她入後宮?
但想想又不對勁,她最大的價值不在後宮生子,封了她,還怎麼給朝廷納賦,元靖不可能連這點都想不到。
下意識去看謝春深,想知道他是否知情,結果又發覺他的目光落在畢覆那裡。
哦。
這個大太監,是他和木漪的人。
陳擅也看畢覆。
不知是不是眼花,依稀見畢覆搖頭,兩個男人同時鬆了口氣,不是要封後妃就行。
“朕要封你為'平梁縣君',月食三百錢,再劃城田十畝給你,十畝田裡的農奴,也一並轉至你名下,怎麼樣9?”
眾人唏噓。
縣君雖是爵末虛銜,卻已是貴族才得,平民難有。木漪小戶出身,又非貴氏。
此等榮耀,開朝以來還是首次落於平民女人頭上。
木漪的心重重地撞了一下,有什麼被打破了。
她匍匐下地跪謝,情真意切,這一回,不像是演的——十八歲犯下墜馬案,被江皇後識破,後者在車上告訴她,平民貌美的女子不借色攀富戶,終被百手踐踏。
這種話就像是惡毒的詛咒一般,貫穿許多女人的一生,但現在,被她打破了。
在東平郡,她曾九死一生啊。
木漪再抬頭,眼睛也有些紅了,努力擠出兩滴眼淚:
“……陛下重恩,小女忝承。”
她感動成這樣,元靖怎麼能不滿意,擺手安慰幾句,“讓畢覆去中書找人給你寫個封詞,連賞一並送到你宅中去。你是女郎,封詞要美啊,不能太古板,就找個與你年紀相當,又最有文采的吧——”
看了周圍一圈,喝了兩杯酒的中書令大人提了意見:
“不如請十四駙馬幫忙?
十四駙馬為公主寫過請婚令,其中辭藻對言,引經據典,情真意切,溫文爾雅又不失大氣風流,堪稱當世書雲的典範啊。”
石璞費心與中書交好,本意也是為了得元靖看重,卻沒想中書首發一箭,想要幫他在元靖這討個彩頭,卻誤打誤撞射在他自己的心裡。
木芝是他心上人。
至少他自己,餘情未了。
善陽看石璞拱手相讓,雖然心中不爽快他為彆的女人運筆,但她素來以賢惠懂事的性格立身宮中,麵上隻能笑著答應下來:
“承蒙中書大人您看重,能用上駙馬,那時最好了。
本來,這位女先生立大功,我與駙馬還想著怎麼備一份適合女先生的賀禮呢。
這不就正好麼?就讓子敬為縣君提文吧。”
元靖又問謝戎,“她算是對你有恩的女大夫,你覺得朕這做法怎麼樣?”
謝春深向元靖敬酒,微微一笑,“甚好。”
之後,咬牙喝下。
論文采。
他覺得他不比石璞差……悶酒下腹,看著石璞與木漪過了禮。
暗暗想:要讓他以後都離木漪遠一點,再遠一點。
*
筵席戌時結束,已經下了宵禁,不開宮門,所有宴客都被留置在宮內過夜。
高倫長公主蠢蠢欲動,善陽公主也有些想要拉攏木漪的意思,拉上石璞趕在高倫公主開口前,率先道:
“縣君不如去我殿內安置了,回後宮的路上長,有什麼題文的想法,可借道與駙馬探討一二啊。”
其餘男眷都在偏房安睡,但石璞是公主的男人,可以與公主同回後宮。
三人一起,木漪怎麼都覺得有些彆扭,正要婉拒,善陽公主餘光見高倫長公主過來了,不給她開口拒絕的機會,一把親昵地拉過她的手,就往外拽。
竟還微微用了些力,讓她吃痛,她暗暗吸口氣,隻好掛起笑容,被善陽拉著走了。
高倫長公主在後抬手,“欸,十四公主……”
善陽拉她走得愈快,還撞了守在暗處的謝春深。
她下意識回頭。
見謝春深站在後宮與前朝的界後,望著她走,沒能上前。
石璞也是這時提醒善陽:“公主將縣陽的衣裳,拽歪了。”
他知道她疼,卻不好當麵責備公主,於是這麼迂迴了一句。
善陽聽出,也覺不妥,趕忙鬆開了手,木漪摸了摸自己的手背,摸到一排長甲印。
“……我是太喜愛縣君,縣君不要介意。”
“得公主抬愛,是小女之幸。”
善陽覺她說話滴水不漏,笑總掛麵,卻不達眼底,“縣君若覺疲倦,到了月興殿,就早些休息。”
她應好。
走了一段路,石璞與木漪未開**談,善陽心下滿意,到了殿前,想牽石璞的手,又礙於外人不方便,眼神粘膩不捨地去裡頭喚內司,給臨時過來的木漪安排住處。
石璞沒有跟上,轉問她:“縣君可去書房先拿幾卷我的文書看看,喜歡哪一種,我便寫哪一種。”
“駙馬,天色太晚。”
六字低低一丟,她避嫌地提裙退開一步。
石璞嚥了嚥唾沫,空望向殿裡:“那就明日去一趟吧,看看縣君……想要的是什麼。”
木漪手摩挲裙袖。
他應該是想要解釋自己突然娶善陽的這件事。
正好,她亦有些疑問,不解不快,便頷首:
“那便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