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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得見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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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歲那年,為幫竹馬找丟失的寵物狗,我在暴雨裡淋了五個小時,高燒到42度。

退燒後,我撿回一條命,但從此世界寂靜無聲。

周野抱著我流淚,發誓會一輩子守護我。

可換上人工耳蝸那天,我重新聽到的第一句,卻是他朋友嘲諷的話:

“陳雨那個死聾子,野哥早就受夠她了。”

“要不是看在這些年的情分,一個殘疾人,連我們清清姐一根頭發絲兒都比不上。”

“野哥你說對吧?”

我的心高高懸起,不敢回頭。

後麵傳來懶散而動聽的男聲。

“不然呢?她有什麼資格和清清比。”

“我巴不得她死在那個雨夜,免得一直纏著我。”

1

“哎呀你們真是的,萬一小雨帶著助聽器,聽到了你們的話還不得傷心死。”

沈清清撐著下巴衝男孩們笑。

周野聞言不著痕跡地掃了我一眼,見助聽器放在課桌上,才繼續漫不經心地說:

“聽到就聽到了,我遲早要取消婚約的,讓她早點死心也好。”

“你們不知道我有多煩,和個聾子訂婚十幾年,臉都丟光了。”

“偏偏她還不知羞恥地糾纏我,我看在伯父伯母的麵子上,不忍心讓她太難堪。”

“哈哈,我就說嘛,野哥怎麼會喜歡一個聾子,還對她那麼好!”

我再也聽不下去,低著頭快步走向衛生間。

關上廁所門,我蹲在馬桶邊無聲痛哭。

週末我去國外做了人工耳蝸移植手術。

留著這個好訊息不說,就等著見到周野,麵對麵地共享喜悅。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這十幾年,周野一直盼著我去死。

可明明昨天他還發訊息說,開學了帶我去吃奶皮子糖葫蘆。

那些曾經以為的甜蜜瞬間都滲了毒。

我哭到乾嘔,用力咬著手背直到出血,心裡像裂開一道口子。

那陣撕心裂肺的痛感過後,我擦乾眼淚走出衛生間。

我不想讓那些人看笑話。

走出衛生間,就看到周野倚在牆上百無聊賴地等人。

我呼吸一窒,下意識低頭。

俊美的男孩眼睛一亮,朝我走來,笑著打手語:

“誰惹我們小雨點不高興了?告訴我,我去揍他!”

我看著他沒心沒肺的笑容,心裡的口子越破越大。

“沒什麼,考差了心情不好。”

周野還要比劃什麼,上課鈴響起,大家都迅速朝教室湧去。

我側身繞過周野,徑直回到自己的座位。

這節課要重選班委。

因為聽不見的緣故,我說話不能像正常人一樣那麼標準流利。

為了今天,我特意在家把演講稿唸了幾百遍。

不能因為周野乾擾我的競選。

同學們一個接一個地上台,終於輪到選學委。

上了台,我努力大聲而清晰地背誦稿子。

結束後所有人都給我鼓掌。

我恢複了一些笑容,重新入座。

可我沒想到。

今年沈清清改選學委了。

2

下課鈴響起,黑板上滿滿的“正”字。

我和沈清清並列第一。

“誰還沒投票?”

“野哥還沒投,他剛剛看見班主任就去操場打球了。”

周圍人鬨笑一片。

就在這時,周野運著球跑回來了。

沈清清用濕巾擦去他額頭的汗珠,兩人有說有笑。

“野哥,學委競選,清清姐和小聾子你選誰?”

心臟劇烈跳動著。

周野比任何人都知道,我有多想續選學委。

因為在我心裡,這是我向正常人邁出的一大步。

也許他會投我呢?

“當然是清清。”

周野聳肩,笑著看向沈清清。

“除了我們沈大美女,誰還有資格當學委啊。”

“討厭!一身臭汗離人家遠點啊!”

最後一排持續傳來男生們起鬨的怪叫聲。

“噢喲~”

“這不親一個!”

我突然就笑出來,鼻頭有些熱。

助聽器不能久戴。

在我聽不到的時候,他們早就成了人儘皆知的一對。

大概在他人看來,我就是那個沒有分寸感的青梅吧。

沈清清不知何時走到我旁邊,一臉歉意,眼底卻滿是得意:

“真不好意思啊小雨,你彆怪阿野。”

“畢竟你天生有缺陷,可能還是我更勝任學委的位置吧。”

“阿野也說,這個世上還沒有我做不好的事情。”

我平靜搖頭。

“投誰是他的權利,我沒資格怪他。”

周野聽到我這句話,愣住了。

放學後,我第一次沒等周野,自己背上書包回家。

3

“等等我!”

周野追上我,有些緊張地跟我解釋:

“我投清清是因為她想當學委很久了,不想讓她失去這個機會。”

“小雨點,你能理解的吧?”

我攥緊了握住書包背帶的手。

很想問。

那我呢?

難道你不知道,我為這個學委付出了多少努力嗎?

我戴著助聽器一個個去催作業,幾十本習題冊我一個人搬上六樓。

在我心裡,得到這個職位象征著我和普通人沒有區彆。

可你還是選擇了她。

沉默蔓延在我們中間。

突然周野單膝下跪。

原來是我的鞋帶散了。

雨落在他身上,霧氣襯得周野的臉俊美又柔和。

我突然特彆難過。

寂靜街頭,周野打著傘和我並肩,淡淡的雪鬆香混在雨裡。

到我家門口,周野笑著說:

“明天春遊,你彆忘了。”

他轉身,露出手腕上的小皮筋。

是沈清清喜歡的粉色。

我也曾給周野送過小皮筋,但他一天都沒戴過。

問就是怕弄臟了。

可我送的明明是最耐臟的黑色。

原來,他不是不懂得愛護。

我笑笑。

眼眶有些濕潤。

周野,這是我為你流的最後一滴眼淚。

以後我再也不會喜歡像你這樣的膽小鬼了。

那晚,我讓媽媽向班主任提交了轉學申請。

並讓爸爸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去周家退婚。

4

周野提醒我彆忘了春遊,自己卻遲到了。

他上大巴時,全車隻剩下我和沈清清旁邊還有座位。

以往像這樣的戶外活動,他都會寸步不離地跟著我。

果然,周野單肩背著包朝我走來。

半路上,沈清清突然咳嗽了一聲。

男孩遲疑了一瞬,我們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彙。

最後,他還是轉身坐在沈清清旁邊。

我毫不在意地望向窗外風景。

手機裡周野發來訊息。

“清清會暈車,到了地方我們再一起。”

“我包裡帶了你喜歡的零食,待會兒一起給你。”

“助聽器帶了嗎?”

“……”

我把他設定成訊息免打擾,閉上眼睛。

到了地方,老師要同性間兩人一組活動。

沒等我同意,沈清清就把我們兩人的名字報了上去。

我皺眉看她。

“你想乾什麼?”

女孩勾唇一笑:“陳雨,我隻是想和你好好相處啊。”

她說著便來抓我的手,我隻是把手抽出來,沈清清就猛地摔倒在地,發出一聲痛呼。

周野立刻跑過來攙扶她。

“我隻是想跟你緩和關係,你不願意就算了,何必動手傷人。”

沈清清泫然欲泣地看著我,神情彷彿受了莫大的委屈。

頓時所有人都用譴責的目光看向我。

我攥緊了拳頭,冷聲說:

“我隻是把手拿回來,並沒有推她。”

周野的一個小跟班突然跳出來,義正言辭地指著我罵:

“還狡辯,我剛剛親眼看到你推了清清姐!”

“你這種殘疾人內心最陰暗了,就是見不得清清姐長得漂亮人緣還好!”

眾人開始竊竊私語。

我氣得渾身都在抖,剛要說話,周野已經把我拉到沈清清麵前,冷聲說:

“道歉。”

“如果我說不呢?”

我倔強地仰著頭。

“明明不是我的錯!”

“這麼多人看著呢,你讓清清的麵子往哪裡放!”

周野焦急地小聲催我。

我的麵子就不是麵子嗎?

我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

見我還要反駁,周野皺眉,朝我膝蓋踢了一腳。

青春期的男孩力氣大,我瞬間跪倒在沈清清麵前。

全場都安靜了。看熱鬨的人拿出手機對我一通狂拍,活像觀賞動物園裡的猴子。

周野帶著怒氣的聲音在空氣裡回響。

“彆讓我說第三遍,跟清清道歉。”

5

我麻木地跪著彎腰,向沈清清說出那三個字。

“對不起。”

說完,屈辱的熱淚也滾滾流下。

“那好吧,那我勉強原諒你吧。”

沈清清強忍著笑意扶我起來。

我開啟她的手,起身向叢林跑去。

無人角落,我抑製著哭腔給家人打電話。

“媽媽,轉校能不能快一點……”

直到天色變暗,雨滴又快又雜地打在地上,我才驚覺現在的環境有多麼危險。

我顧不上其他,急匆匆往回趕。

“陳雨!”

周野氣急敗壞地喊,雖然穿著雨衣但全身都濕透了,身後還跟著個差不多的沈清清。

“你亂跑什麼!知不知道山上地形複雜還有野生動物啊!”

“不用你管。”

我冷淡地回應周野,“我不是傻子,知道回去的路。”

周野氣急敗壞地說了什麼,雨越下越大,蓋過了他的聲音。

腳下的泥都變成稀水了。

我們小心翼翼往回趕,全程無話。

突然,沈清清發出一聲尖叫。

我被她拽住重心不穩,整個人向後仰去,兩個人一起在地上急速翻滾,最後雙雙摔進一個深坑。

助聽器掉出來,被雨水帶走。

世界刹那間失去聲音,手臂傳來劇烈的疼痛,這讓我無比恐慌,下意識喊:“周野,救我!”

男孩明顯慌了神,沈清清好像哭了,著急地去夠他的手。

周野的身形晃了晃,嘴唇翕張,焦急地說著什麼。

可我已經聽不到了,口鼻裡全是雨水。

“求你……彆丟下我一個人。”

時間好像回到六歲那場暴雨。

我怎麼也找不到周野的狗狗,絕望地在雨裡哭。

“求求你,救救我——”

我想,周野會救我的。

我們已經認識了十幾年,而且沈清清看起來傷勢並不嚴重。

我對暴雨天有嚴重的心理陰影,周野是知道的。

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很慌張,很害怕。

6

雨水、淚水和血水混雜在一起。

死亡的氣息再一次籠罩著我。

周野將沈清清打橫抱起,轉身離開。

我徹底破防,尖叫大哭。

“周野——”

“你回來!”

“彆丟下我!”

可留給我的。

隻有一個毫不猶豫的背影。

我拚命向他走的方向爬去,手掌血肉模糊。

周野很快消失在我的視野裡。

就像他從未出現過一樣。

救援人員按照周野指的方向來時,我已經陷入深度昏迷。

我住進了醫院,全身多處骨折,像個死人一樣躺在床上。

沈清清毫發無傷。

期間周野有多次想來看我,都被媽媽擋了回去。

“等你回學校後我再跟你好好解釋,好嗎?”

“我真的不是故意拋下你。”

“當時情況太緊急了,清清她有急性哮喘,我怕她發病藥不在身邊。”

“……”

我歎了一口氣,把他徹底拉黑。

他還不知道。

我出院以後就會直接出國,去新的學校讀書。

一切手續都辦好了。

從此,山高水遠。

我們不會、也不用再見麵。

周野在學校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周。

每天他都會盯著那個空座位很久很久。

他一直盼著,盼著那個位置的主人回來。

然後他會跟她解釋清楚,取得女孩的原諒,然後他們再和從前一樣,一起上下學,每天有超過十個小時待在一起。

她的助聽器壞了沒關係,他會再給她買十副。

周野等了很久,終於在月考前等來了陳家父母。

他睜大了眼睛等著他們身後的女孩,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可走進來的卻是班主任。

“告訴大家一個訊息,陳雨同學轉學了。”

7

班主任宣佈我轉學的訊息時,周野正低頭摩挲著手機螢幕上我們兒時的合影。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猛地抬頭,瞳孔驟縮,像是沒聽清,又像是無法理解那幾個字組合在一起的含義。

“轉學?”他喃喃自語,聲音乾澀。

周圍的同學也一片嘩然,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周野和沈清清。沈清清臉上適時地流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與惋惜,眼底卻快速掠過一絲如願以償的輕鬆。

“怎麼會……”周野霍然起身,桌椅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老師,她轉去哪裡了?”

班主任推了推眼鏡,語氣平靜:

“陳雨同學已經辦理好所有手續,出國留學了。具體學校不便透露。好了,大家準備一下,馬上開始月考。”

“出國?”周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頹然坐了回去,臉色煞白。

他瘋了一樣地給我發訊息,紅色的感歎號刺眼地提醒著他已被拉黑的事實。

他撥打我的電話,聽筒裡隻有冰冷的女聲重複著“您撥打的使用者已關機”。

他課間衝到我家樓下,仰頭望著我那個不再亮起燈光的視窗,直到夜色深沉,被我媽媽發現後,客氣而疏離地請他離開。

“周野,小雨不想見你。”

媽媽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以後,就彆來了吧。”

那一刻,周野才真正意識到,那個總是跟在他身後,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全世界於她而言一片寂靜卻唯獨信任他的小雨點,真的走了。

走得乾脆利落,不留一絲餘地。

8

我開始了在異國他鄉的新生活。

新的環境,新的麵孔,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沒有人會用或同情或異樣的眼光看我“聾子”。人工耳蝸讓我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一個音節,我努力練習發音,說話越來越流利。

我開始學習畫畫,將那些無法用語言精準表達的情緒傾瀉在畫布上。

濃烈的色彩,扭曲的線條,是我無聲世界裡積壓了太久的呐喊與掙紮。

我也交到了新的朋友,他們會在我偶爾因為發音不準而微微蹙眉時,耐心地等待,或者用一個輕鬆的笑話化解尷尬。

他們喜歡的是現在這個努力、安靜,偶爾會露出靦腆笑容的陳雨。

時間是最好的療藥,也是最強力的成長劑。

手臂上的傷痕漸漸淡去,心裡的傷口也結成了堅硬的痂。

我不再輕易想起周野,想起那段卑微而痛苦的時光。

偶爾在夜深人靜時,記憶的碎片會不受控製地閃現,但隨之而來的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種恍如隔世的麻木。

三年時間,彈指而過。

9

大三的暑假,因為一個重要的藝術交流專案,我回到了這座熟悉的城市。

專案舉辦方的一場酒會,邀請了不少本地名流和優秀學子。

我作為專案中的新興藝術家代表,不得不參加。

我穿著簡潔的黑色小禮裙,化了淡妝,站在落地窗前,看著窗外車水馬龍。

三年過去,這座城市變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陳雨?”一個略帶遲疑,又難掩震驚的男聲在身後響起。

我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隨即恢複自然,緩緩轉身。

周野站在那裡,穿著合體的西裝,身姿挺拔,比三年前更多了幾分成熟男人的輪廓。

隻是他的眼神不再像少年時那般肆無忌憚,裡麵盛滿了複雜的情緒——震驚、愧疚、思念,以及一絲……小心翼翼的期盼。

他旁邊站著同樣衣著光鮮的沈清清,她挽著他的手臂,臉上是得體卻難掩僵硬的笑容。

“真的是你……”周野的聲音有些啞,目光緊緊鎖在我臉上,彷彿要將這三年錯過的時光都看回來。

我微微一笑,舉止得體,語氣疏離:

“好久不見,周野,沈清清。”

我的發音標準,語調平穩,不再帶有任何遲疑或者不自然的停頓。

周野眼中閃過巨大的驚愕,他幾乎是脫口而出:

“你……你能聽見了?你的聲音……”

“嗯,做了人工耳蝸手術,恢複得還不錯。”我輕描淡寫,彷彿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緊要的小事。

沈清清緊了緊挽著周野的手,嬌笑著插話:

“小雨,你回來怎麼也不說一聲?這幾年你去了哪裡?阿野他很……”

“清清。”周野低聲打斷她,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我,“你過得好嗎?”

“很好。”我點點頭,目光掠過他們,看向不遠處正在向我招手的主辦方負責人,“抱歉,失陪一下。”

我端著酒杯,從容地從他們身邊走過,沒有一絲留戀。

周野下意識地想伸手拉住我,指尖卻隻擦過我禮裙的裙擺,落了個空。他看著我走向人群,與那些他或許都不認識的人談笑風生,舉止優雅,自信從容。那個需要他“守護”的、沉默脆弱的女孩,早已消失不見。

他的心,像是突然被挖空了一塊,冷風呼呼地往裡灌。

10

從那晚起,周野開始瘋狂地打聽我的訊息。

他知道了我在國外就讀的頂尖藝術學院,知道了我的畫作開始在一些小型展覽上嶄露頭角,知道了我這三年是如何一個人跌跌撞撞地成長。

他試圖通過各種方式聯係我,道歉、懺悔、訴說思念。

他在郵件裡寫:

“小雨,對不起,是我混蛋,是我眼瞎。那天的雨很大,我看著你掉下去,我後悔得想殺了自己。我隻是……我隻是當時腦子亂了,清清她……”

他在社交媒體上給我發私信:

“我每天都在想你。家裡還留著給你買的奶皮子糖葫蘆,雖然它早就化了,壞了。我手腕上一直戴著你的黑色皮筋,你看,它真的沒臟。”

他甚至找到了我媽媽,在我家樓下等了一天一夜,隻求能得到我的聯係方式或者一個見麵的機會。

我媽打電話告訴我時,語氣有些複雜:

“那孩子看起來是真知道錯了,瘦了很多。小雨,你怎麼想?”

我看著畫架上未完成的畫,畫布上是暴風雨過後,泥濘中掙紮著生長出的、帶著銳利邊緣的藍色花朵。

“媽,都過去了。”我平靜地說,“我對他,沒有恨,也沒有任何感覺了。”

傷疤還在,但已經不疼了。

隻是提醒我,彆再走回頭路。

11

周野最終還是通過一個我們共同的朋友,拿到了我暫住公寓的地址。

他抱著一大束嬌豔欲滴的粉玫瑰,在我公寓樓下等了整整一個下午。

我下課回來,看到他站在夕陽的餘暉裡,身影被拉得很長,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執著。

“小雨。”他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快步走上前,將花遞過來,“送給你。我記得你以前喜歡……”

“我不喜歡粉玫瑰。”我沒有接,淡淡地打斷他,“那是沈清清喜歡的。”

周野的手臂僵在半空,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

他看著我,眼神痛苦:

“對不起,我……”

“周野,”我看著他,目光平靜無波,“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們之間,沒有什麼需要再說的了。”

“不!有!”周野急切地上前一步,幾乎要碰到我,我下意識地後退,與他拉開距離。

這個細微的動作顯然刺痛了他,他眼底湧上絕望:

“小雨,我知道我錯了!大錯特錯!我不該說那些混賬話,不該拋下你,我不求你立刻原諒我,我隻求你給我一個機會,一個彌補的機會,好不好?”

他的聲音帶著哽咽,是真心實意的悔恨。

若是以前的那個陳雨,看到他這樣,大概會心軟得一塌糊塗。

可現在的我,隻是搖了搖頭。

“不需要了。”我說,“沒有你,我這三年過得很好。以後,也會一樣。”

“可是我愛你!”周野幾乎是吼出來的,引得過路的行人紛紛側目,“我這三年才明白,我愛的從來隻有你!對沈清清隻是一時糊塗,是年少輕狂的錯覺!我不能沒有你……”

“愛?”我輕輕重複了這個字,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周野,你的愛,就是在背後巴不得我死在那個雨夜?你的愛,就是在眾人麵前逼我下跪,踢我膝蓋?你的愛,就是在生死關頭,毫不猶豫地選擇抱著另一個女人離開?”

我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鈍刀,一字一句地淩遲著他。

周野的臉色慘白如紙,嘴唇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的愛,我要不起,也不想要了。”我最後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靜得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彆再來了。我們之間,早在三年前你轉身離開那個坑底的時候,就徹底結束了。”

說完,我繞過他,輸入密碼,走進了公寓樓。

厚重的玻璃門在我身後合上,將他和他的玫瑰,連同他所有遲來的懺悔與痛苦,徹底隔絕在外。

12

周野沒有放棄。

他像是要把過去十幾年欠我的關注和熱情,在短時間內全部補償回來。

他每天雷打不動地在我公寓樓下等,換著花樣送東西。

有時是早餐,有時是據說他親手做的點心,有時是一些昂貴的小禮物。

他不再送粉玫瑰,改送白色的雛菊,因為打聽到我現在喜歡這種花。

他還找到了我參展的畫廊,每一次我的畫展,他都會出現,默默地站在角落,看著我的畫,一看就是很久。

朋友們都勸我:

“看他這麼誠心,要不……再給他一次機會?”

連當初替我打抱不平的發小都說:

“周野這小子,這幾年過得跟行屍走肉一樣,聽說和沈清清早就掰了,家裡給他介紹物件也一個不見。他是真的知道錯了。”

我隻是笑笑,不置可否。

心死了,就是死了。

不是所有的錯誤,都值得被原諒。

不是所有的錯過,都有重來的機會。

13

專案接近尾聲,我準備再次離開。

離開前,我收到一個包裹,沒有署名,但我知道是周野寄來的。

裡麵是一本厚厚的素描本,還有一盤磁帶——那種很老的,需要用錄音機播放的磁帶。

素描本裡,畫滿了同一個女孩。

我找來了一個舊錄音機,放入了那盤磁帶。

刺啦的電流聲後,是周野沙啞疲憊的聲音。

“小雨,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到這些……我隻是,想跟你說說話。”

“這盤磁帶,錄於你離開後的第三百六十五天。這一年,我每天都在後悔。”

“我翻遍了所有我們能找到的舊物,找到了這盤小時候我給你講故事用的磁帶。你看,科技發達了,有些東西反而被遺忘了,就像我忘了最初是怎麼守護你的。”

“我混蛋,我不是人。那些傷你的話,我當隻是想在那群朋友麵前顯得很酷,我不想被他們嘲笑,對不起,我甚至懦弱到不敢承認自己其實早就習慣了你的存在,離不開你。”

“選擇沈清清那個瞬間,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她說她喘不過氣,我害怕她出事,我怕承擔責任,我給自己找了無數個藉口,但我知道,最根本的原因是,那時的我,配不上你純粹的感情。我卑劣地享受著你的依賴,卻又懦弱地不敢承擔這份依賴背後的責任。”

“把你一個人丟在坑裡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後悔,最無法饒恕的事情。每一次想起你渾身濕透,滿身是傷躺在醫院的樣子,我都恨不得殺了我自己。”

“我知道,現在說這些毫無意義。傷害已經造成,你的世界不再需要我。”

“我隻是想告訴你,那個曾經巴不得你消失的周野,已經死了。活下來的這個,每一天都在思念和懺悔中煎熬。”

“小雨,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錄音到這裡,隻剩下長久的、壓抑的沉默,以及極力克製的、低沉的哽咽聲。

我安靜地聽著,內心毫無波瀾。

遲來的深情比草賤。

他如今的痛苦,又如何能抵消我當年所承受的萬分之一?

我將磁帶取出,連同那本素描本,一起放回了盒子裡,封存,丟棄。

14

回國這段時間,我儘量避免與過去有過多的交集。

除了必要的活動和與家人團聚,大部分時間我都待在畫室。

周野的持續出現,像一塊甩不掉的陰影。

他的懺悔和改變,我看在眼裡,但內心的平靜告訴我,那已經與我無關。

這天,我剛完成一幅新畫,手機響起,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陳雨嗎?我是沈清清。”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和……哭過後的沙啞?

我微微蹙眉:“有事?”

“我們能見一麵嗎?就一會兒,有些話……我想當麵跟你說,關於周野的。”她頓了頓,補充道,“很重要,求你。”

我本不想理會,但聽到她語氣裡的異常,還是答應了她約在一個人流量較大的咖啡館。

我到的時候,沈清清已經在了。

她瘦了些,臉色有些蒼白,往日那種明豔張揚收斂了許多,眼底帶著紅血絲,看起來確實像遇到了什麼事。

“有什麼事,直說吧。”我在她對麵坐下,點了一杯清水。

沈清清深吸一口氣,雙手緊緊握著咖啡杯,指節泛白:

“陳雨,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我跟你道歉,是真心實意的。但是你能不能離開這裡?或者,徹底拒絕周野,讓他死心?”

我看著她,沒有說話,等待她的下文。

她的情緒似乎有些激動,聲音帶著哽咽:

“我懷孕了,是周野的。”

這個訊息像一塊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但並未激起太大波瀾。

我看著她,眼神平靜:“所以呢?”

沈清清似乎沒料到我是這個反應,愣了一下,隨即淚水滾落:

“所以?陳雨,這是他的孩子!你們已經結束了,為什麼還要回來攪亂他的生活?他現在眼裡隻有你,根本不管我和孩子的死活!醫生說我現在情緒不能太激動,可是他一心隻想著挽回你……”

她抽泣著,從包裡拿出一張折疊的紙,推到我麵前:

“這是檢查報告。你看,已經快兩個月了。”

我瞥了一眼那張報告,沒有去碰。

日期確實是在我回國之前。

“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情,與我無關。”我的聲音依舊沒有什麼起伏,“我很快會再次離開,至於周野怎麼想,怎麼做,那是他的自由,我無權乾涉,也不想乾涉。”

“你怎麼能這麼冷血!”沈清清突然拔高了聲音,引來周圍幾道目光,“就因為你的出現,他現在要跟我分手!要打掉這個孩子!這也是他的骨肉啊!陳雨,就當是我求你,你把他還給我,好不好?沒有他,我和孩子怎麼辦……”

“沈清清,”我打斷她的哭泣,“第一,周野從來就不是我的所有物,談不上『還』。第二,你們的孩子是去是留,是你們兩個人需要共同決定的事情,不應該由我這個外人來承擔責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我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直視著她閃爍的眼睛:

“你確定,這個孩子,真的是周野的嗎?”

沈清清的哭聲戛然而止,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神裡閃過一絲慌亂: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靠回椅背,“隻是覺得,在你和周野據說不清不楚的這幾年裡,似乎也並沒閒著。我偶然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聽到過一些關於你和那位王少爺的傳聞,時間點,好像還挺巧合的。”

那位王少爺,是周野那個小圈子裡另一個家世不錯的男生,當初也沒少跟著嘲諷我。

沈清清的嘴唇哆嗦著,強作鎮定:

“你胡說!你想汙衊我!你就是不想看到我和周野好!”

“你們好不好,與我何乾?”我站起身,拿出錢放在桌上,“咖啡我請了。沈清清,靠謊言和手段得來的東西,終究是留不住的。你好自為之。”

果然,我沒猜錯。

就在我準備離開的前兩天,周野瘋了一樣聯係我。

電話打不通,就直接衝到了我的畫室樓下。

他看起來比之前更加憔悴,眼窩深陷,鬍子拉碴,眼睛裡布滿了紅血絲,像是經曆了極大的衝擊和掙紮。

“小雨!小雨你告訴我!”他抓住我的肩膀,力氣大得嚇人,“沈清清去找過你是不是?她跟你說她懷孕了?”

我平靜地拂開他的手:

“是,她說了。”

“你信了?”周野的聲音帶著恐慌和急切,“你聽我解釋!那是個謊言!全都是騙局!”

我看著他,眼神裡沒有驚訝,隻有瞭然:“我知道。”

周野愣住了:“你知道?”

“我提醒過她,謊言容易被戳穿。”我淡淡地說,“看來,你是去驗證了。”

周野像是被抽空了力氣,踉蹌了一下,靠在牆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我一開始聽到她說懷孕,我是懵的。在我和你重逢之前,我們確實有過一次,我喝醉了……”他艱難地坦白,聲音沙啞不堪,“我當時很亂,覺得很對不起你,也覺得要承擔責任。但她堅持要生下來,還去找你,我覺得不對勁。”

“我去查了!我找到了她藏在手機裡刪除的聊天記錄,她和王皓!他們在一起大半年了!時間完全對得上!她根本不敢跟我去做親子鑒定,還反過來哭訴我不信任她……”

“我怎麼這麼蠢!我一直以為她隻是有點任性,有點小心機,我從來沒想過,她會惡毒到用這種事情來騙我,還想利用我來逼走你!”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

“小雨,對不起,我又一次因為和她相關的事情,給你帶來了困擾。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活該失去你!”

我看著眼前這個崩潰的男人。

他曾是我青春歲月裡全部的光,也曾將我推入最深的黑暗。

但這,已經無法改變任何結果。

“周野,”我輕聲說,“看清了就好。以後,彆再輕易被人矇蔽了。好好生活吧。”

這一次,我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上了樓。

身後,是他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

沈清清的戲碼,如同一場拙劣的鬨劇,匆匆開場,又倉促落幕。

它像最後一記重錘,砸碎了周野心中對過去僅存的一點模糊念想,也讓他更加深刻地明白了自己失去了什麼,以及,為何永遠無法再挽回。

而這,於我而言,隻是離開前,清理掉的最後一點與過去有關的噪音。

15

機場。

我辦理好登機手續,轉身,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周野。

他站在不遠處,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像是回到了少年時代,隻是眼神疲憊,下頜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個人消瘦而落魄。

他手裡沒有拿花,也沒有拿任何禮物。

他隻是看著我,一步步走過來,每一步都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要走了?”他聲音沙啞。

“嗯。”我點頭。

“還回來嗎?”

“不一定。”

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

廣播裡響起登機提醒。

我拉起行李箱,準備離開。

“小雨!”周野突然喊住我。

我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他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用我熟悉又陌生的,有些笨拙的手語,比劃著:

“對不起。祝你幸福。”

我看著他那雙曾經盛滿星辰,如今隻剩下痛苦和血絲的眼睛,終於給了他最後一個眼神,也是最後一個句話。

“周野,”我說,“保重。”

然後,我決絕地轉身,走向安檢口,再也沒有回頭。

陽光透過機場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

這一次,我的世界,不再有暴雨,也不再需要那個曾承諾為我遮風擋雨,卻最終帶來最大風雨的少年。

我的耳畔是嘈雜的人聲,登機廣播,行李箱輪子摩擦地麵的聲音,這些構成了我嶄新、完整,且隻屬於我自己的,喧囂而真實的世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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