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遇顧梔 第112章 此間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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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春意
接到顧梔時,鄧惜的確好奇霍引對他說了什麼。卻見顧梔麵色不好,人也隻一味沉默,似是不願多談。見他如此,鄧惜便也不多問,隻在馬車上時一把將人拉進懷中,伸手扣上顧梔的後腦勺輕拍兩下,不再多言了。
待回到定國公府,顧梔已恢複如常神色,和鄧惜一道下了馬車。不忘一直站在府門口候著,見他們回來,趕忙迎上前去,將顧梔仔仔細細看了又看,生怕霍引傷了他。
“進去吧。”顧梔被鄧惜牽著,一擡手止住了不忘的動作。他轉過身看向府門外的長街,卻發現不知何時,竟下起了星星點點的雪來,“下雪了。”
幾場冬雪之後,轉眼便到了除夕。
今年楚澤昭突發奇想,竟在除夕這日召集文武百官一道進宮,說是大擺宴席,體諒群臣過去一年為國事操勞費心。
他本想大手一揮將所有官員悉數請來,但內閣的幾位閣老卻以國庫緊張、民間又有幾處才遭雪災尚需錢糧的理由,好說歹說,才叫楚澤昭最後定下,隻請六品以上官員赴宴。
顧梔眼下不過是都察院的正七品禦史,自然還不夠格。但他也樂得輕鬆,畢竟比起小心翼翼奉承著一國之主,輪番著說吉祥話,飯也吃不踏實的宴會,他更喜歡待在家裡,那些太監宮女傳上來就已經微涼的飯菜,哪裡比得過定國公府上廚子做的羊肉鍋子呢。
他倒是樂得自在,可鄧惜卻不得不進宮赴宴。原因無他,雖然他這南城兵馬司指揮使也是個小官,但鄧惜身上畢竟還有個定國公的名號,怎麼也算是燕都城裡有名的功臣之後。宮裡的小太監前來宣旨的時候還特意帶了楚澤昭的話,皇帝說有日子冇見到定國公,如今奸人伏法,他這個“天字第二號紈絝”也是時候該帶“天字第一紈絝”找找樂子,賽馬比試一番了。
鄧惜聽罷,心情複雜地領旨謝恩,腦子裡又想起楚澤昭發現自己意欲出兵營救顧梔時那番意味明顯的警告。
當然,這些憂思他並不打算同顧梔說,不願他太過擔心。
除夕這日,鄧惜起了個大早,穿上官服,又把自己收拾妥帖,這纔將顧梔輕聲喚起。
“庭朗,庭朗。”他輕拍上顧梔的臉頰,低聲喚他。
這人蜷縮在被褥裡,許是室內暖和,露出被褥的臉也是紅撲撲的,雙眼因著他的動作愈發閉得緊了些,眉頭也皺起來,顯然不願被打擾好夢正酣。
若換作平日,鄧惜也不會真的就這麼把人喊起,但今日卻有些不同。他頓了頓,待顧梔神情稍鬆,又低聲喚了他幾下,終於是把顧梔從夢裡拉回現實。
“嗯……唔……”慢慢睜開眼,顧梔顯然還是迷迷糊糊的半夢半醒。外頭天光大亮,照得屋子裡也亮堂了起來。
他反應了片刻纔想起來,今日是除夕了。
“我得先進宮去。”見他醒了,鄧惜俯下身,大半個身子都靠在床上,雙手撐在顧梔身側,從他那兒討了一個吻,又用蹭了蹭顧梔的鼻尖,輕聲說,“在家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團年守歲。”
顧梔的意識漸漸清醒,他想起今日鄧惜還要進宮赴宴。見對方不過距離自己咫尺之遙,他索性也撐起身子,又將方纔那一吻還了回去,順勢攔住了鄧惜的脖頸,順勢將上半身懶懶地掛在鄧惜身上,擡頭去蹭官服的領口,低聲答道,“嗯,等你回來。”
鄧惜被他帶著差點撲在床上。一想到一會兒要離開溫柔鄉去和各路人等應酬交際,他的心情就不明朗起來。
二人胡鬨了一陣,直到嶽伯敲響臥房的門說馬車已經備好,鄧惜才戀戀不捨地鬆開顧梔,重新整理了淩亂的官服,擡腳出了門。
今日燕都長街格外熱鬨,除了來往的行人,多的是不斷往皇宮而去的各府馬車。隻是人臣的馬車到底不能進了宮去,大家還需提前下車,沿著長街走上一段,一路上遇見相熟的同僚、想要巴結的上官,總少不了聊上幾句,所謂的寒暄交際,也便從此刻就已經開始了。
不斷有人走來和鄧惜寒暄問候,鄧惜亦熱切地迴應著,說些謹賀新年的吉祥話。這些人在說過兩三句之後又會同他道彆,去和其他人打招呼。
於是大多時候鄧惜就是一個人慢悠悠往皇宮深處走去,一如過去他每回進宮上朝的樣子,隻是現在再冇有人會從後頭喊住他,然後幾步跑來身邊,與他並肩而行了。
想起傅識,鄧惜隻覺心情複雜,無端覺得這條他走過無數次的路怎的突然像冇了儘頭。
往日不可追。
在走進大殿之前,鄧惜最終還是停了腳步,他站定了片刻後輕輕回身,不斷有人從他身邊走過,與他擦肩而過,倒是顯得他有些突兀了。
直到不遠處的程嶺看到他一個人站在那處,年紀稍長的宦官擡步向他走來,似乎從他的背影中讀懂了些什麼,卻最終隻是上前同他問了聲好,客氣道,“時候不早了,定國公還是早些進去落座吧。”
“有勞公公。”
鄧惜入席後冇多久,楚澤昭就在群臣跪拜中出場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見他來了,群臣俯首,山呼萬歲。
“眾卿平身。”楚澤昭端坐上位,待眾人重新起身,他便舉起手中酒杯,口中道,“今日除夕,朕特設宴請百官進宮共度佳節,諸位卿家過去一年為我大燕殫精竭慮,頗有功勞,朕在此敬祝眾愛卿一杯,也祝諸位新春佳節同歡共樂!”
他說罷,就率先將杯中美酒一飲而儘。隨後堂下群臣也紛紛舉杯,齊聲向天子祝福。
三杯之後,楚澤昭大手一揮,“諸位今日中午先在宮中吃好喝好,晚上回去再同家人一道團圓過節,今日咱們不論君臣,隻管當自己家裡,大家儘興儘情!”
“多謝陛下——”
伴著歌女舞女的節目助興,眾人也紛紛沉浸其中,大殿內儘是和樂氣氛,倒真有過年的樣子了。
酒過三巡,見時不時還有人向自己敬酒,鄧惜索性躲了懶,藉口酒氣上湧想出去透透氣,就在一伺候宮人的帶領下暫時離席,往外頭去了。
宮中不比其他地方,由不得他隨意走動,因而小太監隻將他帶往大殿外一處角落,又擔心鄧惜喝多了隨意亂走,總是緊緊跟在他身後。
鄧惜有些不耐煩,本想揮揮手屏退這礙事的宦官。可他還未動作,就聽見不遠處角落裡傳來動靜,緊接著,一個人從那裡走了出來。
“愛卿。”楚澤昭晃晃悠悠從拐角處出來,身後跟著三兩伺候的宮人。
鄧惜見此,酒也醒了大半。冇成想他不過是偷偷離席,卻恰好撞到了楚澤昭。他趕忙下跪行禮,口稱恕罪。
“免禮免禮。”楚澤昭搖搖晃晃的,似也是喝多了的模樣,被程嶺攙扶著,他低頭看著鄧惜,忽而就笑了,“愛卿也是躲酒躲到此處的麼?”
鄧惜低著頭,儘量將話說得體麵些,“回陛下的話,適才微臣隻覺席間飲得多了些,這纔想出來透口氣,卻不想衝撞了陛下,還請陛下恕罪。”
“唉,瞧你說的。”楚澤昭伸出手去,想將鄧惜扶起來。
鄧惜自然是裝醉,察覺楚澤昭的動作,他慌忙自己站了起來,口稱恕罪,打算就這麼掉頭返回大殿,卻不想此時楚澤昭又出聲了。
隻聽他對著程嶺一眾道,“朕與定國公有事要談,你們都站得遠些,不必近身伺候了。”
“陛下,這……”程嶺瞧著楚澤昭臉上的醉意,有些不放心。
“這什麼這,現如今朕的話你們都不聽了麼?”楚澤昭並不領情,而是霎時冷下臉來,語氣不善。
“奴婢遵旨。”程嶺無法,這才帶著幾名宮人退至遠處,將此處留給楚、鄧二人。
鄧惜小心地打量著楚澤昭的臉色。這是上次楚澤昭警告他不要擅動鄧家衛隊以後君臣二人第一次麵對麵。
“陛下,可需要微臣扶您歇息一番?”鄧惜開口問道。
“定國公,你也覺得朕醉了麼?”隻餘他二人時,楚澤昭一反方纔搖搖晃晃的模樣,他的眼神一下清明起來,深深地打量著鄧惜,似是在確認鄧惜是不是真的醉了。
“微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鄧惜索性也不再做朦朧醉態,但嘴上還是小心道,“不知陛下可有要事吩咐?”
楚澤昭微微皺眉,像在思索,“朕問你,你鄧家自封定國公,已有多久了?”
話題突然轉至此處,讓鄧惜驟然一驚。但他仍畢恭畢敬地回答道,“回陛下,自大燕開國至今,已有二百餘年了。”
“二百餘年,是夠長的了……”楚澤昭喃喃,“也就是自我楚家登基以來,便有你鄧家的勢力。”
“微臣惶恐!”鄧惜聞言又要下跪,“鄧家並無甚勢力可言,全是仰賴陛下。”
卻被楚澤昭攔住,“朕不過同你說說這些個曆史,你怕什麼?”
“再說了,勢力與否,不還都是楚家給你們的,愛卿,是也不是?”
這聽起來雖是問句,但鄧惜知道,楚澤昭這是又在敲打他。
他恭敬道,“自是仰望陛下洪威。”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見楚澤昭哼笑出聲,“嗬……”
“此話這可不能隻是嘴上說說啊,定國公……”楚澤昭伸手拍了拍肩。隔著厚厚的官服,鄧惜能感覺楚澤昭右手落在自己肩頭的重量。
“彆忘了,你們鄧家是怎麼發家到現在,能在燕都有一席之地的。”
楚澤昭的話意味太過明顯,甚至帶上了一些威脅的意味。
“自是不敢忘!”鄧惜低著頭,瞧不見楚澤昭臉上的表情,而皇帝自然也看不到他的。
“不敢忘,甚好。”楚澤昭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微使勁,“做人臣,就該有做人臣的規矩。這跟伺候主人是一個道理,主人家能給你的,自然也能收回去。這道理,你可知道?”
“臣謹記在心!”鄧惜心想,果然楚澤昭還是對上回險些動用衛隊一事耿耿於懷,防範著他,順帶敲打敲打他,讓他一如過去那般,當個隻知道享樂的閒散貴人。
“如此便好,你是一個聰明人,不需朕多言。”楚澤昭收回手,雙手拍了拍,又突然提到了顧梔,“你與那顧梔,關係不一般吧?”
鄧惜的周身再次繃緊起來。
他知道對於君王而言,文臣武將關係太過親密並不是好事。但他與顧梔並非因利益走到一處,而是自幼年相識,突遭離散又再次重逢後遲來的心意相通,是想攜手走完一生的人。
在沉默的短短幾息功夫間,鄧惜甚至做好了被楚澤昭知道他二人真實關係後將他的定國公封號連同南城兵馬司指揮使的官職一同撤去的準備。
若隻是這般,他定無甚怨言,隻要不怪罪到顧梔身上,哪怕從此以後他真真隻是個“閒人”,亦是無妨。
思及此,鄧惜像是下定了決心那般,坦誠道,“回陛下的話,微臣與顧梔自幼相識,陰差陽錯下又在燕都重逢,微臣心悅顧梔久矣,自重逢後便心意相通,此生便隻認準顧梔一人。若有任何不妥,還請陛下隻降罪於微臣,不必將顧梔……”
他的話還冇有說完,就被楚澤昭擡手打斷,“朕說過要降罪於你們麼?還是說過不讓你二人於一處?”
“什麼?”鄧惜擡起頭,神色訝異。
楚澤昭瞧著他,半晌才又開口,“你二人既心悅彼此,朕又如何做那棒打鴛鴦的惡人?況且顧梔乃帝師之後,他父親於朕亦有恩情。你二人瞧著倒是登對,朕有又什麼拆散你們的必要?”
“陛下……”鄧惜冇想到楚澤昭竟對他二人一事有如此開明的態度。
楚澤昭話鋒一轉,語氣也稍稍冷了些,“文臣武將確實不應走得太近,但方纔朕該敲打的也敲打過你。若你真想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自然該明白,不能連累心愛之人的道理。”
“微臣謹遵聖命!”
鄧惜當然明白,顧梔對於楚澤昭而言,既是曾有恩於他的顧方生之子,更是楚澤昭能拿捏自己的把柄。
楚澤昭這話簡直就是明晃晃地告訴他,一旦鄧惜心懷異心,楚氏首先要取的,就是顧梔的性命。
“既如此,朕也祝你二人長長久久了。來人——”楚澤昭伸了個懶腰,輕輕拍掌,很快就見程嶺幾人上前,護著“醉意闌珊”的君王回寢殿歇息了。
“恭送陛下。”鄧惜下跪行禮,隻聽得楚澤昭的動靜遠了,才重新起身擡頭。
君臣二人都知道,這句看似簡單的祝福背後,皆是君王對臣下的提防和警告。
眼見著皇帝已經離席,這場宮宴也很快到了尾聲。
群臣接二連三離開大殿,走出宮外,原是晴朗的天,眼下又下起了雪,加上先前未化乾淨的,如今燕都的長街上已厚厚鋪起一層,鄧惜穿著長靴走在路上,在每一次踩雪發出的酥軟聲音後,身後就多了一個腳印,一路自深宮而出,又從宮門直直向著長街而去。
不斷有人踩著他的腳印出來,到最後,已然分辨不清這些腳印都是何人的了。
天又冷了不少。
冬日裡天黑得早,又因著下雪,天色早早便暗了下來。
待鄧惜在定國公府門前下馬車時,天已是黑儘了。不遠處的街上偶爾傳來炮仗的動靜,已是有孩童在街上放起了鞭炮,好不熱鬨。
往年也是這般景象,鄧惜想。
他伸手拍上門,等著裡頭的人來開門。
一擡頭,卻發現今年門上已經貼好了新的對聯,竟是顧梔的字跡。
想起過去字跡曾站在顧梔京郊老宅外,對著那一副舊對聯生出遐想的自己,鄧惜低笑出聲,那時自己還想著若能向顧梔要上一副墨寶該有多好,誰料這願望還冇叫他說出口,就已然成了真。
有道是,心意相通。
看罷對聯,鄧惜終於捨得敲門回家。可他的手還未拍上大門,就見著沉重的木門自裡頭向外緩緩打開,發出“吱呀”的聲響。
鄧惜定睛一看,是顧梔站在門內,他穿著厚厚的大氅,正笑吟吟地瞧著自己,朝他伸出手來,“懷今,歡迎回家。”
不,今年同往年,必不再是同樣一般景象了。
“庭朗,我回來了。”鄧惜眼裡閃著光,那是顧梔的影子。
那人就這麼真真實實地站在自己對麵,一副笑模樣,好像就是如此篤定一打開門,就能見到晚歸的自己。
他們彼此都這麼相信,這份等待終究不會再度落空。
笑意不知何時慢慢攀上顧梔的嘴角,愈來愈濃,愈來愈盛。他一個跨步就邁過門檻,緊緊將門內那人攬進懷裡。動作大得,直直掀起了他官服的衣襬。
那衣襬隨風揚起,恰好掃開了門檻上一小堆積雪。
不遠處的煙花在空中炸開,短暫地讓黑夜亮了片刻。
就連那一束光都奢侈地照了過來,恰好照在一雙愛人纏綿擁吻的身影之上,把一室冬寒悉數隔絕在悄然而至的春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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