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遇顧梔 第77章 週歲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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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歲之宴
幾日後,就是楊府小公子週歲之宴。
楊希嶽對外都稱自己是老來得子的有福之人,但些個熟知內情的人約莫也知道,此子是他納的這房妾室段氏用以要挾他將自己娶進楊府的籌碼。就連楊希嶽自己上回在定國公府試圖拉攏鄧惜一道對付霍引時,都氣急敗壞地道出實情。
不過,即便如此,楊小公子確是楊府的小主人,更是當朝內閣首輔的心肝肉,這週歲宴雖不及先前楊希嶽自己的壽宴那般邀請了那麼多燕都名流,但排場也自然不小。
楊府門口,一早就張燈結綵,仍是大管事何有領著幾個小廝在前門迎客,熟練地迎來送往,不時有客人攜賀禮登門,主客站在門口寒暄幾句,何管事就命人恭敬地將客人往府中迎。
不多時,一輛馬車自巷口轉角而來,後邊跟著一小隊人馬。馬車低調,但也架不住路人駐足側目,待馬車停穩,一人掀開車簾自上麵下來,隔得遠了,看不清來人的表情。
何管事眼尖,自馬車駛來時就注意到了。這會兒見車上的人下來,趕忙親自迎了上去,伸出一隻手,讓對方搭上自己的手腕,客客氣氣道,“饒班主,有勞。”
饒言披著厚重的灰色大氅,最上頭一圈是灰白色的狐貍毛,襯著他的臉色在冬日裡也愈發白了。他還未扮上相,一張臉素淨極了,隻是鼻子和嘴都大半埋在大氅裡,隻露出一雙眼睛。
隻是這雙眼本該是如水溫柔含情相,此時卻如凜冬結冰的湖麵,漆黑的瞳仁映出何管事堆笑的臉,卻透不出半點溫度,叫人一瞧,兀自發寒。
聽見何管事同自己打招呼,饒言也隻是點點頭,將手搭上對方手腕,任由他領著自己,身後跟著百春班眾人朝楊府走去。
時下戲子可不是什麼高貴行當,在尋常人看來,他們不過時給台下看客助興的“玩意兒”。可就何管事親自迎饒言走入楊府的這一小段路上,街上行人紛紛側目,卻鮮少有人對饒班主的做派露出鄙夷神色。相反,他們低聲議論著,約莫是說些“如今百春班倒的確是燕都第一戲班”雲雲。
饒言走到楊府門口,擡頭看了一眼牌匾,突然想到什麼一般,轉頭對何管事道,“何管事,今兒戲班子帶的傢夥事兒有些份量,若是方便,還請貴府上的小兄弟幫忙則個,將東西悉數擡進來。”
何有順著饒言的視線往後看,確實看見百春班的幾個夥計扛著幾隻大木箱,有些吃力地綴在他們身後,隻有最末一個年輕人擡著箱子時不那麼吃力,他遠遠跟在隊伍最末,何有眯著眼睛看了一眼,此人麵生,似乎並未在上回壽宴時見過,想來應是戲班子新進的學徒。
隻是幾件戲服,幾件道具,當真有這麼沉麼?何管事從那小夥子身上移開視線,打量起那幾隻木箱。他雖心下疑惑,麵上卻忙不疊點頭,“好說好說,您放心,小的這就找人幫忙。”
說罷,他朝旁邊一招呼,喊來幾個精壯的漢子,好歹是將這些東西都搬到府裡來了。
“班主,請吧。”見事已辦妥,何有繼續將人往府中帶,嘴上客
氣道,“老爺的意思是今日時間趕些,但想聽的戲有好幾折,您看……”
他到底是個下人,不敢催著饒言趕緊收拾準備,隻好話說一半,等著對方自己來接。
饒言“嗯”了一聲,瞭然道,“自然,請幾位兄弟將東西放到戲台後便好,旁的事便不勞煩何管事操心。”
“誒誒!”何有忙不疊地點頭,將戲班一眾帶到戲台後歇息處,早有侍女備好點心茶水。
往日戲班上台前,總要簡單吃些東西墊墊肚子,可今日饒言看見身邊站著等著伺候他們的侍女卻微微皺眉,轉而對何管事道,“今日出門前,在下已用過飯了,府中忙亂,此處也不必差人費心伺候,我等便在此處收拾扮相,一會兒開場時再有勞何管事差人知會一聲即可。”
“這……”何有一時竟有些冇反應過來,分明上回自家主人壽宴時,饒言和戲班一眾被被招待得妥妥帖帖,怎的今日前腳才叫人幫忙擡箱子,後腳不必請侍女伺候,說不上是麻煩,但總有些說不出的彆扭。他知道饒言不是個仗著自己如今在燕都頗有些名聲而拿喬的人,但他也怕若是真把伺候的人都撤了,傳到彆人耳朵裡,讓楊府落下個招待不週的名聲。
饒言看出他的為難,放緩了聲音,“何管事且自忙去,絕非客氣,是真不必在我等這太過費心。”
他的話聽起來很溫和,可神色卻不容拒絕,似是打定主意不想讓楊府的下人在這戲台後邊待著一般。
外頭的確還有一堆事務等著,自己在這裡跟饒言客氣來客氣去不是個辦法。思及此,何有也不再堅持,一揮手就讓幾位侍女退下,麵上還要同饒言賠不是,“那您先預備著,小的們便不打擾了。來往都是楊府的小廝侍女,若有需要,您喊人吩咐便是。”
“有勞。”饒言朝他拱手,看著何有領著幾名侍女離開。
直到幾人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饒言才轉過身來。
幾乎是一瞬,他卸下麵上的客套溫和,眉眼間的冷峻明晃晃表露於臉上,大氅之下,儘是森寒。
饒言視線掃視一圈,見戲班眾人渾然未決,已是開始各自忙碌,便折身,朝一旁角落走去。
戲班其餘人皆各自忙碌,隻有一人從人群中走出來,一步一步跟在饒言身後,最終停在饒言麵前。
此人方纔走在隊伍最後,又貓腰擡著沉重的木箱,故而未顯身形,眼下他站到饒言對麵,竟是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位百春班的班主。
“做什麼?”饒是那人不論身高還是氣場皆有威壓,站在他對麵的饒言似渾然未決,他甚至輕笑出聲,擡起頭直直與那人對視,“莫非眼下我做什麼都還要過你的目麼?”
眼前這人早冇了先前混在戲班裡低眉順眼的模樣。他麵無表情,將雙手環抱在胸前,沉默地盯著饒言,半晌纔開口道,“主人讓我盯著你。”
聽他這麼說,饒言嗤笑一聲,露出和他一貫溫和做派極其不符的輕蔑神態,隻是那往日含情的眼裡,比起輕蔑,更多的是複雜的森然。
似乎是某種感情強烈到極致後驟然歸於平靜一般,又如同那一雙瞳仁無法承載這般沉重強烈的情感,而驟然熄滅了眸中原該閃耀的星火,隻餘無光晦暗。
他想越過男人離開這逼仄的一角,卻被對方不動聲色地擋住了去路。
重新退回角落,饒言也不惱,臉上的笑意卻是愈盛。可他越是這樣,眼中的色彩就越是灰敗。對麵這人不為所動,似乎打定主意要等饒言一個答案。
二人沉默的對峙著,良久,饒言輕聲開口,“滾去告訴你的主子,我說過的事,一定會做到。”
“況且,此事非是他逼迫我做,而是我早有……”饒言頓了頓,大氅之下,一雙手已是緊緊攥住衣角,指節發白,手指冰涼,“早有此意。”
“如此,再好不過。”對麵這人頷首,卻冇有半分離開的意思,“你也不必現在就趕我走,待我親眼見到你辦完此事,自會同主人覆命。”
饒言用肩膀撞開攔在麵前的人,“隨你。”
他慢慢恢複如常神色,欲重新走回戲班眾人之中,卻最終還是停下腳步,背對著來人,那身形落在旁人眼裡,宛如殘冬寒雪中一株紅梅,落在枝頭的霜雪要將那枝頭花朵打落,將這殘枝壓彎,但饒是如此,它仍不認命一般挺立於風雪之中。
在那人沉默的注視中,饒言再次開口,他的聲音細聽上去,竟有些發抖,連帶著說話時,身形也微微發顫,“我會完成我該做的,還請你們,也需兌現諾言……”
男人看著饒言的背影,點點頭,似是才發覺這人背對著自己不能看見,於是又開口,卻隻說了四個字,“如你所願。”
戲台外不遠處,是楊府今日設宴的廳堂,隨著吉時臨近,來的客人越來越多,廳堂內更是愈發熱鬨。
鼎沸人聲穿過長廊,飄落到饒言耳邊卻已不是那麼真切了。
他將大氅向後一甩,越過戲班眾人,徑直向方纔被男人擡進來的,眼下放在最角落的一隻木箱走去。
今日宴席的確熱鬨,甚至楊希嶽又將霍引邀來,仍是請他坐的上座。
主客之間幾番客套之後,便是正式開席了。
不斷有人走來主桌向楊希嶽敬酒祝賀,說些短短幾月,楊府好事接二連三一類的奉承話,由奶嬤嬤抱出來見客人的楊小公子手上和脖子上都戴著精巧的金鐲金鎖,吃飽喝足後嘟著嘴儼然入睡,就是這般模樣,也已是被眾人吹捧到天上去,不過是個一歲小兒,就已經成了眾人口中日後大燕棟梁之材。
楊希嶽大笑著舉杯同四麵八方而來的客人痛飲,很快就有了三分醉意。
直到他得空重新坐回席上,一旁的霍引才幽幽開口,所說卻並不與今日喜事有關,而是兀自一句,“楊大人,前幾日丟的‘東西’找到了嗎?”
楊希嶽臉上有片刻疑惑,好像在費勁地聽懂對方同自己說了什麼。很快這疑惑被警惕取代,又最終因為酒氣上湧糊了神誌而變得茫茫然起來。
他盯著霍引幾息功夫,待茫然散去,他大笑著端起酒杯,毫不在意般笑到,“哈哈哈哈,不勞指揮使掛心,丟了個下賤東西罷了,爛在外頭泥裡,冇了,就冇了!來,喝酒!”
他笑著舉起酒杯,將裡頭的佳釀一飲而儘。放下杯子,轉過身,伸出手去逗弄熟睡的小兒,“是不是啊,爹爹的寶貝心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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