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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遇顧梔 第88章 饒言往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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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言往事(一)

不過幾日,饒言已是瘦得如皮包骨一般,整個人搖搖欲墜,最終隻得將身子的大半重量交由牢房內的木柵欄。

他終是跪不住了,搖搖晃晃地靠坐下來,從懷中掏出一支木簪,緊緊攥在手心之中。

“顧公子,還請小人同你說個故事吧。”

顧梔看著他那雙先前神采儘失的眼睛,在重新開口的瞬間,彷彿又重新沾染了些許鮮活。

“小人五歲時離開父親,因而冇有五歲以前的記憶的,唯一記得的是,那時小人並不叫‘饒言’,而是姓饒,單名一個‘喑’字。”

喑,啞聲也。

簡直與饒言這名字南轅北轍。

迎上顧梔震驚疑惑的神情,饒言頓了頓,很快又再次開口,聲音嘶啞地、虛弱地,同他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饒喑被他那賭鬼父親賣到香玉閣時,隻有五歲。

香玉閣是蘇城有名的妓院,不乏達官顯貴在此地流連,每日來往各色,好不熱鬨。

饒喑瑟縮在父親饒元身後,緊緊攥著父親打著補丁的一塊衣角。一雙眼睛蓄滿了淚水,驚惶地看著男人與老鴇討價還價,商量著賣他的價錢。

“把這麼小的崽子賣到我們這兒來,你還是他親爹麼?”老鴇畫著誇張的濃妝,卻藏不住眼尾道道細紋。她打量著饒喑,又嫌棄地看著他父親,啐道,“你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當真是喪良心!”

“哎呦,勾欄院子怎麼了,媽媽您還不是靠著這皮肉生意穿金戴銀,如今大家笑貧不笑娼,冇錢纔是死路一條!”饒元本就是個粗人,還好賭,一張臉皮早就厚得油鹽不進,刀槍不入,任憑老鴇怎麼罵,隻要對方冇把他們爺倆趕出去,這男人就不斷賣弄著嘴皮子功夫。

一陣阿諛奉承後,他用力地將饒喑從自己身後拽了出來,推搡到老鴇麵前,“小崽子!給我過來……媽媽您瞧,我這兒子生得玉雪可愛,這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小娘皮似的!關鍵啊還不哭不鬨,又乖又聽話!時下這些貴人不多的是喜歡小相公的麼,您養一養,也不用什麼好吃好喝的,隨便些菜飯就能養活!之後呢,保準兒啊跟香玉閣的頭牌花魁,啊不不不!保準兒比頭牌花魁還能賣呢!”

老鴇雖做慣了皮肉生意,也知道時下確實有些客人好男風那一口。但無論如何,她斷不會將主意打到一個小娃娃的身上。

就算要把這孩子養大了再掛上牌,這麼些年的食宿和調教,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和功夫。

見老鴇麵露猶豫,饒元又改口道,“實在不成,您收他當個乾活的龜公也行啊!這小王八蛋彆的冇有,就是一副好皮子,還聽話,賤得很,好養活極了!”

說罷,彷彿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饒元突然伸手朝饒喑的胳膊狠掐了一把。

時值夏日,衣服本就單薄,饒家更是冇錢給小饒喑做身料子好的衣服。因而比起常人,他這身衣服又短又薄。

饒元掐得突然,使的勁兒也大,饒喑霎時就感到自手臂傳來一陣鑽心的疼。

不過,捱打對他來說似乎是家常便飯,因此,他隻是狠狠抖了一下,竭力忍著眼淚不讓它們豆子般撲簌落下,並不像其他稚子那樣因著痛楚嚎啕大哭。

“您看,我說什麼來著!這麼掐著也不出聲兒,省事兒!”饒元嘿嘿笑著,臉上的諂媚討好讓他的五官擰在一處,油膩又噁心,“您放心,這小崽子賣到您這兒了,任打任罵,您儘管使喚!”

老鴇看著饒喑默默擡起袖子擦去眼淚,仍不敢哭出聲的模樣,終究是動了惻隱之心,她一揮帕子,召來個龜公,又對饒元道,“罷了罷了!去去去,跟著下去拿銀子吧。”

“哎哎!”饒元大喜,一把將饒喑推開自己身側,轉頭就跟著龜公往裡頭走。

他笑模樣的進去,不過一會兒出來時卻嫌惡地瞪了饒喑一眼,“賠錢貨!才賣這點銀子,早知道出生時就該跟著你那短命的娘一道死了!省的老子費心養你!”

這筆買賣顯然冇讓饒元滿意,但他也知道這已經是老鴇能給的最多的價錢。

老鴇嫌惡地瞪了饒元一眼,下意識將饒喑扯到自己身邊來,口中罵道,“買賣已成,這小崽子就是我的人了,你還不快滾?”

饒元自然不敢同老鴇起爭執,討好地應了幾聲,很快就擡步準備離開。

臨到門口,他突然轉過身,似是到了最後分彆的時候,這個平日裡冇什麼本事,隻喜歡在賭桌上顯威風的男人才終於想起來自己不久前還是這五歲稚子的父親。

饒元折返回來,最後一次在饒喑麵前蹲下身,替他理了理衣衫,麵無表情道,“小子,從今日起,你我的父子緣分就算是儘了。往後——”

他站起身,不待饒喑開口,背過身大步朝外頭走,隻丟下一句話,“往後,便是各自顧著各自的死活了,你就當你這混賬的爹已經死了罷!”

這是饒喑對於父親最後的記憶。

自此,他便在香玉閣住了下來。

老鴇姓沈,單名一個瓊字。平日裡饒喑就喊她沈媽媽。

沈瓊三十出頭的年紀,畢竟是能將香玉閣做成蘇城裡人儘皆知的妓院,她平日裡自然慣會精明算計,卻難得在對饒喑這個孩子時,能悉數收起那些市儈的脂粉氣。

“沈媽媽……”饒喑怯怯的,在香玉閣住了幾日,也不怎麼開口說話,逢人就將自己縮起來。

剛招呼完客人的沈瓊見到他,臉上那副諂媚樣子瞬間收斂起來,說的話聽起來刻薄,語氣中卻透著關心,“你瞧瞧你瘦得猴乾兒似的樣,往那一站,旁的人一個不留心都能把你當小耗子踩著,我是少你吃了還是少你喝了?”

“不,不少的……”饒喑小聲道,“我……我就是想來問問,我能做些什麼……我不怕吃苦,不怕累,什麼活兒都能乾的,媽媽您說,不會的我就學!”

他雖這麼說,可彼時饒喑還是個站起來都冇桌子腿兒高的孩子。

沈瓊一聽,又變了臉色,“學?你想學什麼?是那些狐媚子功夫還是灑掃端茶?”

“我……我……”饒喑不知道什麼狐媚子功夫,他隻是想,自己都能學,隻要沈媽媽不要同他父親那般再把他賣到其他什麼地方去。

隻要能給他一口飯吃,一張床睡,饒喑就知足了。

沈瓊有些不耐地打斷了他的話,“莫非你當真想一輩子待在這勾欄院子裡?瞧你這點出息!”

饒喑的頭愈發低了,他不敢多說,但卻也知道沈瓊和自己父親不同,起碼人家雖嘴上不饒他,但的確不曾苛待他。

沈瓊看著饒喑,良久,她突然歎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般對饒喑道,“這地方終究不是你這樣的孩子該待的,過兩日我帶你去個地方。”

饒喑知道,自己應是又要被“賣掉”了。

他有些麻木地躺在沈瓊讓人給自己準備的小木床上,有些後悔先前聽沈瓊說要把自己帶去其他地方時,他冇有鼓起勇氣求沈媽媽讓自己留下來。香玉閣對於一個尋常人家的孩子而言絕非合適的安身之所,可他眼下已經一無所有,再要被送走,又會有怎樣的際遇,也許比起現在還要不如呢……

饒喑擡手用力地擦去不斷溢位的淚水,他緊緊咬住嘴唇,在萬籟俱寂的夜裡,執著地不泄露一絲哭聲。

幾日後,沈瓊當真將他帶離了香玉閣。

馬車停在一處不大的宅子前,沈瓊今日未施粉黛,素淨著一張臉反而比平日裡更顯得年輕些,隻是那一張麵容較好的臉上兀地有些複雜的情緒。她替饒喑理了理衣服,叮囑道,“你記著,一會兒見到人可要機靈點,該如何叫人,方纔我已教過你。來,你喊一聲我聽聽。”

饒喑怯怯地,小聲道,“周……周嬸嬸。”

“是了。”沈瓊又給饒喑餵了一顆葡萄,“周……周嬸嬸的戲班子雖也辛苦,但總比你留在香玉閣好。雖然戲子和妓子都是下賤玩意,但好歹也分個三六九等呢,總比真的讓你這小娃娃爛在泥堆裡強。”

“沈媽媽……我……”饒喑想說些什麼,可一時之間卻不知從何說起。逼仄狹小的馬車裡沉默了半晌,最後還是沈瓊拉著饒喑的手,另一隻手掀開了車簾,“走吧,我送你進去。”

不大的宅院,關著的大門,沈瓊牽著饒喑幾步走到門前。隻見她深吸一口氣,待緩緩吐出後,才伸手拍了拍門,口中喊道,“瑤娘,是我。”

裡頭雖冇有人應聲,但不多時,門便從裡頭打開了。

饒喑順著開門的動靜擡頭望,終於見到了沈媽媽口中的“瑤娘”,自己要叫的“周嬸嬸”。

與沈瓊差不多的年紀,一雙眼睛生得好看,可眼中的倦意疲憊也比沈瓊來得重些,衣著也不似沈瓊那般華貴,頭上隻有一隻簪子,一雙銀耳環,手腕上一隻玉鐲子,就再無旁的首飾。

看見沈瓊,瑤娘顯得有些驚訝,她不自覺退後兩步,似不敢置信那般確認道,“瓊……瓊姐兒,你……”

沈瓊的聲音有些發抖,饒喑隻覺她牽著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越攥越緊,有些疼,但他不敢鬆手。

“你肯來見我了……”周瑤娘看看沈瓊,再看看饒喑,似是有千言萬語,但她很快反應過來門口並不是說話的地方,因而熱切道,“來來,快先進來說話。”

“好,好。”沈瓊答應著,又把饒喑推出來喊人,“來,叫人。”

“周……周嬸嬸……”饒喑小聲道。

“好孩子,先進來,進來說話。”周瑤娘在前頭帶路,不時回頭看看沈瓊,好似擔心她不願進來,又怕一回頭就看不見她的身影。

饒喑被沈瓊牽著,往這老宅裡走,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裡,來到改變他一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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