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紀元:道起鴻蒙 第119章 閉眼難割捨
“師父,那是我師兄……”秦浩軒隻是搖頭,聲音裡裹著化不開的悲愴,“彆的事都聽您的,唯獨這個,弟子難從。弟子的入道師兄,從來隻有蒲師兄一個,便是他仙去了,旁人也替代不得。”
“荒唐!”璿璣子臉色陡然一沉,眼底的悲傷未褪,又疊上幾分嚴厲,“人死燈滅,剩下的不過是副無用皮囊,入土儀式說到底是做給活人看的念想!你以為漢忠會在乎這些虛禮?”
他頓了頓,語氣添了幾分沉重:“至於給你找新的入道師兄,這也是漢忠的意思。他臨走前拉著我的手,反複叮囑,說你性子執拗,怕你鑽牛角尖耽誤了修行,特意托付我尋個穩妥人照看你。你當真要違逆他的心意,讓他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
提到蒲漢忠,秦浩軒瞬間沉默了。眼簾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湧的情緒——道理他都懂,可心口那道豁口,哪是三言兩語就能撫平的?他攥緊了拳,指節泛白,指腹抵著掌心的玉佩,那點殘存的溫意,此刻卻像針一樣紮得他生疼。
璿璣子看著他緊繃的側臉,終究是歎了口氣,語氣軟了些:“罷了,你且先安心準備入水府。漢忠的意思,你慢慢想,想通了,再給我回話便是。”
秦浩軒沒應聲,隻是微微頷首,轉身走向修練室的腳步,比來時更沉了幾分。燭火在他身後明明滅滅,映著他單薄卻倔強的背影,像一株被寒霜打了的青竹,看著彎了腰,根卻紮得更緊了。
璿璣子望著秦浩軒緊繃的背影,長長歎了口氣,眼底的嚴厲漸漸融成一片溫和,甚至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讚許:“漢忠果然沒看錯你。他臨去前還跟我說,‘小軒這孩子看著犟,心卻是熱的,認準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可也正因如此,才擔得起事兒’。”
說著,他從懷中摸出個泛黃的信封,遞過去時指腹輕輕摩挲著邊角——那信封邊角都磨得起了毛,顯然被揣了許久。“這是漢忠早備好的,說‘萬一我走得急,就把這個交給他’。”
秦浩軒的指尖抖得厲害,接過信封時,指腹觸到那粗糙的紙頁,像被燙了似的縮了一下,又猛地攥緊。封口處的火漆早已開裂,他用指甲一點點摳開,信紙展開時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蒲漢忠那略顯潦草卻力透紙背的字跡,瞬間撞進眼裡。
“小軒啊——”開頭這三個字,墨跡比彆處深些,像是寫了又描,“當你看到這信,師兄約莫已經去了。彆怪我自作主張叫你‘小軒’,實在是……自打見你第一眼,就覺得親,像看著自家那早夭的小孫子。他若活著,該也有你這般年紀了。”
秦浩軒的指腹按在“早夭”兩個字上,紙麵被按出淺淺的褶皺。窗外的風卷著落葉撞在窗欞上,發出“啪嗒”一聲,他忽然想起蒲漢忠總愛拍他後腦勺,說“小子,腰桿挺直點”——原來那些看似隨意的親近,都藏著這樣深的緣由。
提起筆時,九陰冰窟的寒氣彷彿還縈繞在指尖。還記得咱們初遇的模樣嗎?那時你剛在冰窟深處紮根,勉強踏入仙途門檻,渾身凍得發紫,卻死死攥著那柄斷了刃的鐵劍,硬是憑著一股狠勁,將三個尋釁的散修打趴在地。冰碴子嵌在你的眉骨上,滲出血珠,你卻咧著嘴笑,說“想搶我的靈根?先問問我手裡的劍”。
如今想來,那時候的你就帶著一身旁人學不來的豪氣。師兄這輩子循規蹈矩,守著“穩妥”二字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有過你那樣的鋒芒,說不羨慕是假的。
咱們真正親近,還是入仙道這三個月。每日寅時,你總是第一個到演武場,劍穗上的冰珠還沒化透,就開始紮馬步;每次講道,你總坐在最前排,筆記記得比誰都認真,連我隨口提的一句心得,你都工工整整抄在本子上。他們都說你是“凡種”,配不上這仙道機緣,可在我眼裡,你那股子勤奮勁兒,那份對道的恭謙,那份麵對嘲笑時的不卑不亢,比那些天生帶著仙種的驕子,不知強了多少倍。
能做你的入道師兄,是師兄的福氣。或許老天也知道我時日無多,揣著一肚子不甘,才把你送到我身邊——看著你一日日精進,看著你眼裡的光越來越亮,我這心裡啊,就像被溫水泡過似的,踏實。
隻是小軒,你性子太剛,像塊沒淬透的精鐵,遇著事兒寧折不彎。以後師兄不在了,沒人在你炸毛時按住你的劍,你可得記著“過剛易折”這四個字。上次在仙市,那攤主坑了你半塊靈石,你非要追著人家理論,結果誤了宗門大比的報名——爭那口氣沒錯,可彆讓脾氣絆了你的道途啊。
寫到這兒,窗外的雪又大了,像極了九陰冰窟的雪。你說巧不巧,那天你打完架,也是這樣的雪,你把劍插在雪裡,從懷裡掏出半塊凍硬的餅,分了我一半。餅渣掉在雪地裡,你說“師兄,等我以後成了仙,天天請你吃靈米糕”。
傻孩子,成不成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好好走下去。
紙快寫完了,就到這兒吧。你那本《基礎劍譜》我給你批註好了,夾在你枕頭底下,有幾處你總練錯的地方,我畫了圈,記得看。
——永遠是你師兄
蒲漢忠
仙曆三百二十七年
冬
還有啊,你修煉時總太投入,常常沒日沒夜地泡在演武場,劍招練到手臂發顫也不肯歇,師兄在一旁勸,你總說“多練一遍就多一分把握”。可修仙證道哪是急得來的?刻苦誠然要緊,可也得留些心神感悟仙道的韻律啊。就像你總盯著劍穗上的靈力流轉,卻忘了抬頭看看月光如何漫過劍身——那些藏在天地間的道,往往就藏在這一分鬆弛裡。
嗬嗬……師兄是不是太嘮叨了?人老了,話就多,尤其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時,總想著把能說的、該說的,都一股腦兒塞給你。想來這幾日,你定是聽煩了吧?可師兄控製不住啊,總覺得多說一句,你日後走的彎路就能少一分。
我是真盼著能親眼看著你成長——看你在宗門大比上嶄露頭角,看你在修仙界闖出自己的名號,看你一步步靠近那無上仙道的門檻。可緣分這東西,由不得人。若真有那麼一天,你踏上了仙途,成了人人敬仰的大能,彆忘了到師兄墳頭坐會兒。不用帶什麼祭品,就跟我說一句“師兄,我成仙了”,師兄在九泉之下,也能笑著喝上三碗仙釀。
好了,不說這些感傷的了。聽師兄再嘮叨兩句……
徐羽那孩子,天生紫種卻半點不驕縱,心腸純善得像塊未經雕琢的暖玉,跟你親得像親兄妹似的。有這樣的朋友在身邊,是你的福氣,師兄在下麵看著都替你高興。
但你要記牢,張狂那廝同樣是紫種,對你的恨意早就刻進骨子裡,聽說他最近得了奇遇,修為大漲,竟公開放話要取你性命。這種被仇恨衝昏頭的瘋子最是難纏,你務必打起十二分精神防備,千萬彆硬碰硬——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修仙路長,報仇的機會多的是,不必急在一時。
還有李靖,此人城府深如寒潭,也是無上紫種,對你時遠時近,態度曖昧得讓人看不透。這種亦敵亦友的角色最是危險,既不能輕易得罪,更不能毫無防備,跟他打交道,得像走鋼絲般小心,多留三分心眼總是沒錯的。
至於張揚,本事雖不如前兩人,卻最是陰魂不散,處處給你使絆子,眼裡的怨毒藏都藏不住。對付這種人,不必費太多心神,但也不能掉以輕心,免得被他鑽了空子。
修仙界本就是個修羅場,為了地位、臉麵、資源,爭得頭破血流是常事,有時連同門都能刀兵相向。這些道理,你如今怕是比我更明白。隻是師兄沒福分陪你走下去了……真恨這命數,若能多些時日,真想看著你再往前闖闖,再長大些啊……
以前我總覺得生死不過一捧灰,沒什麼可懼的,可認識你之後,竟變得這樣貪生,總想著能多陪你幾年,看你再突破一層境界,看你在宗門大比上再勝一場……嗬嗬,人啊,果然都是越活越看不開。
對了,還有些關於我、關於自然堂的舊事,也是時候跟你說清楚了……
十多年前那場變故,師兄本以為必死無疑。是師父帶著師兄弟們,掏空了宗門半數珍藏的靈藥,才把我從鬼門關硬生生拽了回來。
你三番五次給我行氣散,那點微薄的靈力雖救不了根本,可師兄都記在心裡。隻是越受你的好,我越不敢說實話——你這性子太過至情至性,若知道我傷勢根絕難除,定會拚著耽誤自己修行,滿山遍野去尋那虛無縹緲的靈藥。我這把殘軀,怎能拖累你?
小子,你記住了:人總是要死的。不成仙,終究逃不過一個“死”字。師兄我早就認了——當年撿回這條命已是僥幸,後來知道傷勢根本無法根除,突破境界更是妄想,便再沒奢求過向天爭命。
可活下來總得有點意義。我的命是師尊和自然堂的師兄弟們給的,那就得為自然堂多做些事,纔算對得起他們。這些年守著宗門瑣事,看著你們這些小輩一點點成長,倒也覺得……值了。
你呀,彆學我這認命的性子。你的路還長,境界在前頭等著呢,千萬彆為不相乾的人停下腳。
小軒啊,師兄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以後……沒法再替你擋著其他堂的刁難,也沒法在你練岔氣時遞行氣散了。師傅他老人家年紀大了,這兩年身子骨肉眼可見地虛了,我走後,你多去他跟前坐坐,陪他說說堂裡的事,哪怕是練劍時出的洋相也行——他嘴上不說,心裡就盼著有人陪。
師傅的壽元……唉,不提了。真到了那一天,自然堂就交給你了。咱們堂人少,平日裡總被其他堂擠兌,你性子剛,以後得學著軟和些,彆硬碰硬,師兄弟們跟著你,是盼著有個能扛事的領頭人,不是看你跟人爭長短的。
對了,師尊替你挑的那位入道師兄,人踏實,修為也穩,我看過他練劍,路子正,你跟著他學,錯不了。入仙道的儀式雖繁,但一步都不能省,那是咱們堂的規矩,也是你踏進修真門的憑證。
記住,不管我在不在,自然堂的人,永遠是你的後盾。誰要是敢欺負你,師兄弟們絕不會坐視不理——咱們堂弱是弱了點,但擰成一股繩,就沒有跨不過的坎。
你啊,彆總想著替我報仇,好好修練,把自然堂撐起來,就是對我最好的交代了。
(說到最後,他咳了兩聲,氣息越來越弱,眼神卻始終望著小軒,像要把這張臉刻進骨子裡。)
彆任性,咱們自然堂從來都是一家人,哪能說這輩子就我一個入道師兄?往後師兄弟多著呢,個個都會像我一樣護著你。
聽話,彆犟。你我修道之人,都懂人死如燈滅,魂散魄消,留著皮囊也不過是堆塵土,入土儀式本就不必講究。但你若實在想辦,便等你入道儀式結束再說吧,可彆為這點事耽誤了修行——你的道途纔是最要緊的,這纔是聽師兄的話。
還有啊,等你哪天走出水府,換上宗袍,成了太初教真正的弟子,記得到我墳頭站站,讓師兄瞧瞧你的模樣。不用帶什麼祭品,就站著說句“師兄你看,我成了”,我就知足了。
最後再囉嗦一句:拚命修練,早點突破境界。壽元這東西,對咱們修仙者來說,真是攥在手裡才踏實。你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在給咱們自然堂爭氣,師兄在那邊看著呢,可彆偷懶啊。
該說的、該交代的,差不多都到這兒了。最後再托你兩句:等你日後踏入紅塵曆練,若有閒暇,替我回趟家鄉看看。出來這些年,總念著村口那棵老槐樹還在不在,曬穀場邊的石碾子有沒有被雨水泡得發潮……也不知家裡的後輩,如今長到多高了,會不會還唸叨著我這個沒回過家的祖輩。
替我照看師傅,看顧好自然堂,更要護好你自己……
——蒲漢忠留
秦浩軒捏著信紙的指節泛白,紙頁邊緣被淚水洇出一圈圈褶皺。他望著信上“家鄉”“後輩”幾個字,喉間像堵著團棉花,發不出半點聲音,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信紙上,暈開一片深色的墨跡。
璿璣子看他這模樣,胸口像是被重錘碾過,疼得喘不過氣。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側身指向身後:“浩軒,這是你一鳴師兄,葉一鳴。”
被指到的中年人往前挪了半步,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角堆著些自然的褶皺,看著就像鄰家那位總愛給孩子塞糖的大叔。“往後有啥不懂的,儘管來找我,”他聲音洪亮,帶著股暖意,“璿璣子師傅都跟我說了,定好好帶你。”
璿璣子拍了拍秦浩軒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過來,帶著些微的顫抖:“漢忠走前最惦記你,他和我商量著選了一鳴,他人穩當,你跟著他學,錯不了。”
秦浩軒淚眼朦朧地抬頭,望著葉一鳴溫和的笑臉,又低頭看了看信上蒲漢忠的名字,抽了抽鼻子,啞著嗓子應了聲:“……嗯。”
秦浩軒望著璿璣子那張溝壑縱橫的臉,皺紋裡藏著掩不住的哀慟,連平日裡挺直的脊背都彷彿佝僂了幾分。他忽然想起蒲漢忠遺信裡的話——“璿璣子師尊壽元本就無多,我這一走,怕是要折他幾年陽壽,你若能替我多照看幾分,便是全了我們師兄弟的情分”。心頭一沉,原本到了嘴邊的拒絕,終究化作一聲低低的應承。
葉一鳴朝他頷首示意,目光溫和如春日暖陽。秦浩軒亦抬手還禮,指尖微微發顫,不知是因為心裡的不情願,還是被這滿室的悲慼染了情緒。
璿璣子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渾濁的眼底泛起一絲暖意。他知道,定是漢忠的遺信起了作用——那孩子,總能把人心看得透透的。他深吸一口氣,聲音裡裹著化不開的悲切,望向床上靜坐著的蒲漢忠遺體,顫聲道:“人死為大,久曝不尊。浩軒、一鳴,且將漢忠……入土為安吧。”
身後幾名自然堂弟子應聲上前,正要抬動遺體,秦浩軒卻忽然出聲攔住:“等等。”
他走上前,目光落在蒲漢忠平靜的麵容上,聲音低沉卻堅定:“諸位師兄,讓我……送蒲師兄最後一程吧。”
話音落,他輕輕將蒲漢忠的衣襟理了理,動作輕柔得像在嗬護一件稀世珍寶。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側臉,映出眼底強忍的紅,倒比平日裡多了幾分令人心頭一軟的執拗。
秦浩軒緩步走到床邊,俯身時衣擺掃過地麵,帶起些微塵埃。蒲漢忠的身子已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皮肉緊緊貼在骨頭上,像件掛在架上的舊衣裳。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師兄凹陷的臉頰,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瓷。
“師兄,累了吧?”他喉間發緊,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擾了這片刻的安寧,“睡會兒吧,我送您走——這次,換我在前頭引路。”
他一點點將蒲漢忠蜷著的腿放平,又替他攏了攏衣襟,那些曾經一起練劍時磨出的繭子,此刻正輕輕蹭過師兄枯瘦的手。每動一下,他的肩膀就微不可察地抖一下,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翻湧的淚。
周遭靜得能聽見燭火跳動的聲響,那些站著的師弟們,眼圈早紅透了,有幾個年輕些的,已忍不住彆過臉去抹淚。
正這時,院外傳來軲轆聲,璿璣子親自押著車來了。黑漆楠木棺材穩穩停在門口,棺身雕著暗紋,是自然堂最高規格的葬器。他站在廊下,望著屋裡那抹俯身的身影,蒼老的眼角泛起潮意,卻隻沉聲吩咐:“搭把手,輕點抬。”
秦浩軒沒回頭,隻是將蒲漢忠的手輕輕按在胸口,低聲道:“師兄,咱們走了。”那聲音裡的哽咽,混著棺木落地的悶響,撞得人心裡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