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替身日常 083
問情
李循離開之後,
約莫有三四日周澄和周綰音都陸續回了家。
周澄抱怨道:“書院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這一旬都不給我們休沐,幸好又給我們補回來了,哼,
否則我一定要去找曹老先生說道說道!”
周夫人一腳踢在兒子屁股上,
“閉嘴,
就你屁事兒最多,
多讀會兒書能憋死你?”
周澄訕訕地躲到周讓身後,“娘,
我不是這個意思,休沐和讀書又不衝突,我就是譴責書院的這種行為,
食言而肥,非君子所為!”
周讓瞪他一眼,“儘渾說了,先生要你怎麼做你怎麼做就是了,還好意思說人家是小人,”轉臉看向女兒時又和顏悅色起來,“音兒這幾日玩得可還開心?”
周綰音先前去了姨母家,
後來又在姨母的盛情邀請下和幾個表兄表妹去了附近的桐廬遊玩,出去轉了一趟整個人都活泛不少,一掃前幾日的鬱鬱寡歡。
反正她也想明白了,
命裡有時終須有,
命裡無時莫強求,
也不是每一對傾心相戀的戀人都可以相守到白頭。
雖說有無儘的遺憾,但隻要曾經付出過真心,那她便不會後悔當初的決定。
那廂弟弟周澄還在喋喋不休的說著書院的趣事,
周綰音大眼睛在房裡房外都轉了一圈,好奇地說:“爹爹孃,怎麼不見表姐?”
周讓夫婦兩人對視了一眼。
春山院。
沈虞在屋裡收拾包裹。
再有三日便是沈逸的忌日,去年的時候因為嫁給了李循,她隻能在大慈恩寺中為哥哥燒些紙錢,不能去雲台為他親自上一炷香,掃一掃墓。
如今她身在杭州,倒是方便許多,杭州與江州一衣帶水,來回的路程也隻要一天,她準備明日一早就動身離開,這次要在興國寺住上幾日再回來。
“表姐我好想你!”
周綰音進來就撲進了她的懷裡,像隻貓兒似的蹭來蹭去,“表姐,你要去雲台嗎?我可不可以陪你一起去?”
小姑娘抬著頭,眼巴巴地瞧著她。
沈虞笑了笑,捏了捏她小巧的瓊鼻,“這次就不帶你去了,下次若有機會,表姐帶你去江州好生逛一逛,好不好?”
“唉,好吧。”
知道沈虞是想大表兄單獨相處,周綰音也沒有再強求,不過好些時日沒見著表姐,她可是存了一肚子的話想和姐姐分享。
桐廬風景秀麗,山清水秀,一路上也發生了許多趣事,她儘撿著好玩的有趣兒的說給她聽,見到姐姐終於展開笑顏,心中微微鬆了一口氣。
阿槿進來給兩人續了茶水,周綰音小口飲著潤喉,看著沈虞低垂的眉眼,心念微轉,湊過去問道:“表姐,這幾日太子……他沒有再過來嗎?”
沈虞將最後一條軟煙羅襖裙疊好放入了包袱裡,淡淡道:“沒有,他也不會再來了。”
*
船在京杭大運河上漂了三日,再有一日就要到達嘉興。
傍晚,夜幕降臨,烏金搖搖欲墜,天邊絢麗的雲霞鋪滿了大半個天際。
可海上的風卻如刀子一般呼呼地直往臉上掉,幾乎要人睜不開眼,哪裡還有心情去欣賞勞什子的海上美景。
陳風裹著身上的棉衣在甲板外走來走去,一臉焦灼和擔憂。
自從離開杭州之後,主子這幾日天天都是將自己關在船艙裡酒不離手借酒消愁,本來他傷勢就沒恢複好,還這般折騰不愛惜自己,身體不垮掉纔怪!
轉了半天,突然聽到船艙中傳來一聲酒壺碎裂的動靜,忙過去敲了敲船艙的門,“主子,主子?”
“沒酒了。”船艙中傳來一道沙啞疲憊的男聲。
陳風推門進去,果不其然是滿地狼藉,地上到處都是喝空的青瓷酒壺,空氣中也浮動著辛辣濃烈的酒味兒,李循就斜靠在案幾上,懷裡還抱著一個空酒壺,雙目中滿是熬夜之後的紅血絲,正沉默地盯著舷窗外蒼茫的夜色發呆。
“殿下,不能再喝了,”陳風從懷裡拿出一個藥壺來,耐心勸道:“您身上的傷口還完全痊癒,這樣不吃不喝,隻是酗酒,根本就是在糟踐自己的身子啊!”
李循冷冷道:“你是主子孤是主子?孤吃什麼喝什麼你都要管?出去。”
陳風噤聲,猶豫好半會兒,又吞吞吐吐道:“殿下,屬下上船前收到暗衛的訊息,說太子妃去了雲台山,您若是實在放不下,不如……不如就……”
“閉嘴。”
李循突然暴怒,手中的酒壺“劈裡啪啦”摔在地上,“趕緊滾出去!”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屬下這就滾。”
陳風歎了口氣,灰溜溜地出去,剛走到門口,又聽身後李循聲音沙啞地叫住他:“等等。”
他隻得趕緊停下來聽主子吩咐。
李循猛灌了自己一口酒,才問:“什麼時候的事。”
“啊、啊?”
陳風拙笨地抓耳撓腮,什麼什麼時候的事?愈急他愈想不出來,李循臉一沉,五指抓在身側的一隻酒壺上緊緊並攏,額頭青筋暴起,眼看又要發怒,陳風急中生智,忙道:“三天前!”
“拿酒來。”
李循收回了手,神情空洞。
陳風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出去叫人去將酒兌水後再送過來。
李循喝得五味不分,天昏地暗,早已經嘗不出口中的酒水是什麼味道,隻是一味的往口中灌著。
他了無意趣,自暴自棄,將自己一個人悶在船艙中整整三天三夜,身上的傷口再痛,與心上那道撕裂的傷口比起來都微不足道的。
夜色愈發深沉,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幾艘船隻穿梭其中。
艙內,艙外的喧囂聲和夜風呼號嗚咽聲漸漸遠去,李循頭痛欲裂地倒在地上,手中的酒壺咕嚕嚕從懷裡滾出來,長長的睫毛眨了眨,沉沉睡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整個身體彷彿置身雲端一般輕飄飄地,一雙柔軟的手忽然捧住他發燙的臉,急聲輕呼,“殿下,殿下,你彆嚇我,你醒醒……”
一滴滾燙的淚水落在他的臉上,李循抬手摸了摸,怔忪片刻。
船艙外。
清晨海上彌漫著一層淡淡的海霧,嘉興碼頭的輪廓就在這海霧中若隱若現。
陳風昨夜一晚幾乎沒睡,這會兒正坐在甲板上一籌莫展。
他也愁啊,好好的太子殿下出去一趟回來就變成了酒鬼,還在槍林彈雨裡走了一遭弄得滿身都是傷,回去皇上還不得將他打死了事?
身後艙門忽然“砰”一聲被人從裡頭推開,陳風一愣,忙起身走過去,卻見自家主子彷彿疾風一般從裡頭大步走了出來,徑自往一旁的桅杆處行去。
桅杆旁有隻接著從桅杆上滴下露水的木桶,李循將水桶拎起來舉到頭頂,從頭到腳給自己兜頭倒了一桶冷水。
陳風在一邊都看呆了。
客船裡都是此次跟著李循到杭州來公乾的錦衣衛和禁衛等,聽見動靜也紛紛從船艙裡跑出來,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殿、殿下……”有人弱弱地喊了一句。
這大冬天的潑自己一身又臟又冷的誰,殿下彆是喝多了把腦子給喝壞了吧?!
李循潑完了水,一把扔了手中的木桶,腦袋終於找回了幾分神智。
他深皺著眉頭,又走到闌乾旁負手走來走去。
渾渾噩噩這麼久,之所以突然清醒,就是因為腦子裡多了一個念頭——她心裡是有他的!
如果不是心裡有他,又怎麼會對他百般照料溫存,如果不是心裡有他,又怎會那麼擔心他,又怎會允他吻她!就算隻是在哄他,可是謝淮安那般癡戀她,她都從未如此!
這狠心薄情的女子,幾乎要將他的五臟都給揉碎了也不來管管,這一次再食言而肥又如何,他一定要找她問個明白,一定要問清楚她的心意,否則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侍衛們都在擔心太子殿下會不會一個想不開投河自儘了,紛紛擔心得不行,甚至有人跑到離他十步之遙的地方,大著膽子勸說:“殿下,千萬不要想不開啊,不就是一個女人嘛,咱們不能總在一棵樹上吊死那,長安城裡那麼多樹,哦不美人……”
李循聽得青筋暴起,突然睜開那雙銳利鳳眸,“都滾回去!”
太子素日裡威嚴甚厲,眾人皆不敢惹他,聞言趕緊轉過身去忙背推背腳踩著腳跑回了自己的船艙中再不敢出來。
也就隻有陳風膽子大,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遞上一塊兒帕子,“殿下,殿下,外頭風大,咱們不如先回屋裡坐坐?”
李循麵上無甚表情,眼中卻閃著興奮的光,“還有多久到嘉興碼頭?”
陳風說道:“快了,估摸著也就一個時辰。”
“去,”李循說:“給孤備熱湯沐浴,再準備一套新衣,找個婢子來給孤更衣梳妝。”
說完便又是轉身大步離去。
徒留下陳風一人在風中淩亂。
與此同時,江州。
趕了一天的路,傍晚時終於到了江州。
江州城不比杭州城富庶繁華,但勝在閒適安逸,風景秀麗,當初沈閣老選擇此處為沈逸養病,也是花費了好一番心思。
雲台山山勢頗高,是江州城最高的山脈,興國寺就位於其上。
阿槿和沈虞擇了一家客棧落腳,白天一直趕路,神思疲倦,兩人也沒說什麼,入住之後倒頭就睡,隻留了兩個服侍的婆子值夜。
翌日一早阿槿來敲沈虞的房門,發現她早就已經醒了,正在給自己綰發。
“我來。”
她給沈虞綰了一個螺髻,鬢邊簪上一朵白色的絹花。
沈虞怔怔地望著菱花鏡中的自己,今時今日之景,恍若隔世。
十四五歲時她最愛這樣精緻鮮亮的姑娘打扮,那時的自己年少不知世事,眉眼清澈,見誰都帶三分笑意。
如今不過短短四年,物是人非,她的眼中漸漸沒了光芒,也不再愛笑,那個時常陪伴在她身邊,如綠竹猗猗般的男子也早化作一抔黃土。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那份酸澀,嘴角揚起一抹笑,輕聲說:“阿槿姐姐,我們出去逛逛吧。”
兩人戴上冪籬下了樓去。
故地重遊,上次來時太過匆匆,今日才發現,江州城和四年前已大不相同。
曾經熟悉的攤位麵前站著的也不再是熟悉的人,路上行人來來往往形形色色,沈虞來到她從前最愛的飲子店中點了一盞烏梅飲。
店博士還給她送了一小碟窩絲糖,沈虞推開窗坐在窗邊,慢慢伸手撚了一塊兒糖放入口中。
吃完糖再喝一口酸甜冰爽的烏梅飲解膩,小的時候快樂就是這麼簡單。
還記得有一年冬天她喝多了加冰的烏梅飲,回去之後小腹整整疼了一宿。
那是她第一次來葵水,自己慌張地不行,把哥哥也給急壞了,還以為她是哪裡受了傷,後來抱著她去看大夫,大夫啼笑皆非,說你妹妹是來葵水了,回去做一些陳媽媽,喝些紅糖水,肚子便不會痛了。
兩個人聽得都鬨了個大紅臉,回去之後沈虞羞也羞死了,鑽進被子怎麼也不見沈逸。
沈逸無奈,隻好厚著臉去找阿槿借了一些陳媽媽過來,又親自下廚給她熬紅糖水喝。
哄了半天她終於肯答應從被窩裡鑽出來,紅著臉地睇一眼俊朗的哥哥。
那紅糖水甜絲絲暖溶溶飲入腹中,真像一場夢一般,她在哥哥身邊待了三年,竟也長大成人從小女孩兒變成了少女,可以嫁人了……
對麵酒樓的雅間中。
李循微挑了半截軟簾,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飲子店中端坐在窗前吃飲子的沈虞。
也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有人在看她,沈虞手中端盞的動作頓了頓,忽然朝著他這邊望過來。
李循手一抖便落了手中的簾子,狼狽地避到一旁去。
心還在“撲通撲通”地直跳,他也不知怎麼,來時的衝動漸漸淡淡去,竟又生了幾分怯懦與氣餒。
想他從小到大便是府中嫡長子,眾星捧月一般,後來明熙帝愛重他,將他接到身邊親自教導,還從未因一個人如此患得患失過。
偏偏就叫他遇上沈虞,求之不得,屢戰屢敗又心有不甘,一整顆心都係在她的身上,日思夜想,寤寐思服。
還記得兩年前的這個時候她曾去大慈恩寺為沈逸上香,想來今日便是堂兄忌日,她既是來拜祭曾經的戀人,雲台山就在眼前卻又不肯上去,無非是近鄉情更怯,倘若他就這麼衝動地跑過去質問她,把她氣傷心了,氣哭了怎麼辦?
罷了,再尋合適的時機便是。
李循略微沉了沉心,再度打起簾子,瞧見沈虞已放下了手中的飲子,下了樓去。
*
卻說沈虞下樓,待阿槿付賬之後兩人出了飲子店,她望著人來人往的大街蹙眉四下張望,阿槿問道:“這是在尋什麼?”
“你有沒有覺著好像有人在跟著我們?”
阿槿搖頭,
“你是不是昨夜沒休息好?不如我們先回去?”
沈虞揉了揉眉心,“沒事,可能是我想多了……”
兩人的背影漸漸走遠,李循才從酒樓上下來,走到一處巷口,一名身著黑衣的暗衛從房頂上跳下來跪倒在李循腳下,叉手道:“屬下郭九見過殿下。”
“嗯,”李循淡睨了一眼地上的郭九,“你做得不錯,繼續到暗處保護太子妃,不過她不喜歡被人跟蹤,你最好祈禱不要被她發現……”
“屬下省得,殿下放心!”郭九忙道。
本來說好了再也不見,從此之後不會再打擾她的生活,但走的時候不知為何,又鬼使神差地留下郭九。
這會兒若是真見到沈虞,隻怕又會被她罵不守信用……嗯,不過,自己在她眼中好像就沒守過信用罷?
食言而肥,李循輕哂。
他從巷口走出來時,沈虞人已經不見了,不過李循知道她和阿槿就下榻在附近不遠的鴻來客棧,他也是今日剛到江州,連騎了兩日兩夜的快馬從嘉興趕回杭州,一身的風塵都尚未洗去。
陳風他們都沒跟過來,他需要找個地方暫時對付一晚上,最好是住到沈虞的附近。
李循人生得高大俊朗,周身又縈繞著一股清貴威嚴之氣,周圍的小娘子小媳婦們紛紛向他投去了目光。
李循皺了眉,走了沒幾步發現身後竟有人在跟蹤他。
“滾出來,何必躲躲藏藏,鬼鬼祟祟。”
無人的小巷中,一個婦人手中拎著菜籃從角落哆哆嗦嗦地走了出來,試探性地問:“沈……沈大哥?”
沈大哥?
李循轉過身來。
婦人手中的菜籃掉到地上,眼圈兒驟然一紅,閃過諸多不明滋味的情緒。
真的是沈大哥!
“沈大哥,這麼多年沒見……你怎麼變了這麼多?你竟還活著?沈姑娘可還知道你還在人世?!”
那婦人不但絲毫不畏懼李循,竟還十分激動地湊上了前來。
見他麵無表情,忙著急地解釋起來,“你不是認識我了?我,我是文娘啊,你再仔細看看,沈大哥,從前我就住在雲台山的興國寺中,與你和沈姑娘比鄰而居,你不知道,你失蹤之後沈姑娘找了你整整兩年,她後來是找到你了嗎,為什麼你們兩個再也沒有回過江州?”
文娘這一連串的問題砸在李循身上,他想猜不到也難——這婦人口中的沈大哥不是旁人,正是李衡無疑,至於沈姑娘……
李循麵色鐵青,沈虞將他當作李衡的替身也就罷了,他喜歡她,一切都可以不去計較,可若是旁人這樣說他——他隻想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婦給碎屍萬段!
“讓開,我不是你的什麼沈大哥。”
男人腳步像帶著疾風似的從文娘麵前大步越過,文娘還想上前詢問,兩人猝不及防撞到一起,文娘不小心跌倒在了地上,目瞪口呆。
這才幾年沒見,沈大哥的性子變成了這樣?!
文娘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灰塵,歎了口氣。
她將地上的果菜撿起來,重新拾回籃子裡,發現地上竟然還留了一枚銀錠。
她先是一怔,而後揉揉眼睛,將銀錠舉起來在掌中仔細的看。
真的是一枚銀錠,掂量著這重量,隻怕足有十兩!
一定是沈大哥留下的,她就知道一定是他,沈大哥從前便十分樂善好施,既然都給她留了銀子,為何剛才又不肯與她相認!
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下來,文娘將銀子收回荷包裡。
這銀子她不能要,她得還給他,想著,她急匆匆地擦乾了眼淚追了出去,可大街上哪裡還有沈逸的影子?
她一路四下留意著,卻依舊一無所獲,甚至都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一開始看錯了,或是認錯了,那人當真不是沈大哥?
她一時失神,又不小心與迎麵而來的路人撞到一起,菜籃中剛買的果子和蘿卜咕嚕嚕滾到了地上,幾乎要摔壞了。
幸好撞她的那人沒計較,還貼心地幫忙替她將東西撿了起來放進菜籃中。
那姑娘聲音還十分溫柔,“娘子,您沒事吧?”
文娘身子一頓。
她慢慢地抬起頭來,眼前的少女上身淡青色團錦流雲銀絲襖,下著一條白底淺藍滾邊素襦裙,滿頭烏發綰成一個單螺髻,鬢角綴了一朵素白的絹花,秀美清麗。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雙方的眼中都閃過一絲驚喜和不敢置信。
“文娘姐姐?”沈虞喚出這個已多年不曾喚過的稱呼。
“是我,我是文娘,虞妹妹,當真是你!”文娘上前握住了沈虞的雙手,歡悅道。
複又看向沈虞一側站著的婢女,忍不住道:“阿槿,你果然也在!”
“嗯,”阿槿笑了笑,看向沈虞,“外麵冷,不如我們回客棧說吧。”
三人進了鴻來客棧沈虞的客房,文娘四年不曾見過沈虞和阿槿,一路絮絮叨叨說了許多。
沈虞其實也早知她已經嫁了人,有了一個乖巧可愛的女兒,卻依舊含笑耐心地聽著。
從前三人比鄰而居,居處一牆之隔,文娘癡長沈虞兩歲,她住進興國寺的時候,年紀差不多和沈虞一般大。
十二三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鄰家的少年郎俊朗如玉,溫文爾雅,說話時細語輕言,像春天的微風撫過她的發梢,從此之後便是她整個少女時期最瑰麗美妙的夢。
在母親病逝後的那一夜,她哭了整整一個晚上,悲傷不自己,是他在隔壁彈奏一曲《蓼莪》,徹夜不眠,相待撫慰。
可那時的她家族傾覆,淪為低賤的庶民,他卻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她隻能隱藏自己的心意在遠處遠遠地看他一眼,哪怕得到的隻是他的一個微笑,她都心滿意足。
她漸漸從回憶中走出來,看著眼前的女子,四年不見,她怎麼好像也變了許多?眉眼間沒了少女時的嬌媚活潑,有的隻是一潭死水的沉靜淡然。
“沈大哥……是和虞妹妹一道來的江州嗎?”她試探著問。
沈虞沉默了片刻,“大哥他四年前就已經過世了,四年前我捧著哥哥的骨灰葬回雲台,文娘姐姐難道不記得了嗎?”
文娘吃驚道:“怎麼可能,我剛剛明明還在西市旁邊的一條衚衕看到了他……他還……”
還對她冷言冷語,麵無表情地讓她讓開。
“他還怎麼了?”
沈虞問道:“文娘姐姐,你說實話,你看到的是我大哥嗎,是不是認錯了人?”
“怎麼可能,沈大哥那雙眼睛我絕不會認錯,不過、不過他的脾氣好像變了許多,變得有些,有些凶了……咦,虞妹妹,你臉色怎麼忽然這麼差?”
沈虞氣得渾身發抖,心想她現在不止臉色差,她現在都想直接跑出去踢上幾腳那個混蛋!不是說好了要放手麼,還騙得她心甘情願被他那般輕薄了十數日……
騙子!大騙子!她真是討厭死他了!!
“咳……她,她沒事,沒事。”
阿槿見沈虞這個咬牙切齒的樣子還有什麼不明白,趕緊過來打圓場,“你彆誤會,那人確實不是公子,他是……是,隻是一個和我們公子生得很像的男人。”
文娘迷惑,“是這樣嗎?”
“他是不是對姐姐說什麼?是不是欺負姐姐了?”沈虞問。
文娘一哂,低頭撥弄著腰間的帕子,“沒有,妹妹彆誤會,他就是有些不大高興罷了,”從荷包中拿出那枚銀錠推過去,“我喚他沈大哥,他似是很……有些不悅……就給了我這塊銀子,虞妹妹若是認識他,便幫我將這塊兒銀子還給他吧,無功不受祿,我當不起這麼多錢。”
倒是他的做派,沈虞心中冷笑一聲,麵上卻道:“我和他也不熟,既是他給文娘姐姐的,姐姐拿去便是,反正他這人這輩子最不缺的便是富貴利祿!”
說這話時她臉上似是因惱怒浮起淡淡紅暈,眸中卻含著三分惱三分嗔三分無奈,分明是小女兒情態畢露的模樣。
文娘看著她,目光中不禁閃過一絲訝然和異樣。
但她很快垂下眼簾,再抬起頭來時,神色已恢複如常。
“那也不成,你既和他認識,便幫姐姐這個忙,把錢還給他吧。”
沈虞不想要這錢,但是文娘想當年也是大家小姐,臉皮兒薄,怎麼可能拿旁人扔給她銀子,沈虞隻好道:“姐姐生了大娘,我也沒有時間去看,日後若有時間,一定登門拜訪,這個就當是我給大孃的見麵禮。”
她從懷中掏出一塊兒鏤空靈芝鳳玉佩塞到文娘手中,文娘自是百般不應,但盛情難卻,還是收入懷中,兩人又寒暄幾句,眼看著天色不早了,文娘這才匆匆離開。
是夜,沈虞推開雕花軒窗,望著夜空中澄淨空靈的月色。
“我知道你就在這裡,不要躲了,趕緊出來。”
等了片刻也沒人應答她,沈虞咬了咬唇,“砰”的一聲抽了窗支,拉上軟簾,趴到床上生悶氣。
氣著氣著她也倦了,枕著月色沉沉睡去。
無人看見,對麵巷中,藏在暗處的黑衣男子抬頭望了一眼俯身在屋簷上的暗衛,後退幾步,再次悄悄隱入黑暗中。
*
半夜裡沈虞睡得正香,自是不知有人趁她睡著悄悄吻她額頭,小心翼翼地給她掖被子。
沈虞睡覺不老實,翻了個身,手直往李循臉上呼,幸好李循躲閃的及時,握住她軟軟的手腕。
月光下,她的半截皓腕瑩白如雪,纖弱單柔,在掌中彷彿握了一匹滑膩柔軟的上好絲綢,李循輕輕揉了揉,望著她的睡顏,在她手背上親了親,又親了親,直到小手的主人彷彿有些察覺,柳眉微蹙,他隻好趕緊將手放下塞回被子裡。
走過桌案旁時,他的身形滯住。
一束冷淡的月光落在海棠花如意方桌上,數十張栩栩如生的肖像畫壓在鎮紙下,少年郎笑意溫潤,白衣勝雪,青衣如竹,彷彿淇水之畔,綠竹猗猗,君子如圭。
寥寥幾筆,躍然紙上。
他的笑容,彷彿可以滌蕩這世間的一切塵埃,溫柔歲月,驚豔時光。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李循看著,沉默許久,嘴角慢慢揚起一抹苦澀。
他走到軒窗旁,把窗戶關緊,防止有風吹進來,將桌上的畫紙吹散。
做完這一切,最後看一眼躺在床上睡熟的沈虞,輕手輕腳地掩門離開。
……
翌日一早沈虞和阿槿收拾得當,兩人才一道出發去雲台山。
拾級而上,落葉遍地,山頂的微風撫在人臉上帶著沁涼的秋意,偌大的古刹在山霧中若隱若現,古樸恢弘的碧瓦飛甍拔地而起,很快近在眼前。
阿槿敲開寺門,兩人像上次一樣,在知客僧的指引下先去拜謁了寂然方丈。
不過正碰上方丈在做早課,兩人隻得往返,暫去了還明院中。
阿槿將靠窗的竹榻擦拭乾淨,掩門退了出去。
沈虞坐到鏡台前,用鑰匙開啟上鎖的梳妝奩,從中取出一隻木匣。
她用帕子輕輕拭去上麵的灰塵。
裡麵裝了六十二封信,每一封上麵都寫著“吾妹親啟”。
手撫在那端方秀逸的“吾妹”二字之上時,已忍不住淚盈於睫。
從前她一直不敢看,因為怕觸動那些甜蜜又痛苦的回憶,每回想一次,都幾乎是在刀子抵在心口一點點剜她的心口肉,如今她既下定決心要放下過往,便鼓起勇氣,將腐肉儘數剔除,把信一封封拆開。
曾經的回憶清晰的出現在腦海中,那些刻骨的傷痛竟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麻木。
原來時間真的可以令人淡忘一切。
有多少次午夜夢回,她驚恐地發現夢中他溫柔清雋的麵龐在她的回憶中竟已慢慢遠去模糊。
甚至再過幾年,她好怕會徹底忘掉他的模樣,所以拚命地畫他,想要記住他的麵容,寫下兩人的每一個瞬間。
她可以放下他,卻絕不可能忘記他。
李循說得對,她不可能一輩子守著兩個人的回憶過活,人要永遠朝前看。
海壓竹枝低複舉,風吹山角晦還明,這是你為還明院取名之意,妹妹一直記得,逸哥哥,這一次,我決定不再折磨自己了,後半生,我想要追隨自己的心意,為自己而活。
沿著夾道走到後山,下了後山的小徑,前往後山綺霞峰。
綺霞峰有處墓園,周遭栽種了一大片的竹林,又有溪水環繞,秋風蕭瑟,吹動山澗綠水,水波澹澹,百草凋零。
這裡葬的都是曆年來寺中許多圓寂的方丈大師,從前兄妹兩人還曾戲言,若是誰先去了,便將對方墓塚安在此處。
因為此處福澤深厚,葬在這裡說不準還能沾幾分高僧大士的蔭庇,來世投生到一處好人家。
沈虞將提前準備好的酒菜一一擺好,點燃線香。
她的哥哥,本該葬在皇陵之中,與他的父王母妃共葬,可如今卻隻能孤魂在外,飄蕩無依。
“逸哥哥,你那個好弟弟,早就將你拋之腦後了,皇陵中那座衣冠塚,也不知道還要佇在那兒多少年,你從前待他那樣好,這個沒良心的,也從不知過來看你一眼。”
沈虞邊燒紙錢,邊譏諷道。
燒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動靜,沈虞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我看你還能躲到什麼時候。
墓園中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慘叫,驚飛枝椏上的一群“哇哇”亂叫的老鴰。
沈虞靜靜地看著蹲在她麵前握著她的手神色焦灼的男人。
“你還要躲我到幾時?”
李循一僵。
他鬆開她的手,起身道:“你既無事,就不要騙孤。”
他轉身就走,沈虞在背後叫住他,“站住。”
她走到他的麵前,朱唇動了動,剛要開口說話,發現李循正麵無表情地看著地麵,盯著自己的腳尖。
但他眉心的青筋一直在抽動,分明是在隱忍的模樣。
沈虞心中微微一歎,低聲道:“我不是要說話傷你。”
她將線香放入李循手中,柔聲道:“看一看他,和他說幾句話,好麼?”
他一定很想你。
李循眸光微動。他沉默著,高高地昂起頭,衣袖下的手卻緊緊地攥了起來。
“他……不會想要見孤。”
他傷了他這一生最愛的女子,並卑鄙無恥地覬覦著她肖想著她,如何還有臉再去祭拜他?
“他會的,”沈虞說道:“殿下,就當是我沈虞求你。”
說著便要屈膝施禮,李循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心中難掩的酸澀,“你竟為了他求我,那麼我在你眼中又算什麼?”
“虞兒,你說你心中沒有我,那今日你便當著他的麵,他是你的兄長,亦是我的兄長,你當著他的麵,告訴他和我,你心中究竟有沒有我。”
他又在鬨什麼?沈虞蹙著眉,努力想將自己的手抽出來,“你若不願,走便是,何必要問這樣沒意思的問題?”
“因為你心中有我。”
沈虞心頭一震,抬起頭看向李循。
李循定定地看著她,黑黢的鳳眸中倒映出她的身影。
幽暗,深邃,堅定,又好似帶著幾分破釜沉舟似的孤勇和決絕,緊緊地裹挾住她。
他拉著她到李衡的墓前,看著她踉蹌一步神情無措,忽又心軟。
他不想逼她的,可是她總不肯直視自己內心的情意,這一次,說什麼他都不會再心軟,一定要問個明明白白!
李循捧起她的臉,雙目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不放過她任何一寸細微的表情。
“告訴我沈虞,當著兄長的麵,告訴我,你心中是不是有我?”
“不……不是……”
“不用急著拒絕我。”
李循溫柔而強硬地捧住她一直在試圖掙紮的臉,柔聲問:“我與謝淮安,是不同的對麼?你對他永遠都是客氣疏遠,可你對我,會生氣,會嬌嗔,會譏諷,若你心中無我,怎會容忍我吻你?”
“我知道你在怕什麼,他是我最為尊敬的兄長,論理,我該喊你一聲嫂嫂,我本不該碰你,可我不僅碰了你,還在明知你與他傾心相戀之後依舊對你死纏爛打。”
“如果他要怨要怪,這些全都是我的錯,是我一直糾纏於你,與你無乾,就算上天要懲罰,那就全都加註在我的身上,要我短折夭壽,我都不在乎。”
“我唯一在乎的人,唯有你……”
沈虞麵色一陣紅一陣白,嘴唇止不住地抖,“你若是非要這般說,我又能如何。”
李循彷彿還嫌棄這火添的不夠,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一字一句道:“皇天在上,後土為證,若我李循此生辜負沈虞,便立即身首異處,不得好死……”
“住口!”
手掌下的心跳飛快而有力,沈虞一時竟心亂如麻,她彷彿被燙般收回自己的手,一把推開李循,大聲喊道:“你以為自己是什麼,你在大哥的墓前說這些,你不要臉我還要!”
她一腳踢在李循的腿上,轉身就跑,此刻隻想逃離這個地方,她再也不要見到李循!他真的是太可怕了!
本來若隻是小姑孃的一腳倒也沒什麼,隻是沈虞那一腳幾乎用了十分的力氣,又正巧踢在李循腿上一處尚未癒合的傷口上。
李循痛得差點蹲下去,朝著她的背影低吼道:“虞兒,你這膽小鬼,站住!”
可惜她像兔子一樣跑得飛快,轉瞬人就不見影了
李循隻得一瘸一拐地追過去,在竹林中穿梭,雖然嘴上不饒人,但心裡還是擔心她擔心的不行,後悔剛剛不該將話說得那樣重。
“虞兒,虞兒,你不要衝動,我剛剛說的話,你不愛聽我收回便是了,我再也不來尋你,在你麵前消失,你不要想不開……虞兒!”
“虞兒——”
尋了約莫半炷香的時間,遠處的假山後突然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
李循心一跳,頓時也顧不得腿上的傷痛,大步朝著聲音的方向跑過去,隻見假山後的溪水旁躺了個人,身上披著一件素色的小襖,看身形卻並不像沈虞那般嫋娜纖細。
李循心中警鈴大作,慢慢去摸腰間的刀,靠近地上的人,“虞兒?”
地上的人驟然暴起,衣裳朝著李循的臉上一扔擋住他的視線,幸好李循早有準備,迅速躲閃到一側。
待他轉過身去,才赫然發現眼前的人果真不是沈虞,竟是個陌生的男人!這男人手中還握了把刀,直直地就朝著他的心口紮來。
李循也抽出了腰間的刀,抵在胸口。
“鏗”的一聲,兩把刀在空中交錯出刺耳的聲響。
李循一腳揣在刺客的心窩上,力道大的直踹得刺客一頭仰倒在地上滾了好幾滾。
“何處來的宵小,適才的女子你們將她擄到了何處去!”
刺客剛要起身,一把刀就架在了他的咽喉處。
刺客看向他身後,就在這時,背後響起一個沙啞陰沉的笑聲,有人拍手笑道:“太子殿下真是好身手,傷成這樣我的暗衛都不是你的對手。”
李循轉過身去,待看清背後的景象麵色大變。
“李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