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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夢緣 第1章 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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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夕燈海如晝,我的夫人江柔煙在護衛環伺中憑空消失。

目擊者說她被燈籠的陰影吞沒,隻留下一縷斷裂的衣角。

我翻遍並州城每一寸土地,甚至掘開亂葬崗的棺材。

第四年隆冬,我在邊關雪地裡抓住一個梁國探子。

他臨死前盯著我的眼睛笑:“都督夫人?她一直在你枕邊啊……”

並州城,元景六年的七夕夜,似乎連天空都被凡間的喧囂點燃了。夜幕尚未完全垂落,城中早已燃起千萬盞燈。紅紗燈、走馬燈、蓮花燈、鯉魚燈……各色燈盞爭奇鬥豔,沿著長街兩側蜿蜒鋪陳,彙成一片光的河流,直淌向城隍廟前最為開闊的廣場。

廣場上人聲鼎沸,幾乎要掀翻沉沉的夜幕。空氣中彌漫著烤肉的焦香、糖人的甜膩、炸糕的油潤,以及無數男女身上散發出的脂粉氣和汗味,混合成一種濃烈到令人微醺的節慶氣息。雜耍藝人將火把舞得呼呼生風,引得圍觀者陣陣驚呼;小販們聲嘶力竭地吆喝著,招攬著被燈火迷了眼的遊人;年輕男女借著這難得的契機,在燈影與人潮的掩護下,眼波流轉,暗通款曲。鼓樂笙簫聲此起彼伏,將這喧鬨一層層推向**。

就在這片鼎沸的歡樂海洋邊緣,一輛青篷馬車悄然停駐。車簾掀起,先下來的是兩個伶俐的丫鬟,正是琅夏和玉秋。隨後,一位體態豐腴、麵容慈和的中年婦人被小心攙扶下來,正是乳母汪氏。最後,一隻戴著玉鐲、纖細白皙的手搭在琅夏伸出的臂上,粉紅色錦衣的身影輕盈落地。

江柔煙。

她甫一出現,周遭嘈雜的聲浪彷彿都低了幾分。粉色的錦衣襯得她肌膚勝雪,在流動的燈火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她隻梳了個簡單的雲髻,斜斜簪了一支點翠步搖,幾縷碎發被夜風拂在光潔的額角。她微微仰頭,看著漫天璀璨的燈河,那雙秋水般的眼眸裡映著躍動的光點,盛滿了純粹的、孩子般的喜悅。這並州第一美人的容顏,此刻在節日的燈火下,更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鮮活。

“夫人,真熱鬨啊!”琅夏緊緊挽著她的手臂,興奮地踮起腳尖張望,生怕一個不留神,主子便被人潮捲走。

乳母汪氏也上前一步,緊挨在江柔煙另一側,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夫人,老奴瞧著這人實在太多了,不如就在這外圍轉轉,看看燈便好?都督大人可是千叮嚀萬囑咐過的……”

江柔煙聞言,唇角彎起一個安撫的弧度,聲音溫軟如春風拂過柳梢:“乳孃,無妨的。一年隻此一次七夕,悶在府裡豈不可惜?我們就在近處走走,看看燈謎,不往那最擠處去便是。有你們在,還有都督派來的精乾護衛,還怕什麼?”她說著,目光掠過汪氏肩後,看向不遠處那幾個穿著便裝、身形挺拔、目光如鷹隼般警惕掃視四周的健壯漢子——那是吳遠亮親自挑選的家將。

汪氏看著夫人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期盼,又瞥了一眼那些隱在人流中卻始終保持著警戒距離的護衛,終是無奈地歎了口氣,不再多言。

“走罷!”江柔煙興致盎然,一手依舊挽著琅夏,另一隻手自然地牽起玉秋,“我們去猜幾個燈謎可好?聽說今年的彩頭格外新奇呢。”

人流裹挾著她們,緩緩彙入那條由燈火與喧囂構成的長河。江柔煙像一尾靈動的魚,在光影與人流的縫隙中遊弋。她在一處懸掛著精巧走馬燈的攤位前駐足,仰頭看著燈屏上旋轉的八仙過海圖案,光影在她專注的側臉上明滅跳躍。她猜中了一個並不算難的燈謎,得了一支小巧的絨花,便笑盈盈地簪在了玉秋的發髻上,惹得小丫鬟臉蛋緋紅。

她們又停在一個吹糖人的老翁攤前。老翁枯瘦的手指靈活翻飛,片刻間便吹出一隻展翅欲飛的彩鳳。江柔煙看得入神,眼中滿是驚歎的星光。琅夏機靈地付了錢,將那晶瑩剔透的彩鳳糖人遞到夫人手中。

“真好看。”江柔煙小心翼翼地捏著竹簽,彷彿捧著什麼稀世珍寶,對著燈火細細端詳。糖鳳凰的羽翼薄如蟬翼,在燈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虹暈。

就在這時,人群後方突然爆發出一陣更大的喧嘩和騷動,如同平靜的湖麵猛地投入巨石!

“讓開!快讓開!馬驚了!馬驚了——!”聲嘶力竭的吼叫炸開,緊接著是沉重的馬蹄聲和車輪瘋狂碾過石板路的轟隆巨響!那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一股毀滅性的蠻力,直衝她們所在的這片區域而來!

“夫人小心!”汪氏驚駭欲絕的尖叫幾乎撕裂空氣!她下意識地張開雙臂,像護雛的老母雞,想將江柔煙整個摟進懷裡。

幾個護衛反應也是極快,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瞬間繃緊了全身肌肉,目光銳利如刀,猛地朝驚馬嘶鳴的方向望去,身體本能地朝中心聚攏,試圖在混亂的人潮中構築一道人牆。

然而,變故來得太快,太猛!

原本還算有序的人群,刹那間被這突如其來的災禍徹底引爆。恐懼像瘟疫般瞬間蔓延開來!驚叫聲、哭喊聲、推搡咒罵聲、物品被撞翻的破碎聲……所有聲音彙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巨大噪音浪潮。無數人為了躲避那失控衝來的馬車,像被沸水澆灌的蟻群,徹底失去了方向,隻憑著本能瘋狂地推擠、衝撞、奔逃!

混亂如同實質的巨手,狠狠拍下!

琅夏隻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從側麵撞來,她死死挽著江柔煙胳膊的手指瞬間被強行掰開!那股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於她清晰地聽到了自己骨節發出的錯位般的脆響,劇痛讓她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痛呼,整個人被洶湧的人流狠狠撞得向後趔趄倒退,瞬間就離江柔煙站的位置隔開了好幾步!

“夫人——!”琅夏魂飛魄散,不顧一切地尖叫,拚命想逆流衝回去。

幾乎是同一時刻,護衛們也被這股混亂的人潮衝得東倒西歪,陣型瞬間潰散!他們奮力撥開瘋狂推擠的人群,卻如同陷入泥沼,動作被無數混亂的身體死死阻滯。一個護衛頭領模樣的漢子目眥欲裂,額上青筋暴跳,他猛地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光在燈火下閃過,厲聲咆哮:“閃開!都給我閃開——!”試圖用這凜冽的寒光震懾開一條通道。

汪氏的位置稍靠後,她拚了老命想撲上前抓住江柔煙的衣角,卻被一個隻顧逃命的壯漢狠狠撞在肩膀上,痛呼一聲,踉蹌著幾乎摔倒。等她再抬頭,視野中哪裡還有那抹熟悉的粉紅身影?

隻有攢動如沸水的人頭,隻有無數驚惶扭曲的麵孔,像洶湧的濁流,瞬間淹沒了江柔煙方纔所站的地方。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從驚馬嘶鳴到人潮失控,再到江柔煙被衝散消失,不過短短幾個呼吸!

驚馬拖著那輛沉重的板車,裹挾著風雷之勢,從她們方纔站立之處數步之外轟然碾過!車體狠狠撞翻了好幾個避讓不及的攤子,木屑、彩紙、破碎的燈籠和散落的貨物四散飛濺,如同下了一場狼藉的雨。馬車最終在更遠處被幾個反應過來的巡城兵丁合力製住,但災難的餘波仍在震蕩。

琅夏和玉秋終於跌跌撞撞地撥開人群,衝回到江柔煙消失的位置。地上隻有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的糖鳳凰碎片,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在燈火下反射著碎裂的光。那支點翠步搖也遺落在幾步之外,翠羽黯淡,孤零零地躺在塵埃裡。

“夫人!夫人——!”琅夏的聲音已經嘶啞變形,帶著哭腔,像無頭蒼蠅般在周圍瘋狂地轉著圈,撥開每一個可能擋住視線的路人,絕望地搜尋著那抹粉色的身影。玉秋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也跟著一起哭喊,徒勞地在原地打轉。

護衛們終於艱難地重新聚攏過來,個個臉色鐵青,如同被寒霜打過。護衛頭領周泰,那個方纔拔刀的漢子,此刻臉上肌肉扭曲,眼神裡充滿了驚駭與狂怒交織的火焰。他猛地蹲下身,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地麵,突然,他的動作凝固了!

就在江柔煙站立位置旁,一個傾倒的燈籠架下,露出半截被踩進泥濘裡的布料!

那是極其柔滑昂貴的蜀錦!粉色的底子,上麵用更淺的絲線繡著精緻的纏枝蓮暗紋——正是夫人江柔煙今日所穿錦衣的衣料!

周泰的心猛地沉到了冰冷的穀底。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將那塊被撕扯下來的衣角從泥濘中摳出。布料邊緣參差不齊,顯然是被巨大的外力強行撕裂。

“夫人……被人擄走了……”一個護衛看著那截衣角,聲音乾澀,帶著難以置信的恐懼。這絕非簡單的走散!

“搜!給我一寸一寸地搜!”周泰猛地攥緊那截冰冷的衣角,骨節捏得發白,幾乎要將其嵌入掌心。他猛地站起身,眼中爆發出近乎瘋狂的凶戾,“以這點為中心!方圓百步之內,所有巷子、攤位、店鋪、犄角旮旯!活要見人,死要……”最後兩個字被他生生咬碎在齒間,化作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給我找!找不到夫人,都提頭回去見都督!”

護衛們再無遲疑,如同離弦的箭,帶著不顧一切的殺氣,猛地紮入尚未完全平靜下來的人群和混亂的街巷之中。粗暴的喝問聲、推搡聲、翻找聲瞬間取代了節日的喧囂。

琅夏捧著那支沾了塵土的步搖,癱軟在地,失聲痛哭。汪氏捶打著自己的胸口,老淚縱橫,口中反複唸叨著:“是我的錯……都怪我……沒拉住夫人啊……”聲音淒厲絕望。

燈火依舊璀璨,但映照在她們臉上,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與恐懼。並州城這個喧囂的七夕之夜,驟然蒙上了一層令人窒息的、不祥的血色。

並州城西郊,都督營寨。

夜已深,中軍帳內燈火通明,卻透著一股壓抑的肅殺。吳遠亮端坐在主位的案幾後,眉頭緊鎖。他剛過而立之年,麵容棱角分明,劍眉斜飛入鬢,即使此刻穿著常服,也掩不住一股常年軍旅生涯淬煉出的剛毅與銳氣。他正審閱著幾份緊急軍報,是關於梁國邊境異動的密函。燭火在他深沉的眼底跳動,映照出凝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案幾一角,放著一隻小巧精緻的紫砂茶壺,壺嘴正嫋嫋冒著熱氣。這是出門前江柔煙親手為他備下的,叮囑他莫要隻顧公務忘了休息。壺身上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和淡淡的馨香。吳遠亮端起案上的茶杯,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上細膩的冰裂紋,目光落在跳躍的燭火上,冷硬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她此刻,想必正在那燈海中流連忘返吧?那副雀躍的樣子,定是美極了。他心頭盤算著,待處理完這幾份緊要軍報,便快馬去尋她,陪她猜幾個燈謎,買些她喜歡的零嘴……

“報——!”

一聲淒厲、驚恐到變調的嘶喊,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猛地撕裂了軍營沉寂的夜,也狠狠刺穿了吳遠亮短暫的遐思!

帳簾被粗暴地撞開,一個身影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重重摔在堅硬的地麵上。是周泰!他身上的便服沾滿了泥濘和汙穢,幾處破損,臉上更是青紫交加,嘴角掛著未乾的血跡,狼狽不堪。他抬起頭,那張平日裡剛毅沉穩的臉,此刻隻剩下駭人的慘白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彷彿被無形的寒風凍僵。

“都督……都督!”周泰的聲音破碎不成調,巨大的恐懼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幾乎窒息,“夫人……夫人她……不見了!”

“哐當——!”

吳遠亮手中那隻溫熱的茶杯瞬間脫手,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混著瓷片四濺開來,有幾滴濺在他手背上,他卻渾然未覺。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吳遠亮臉上的所有柔和、所有的思緒,在周泰那絕望的“不見了”三個字砸下來的瞬間,被一股狂暴的、足以凍結血液的寒流徹底吞噬!他的身體猛地繃緊,像一張瞬間拉滿的硬弓,骨骼甚至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聲響。原本深邃的眼眸,在燭火映照下,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隨即猛地擴散開,裡麵翻滾起驚濤駭浪般的震驚、難以置信,緊接著,是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怒!

“你說什麼?!”吳遠亮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如同悶雷在厚重的烏雲中滾動,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的重量,狠狠砸在死寂的軍帳裡。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投下的陰影瞬間將癱在地上的周泰完全籠罩。那股驟然爆發的威壓,如同實質的巨石,壓得周泰幾乎喘不過氣,隻能更深地將頭埋下去。

“廟會……人太多……驚馬衝撞……人群大亂……”周泰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和自責幾乎將他撕裂,“護衛……護衛被衝散……夫人……夫人就在……就在我們眼前……沒了……隻……隻找到這個……”他顫抖著舉起手,掌心攤開,赫然是那半截粉色的、沾滿泥濘的衣角!

那抹熟悉的粉色,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吳遠亮的眼底!

“轟——!”

吳遠亮隻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足以摧毀理智的狂暴力量瞬間衝垮了天靈蓋!眼前的一切——燭火、軍報、案幾、跪在地上的周泰——都在劇烈地晃動、旋轉、扭曲!耳邊是尖銳到令人瘋狂的蜂鳴!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而巨大的鐵爪狠狠攥住,猛地收縮,然後又被狂暴地撕扯開!劇痛伴隨著滅頂的黑暗,瞬間將他淹沒!

“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出來。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猛地伸手撐住案幾邊緣,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脆響,堅硬的硬木案幾表麵,竟被他硬生生摳出幾道深痕!

“廢物!”吳遠亮猛地抬起頭,雙目赤紅如血,裡麵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戾火焰,死死釘在周泰身上,“一群廢物!連個人都護不住!要你們何用?!”那聲音不再是悶雷,而是炸裂的雷霆霹靂,震得整個軍帳嗡嗡作響!

周泰匍匐在地,身體抖如篩糠,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麵,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砸在塵土裡:“屬下……屬下萬死……萬死難辭其咎……”

“萬死?”吳遠亮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笑意,“你死一萬次,能換回夫人一根頭發嗎?!”他猛地繞過案幾,幾步衝到周泰麵前,一把揪住他的前襟,竟將這樣一個魁梧的漢子如同拎小雞般生生提了起來!他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周泰慘白的臉,鼻尖幾乎要碰到一起,那噴薄而出的、帶著血腥味的暴怒氣息幾乎讓周泰窒息。

“說!在哪丟的?!所有細節!一個字都不許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生生擠出來的冰碴子,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毀滅的意誌。

周泰被勒得幾乎喘不過氣,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將廟會上的驚變、人群的混亂、護衛被衝散、如何發現衣角、如何瘋狂搜尋無果的過程,艱難地複述了一遍。每一次停頓,都伴隨著吳遠亮眼中血色更深一分。

“……屬下……屬下無能……已帶人將那片地方翻了三遍……活不見人……死……死……”周泰終究沒敢說出那個字。

“閉嘴!”吳遠亮猛地將他摜在地上!周泰悶哼一聲,嘴角又溢位一縷鮮血。

吳遠亮不再看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瀕臨失控的雄獅,猛地轉身,抓起案幾上象征兵權的虎符,狠狠砸在傳令兵捧著的銅鑼上!

“鏘——!!!”

一聲穿金裂石、淒厲到極點的鑼鳴,驟然炸響!這聲音蘊含著主帥無邊的狂怒與驚恐,撕裂了軍營的寧靜,如同死亡的號角,瞬間傳遍整個營寨!

“擂鼓!聚將!”吳遠亮的咆哮如同受傷的猛虎長嘯,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親兵營!給我上馬!目標——並州城隍廟!封鎖城門!全城戒嚴!擅闖者,格殺勿論!”

“咚!咚!咚!咚——!”

急促如暴雨傾盆、沉重如喪鐘敲響的聚將鼓聲,緊隨著那聲淒厲的鑼鳴,瘋狂地擂動起來!一聲緊過一聲,一聲重過一聲!鼓點敲在每一個士兵的心上,敲碎了夜的沉寂,也敲響了並州城這個七夕之夜的血色序幕!

整個軍營如同被投入滾燙沸油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

急促的號角聲撕裂長空!沉重的腳步聲從四麵八方彙聚,鎧甲與兵刃碰撞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戰馬嘶鳴著被從馬廄中牽出!軍官們聲嘶力竭的咆哮此起彼伏!

“親兵營!上馬!”

“封鎖四門!快!”

“都督有令!全城戒嚴!擅闖者死!”

“快!快!快!”

火光在營寨中瘋狂跳躍,映照著一張張驚愕、緊張、隨即被軍令點燃而變得肅殺鐵血的麵孔。馬蹄聲如同狂暴的雷霆,由軍營中心炸開,裹挾著衝天的殺氣與塵土,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衝破營門,向著燈火闌珊卻已暗藏無邊凶險的並州城,瘋狂席捲而去!

吳遠亮一馬當先!他早已換上冰冷的玄色鐵甲,猩紅的披風在身後被疾馳的烈風扯得筆直,如同翻卷的血浪!他死死攥著韁繩,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被茶水燙紅的印記在火光下異常刺目。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此刻繃緊如鐵鑄的凶神麵具,唯有那雙眼睛,赤紅如血,裡麵翻湧著足以焚毀天地的暴怒、深入骨髓的恐懼,以及一種不顧一切的、近乎瘋狂的執念!

“柔煙——!”一聲撕心裂肺、裹挾著無儘恐慌與狂暴怒火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炸出,如同瀕死孤狼的哀嚎,衝破喧囂的馬蹄聲,狠狠刺向並州城的方向,在夜風中回蕩,淒厲得令人心膽俱裂!

“等我!”

馬蹄踏碎一地狼藉的燈籠碎片,踏過散落的糖人殘骸,踏在冰冷而混亂的青石板上,發出沉重而急促的回響。吳遠亮率領著殺氣騰騰的親兵營,如同一股裹挾著死亡氣息的黑色旋風,衝入了尚殘留著節日餘溫卻已徹底變調的城隍廟廣場。

眼前的景象,讓吳遠亮眼中翻騰的血色風暴幾乎要溢位來!

廣場邊緣一片狼藉,如同被颶風狠狠蹂躪過。傾倒的燈籠架、碎裂的木板、散落一地的彩紙和貨物、被踩踏得麵目全非的殘羹冷炙……還有斑斑點點,尚未完全乾涸的、在燈火下反射著暗紅光澤的血跡!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塵土味和一種劫後餘生的恐慌氣息。

幾個負責維持廟會秩序、此刻正在清理現場的巡城兵丁,看到這隊鐵甲森森、殺氣衝天的騎兵突然出現,尤其看到為首那位如同地獄殺神般的主帥時,嚇得魂飛魄散,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都……都督……”兵丁頭目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吳遠亮根本無暇理會他們。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瞬間就鎖定了不遠處那個癱坐在地上、捧著什麼東西失魂落魄的身影——琅夏!還有旁邊臉色死灰、彷彿瞬間老了十歲的汪氏!

“夫人呢?!”吳遠亮幾乎是滾鞍下馬,沉重的鐵甲撞擊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幾步衝到琅夏麵前,高大的身影帶著迫人的威壓。

琅夏被他身上那股濃烈的血腥氣和狂暴的怒意嚇得渾身劇顫,猛地抬起頭。她的眼睛腫得像桃子,臉上滿是淚痕和塵土,當看清是吳遠亮時,巨大的恐懼和委屈瞬間爆發,她舉起手中那支點翠步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都督……夫人……夫人她……奴婢該死……奴婢沒拉住……”她泣不成聲,隻能拚命將那隻步搖遞向吳遠亮,彷彿那是唯一的證物。

吳遠亮的視線死死釘在那支步搖上。那是他去年七夕親手為她簪上的!翠羽在燈火下依舊華美,卻沾滿了灰塵,冰冷刺骨。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絲毫壓不住心口那撕裂般的劇痛。

汪氏掙紮著撲過來,老淚縱橫,聲音嘶啞:“姑爺……老奴該死啊……那馬……那馬衝過來……人……人一下子就亂了……老奴……老奴沒抓住小姐的手……”她捶打著自己的胸口,痛苦得幾乎要背過氣去。

“衣角!”吳遠亮猛地轉頭,赤紅的雙眼如同燃燒的烙鐵,狠狠烙在剛剛被親兵攙扶下馬、麵如死灰的周泰身上,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在哪裡發現的?!”

周泰強忍著傷痛和巨大的恐懼,踉蹌著走到那片狼藉的中心,指著一處地麵。那裡還殘留著燈籠架傾倒的痕跡和混亂的腳印。“回……回都督……就是這裡……夫人的衣角……被撕扯下來……壓在……壓在燈籠架下……”他的聲音微弱而絕望。

吳遠亮一步踏前,蹲下身。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可怕的、壓抑的專注。粗糙的手指拂開地上的浮土和碎屑,指腹感受著冰冷的石板。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一寸寸地掃過那片地麵,不放過任何一絲微小的痕跡。除了混亂的腳印和被踩踏的痕跡,似乎並無其他異常。他猛地抓起一把混雜著泥濘、糖屑和灰塵的泥土,湊到鼻端,深深吸氣。

塵土味、血腥味、甜膩的糖味……還有一絲極其極其微弱、幾乎難以捕捉的、冷冽的異香!那香氣絕非廟會上任何脂粉或香料的味道,更像是一種……帶著雪域寒氣的特殊植物氣息!這絲氣息微弱得如同幻覺,卻讓吳遠亮緊繃的神經猛地一抽!他死死攥緊那把泥土,指關節捏得發白。

“搜!”吳遠亮猛地站起身,那截被周泰呈上的粉色衣角在他掌心被攥得死緊,幾乎要嵌進肉裡。他的聲音不再是咆哮,而是變成了一種低沉到極致、冰冷到骨髓的寒鐵摩擦聲,帶著不容置疑的毀滅意誌,響徹在每一個親兵和隨後趕到的將校耳中,如同死神的敕令:

“以這點為中心!方圓一裡之內!所有活物,雞犬不留!所有死物,掘地三尺!所有房屋,給我拆!所有店鋪,給我砸!所有暗道,給我挖!所有水井,給我淘!所有地窖,給我翻!所有可疑人等,不分老幼,不分貴賤,一律拿下!膽敢反抗者——”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刀,雪亮的刀鋒在燈火下劃出一道淒厲的寒芒,直指前方混亂的街巷,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凍結了空氣:

“殺——無——赦——!”

最後一個字落下,彷彿開啟了地獄的閘門!

“遵令——!”親兵營和隨後趕到的軍士齊聲應諾,吼聲震天!那聲音裡沒有一絲猶豫,隻有被主帥狂暴殺意徹底點燃的、不顧一切的鐵血!

鐵蹄再次踏碎寂靜!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悶雷滾動!甲葉鏗鏘!刀劍出鞘的刺耳摩擦聲連成一片!士兵們如同出閘的猛虎、嗅到血腥的群狼,帶著衝天的戾氣,分成無數小隊,凶猛地撲向周圍的街巷、店鋪、民居!

“開門!都督府搜查!”

“裡麵的人!全部出來!”

“違令者死!”

粗暴的砸門聲、踹門聲、驚恐的尖叫聲、孩童的哭喊聲、士兵厲聲的嗬斥和盤問聲……瞬間取代了節日的餘韻,將整個城隍廟區域拖入了混亂與恐怖的深淵!

吳遠亮如同鐵鑄的雕像,佇立在發現衣角的原點。他的身影在搖曳的燈火和士兵們舉起的火把映照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玄甲冰冷,猩紅的披風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如同浸透了血。他緊緊攥著那截殘破的衣料,指縫間滲出點點殷紅,不知是泥土還是被他指甲刺破掌心流出的血。他赤紅的雙眼,如同兩盞永不熄滅的地獄業火,死死地、一寸寸地掃視著這片吞噬了他妻子的黑暗之地。

“柔煙……”一聲低啞的、破碎的呼喚,在震天的喧囂中微不可聞,卻帶著令人心悸的絕望,“你在哪……回應我……”

回答他的,隻有遠處傳來的一聲淒厲慘叫——某個試圖反抗的潑皮被士兵毫不猶豫地一刀砍翻!血光在火把下短暫地一閃。

夜,濃稠如墨,深不見底。並州城這個七夕的狂歡,徹底沉入了冰冷血腥的煉獄。吳遠亮的心,也隨著那聲慘叫,一同墜入了無邊的黑暗深淵。他像一頭徹底失去伴侶的孤狼,昂首向天,喉嚨裡滾動著無聲的咆哮,隻有眼中那焚毀一切的血色,在宣告著他至死方休的誓言。

時間,在無望的搜尋中,變成了一把遲鈍而殘忍的銼刀。

最初的一個月,整個並州城都在吳遠亮狂暴的意誌下瑟瑟發抖。四門緊閉,如同鐵桶,隻許進,不許出。盤查之嚴苛,前所未有。士兵們如同篦子梳頭,幾乎將城內每一寸土地都翻了過來。城隍廟廣場及周邊區域,更是重點中的重點,無數可疑的地窖、枯井、暗渠被掘開,甚至連幾處荒廢的義莊和亂葬崗都被挖開,腐朽的棺木暴露在天光之下,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

懸賞告示貼滿了城內的每一個角落。江柔煙的畫像——那是吳遠亮憑著記憶,親手繪製,再由城中最好的畫師潤色而成——畫中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栩栩如生。告示上“都督夫人江氏”幾個大字觸目驚心,下方是足以讓尋常百姓幾輩子衣食無憂的重金賞格。然而,無數雙眼睛日夜逡巡,換來的隻有一次次的失望。偶有為了賞金前來提供線索的,不是語焉不詳,便是經不起盤查的胡言亂語。

吳遠亮幾乎未曾閤眼。他像一個不知疲倦的幽靈,日夜穿梭在並州城的大街小巷。玄甲上沾滿了塵土和汗漬,猩紅的披風邊緣被荊棘勾破,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那雙曾經深邃銳利的眼睛,如今隻剩下布滿血絲的赤紅和深不見底的疲憊。他親自審問每一個被抓獲的、稍有可疑的潑皮無賴、地痞流氓,甚至是那些在廟會附近遊蕩、形跡可疑的遊方道士和江湖術士。軍營的臨時牢房裡,時常傳出淒厲的慘嚎和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沉悶聲響。

周泰被革去了親兵頭領之職,杖責五十,打得皮開肉綻,卻依舊被勒令戴罪,帶著一小隊人日夜在城內最陰暗的角落搜尋。他拖著傷腿,沉默地執行著命令,眼神日益灰敗,隻有偶爾抬頭望向都督府方向時,才流露出一絲刻骨的痛苦和絕望。

琅夏和玉秋兩個丫頭,哭乾了眼淚,人迅速地消瘦下去,像兩株失了水分的花兒。她們固執地留在廟會那片區域附近,逢人便拿出江柔煙的畫像,用沙啞的聲音一遍遍詢問,眼神空洞而執著。汪氏更是自責成疾,一病不起,躺在病榻上,整日神思恍惚,口中不停地喃喃著“小姐……老奴對不起你……”,湯藥難進。

一個月過去,城門在巨大的壓力下不得不重新開啟,但盤查依舊森嚴。吳遠亮的搜尋範圍,如同被無形的絕望之牆所阻,始終未能突破並州城牆的禁錮。

並州城內的氣氛,也從最初的震驚、同情、全力協助,漸漸變了味道。沉重的軍管和持續的騷擾,讓商賈怨聲載道,百姓人心惶惶。街頭巷尾,開始流傳起各種匪夷所思的流言。

“聽說了嗎?城隍廟後麵那條暗巷,以前吊死過好幾個不貞的婦人!陰氣重得很!怕是……被那些不乾淨的東西給‘請’走了吧?”茶肆裡,有人壓低了聲音,眼神閃爍著恐懼。

“我看不像!分明是衝撞了狐仙!七夕那是什麼日子?狐狸娶親的大日子!定是吳夫人長得太美,被狐仙老爺看中,攝去做了壓寨夫人!”另一個說得唾沫橫飛,彷彿親眼所見。

“呸!什麼狐仙鬼怪!我看就是人禍!”一個走南闖北的鏢師灌了口酒,粗聲粗氣道,“並州這地方,魚龍混雜!梁國的探子、山裡的土匪、還有那些專做人口買賣的拍花子……哪個是省油的燈?指不定就是哪路強人,趁著廟會人多眼雜,下了黑手!吳都督把城裡翻了個底掉,找不到人,怕不是……人早就被弄出城去了!”他最後一句話聲音壓得極低,卻引得周圍人一片倒吸冷氣。

這些流言如同長了翅膀的毒蟲,迅速在城內蔓延,越傳越離奇,越傳越恐怖。吳府的下人出門采買,時常能感受到路人投來的、夾雜著同情、探究,甚至是一絲隱秘畏懼的複雜目光。

都督府,吳遠亮的書房。

厚重的簾幕低垂,將窗外的光線隔絕了大半,隻餘書案上一盞孤燈,散發著昏黃搖曳的光暈。燈油將儘,燈芯偶爾爆出一兩點細微的劈啪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吳遠亮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椅中,身影幾乎完全融入了背後的陰影裡。他麵前的案幾上,空蕩蕩的,隻有那半截粉色的衣角,被一方素白的絲帕小心地托著,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旁邊,是那隻摔碎了又被勉強粘合起來的冰裂紋茶杯,裂痕猙獰,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低著頭,一動不動。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緊繃的下頜線條,深陷的眼窩和高聳的顴骨,濃重的陰影覆蓋了他大半張臉。隻有那雙擱在扶手上的手,暴露在光線裡。手指的骨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凸起,青筋虯結,手背上,被茶水燙傷的紅痕已經結痂,變成了一道深褐色的醜陋疤痕,與他掌心被指甲反複摳挖出的新傷疊在一起,觸目驚心。

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書房外,偶爾傳來巡夜家將極輕的腳步聲,更襯得屋內死寂如墓。

突然,一陣極其輕微的、如同春日柳枝拂過水麵的腳步聲在門外廊下響起,停在了書房門口。接著,是小心翼翼的、帶著遲疑的叩門聲。

“篤……篤篤……”

吳遠亮毫無反應,彷彿一尊失去靈魂的石像。

門外沉默了片刻,一個溫婉中帶著濃濃擔憂和疲憊的女聲響起:“亮兒……是娘。”是吳老夫人。

吳遠亮的眼皮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依舊沉默。

吳老夫人等了片刻,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隔著門板傳來,充滿了無力與心碎:“亮兒……開開門……讓娘看看你……你這樣子……孃的心……都要碎了……”她的聲音哽嚥了,“柔煙那孩子……娘也心疼……可……可你總不能……不吃不喝不睡……這樣熬下去……身子骨怎麼受得住啊……”

吳遠亮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抬起頭。昏黃的燈光落在他臉上,照出眼底一片駭人的空洞,如同兩口乾涸的深井,所有的光亮和情感都被抽離殆儘,隻剩下無邊無際的荒蕪和死寂。嘴唇乾裂起皮,微微翕動了一下,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亮兒……”吳老夫人的聲音帶上了哭腔,“聽娘一句勸……這都一個多月了……柔煙她……她或許……”那個“凶多吉少”的詞,在她舌尖滾了滾,終究是化作一聲更沉重的歎息和壓抑的啜泣,“你得……你得保重自己啊……吳家……江家……都指望著你啊……”

指望?

吳遠亮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還難看、冰冷到極點的弧度。那笑容裡沒有一絲溫度,隻有無儘的嘲諷和悲涼。

指望他什麼?指望他連自己的妻子都護不住?指望他在滿城風雨中束手無策?指望他在絕望的深淵裡腐爛?

“……”

他終於發出了一點聲音,極其沙啞,如同砂礫在枯骨上摩擦:“娘……您……回吧……”

聲音乾澀,疲憊,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拒絕一切的冰冷。說完,他重新低下頭,目光再次死死地釘在案幾上那截粉色的衣角上。彷彿那冰冷的、殘破的布料,是他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聯係。

門外,吳老夫人壓抑的哭泣聲斷斷續續地傳來,最終,腳步聲帶著沉重的無奈,緩緩遠去。

書房內,重新陷入一片死寂。隻有那盞油燈,火焰掙紮著跳動了幾下,終於,燈油徹底耗儘。最後一絲微弱的光明,不甘地閃了閃,倏然熄滅。

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將那個枯坐的身影,連同他無邊無際的痛苦與絕望,一同埋葬。

時間在無望的等待與徒勞的奔波中,悄然滑過了三個寒暑。

並州城的百姓漸漸習慣了城門處依舊森嚴的盤查,習慣了偶爾還能在街頭巷尾看到吳府下人拿著畫像詢問的身影,習慣了那些關於“都督夫人”離奇失蹤的種種怪談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雖然談論的聲音已低了許多,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淡漠。都督府門前的車馬日漸稀少,隻有江家和吳家本家的幾位至親,還時不時登門探望,帶來一些微不足道的、關於遠方尋訪的模糊訊息,最終都化為一聲聲沉重的歎息。

吳遠亮變了。

曾經那個意氣風發、銳氣逼人的並州都督,如同被風霜侵蝕了千年的頑石,變得冷硬而沉默。玄甲依舊在身,猩紅的披風依舊翻卷,但披掛之人身上那股曾經灼人的銳氣,已被一種深沉的、如同萬年寒潭般的冷冽所取代。他依舊處理軍務,甚至比以往更加嚴苛高效,隻是那雙深陷的眼眸裡,再難尋到一絲波瀾。他甚少回府,大部分時間都留在軍營冰冷的簽押房裡,或是親自帶隊在並州周邊的山林、關隘、乃至人跡罕至的險峻之地巡視、搜尋。每一次外出歸來,風塵仆仆的鎧甲上都彷彿帶著揮之不去的寒氣。

府中下人噤若寒蟬。琅夏和玉秋被調離了原來的位置,做些灑掃的輕活,人依舊沉默寡言,眼神空茫。汪氏的病時好時壞,纏綿病榻,神智卻似乎清醒了一些,隻是絕口不提“小姐”二字。吳老夫人明顯蒼老了許多,頭發幾乎全白,終日吃齋唸佛,佛堂裡的青煙繚繞不絕。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都督府的每一個角落,勒得人透不過氣。

第三年冬,一場罕見的暴雪席捲了並州大地。鵝毛般的雪片連下了三天三夜,天地間一片蒼茫,積雪深可沒膝。官道斷絕,鳥獸絕跡。連軍營的日常操練都不得不暫停。

暴雪初歇的黃昏,吳遠亮一身寒氣地踏入了都督府後院那間塵封已久的繡樓。這是江柔煙未出閣前居住的地方,婚後偶爾也會回來小住。府中無人敢輕易踏入,唯有他,會在某些難以入眠的深夜或風雪阻路的日子,獨自進來,一坐便是許久。

樓內陳設依舊,一塵不染,卻彌漫著久無人居的冰冷氣息。梳妝台上的菱花銅鏡蒙著一層薄灰,映出他模糊而疲憊的身影。他脫下沾滿雪沫的沉重披風,隨手搭在椅背上,走到窗邊。窗外,是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庭院,幾株寒梅在牆角倔強地探出幾點紅萼,在暮色與雪光中顯得格外孤寂。

他推開窗,一股凜冽刺骨的寒氣猛地灌入,吹散了屋內沉悶的檀香氣息。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撲在臉上,帶來針紮般的刺痛,卻奇異地讓他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一瞬。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院中厚厚的積雪,由遠及近,直衝繡樓而來!

“報——!”是周泰的聲音!帶著一種久違的、近乎破音的急促和激動!

吳遠亮猛地轉身!動作之大,帶倒了窗邊小幾上一個插著枯枝的白瓷瓶!

“哐當!”瓷瓶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繡樓裡格外刺耳!

周泰已衝到了樓下,他甚至等不及通報,仰著頭,對著樓上的視窗,聲音因為激動和奔跑而劇烈喘息:“都督!有……有訊息了!山……山陽鎮!靠近梁國邊境的那個小鎮!有……有個獵戶!他說……他說三年前大雪封山時……在鬼見愁斷崖那邊的老林子裡……救過一個女人!”

“轟——!”

彷彿一道積蓄了三年、足以撕裂蒼穹的狂暴雷霆,在吳遠亮早已死寂的心湖深處轟然炸響!那巨大的衝擊力讓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不得不伸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窗欞才穩住身形!指下的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女人?大雪封山?鬼見愁斷崖?!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早已麻木的神經上!

“說清楚!”吳遠亮的聲音陡然拔高,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失控的顫抖。他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寒風捲起他鬢邊散亂的發絲,赤紅的眼睛死死釘在樓下雪地裡氣喘籲籲的周泰身上,那目光中的急切與狂暴,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那獵戶……叫王石頭!他說三年前,也是這麼一場大雪後,他進老林子檢視陷阱……在鬼見愁斷崖下麵一處避風的山坳裡……發現了一個昏迷的女人!”周泰語速飛快,胸膛劇烈起伏,“穿著……穿著破爛的錦緞!像是……像是大戶人家的!凍得隻剩一口氣了!臉……臉被樹枝劃傷了,糊著血和泥……看不太清……但……但那身段氣度……他……他說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好看的女人!”周泰激動得聲音都在發飄,“他把她揹回了山陽鎮外的窩棚!可……可那女人醒過來後……就……就瘋了!”

“瘋了?!”吳遠亮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重錘擊中!

“是!神誌不清!不認人!不說話!隻會傻笑……或者……或者驚恐地尖叫!”周泰用力點頭,臉上混合著激動與巨大的惋惜,“王石頭一個光棍獵戶,哪懂得照顧這樣的病人?他……他害怕惹上麻煩……也……也養不起……就……就把她……送到……送到了鎮外三十裡的……慈……慈雲庵……”

慈雲庵!

吳遠亮隻覺得一股滾燙的血流猛地衝上頭頂!鬼見愁斷崖……慈雲庵……這兩個名字像兩道閃電,瞬間劈開了他腦海中塵封的、血淋淋的記憶!

那是四年前,江柔煙失蹤前不到半個月!他親自帶兵在鬼見愁斷崖一帶伏擊了一股越境劫掠的梁國遊騎!一場惡戰!他記得自己為了救一個被梁騎圍困的年輕校尉,策馬衝得太急,結果連人帶馬摔下了斷崖!是江柔煙!她不顧勸阻,帶著府中護衛和郎中,冒著極大的危險,親自找到了重傷昏迷的他,將他安置在斷崖下避風處,又派人日夜兼程去最近的慈雲庵求來了救命的傷藥!

那片山坳!那個救命的避風處!

難道……難道她是在那裡……被人……?

巨大的希望伴隨著更深的恐懼和暴怒,如同兩條毒蛇,瞬間纏緊了吳遠亮的心臟!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裡奔湧咆哮的聲音!

“備馬!”吳遠亮猛地縮回身子,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風,看也不看地上碎裂的瓷瓶,大步衝向樓梯!沉重的軍靴踏在木樓梯上,發出咚咚咚的悶響,如同戰鼓擂動!

“立刻!點齊三百親衛!不!五百!全部輕裝!帶上最好的郎中!備足乾糧傷藥!把那個王石頭給我帶上!”他的吼聲在空蕩的繡樓裡回蕩,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目標——山陽鎮,慈雲庵!天亮之前,必須趕到!”

風雪未停,夜色如墨。並州都督府緊閉的大門轟然洞開!

沉重的馬蹄聲再次踏碎了冰雪覆蓋的長街!五百鐵騎,如同一條燃燒著複仇與希望烈焰的黑色怒龍,在吳遠亮的親自率領下,衝破漫天風雪,向著並州西北、那處靠近梁國邊境、名為山陽鎮的荒僻之地,不顧一切地狂飆而去!

冰冷的雪片被疾馳的馬蹄帶起的狂風吹卷,狠狠抽打在騎士們鐵鑄般的臉上。吳遠亮一馬當先,猩紅的披風在身後拉成一條筆直的血線,彷彿要將這沉沉的夜幕徹底撕裂!他緊抿著唇,下頜繃成一道淩厲的線條,赤紅的眼中隻剩下前方風雪彌漫的官道儘頭,隻剩下那個名叫“慈雲庵”的地方!

柔煙……等我!

這一次,無論擋在前麵的是神佛還是妖魔,是刀山還是火海,他都要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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