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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夢緣 第11章 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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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雨水如同億萬根鋼針,永無休止地紮在柳詩窈裸露的麵板上。深紫色的錦裘吸飽了泥水,沉重得像一件鐵鑄的囚衣,每一次顛簸都死死拖拽著她早已透支的骨頭。胯下的黑馬早已筋疲力竭,噴吐著滾燙的白沫,在泥濘不堪的荒野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掙紮前行,速度越來越慢。

身後,睿王府追兵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呼喝聲和馬蹄聲,被狂暴的雨幕暫時吞噬,但死亡的陰影從未遠離。柳詩窈知道,那隻是暫時的。蕭屹的“血鷹”,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群,絕不會放棄。

她伏在馬背上,臉頰緊貼著濕漉漉、散發著汗味和血腥味的馬鬃,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鐵鏽味和冰冷的泥腥氣,刺得肺腑生疼。視線模糊一片,雨水和散亂的長發糊住了眼睛,隻能看到前方混沌翻滾的黑暗。左手腕上那被自己生生砸斷鎖鏈的傷口,布條早已被血水和雨水浸透,每一次顛簸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溫熱的液體仍在不斷滲出,順著冰冷的手臂流淌,滴落在馬背上,又迅速被無情的雨水衝刷成淡紅。

唯一支撐她殘破意識、不被劇痛和寒冷徹底拖入深淵的,是掌心中那幅用自己鮮血繪就的地圖。

歪斜的圓圈(黑水村),顫抖的血線,醒目的血點,以及旁邊那四個力透“紙”背、彷彿用靈魂刻下的暗紅大字——

祠堂夾牆!

她的指尖深深摳進掌心翻卷的皮肉裡,用這鑽心的痛楚強迫自己清醒。柔煙……你的血詔指引之地……孩子……我的孩子……可能就在那裡!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孤星,微弱,卻燃燒著她最後的生命之火。

她必須回去!必須回到那個剛剛逃離的噩夢之地——黑水村!

方向早已迷失在無邊的雨夜和泥濘之中。她隻能憑著本能,驅策著疲憊不堪的黑馬,在荒野裡兜著絕望的圈子,試圖捕捉一絲熟悉的地貌。每一次錯誤的轉向,都讓她的心沉入更冰冷的穀底。時間在暴雨的喧囂中無情流逝,體力如同指間的沙,飛速消散。

終於,在意識即將徹底渙散的邊緣,一片在暴雨中顯得更加陰森猙獰的枯死槐樹輪廓,如同鬼魅般撞入了她模糊的視野!

黑水村村口!

到了!

一股混雜著巨大恐懼和更加巨大的希望的洪流瞬間衝垮了她!她猛地一勒馬鬃,黑馬發出一聲痛苦的嘶鳴,前蹄揚起,幾乎將她甩落。她用儘最後力氣夾緊馬腹,強行扭轉馬頭,朝著那片在風雨中飄搖、如同鬼域般的破敗村落衝了過去!

衝過村口枯槐的瞬間,一股比暴雨更刺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整個村子死寂無聲,隻有雨水瘋狂抽打土坯茅屋和地麵的嘩啦聲。黑洞洞的視窗如同瞎眼巨獸空洞的眼窩,冷冷地注視著這個去而複返的闖入者。

她不敢停留,驅策著黑馬在泥濘的村道上狂奔,濺起大片渾濁的水花。目標無比清晰——村中央那片空地,那口如同大地傷疤的枯井!

近了!

空地上,那輛玄黑色的巨大馬車如同被遺棄的巨獸骨架,沉默地矗立在原地。數十名玄甲親衛如同冰冷的鐵樁,依舊拱衛著這片區域。雨水順著他們冰冷的麵甲流淌,沒有絲毫人氣。他們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鎖定了這個衝破雨幕、闖入禁區的身影!

柳詩窈的心臟幾乎要炸裂!她看到了!就在枯井西側幾步遠的泥濘中,那具小小的、蜷縮的白骨,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裡!冰冷的雨水無情地衝刷著森白的骨殖,幾縷深褐色的朽爛繈褓碎片纏繞其上。

孩子……她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小小的骸骨上,巨大的悲痛和那個驚雷般的疑問(沒有胎記!)再次撕裂她的神經!但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

“攔住她!”守衛枯井的親衛首領厲聲嘶吼,拔刀出鞘!冰冷的寒光瞬間撕裂雨幕!

數名玄甲親衛如同獵豹般撲上!刀鋒的寒芒直指馬上的柳詩窈!

柳詩窈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決絕!她猛地一夾馬腹,受傷的黑馬爆發出最後一絲力量,朝著枯井的方向,不顧一切地撞了過去!同時,她伏低身體,右手閃電般探入懷中——那裡,藏著那塊曾刺傷親衛、沾滿血泥的尖銳碎石!

“唏律律——!”黑馬嘶鳴著,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狠狠撞開了兩名試圖攔截的親衛!

刀鋒擦著她的後背掠過,冰冷的殺機讓她汗毛倒豎!

就在這電光石火、人馬即將衝過枯井的刹那!

柳詩窈的身體猛地從馬背上彈起!她放棄了馬匹,如同撲火的飛蛾,朝著泥濘中那具小小的骸骨,不顧一切地撲了下去!

噗通!

她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泥漿裡,濺起大片汙穢!巨大的衝擊力讓她眼前一黑,劇痛瞬間席捲全身!但她根本顧不上!她的雙手,那雙沾滿泥濘、血汙和雨水的手,如同最虔誠的信徒,又如同最絕望的母親,死死地、緊緊地抱住了那具冰冷刺骨的骸骨!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悲鳴從她喉嚨深處擠出。冰冷的觸感透過濕透的錦裘,瞬間刺入她的骨髓。沒有柔軟,沒有溫度,隻有死亡永恒的堅硬和冰冷。

周圍的玄甲親衛瞬間圍攏上來,冰冷的刀鋒組成了一圈死亡的牢籠,對準了泥濘中這個緊緊抱著骸骨、如同瘋魔的女人。

“拿下!”首領的聲音冰冷無情。

柳詩窈死死抱著骸骨,將臉深深埋進那冰冷的骨骼之中。冰冷的雨水混雜著滾燙的淚水瘋狂流淌。意識在劇痛、寒冷和巨大的精神衝擊下劇烈地搖曳,如同風中殘燭。視野開始模糊、旋轉,周圍親衛冰冷的呼喝聲和刀鋒的寒光變得扭曲而遙遠。

祠堂夾牆……祠堂夾牆……

掌心那幅血圖的位置如同烙印般灼熱。不能停在這裡……不能……

就在這時,一股難以抗拒的、如同潮水般的黑暗伴隨著刺骨的寒意,徹底淹沒了她殘存的意識。她抱著那具冰冷的骸骨,身體一軟,徹底癱倒在冰冷的泥濘之中,失去了所有知覺。

冰冷的、粘稠的黑暗包裹著她,沒有儘頭。

柳詩窈感覺自己在下沉,不斷下沉。沒有光,沒有聲音,隻有刺骨的寒冷,深入骨髓,凍結靈魂。水,冰冷的水,從四麵八方湧來,灌入她的口鼻,扼住她的呼吸。她拚命掙紮,四肢卻沉重得像灌滿了鉛,動彈不得。

黑暗的水底,無數雙蒼白的手伸了出來,冰冷滑膩,死死抓住她的腳踝、手腕、頭發,將她拖向更深的、永恒的黑暗深淵!她想尖叫,喉嚨裡卻隻能冒出絕望的氣泡。

突然,一點微弱的光,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亮起。

那光很弱,像風中的燭火,搖曳不定。光暈中,一個模糊的、小小的繈褓輪廓,在冰冷的水流中載沉載浮。

孩子……我的孩子!

巨大的希望瞬間衝破了窒息的恐懼!柳詩窈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拚命掙脫那些冰冷手臂的拖拽,朝著那點微光、朝著那個小小的繈褓,奮力地遊去!每一次劃水都耗儘她所有的力氣,冰冷的河水如同利刃切割著她的身體。

近了!更近了!

她終於觸碰到了!那柔軟的布料包裹著一個小小的身體!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

狂喜瞬間淹沒了她!她顫抖著,用儘全身力氣,想要將繈褓緊緊抱入懷中!

就在她即將抱住的刹那——

繈褓猛地翻轉過來!

一張青紫色、腫脹變形的嬰兒麵孔,驟然出現在她眼前!空洞的眼窩死死地盯著她!那張小小的嘴巴無聲地張開,彷彿在發出最怨毒的詛咒!

“啊——!”柳詩窈的尖叫終於衝破了喉嚨的束縛,在冰冷的水底炸開!她猛地縮回手,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冰錐,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臟!

不!不是!這不是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左臂上有胭脂痣!小小的,像一粒硃砂!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了噩夢的混沌!

眼前的恐怖嬰兒麵孔瞬間扭曲、破碎,連同那冰冷的河水一起消散。

場景驟然切換。

不再是冰冷的水底,而是一個……破敗、漏雨、彌漫著濃重血腥氣和草藥味的昏暗房間。搖曳的油燈光芒如同鬼火,照亮牆壁上斑駁的血跡。空氣裡混雜著汗味、鐵鏽味和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氣。

劇痛!撕裂般的劇痛從身體最深處傳來,幾乎要將她活活劈開!她躺在冰冷堅硬的木板床上,身下是潮濕的稻草。汗水浸透了她的頭發和破爛的衣衫,粘膩地貼在麵板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血腥味,每一次用力都像是在把自己淩遲。

“用力!夫人!快出來了!再用力!”一個蒼老而急促的女聲在耳邊響起,帶著濃重的鄉音和無法掩飾的恐懼。

柳詩窈的意識在劇痛的浪潮中沉浮,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烈的血腥味。她知道自己要生了,在這個如同地獄般的逃亡地窖裡。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蕭屹的人隨時可能找到這裡!她和遠亮的孩子……

“哇——!”

一聲微弱卻清晰的啼哭,如同天籟,驟然刺破了房間內令人窒息的絕望和血腥!

生了!

柳詩窈如同虛脫般癱軟下去,汗水迷濛了她的眼睛。她艱難地側過頭,看向接生婆手中那個小小的、沾滿血汙和胎脂的嬰兒。

是個男孩。

接生婆草草用一塊相對乾淨的破布擦拭著嬰兒的身體,動作慌亂。柳詩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如同探照燈,死死鎖定在嬰兒小小的左臂上!

光線下,嬰兒左臂肘關節內側的肌膚上,一點小小的、如同胭脂暈染開的淡紅色胎記,清晰地映入她的眼簾!

胭脂痣!

她的孩子!她和遠亮的孩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和巨大的母愛瞬間衝垮了所有的痛苦和恐懼!她想伸手去抱,身體卻虛弱得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

“快……快給我看看……”她嘶啞地、用儘力氣地哀求。

接生婆的臉上卻毫無喜色,隻有一片死灰般的驚恐。她猛地抬頭,看向地窖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方向,渾濁的老眼裡充滿了極致的恐懼。

“來……來了!他們來了!王爺的人!”接生婆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如同瀕死的哀鳴。

轟隆!

一聲巨響!地窖的木門被粗暴地踹開!木屑紛飛!

刺眼的天光混合著冰冷的空氣猛地灌入!幾個穿著睿王府玄甲、如同地獄惡鬼般的身影,堵住了唯一的出口!冰冷的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致命的寒芒!

“不——!”柳詩窈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畫麵瞬間破碎!

冰冷的泥漿觸感再次清晰地傳來,混雜著雨水的腥氣。

柳詩窈猛地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鉛灰色、不斷砸下雨水的天空。冰冷的雨水無情地衝刷著她的臉龐,讓她瞬間清醒。

不是地窖!不是噩夢!

她依舊躺在黑水村枯井邊的泥濘裡!渾身濕透,冰冷刺骨,如同剛從冰河中撈出。左手腕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提醒著她殘酷的現實。而她的懷裡,依舊緊緊抱著那具小小的、冰冷的、森白的骸骨!

祠堂夾牆!胭脂痣!孩子可能還活著!

噩夢中的場景如同烙印,清晰無比!那點小小的胭脂痣,是唯一的標記!是她在絕望深淵裡抓住的唯一真實!

她猛地低頭,不顧手腕的劇痛,用那隻勉強能動、沾滿泥濘和血汙的右手,再次瘋狂地拂去骸骨左臂肘關節處纏繞的深褐色繈褓碎片!

碎片剝落。

露出的臂骨……纖細,蒼白。

光滑的骨麵上……空空如也!

沒有!沒有那點淡紅色的、如同生命印記般的胭脂痣!

轟——!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瞬間衝垮了身體的冰冷和劇痛!不是!這真的不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可能還活著!就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

這個認知帶來的力量,讓早已透支的身體再次湧起一絲微弱的暖流。然而,緊隨狂喜而來的,是更加冰冷刺骨的恐懼!

周圍的玄甲親衛並未散去,冰冷的刀鋒依舊指著她。那個被她刺傷過的親衛頭目,眼神陰鷙得如同毒蛇,捂著自己簡單包紮的手臂,嘴角噙著一絲殘忍的冷笑,正一步步向她逼近。

“賤人!裝死?”他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聲音如同刮骨的鋼刀,“王爺有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把她拖起來!”

兩名親衛立刻上前,粗暴地抓住柳詩窈的肩膀,要將她和她懷中的骸骨分開!

“滾開!”柳詩窈爆發出母獸般的嘶吼,死死抱住骸骨,身體爆發出最後的力量掙紮!指甲在泥濘中摳出深深的痕跡!

“找死!”親衛頭目眼中凶光一閃,猛地抬腳,帶著千鈞之力,狠狠踹向柳詩窈死死抱著骸骨的胳膊!

砰!

“呃啊——!”一聲淒厲的痛呼!巨大的力量讓柳詩窈的手臂瞬間麻木,劇痛讓她眼前發黑,懷中的骸骨再也抱不住,脫手滾落在一旁的泥水裡!

與此同時,一股無法抑製的熱流猛地衝上她的喉嚨!

噗——!

一大口滾燙的鮮血,混合著泥漿,從她口中狂噴而出!如同在冰冷的雨幕中綻開一朵淒厲的血花!鮮血濺落在泥濘的地麵,濺落在森白的骸骨上,迅速被雨水衝刷、暈開。

她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徹底癱軟下去,倒在冰冷的泥漿中,隻剩下微弱的抽搐。視線迅速模糊、黯淡,世界旋轉著褪去顏色。最後殘留的聽覺裡,是親衛頭目冷酷的咆哮:“捆起來!帶走!”

祠堂夾牆……孩子……

這是她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前,最後一點微弱而執拗的念頭。

青篷馬車在狂暴的雨幕中艱難跋涉,如同怒海中的一葉扁舟,每一次顛簸都帶著散架的呻吟。車輪碾過泥濘和坑窪,發出沉悶而粘滯的咕嚕聲,彷彿隨時會陷入無底的沼澤,再也無法掙脫。

車廂內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壓抑。濃重的黴味、乾草的腐朽氣息、血腥味、汗味以及冰冷的濕氣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一種絕望的氣味。

吳遠亮背靠著冰冷潮濕、不斷隨著車身搖晃而撞擊他脊骨的車廂板壁,每一次撞擊都帶來全身崩裂傷口新一輪的劇痛。他緊緊抱著懷裡瑟瑟發抖的明玉,用自己的身體為她隔絕著大部分的顛簸和黑暗的恐懼。女兒小小的身體冰冷得像塊石頭,緊緊依偎在他懷裡,隻有細微的、壓抑的抽噎聲證明她還醒著。

“爹爹……冷……”明玉細微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恐懼,如同受傷的小貓。

“彆怕……明玉……抱緊爹爹……很快就……不冷了……”吳遠亮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耗儘力氣。他努力收攏手臂,想給女兒更多溫暖,卻感覺自己的體溫也在飛速流失。掌心的傷口火燒火燎,那幅用血刻下的地圖——歪斜的圓圈,顫抖的血線,醒目的血點,祠堂夾牆四個字——每一次心跳都帶來灼熱的刺痛,如同烙印在靈魂上的詛咒。

柔煙……蕭景曜……血詔碎裂的畫麵如同鬼魅,不斷在他混亂的腦海中閃現。那無聲無息裂開的布帛,那飄落的殘片,那滅頂的絕望……還有蕭景曜那雙深不見底、彷彿洞悉一切卻又冰冷無情的眼睛……

“握緊你掌心的東西……活著到那裡……唯一的籌碼……”

蕭景曜的話語如同冰冷的蛇,纏繞著他的神經。祠堂夾牆……那裡麵到底有什麼?是柔煙拚死留下的真相?還是另一個……致命的陷阱?

他下意識地收緊了左拳,掌心的劇痛帶來一陣尖銳的清醒。無論是什麼,他都必須去!為了柔煙,為了明玉,也為了……那被深埋的、或許能顛覆一切的秘密!

就在這時,馬車猛地一個劇烈的顛簸!

“啊!”明玉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吳遠亮猝不及防,抱著明玉的身體被狠狠拋起,後背重重撞在堅硬的車廂壁上!

噗——!

一股無法壓製的腥甜猛地湧上喉嚨!他再也忍不住,頭一偏,一大口暗紅的淤血狂噴而出,濺落在身下散發著黴味的乾草上,迅速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爹爹!”明玉的驚呼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小小的手慌亂地摸上吳遠亮冰冷汗濕的臉頰,“血!爹爹吐血了!好多血!”

吳遠亮眼前陣陣發黑,金星亂冒,劇烈的咳嗽讓他蜷縮起來,每一次咳喘都帶出更多的血沫。全身的傷口如同被無數燒紅的鐵釺同時貫穿,劇痛幾乎要撕裂他的意識。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迅速變冷,力量如同退潮般消散。

“彆……彆哭……明玉……沒事……”他喘息著,想安撫女兒,聲音卻破碎得不成樣子。他摸索著抓住明玉的小手,入手一片冰涼和顫抖。

完了嗎?難道就要倒在這輛駛向未知的破馬車裡?柔煙……明玉……他答應過要保護明玉的……

巨大的不甘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意識在劇痛和失血的眩暈中迅速沉淪。視線開始模糊,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

朦朧中,他彷彿看到了柔煙。她站在一片柔和的光暈裡,穿著他們初見時那身素雅的衣裙,臉上帶著溫柔而哀傷的笑意,靜靜地看著他,嘴唇無聲地翕動著。

“遠亮……活下去……祠堂……夾牆……真相……等……”

柔煙的身影漸漸模糊、消散。

光暈消失,隻剩下無邊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

“柔……煙……”吳遠亮無意識地呢喃著,滾燙的淚水混合著嘴角的血跡滑落。

“爹爹!爹爹你彆睡!你醒醒!看看明玉!”明玉帶著哭腔的呼喊,如同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帶著巨大的恐慌,拚命搖晃著他逐漸冰冷的手臂。

吳遠亮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一片,隻能看到女兒那張被淚水和恐懼徹底淹沒的小臉,在黑暗中晃動。

“明……玉……”他幾乎用儘了靈魂的力量,才發出這微弱的聲音。他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隻有無邊無際的冰冷和沉重的黑暗在不斷拖拽著他下墜。

就在這時,顛簸的馬車猛地停了下來!

吱呀——

車廂那扇單薄的木門被從外麵拉開!

冰冷的、夾雜著密集雨點的狂風瞬間灌入!吹得車廂內的乾草簌簌作響。

昏黃搖曳的馬燈光芒,從敞開的車門處投射進來,照亮了車廂內一片狼藉的景象:散亂的乾草,噴濺的暗紅血跡,蜷縮在角落、如同血人般奄奄一息的吳遠亮,以及撲在他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如同被遺棄幼獸般的明玉。

一個披著厚重蓑衣、戴著寬大鬥笠的身影堵在車門口,低垂著頭,蓑衣邊緣不斷滴落著渾濁的水珠。鬥笠的陰影完全遮住了他的麵容,隻能看到蓑衣下擺沾滿的泥漿。

正是那個一路沉默如同石像的車夫。

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如同一個從雨夜中走出的死神信使,帶來最終的審判。昏黃的馬燈光在他身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籠罩著車廂內絕望的父女。

“爹爹……有人……”明玉驚恐地縮排吳遠亮懷裡,小小的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吳遠亮用儘最後的力氣,試圖看清車夫鬥笠下的臉,視線卻一片模糊。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隻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氣流聲。一股更深的寒意,比失血帶來的冰冷更甚,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是終點了嗎?蕭景曜的“生路”,原來是一條通往墳墓的死路?

車夫動了。

他沒有踏入車廂,隻是緩緩地抬起了手,指向車門外,那被無邊暴雨和黑暗籠罩的前方。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透過狂暴的雨簾,一座在風雨中飄搖、如同巨大鬼魅般的建築輪廓,在昏黃馬燈搖曳的光芒邊緣,隱隱約約地顯露出來。

斑駁的朱漆大門緊閉,門上鏽跡斑斑的巨大鐵鎖在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門楣上,一塊歪斜的匾額,殘破的字跡在雨水中模糊不清,隻能勉強辨認出一個殘缺的——

“祠”字。

黑水村祠堂!

到了!

黑水村祠堂,在永無休止的暴雨衝刷下,沉默地矗立著,如同一座巨大的、濕漉漉的墓碑。破敗的瓦頂承受著億萬雨點的瘋狂捶打,發出震耳欲聾、連綿不絕的劈啪聲,彙成一片令人心頭發緊的冰冷噪音。

馬車在距離祠堂大門十幾步遠的泥濘空地上停下。車輪深陷泥漿,那匹栗色的駑馬噴著粗重的白氣,渾身濕透,四條腿都在打顫,顯然也到了極限。

披著厚重蓑衣的車夫如同沒有生命的石像,依舊沉默地坐在車轅上,低垂著頭,寬大的鬥笠遮住了一切表情。他沒有任何動作,沒有催促,彷彿隻是將這輛破車和車上垂死的人送到這裡,他的任務便已完成。

車廂內,吳遠亮感覺自己正漂浮在冰冷粘稠的黑色海洋裡,意識隨著劇痛的浪潮起起伏伏。明玉帶著哭腔的呼喚如同從遙遠的水麵傳來,模糊不清。祠堂夾牆……柔煙……那四個血字如同燒紅的烙鐵,在他混亂的腦海中反複灼燒,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和最後一絲求生的執念。

“爹……爹爹……祠堂……我們到了……”明玉小小的、帶著巨大恐懼和一絲微弱希望的聲音,終於穿透了意識的重重迷霧。

祠堂……到了……

吳遠亮猛地一個激靈,如同被冰冷的鋼針紮中!渙散的神智被強行拽回了一絲!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依舊模糊,如同蒙著一層厚厚的血翳。他隻能勉強分辨出車廂門口透進來的、昏黃搖曳的馬燈光芒,以及光芒之外那片被狂暴雨幕籠罩的、巨大而陰森的祠堂輪廓。

到了……柔煙指引的地方……

一股混雜著巨大希望和更加巨大恐懼的力量,如同迴光返照般,猛地注入了他瀕臨崩潰的身體!

“明玉……扶……扶爹爹……起來……”他嘶啞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氣息。他掙紮著,試圖用手肘撐起身體,卻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劇痛如同無數把鈍刀在切割。

“嗯!嗯!”明玉用力地點著頭,小小的臉上混雜著淚水、血汙和巨大的決心。她不顧自己同樣冰冷的身體和恐懼,用儘全身力氣,小小的肩膀頂在吳遠亮沉重的腋下,試圖將他扶起來。

一次,兩次……

吳遠亮沉重得如同山嶽,每一次發力都牽動全身傷口,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冷汗混合著雨水從他慘白如紙的臉上滾滾而下。明玉憋紅了小臉,牙關緊咬,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終於,在第三次嘗試時,將吳遠亮沉重的上半身艱難地拖拽了起來!

“呃……”吳遠亮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眼前又是一陣發黑。他靠在冰冷搖晃的車廂壁上劇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那隻緊握的拳頭,指縫間早已被鮮血浸透,乾涸的血痂混合著新的血液,黏膩一片。

祠堂夾牆……就在眼前!

他必須進去!

他用那隻相對完好的右手,死死扒住車廂門框邊緣濕滑冰冷的木頭,指甲因為用力而發白。然後,他咬緊牙關,喉嚨裡發出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低吼,用儘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和意誌,拖動著如同灌滿了鉛的雙腿,朝著敞開的車廂門外,那冰冷狂暴的雨幕和祠堂的方向,猛地向外撲去!

噗通!

他重重地摔倒在車轅下冰冷粘稠的泥漿裡!泥水瞬間濺滿了他的臉和殘破的衣衫!刺骨的冰冷和撞擊帶來的劇痛讓他幾乎窒息!

“爹爹!”明玉尖叫一聲,緊跟著從車廂裡撲了出來,小小的身體也摔倒在泥濘中,但她立刻手腳並用地爬向吳遠亮,用儘力氣想要將他從泥漿裡拖起來。

披著蓑衣的車夫,依舊如同凝固的石像,低垂著鬥笠,坐在車轅上,對近在咫尺的掙紮和泥濘中的父女,沒有投去一絲一毫的目光。彷彿他隻是這暴雨背景中一個無關緊要的道具。

吳遠亮在明玉的拖拽下,掙紮著抬起頭。冰冷的雨水瘋狂地衝刷著他的臉,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他死死盯著前方那座在雨幕中沉默的祠堂大門,那鏽死的巨大鐵鎖在昏黃的馬燈光芒下,反射著冰冷而絕望的光。

門是鎖死的!根本進不去!

一股巨大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難道曆儘艱辛來到這裡,卻要被一道鎖死的門擋在外麵?

不!柔煙……她不會……一定有彆的路!

祠堂夾牆……夾牆……不在正門!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吳遠亮猛地扭頭,赤紅的雙眼掃向祠堂那在暴雨中顯得更加破敗不堪的側麵圍牆!那裡,藤蔓枯死,磚石坍塌,形成了一片片陰影!

“明玉……扶我……去……去後麵!”他嘶吼著,聲音破碎卻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明玉用力點頭,小小的身體爆發出最後的力量,用肩膀死死頂住吳遠亮沉重的身體,父女倆如同在泥沼中掙紮的困獸,一步一滑,一步一踉蹌,朝著祠堂側麵那片更加黑暗、更加破敗的角落,艱難地挪動過去。每一步,都在泥濘中留下深陷的腳印和拖拽的血痕。

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無情地衝刷著他們,彷彿要將這最後一點掙紮的痕跡也徹底抹去。

祠堂後殿的角落,是比前殿更深沉、更濃稠的黑暗。腐朽的黴味和塵土的氣息濃烈得令人窒息。屋頂漏下的雨水在這裡彙聚成小小的水窪,發出單調而冰冷的滴答聲,如同死亡的倒計時。

在角落最深處,一堆腐朽的稻草和破爛瓦罐的陰影裡。

一塊巨大的、與周圍牆壁顏色幾乎融為一體的青石板,靜靜地鑲嵌在牆壁上。石板的邊緣縫隙嚴密,布滿了厚厚的灰塵和蛛網,彷彿已經與這古老的牆壁生長了數百年。隻有石板上方幾道極其細微、被塵埃深深覆蓋的、如同利爪抓撓留下的陳舊痕跡,無聲地訴說著曾經發生過的掙紮。

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

突然!

一隻沾滿乾涸泥漿、布滿新舊傷痕的手,猛地從黑暗中伸出,如同鬼爪般,死死地摳在了那塊巨大的青石板邊緣!

指關節因為極致的用力而瞬間發白,指甲縫裡塞滿了黑色的汙垢和暗紅的血痂,手背上幾道新鮮的劃痕正緩緩滲出細小的血珠,在死寂的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目。

緊接著,是另一隻同樣肮臟、布滿泥濘和乾涸血跡的手,也扒了上來!這隻手的手腕處,纏繞著被暗紅血塊徹底浸透、肮臟不堪的布條,布條邊緣還掛著幾縷枯草和碎屑。

兩隻手同時爆發出驚人的、超越極限的力量!手臂的肌肉在黑暗中繃緊如鐵,帶動著隱藏在陰影深處的身體猛地向前傾軋!

“呃……嗬……!”

一聲壓抑著巨大痛苦、如同野獸瀕死掙紮般的低吼,在死寂的角落中驟然響起!聲音嘶啞破碎,彷彿聲帶已被撕裂!

嘎吱……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石頭與石頭之間沉重而艱澀的摩擦聲,在這空曠死寂的後殿角落中,被放大了無數倍,清晰地回蕩開來!聲音刺耳而詭異,如同塵封的墓穴被強行撬開!

隨著這令人心悸的摩擦聲,那塊沉重無比、彷彿與牆壁長在一起的巨大青石板,竟然在兩隻手的奮力摳挖和推動下,極其緩慢地、艱難地……向內移動了一絲!

一道狹窄得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在黑暗的牆壁上,如同地獄悄然張開的一道門縫,無聲地顯露出來!

縫隙之後,是更加濃稠、更加深沉的、彷彿能吞噬一切光線的絕對黑暗!

一股比祠堂內更加陰冷、更加陳腐、彷彿沉澱了數百年時光塵埃與死亡氣息的寒風,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吐息,瞬間從縫隙中洶湧而出!

寒氣撲麵而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了古老朽木、黴爛布帛、枯骨塵埃以及某種……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冰冷金屬和藥草的氣味。

那隻扒在石板邊緣、纏繞著肮臟血布條的手,似乎被這蝕骨的寒氣激得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但下一刻,那雙手更加用力、更加瘋狂地摳緊了石板邊緣!指甲與粗糙的石麵摩擦,發出細微卻刺耳的刮擦聲,甚至有碎裂的指甲和皮肉被刮落!

黑暗中,一個身影,用儘這具殘破身體所能榨取的最後一滴生命力,如同擠進地獄縫隙的幽魂,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的身體,擠進了那道狹窄的、散發著不祥寒氣的縫隙,徹底融入了那片未知的、彷彿能凍結靈魂的絕對黑暗之中……

嘎吱……

沉重的青石板,在身影完全擠入後,又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從容,無聲無息地,重新合攏。

牆壁恢複如初,灰塵簌簌落下,覆蓋了石板邊緣那幾道新鮮的、帶著暗紅血漬的抓痕。

彷彿從未被移動過。

祠堂後殿的角落,再次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死水般的黑暗,以及屋頂雨水滴落的、永恒的滴答聲。

隻有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被新帶入的濃重血腥和絕望氣息,證明著方纔那短暫而驚悚的一幕,並非幻覺。

祠堂之外,暴雨依舊肆虐,如同天河的閘口徹底崩裂,瘋狂地衝刷著這片被詛咒的土地。

荒村死寂,隻有雨聲喧囂。

而在祠堂側麵那片坍塌的圍牆陰影下,泥濘的地麵上,兩道深深拖拽的痕跡和斑斑點點的暗紅血跡,正無聲地延伸至後殿的方向,如同絕望者最後留下的路標,指向那片深沉的、吞噬了一切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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