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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夢緣 第2章 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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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潼陽門認出了失蹤六年的發妻。

她成了睿王寵妃,五年為他生五子。

宮宴上她含笑喂睿王吃櫻桃,指尖染著與我大婚時同色的蔻丹。

當夜我潛入王府枯井,摸到井壁刻著我們的婚書。

最後一個字旁添了新鮮血痕:逃。

上京的晨,總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威儀,尤其是這帝都咽喉潼陽門下。

鉛灰色的厚重雲層低低壓著巍峨的城樓雉堞,將本就高聳的城牆襯得愈發迫人。深秋的寒氣混著未散的夜露,凝成一片濕冷的白霧,無聲地彌漫在護城河與等待入城的冗長隊伍之間。車馬轔轔,人聲低沸,夾雜著守城兵士不耐煩的呼喝,彙成一片壓抑的嗡鳴。空氣裡浮動著牲口糞便、塵土和無數早起之人撥出的渾濁氣息。

吳遠亮勒馬停在隊伍中段,一身半舊的青灰色武官常服,風塵仆仆。他微微仰頭,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投向那被濃霧半掩的、如同巨獸蹲伏的潼陽門城樓。玄鐵包裹的巨大城門隻開了一線,如同巨獸微啟的唇縫,緩慢而威嚴地吞吐著人流。城樓上值守士兵盔頂的紅纓在灰白霧氣中偶爾閃現,像幾點凝固的血。

六年了。

並州城隍廟那片狼藉的燈火、那截染泥的粉色衣角、那四年裡掘地三尺的瘋狂、山陽鎮風雪夜撲空的絕望……無數破碎的畫麵在他腦中翻騰,又被強行壓下,最終沉澱為眼底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與刻入骨髓的冷硬。掌心那道被自己指甲反複摳挖、又被歲月勉強撫平的舊疤,在濕冷的空氣裡隱隱發燙。他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

此番入京,非為敘職,而是領罪。梁國細作在並州潛伏多年,竟在他眼皮底下策劃了一場駭人的屠殺,數十百姓罹難。訊息震動朝野,他這個並州都督首當其衝。前途未卜,凶險叵測。

正當他心頭沉鬱,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前方緩慢挪動的隊伍時,一陣異樣的騷動從城門方向傳來。

“讓開!都讓開些!”守城校尉陡然拔高的呼喝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波動著向兩側分開。一輛通體玄黑、四角懸掛赤金螭紋鈴的豪華馬車,在四匹神駿異常、通體雪白的西域駿馬拉動下,由兩隊盔甲鮮明、腰挎長刀的王府侍衛開道,緩緩駛來。馬車輪轂包著厚實的皮革,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沉悶而富有節奏的聲響,在這嘈雜的環境中竟顯出幾分格格不入的肅穆與威壓。

隊伍被迫停下。那馬車不偏不倚,恰好停在了吳遠亮馬匹的側前方,距離不過丈餘。一股若有似無的、清冷矜貴的沉水香氣,瞬間壓過了周遭的渾濁氣息,飄入鼻端。

坐在車轅上的是一名身著王府侍女服飾的年輕女子,麵容姣好卻神情冷肅。她並未下車,隻是從懷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赤金為底、螭龍盤繞的令牌,朝著城門方向高高舉起。

“睿王府車駕!速開通道!”她的聲音清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守城校尉一見那令牌,臉色微變,立刻躬身抱拳,聲音帶著十二分的恭敬:“卑職遵命!快!挪開拒馬!給王妃讓道!”兵丁們動作麻利地將沉重的拒馬鹿砦挪開。

就在這短暫停頓的瞬間,異變陡生!

拉車的四匹白馬中,最外側那匹極為神駿的頭馬,不知被霧氣中何處飛來的一隻灰雀驚擾,亦或是被旁邊一輛運菜騾車掉落的蘿卜滾到了蹄下,猛地發出一聲驚恐的嘶鳴!它高高揚起前蹄,碗口大的鐵蹄在晨光中閃著寒光,整個車身隨之劇烈一晃!

“唏律律——!”

“穩住!”車夫大驚失色,死死勒緊韁繩。王府侍衛瞬間繃緊,手按刀柄,警惕地掃視四周。

車身的晃動使得一側的車窗布簾被顛開了一條縫隙。就在這電光石火的混亂刹那,坐在馬上的吳遠亮,目光下意識地被那動靜吸引,順著那掀開的縫隙,朝車內望去——

隻一眼。

時間,彷彿被一隻無形巨手,生生扼住了咽喉!

世界驟然失聲。潼陽門的巍峨、城下的喧囂、濕冷的霧氣、馬匹的嘶鳴……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視網膜聚焦於車內那一瞥的瞬間,轟然崩塌、退散、化為虛無!

車內光線幽暗,卻足以照亮那張倚在錦墊上的側臉。

黛眉如遠山含煙,長睫微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靜謐的陰影。瓊鼻挺秀,唇色是天然的、帶著一絲羸弱蒼白的淡粉。最是那下頜至脖頸的線條,流暢優美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在幽暗的光線下流轉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易碎的柔光。

紫衣……金絲刺繡的繁複花紋在她肩頭若隱若現……

不是神似。

是……一模一樣!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每一次撞擊都帶著撕裂般的劇痛!血液如同滾燙的岩漿,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萬載寒冰!眼前陣陣發黑,耳中尖銳的蜂鳴聲幾乎要刺穿鼓膜!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狂喜與滅頂恐懼的洪流,將他整個人徹底淹沒、吞噬!

“柔煙……?”一個破碎的、如同夢囈般的名字,從吳遠亮劇烈顫抖的唇間逸出,輕得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六年的時光,一千多個日夜蝕骨的思念與絕望的搜尋,無數個午夜夢回時那張清晰又模糊的容顏……在這一刻,被這車窗縫隙裡驚鴻一瞥的側影,徹底點燃、炸裂!

是她!一定是她!那眉梢眼角的弧度,那脖頸微側的姿態……早已融入他骨血深處,絕不可能認錯!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體砸在他緊攥韁繩的手背上,他才驚覺自己竟已渾身冰冷,冷汗浸透了內衫。

就在這魂魄離體的恍惚瞬間,訓練有素的車夫和王府侍衛已合力將受驚的馬匹迅速安撫下來。那掀開一隙的布簾被一隻從車內伸出的、纖細白皙、戴著翡翠鐲子的手,輕輕而從容地拉攏、掩好。

“走。”車內傳出一個女子聲音。那聲音溫婉,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雍容,卻又有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沙啞感,像被什麼磨損過。

馬車重新啟動,車輪轆轆,在守城兵士敬畏的目光和人群自覺讓開的通道中,平穩而迅速地駛入了那幽深的潼陽門門洞,如同投入巨獸之口,轉瞬便消失在彌漫的晨霧深處,隻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似無的清冷沉水香。

“喂!發什麼愣!往前走啊!”身後傳來粗魯的催促和車夫不耐的嗬斥聲。

吳遠亮猛地一個激靈,從那種靈魂出竅般的巨大震撼中被強行拽回現實。潼陽門的喧囂、濕冷的霧氣、馬匹的響鼻聲、守城兵丁的呼喝……潮水般重新湧入感官。

走了……就這麼走了?

他下意識地狠狠一夾馬腹,胯下駿馬吃痛,向前小跑了兩步,卻被前方依舊緩慢挪動的人群擋住。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輛玄黑馬車消失的方向,彷彿自己心臟最深處的一部分,也被那濃霧和城門無情地吞噬、帶走了。

“剛才……那是誰的車駕?”吳遠亮的聲音乾澀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砂紙磨過喉嚨。他側過頭,問旁邊一個穿著體麵、像是常往來京城的行商。

那行商還沉浸在目睹王府車駕的興奮中,聞言立刻來了精神,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炫耀和敬畏:“哎喲,軍爺您外地來的吧?那赤金螭龍令!整個上京,除了宮裡,就隻有睿親王府有這排場!車裡坐的,定是睿王爺那位放在心尖尖上的側妃娘娘,柳詩窈柳夫人!”

柳詩窈?

戶部侍郎之妹?

一個陌生的名字,帶著冰冷的權貴烙印,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吳遠亮剛剛被巨大希望衝擊得滾燙的心口!

“睿王……側妃?”吳遠亮喃喃重複,眼神銳利如刀,死死釘在那行商臉上,“你……可見過這位側妃真容?”

行商被他眼中驟然迸發的、幾乎要吃人的駭人光芒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聲音也小了下去:“這……這等貴人,小人哪能得見?不過……不過都傳這位柳夫人深居簡出,是位頂頂賢德的美人兒!睿王爺為了她,那可是……”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種男人間心照不宣的曖昧笑意,聲音壓得更低,“……五年抱了五個!兩子三女!嘖嘖,這恩寵,這福氣,滿上京的貴婦圈,誰不眼紅?”

五年!五個孩子!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吳遠亮的神經上!

轟——!

一股狂暴的、混雜著滔天怒火、荒謬絕倫和被徹底愚弄的巨大衝擊力,在他胸腔裡轟然炸開!眼前瞬間血紅一片!緊握韁繩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骨節捏得咯咯作響,彷彿要將那冰冷的皮革生生捏碎!

江柔煙!他的柔煙!那個知書達理、溫婉如水的並州第一才女!那個與他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成婚三載雖無子嗣卻依舊恩愛如蜜的妻子!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搖身一變,成了什麼戶部侍郎的妹妹?成了睿王五年生五子的寵妃?!

荒謬!可笑!這絕不可能!

可……那張臉……

那驚鴻一瞥的側影,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死死印在他的視網膜上,與記憶中妻子的容顏嚴絲合縫地重疊!那眉眼,那鼻唇,那下頜的線條……世上絕無可能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除非……是同一個!

巨大的矛盾如同兩條狂暴的毒龍,在他腦中瘋狂撕咬!一個是深愛入骨、失蹤六年的發妻,一個是深居王府、為睿王誕育五子的尊貴側妃。身份、地位、經曆……天差地彆!可那容顏……

“軍爺?您……您沒事吧?”行商被他臉上瞬息萬變的猙獰表情和眼中駭人的血色嚇得連連後退。

吳遠亮猛地回過神,強行壓下喉嚨口翻湧的血腥氣。他死死咬住後槽牙,幾乎嘗到了鐵鏽的味道。再抬頭時,臉上隻剩下一種被冰封住的、深不見底的沉鬱和銳利。

“無事。”他聲音嘶啞,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冷硬。不再看那行商一眼,目光如鷹隼般,死死鎖定了潼陽門那幽深的門洞,鎖定了那輛玄黑馬車消失的方向。

睿王府……柳詩窈……

無論你是誰,無論這背後藏著怎樣驚天的秘密和滔天的權勢……我吳遠亮,定要親手揭開這層畫皮!

他猛地一抖韁繩,催動馬匹,隨著緩慢前移的隊伍,一步步,堅定地,踏入了上京這座巨大而森冷的權力漩渦中心。晨霧彌漫,將他的身影吞沒,隻留下一雙在陰影中燃燒著決絕火焰的赤紅眼眸。

接下來的日子,吳遠亮如同陷入泥沼的困獸,在冰冷的驛館和森嚴的兵部衙門之間來回奔波。梁國細作案的調查如同預想般步步緊逼,各種盤詰、質詢、對質接踵而至。他沉著應對,將並州佈防的疏漏與己身的失察承擔得滴水不漏,但眉宇間的沉鬱和眼底深處的風暴,卻一日濃過一日。

他所有的精力,在應付完官麵上的狂風暴雨後,便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無聲無息地刺入了上京權貴圈層那看似平靜的水麵之下。

睿王府側妃柳詩窈。

這個名字,如同一個魔咒,日夜啃噬著他的神經。他動用了一切能用的、隱秘的人脈和手段。早年軍中的袍澤,如今在京畿衛擔任中層武官的舊部;一些訊息靈通、專門為達官顯貴牽線搭橋的“清客”;甚至通過江家在上京的遠親,拐彎抹角地打探。

資訊碎片一點點彙聚,拚湊出的輪廓,卻讓他心頭的疑雲和寒意越來越重。

柳詩窈,戶部侍郎柳文博之妹。家世清貴,父兄皆在朝為官,門第雖非頂尖,卻也足夠體麵。據說早年定過親,但男方尚未過門便染病身亡,她因此守瞭望門寡,蹉跎至二十四歲。五年前,也就是江柔煙失蹤後不到一年,在一次皇家舉辦的春獵上,不知如何入了當時年僅十五歲的睿王蕭屹的眼。

此事當年轟動一時。十五歲的少年親王,前途無量,竟要娶一個比他大了整整九歲、且有過婚約的“老女”?無數名門閨秀夢碎,無數朝臣暗諷,更有禦史風聞奏事,言其不合禮法。然睿王蕭屹,這位皇帝最寵愛、十歲便隨外祖上戰場、以勇武和仁德著稱的皇子,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強硬態度。他親自入宮,在帝後麵前長跪不起,直言非柳氏不娶,甚至不惜以放棄親王爵位相脅!帝後最終拗不過愛子,加之柳家門風清白,此事才得以成行。柳詩窈以側妃之禮入府,雖非正妃,但睿王情深,自此再未納他人。

而關於這位柳側妃本人,所有的資訊都指向“低調”與“賢德”。自入王府,她幾乎從未出現在任何公開的宴會場合,即便是皇室年節宮宴,也告病不出。王府內宅事務,名義上由一位老成的管事嬤嬤打理,但明眼人都知,真正的權柄,隱在那位深居簡出的側妃手中。而最有力的佐證,便是她入府五年,為睿王誕下兩子三女!五年五胎!這份“功勞”,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坐實了睿王對她的“專寵”,也讓所有關於她“失禮”、“不祥”的流言徹底消散。

“五年五胎……”驛館昏黃的燈光下,吳遠亮盯著麵前一張粗糙的、標注著幾個關鍵時間點的紙箋,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墨痕,留下冰冷的印記。他的眼神幽暗,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這生育的頻率,近乎掠奪,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非人的瘋狂!尋常婦人,如何承受?他的柔煙,當年他們成婚三載,雖期盼子嗣,卻從未有過如此密集的索取!

“深居簡出……不見外人……”他低聲念著,每一個字都像冰渣。是身體孱弱?還是……根本不能見人?!怕被認出?!

“睿王情深……非她不娶……”吳遠亮嘴角扯出一個極冷、極諷刺的弧度。十五歲的少年親王,戰場上殺伐果斷,心智遠超常人。他看中的,究竟是柳詩窈這個人,還是……這張足以傾城的臉?這張屬於失蹤的並州都督夫人江柔煙的臉?!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藤般在他腦中瘋狂滋生:失蹤……擄掠……改頭換麵……柳詩窈!

這念頭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徹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憤怒!若真如此,那睿王蕭屹……這個被天下稱頌的賢王,背地裡該是何等齷齪不堪的禽獸?!而他的柔煙……這六年,又遭受了怎樣非人的禁錮與折磨?!

“砰!”吳遠亮的拳頭狠狠砸在桌麵上!簡陋的木桌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筆墨紙硯震得跳起。他胸膛劇烈起伏,眼中赤紅一片,如同瀕臨失控邊緣的凶獸。

不!不能妄斷!他需要證據!需要親眼見到那個柳詩窈!需要看到她的眼睛!聽到她的聲音!他需要確認!

機會,在他近乎焦灼的等待中,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降臨。

三日後,兵部尚書府邸夜宴。

名義上,是為幾位從邊鎮回京述職的將領接風洗塵,實則是對梁國細作案相關人員的又一次敲打與試探。吳遠亮作為並州都督,此案的關鍵人物,自然在受邀之列。

他換上了一身半新的深青色武官常服,儘量收斂起眉宇間的鋒銳和眼底的沉鬱,隨著引路的仆人,踏入尚書府燈火輝煌、暖香襲人的花廳。

廳內早已高朋滿座。紫檀木的案幾上珍饈羅列,銀壺玉盞流光溢彩。絲竹管絃之聲靡靡入耳,舞姬身姿曼妙,水袖翩躚。京中顯貴、各部重臣、軍中將領,或推杯換盞,或低聲交談,一派富貴昇平的景象。

吳遠亮的位置被安排在靠近廳門的下首,並不起眼。他沉默地入座,目光如同最警惕的獵鷹,不動聲色地掃視全場。主位上,兵部尚書正與幾位閣老談笑風生。他的目光掠過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麵孔,最終,帶著一種近乎實質的穿透力,落在了主位旁最尊貴的那張紫檀木蟠龍大案上。

睿親王,蕭屹。

這位年輕的親王獨自踞坐一席。他並未穿正式的親王蟒袍,隻著一身玄色繡銀螭紋的錦緞常服,更襯得身姿挺拔如鬆。燈光映照下,麵容俊美得近乎銳利,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唇線微抿,帶著一種天生的貴氣與久經沙場磨礪出的沉凝。他並未參與席間熱鬨的交談,隻是偶爾端起玉杯輕抿一口,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那眼神深邃,如同古井深潭,看不出絲毫情緒。偶爾與旁邊官員目光相接,也隻是微微頷首,矜持而疏離。

這就是那個“情深不壽”、“非她不娶”的睿王?吳遠亮的心沉了沉。蕭屹身上那種超越年齡的沉穩和隱隱透出的威壓,讓他意識到,此人絕非外界傳言中那個僅僅“勇武仁德”的單純皇子。這是一個心思深沉、極難對付的對手。

他的王妃呢?柳詩窈呢?吳遠亮的心跳不受控製地加快。

宴至半酣,氣氛愈加熱絡。兵部尚書顯然有些醺然,他端著酒杯起身,朝著睿王蕭屹的方向,聲音洪亮地笑道:“王爺今日肯賞光,寒舍蓬蓽生輝!隻是……席間獨飲,豈不寂寞?不知王妃娘娘……”他話未說完,但意思已明。

此言一出,席間頓時一靜,許多人的目光都帶著好奇和探究,投向睿王。關於那位神秘的柳側妃,京中權貴圈無人不好奇。

蕭屹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俊美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深邃的眼眸在跳躍的燭光下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暗影。他放下酒杯,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內子素喜清靜,身子也弱,不慣這等喧囂場合。尚書大人盛情,本王代她心領了。”

拒絕得乾脆利落,不留絲毫餘地。

一絲失望在席間彌漫開。兵部尚書臉上笑容僵了僵,隨即打了個哈哈掩飾過去:“是下官唐突了,唐突了!王妃娘娘玉體金安要緊!王爺,下官敬您一杯!”氣氛重新活絡起來。

吳遠亮的心卻沉入了穀底。連兵部尚書的麵子都不給?這“深居簡出”,竟嚴密至此?他捏緊了袖中的拳頭,指節發白。難道……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心頭的焦躁和失望如毒蛇噬咬之時,花廳側麵的珠簾,發出一陣清脆細碎的碰撞聲。

這聲音並不大,卻彷彿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瞬間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原本喧囂的絲竹聲、談笑聲,如同被無形的刀鋒切斷,戛然而止!

花廳內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晃動的珠簾。

一隻纖纖素手,輕輕撥開了垂落的珠串。

那手,指若削蔥根,細膩瑩白,在明亮的燈火下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腕上戴著一隻通體翠綠、水頭極足的翡翠鐲子,更襯得肌膚欺霜賽雪。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染著鮮豔欲滴的……海棠紅蔻丹。

吳遠亮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巨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海棠紅!

那是江柔煙最愛的顏色!大婚那日,她的十指,染的就是這種如同初綻海棠般嬌豔的蔻丹!他曾無數次執起那雙手,親吻過那染著蔻丹的指尖!他絕不會認錯!

珠簾被徹底分開。

一道身影,出現在珠簾之後。

紫衣。

不是廟會上那種嬌嫩的粉,而是更沉鬱、更華貴的深紫。金線繡著繁複的鸞鳥穿花紋,在無數燭火的映照下,流淌著低調而炫目的流光。雲髻高挽,簪著赤金點翠嵌紅寶的鳳凰步搖,垂下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在鬢邊灑下細碎的光影。

她微微垂著眼簾,長睫如同蝶翼,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靜謐的陰影。唇色是極淡的粉,如同初春的櫻花,帶著一絲不食人間煙火的疏離。那張臉……那張讓吳遠亮魂牽夢繞、痛徹心扉了六年的臉,此刻毫無遮攔地呈現在他眼前!

是江柔煙!就是她!眉眼、鼻唇、下頜的線條……分毫不差!歲月似乎並未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隻是那份記憶中的溫婉靈動,被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倦怠和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所取代。她的美麗依舊驚心動魄,卻像一尊被精心供奉在神龕裡的玉像,美則美矣,少了生氣。

柳詩窈……睿王側妃……

吳遠亮隻覺得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他死死咬住牙關,口腔裡瞬間彌漫開濃重的鐵鏽味!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沸騰、叫囂著要衝破血管!他必須用儘全身的力氣,才能克製住自己不顧一切衝上去的瘋狂衝動!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舊傷崩裂,溫熱的液體濡濕了袖口。

是她!真的是她!

整個花廳寂靜得可怕。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位隻存在於傳說中、此刻卻真真切切出現在眼前的睿王側妃身上。驚豔、探究、難以置信……種種情緒在空氣中無聲地碰撞。

睿王蕭屹在她撥開珠簾的瞬間,便已霍然起身。他臉上那層萬年不變的沉靜冰殼,在看到柳詩窈的刹那,如同春日暖陽下的薄冰,瞬間消融殆儘。深邃的眼眸中爆發出毫不掩飾的、熾熱到令人心驚的狂喜與佔有慾!他快步上前,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全然不顧滿堂賓客的目光,極其自然地伸出手,穩穩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扶住了柳詩窈的手臂。

“窈窈,你怎麼出來了?”他的聲音低沉溫柔,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與那日在潼陽門馬車內傳出的聲音如出一轍!那親昵的稱呼和語氣中的寵溺,更是毫不作偽。

柳詩窈被他扶著,身體似乎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隨即又放鬆下來。她抬起眼,目光並未在任何人臉上停留,隻是看向蕭屹,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細微的弧度,如同平靜湖麵投入一顆小石子漾開的漣漪,溫順而……空洞。

“聽聞王爺在此,妾身……特來問安。”她的聲音溫婉依舊,帶著那種奇特的沙啞感,如同精美的瓷器上的一道細微裂痕。

“胡鬨。”蕭屹的語氣帶著責備,眼神卻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外麵風大,你身子受不得寒。”他旁若無人地解下自己玄色披風,極其細致地披在柳詩窈肩上,又仔細地攏好領口。那動作熟稔、體貼,卻又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控製意味。

柳詩窈微微垂首,順從地接受了這份“關懷”,長長的睫毛遮掩了眸中所有的情緒。

蕭屹這纔像是剛注意到滿堂賓客的注視,他扶著柳詩窈,轉向主位方向,臉上重新掛上屬於親王的、恰到好處的矜持笑意:“內子體弱,見不得風,稍坐片刻便回。擾了諸位雅興,本王代她賠罪。”話雖如此,語氣中卻無半分歉意,隻有一種昭然若揭的宣告——她是我的。

侍女早已在蕭屹的席位旁加設了一張鋪著厚厚錦墊的紫檀木椅。蕭屹小心翼翼地扶著柳詩窈坐下,那姿態,彷彿在安置一件稀世珍寶。

絲竹聲小心翼翼地重新響起,席間的氣氛卻再也無法回到之前的鬆弛。無數道目光,或明或暗,如同探針般,在柳詩窈身上逡巡。她安靜地坐著,雙手交疊放在膝上,那染著海棠紅蔻丹的指尖,在深紫色的錦緞映襯下,鮮豔得刺眼。她微微側著臉,目光落在麵前案幾上,對周遭的一切視若無睹,如同身處另一個世界。隻有在她偶爾抬眼,視線無意間掠過下方席麵時,那眼神深處,才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極快、難以捕捉的空茫和……疲憊。

吳遠亮的位置,恰好在她視線掃過的邊緣。當那目光如同羽毛般拂過時,吳遠亮的心跳驟然停止!他死死地盯著那雙眼睛!

是她的眼!形狀、顏色……一模一樣!

可……那眼神!

記憶中江柔煙的眼睛,是靈動的,是溫潤含笑的,是如同春水般能映照出他身影的!而此刻這雙眼睛,美則美矣,卻像蒙上了一層拂不去的塵埃,空洞、倦怠、麻木……彷彿靈魂早已抽離,隻留下一具精緻絕倫的軀殼!

不!不是她!他的柔煙,絕不會有這樣的眼神!

可……那臉,那手,那蔻丹……又分明是她!

巨大的痛苦和混亂幾乎要將吳遠亮撕裂!他端起麵前的酒杯,烈酒入喉,如同刀割,卻絲毫壓不住心口翻騰的岩漿!他必須確認!必須讓她看到自己!

機會,以一種極其詭異的方式出現。

侍女端上了一盤新呈上的時令鮮果,晶瑩剔透的瑪瑙盤中,盛著飽滿欲滴的櫻桃。

蕭屹拈起一顆最大最紅的,並未放入自己口中,而是極其自然地遞到柳詩窈唇邊,聲音低柔含笑:“窈窈,嘗嘗?南邊剛進貢的,你喜歡的。”

滿堂的目光瞬間再次聚焦!

柳詩窈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她遲疑了極短的一瞬,隨即順從地微微啟唇。

就在那顆櫻桃即將觸碰到她唇瓣的刹那!

吳遠亮猛地站起了身!

動作之大,帶倒了身後的椅子!

“哐當——!”一聲刺耳的巨響,在剛剛恢複些許聲響的花廳裡,如同平地驚雷!

所有的絲竹聲、談笑聲,再次被硬生生掐斷!所有人都被這突兀的聲響驚得循聲望去!

隻見靠近廳門的下首位置,一個身著青灰色武官常服、麵容冷峻、眼神銳利如刀的高大男子,如同標槍般挺立著。他的目光,如同兩道燃燒著實質火焰的利箭,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和深入骨髓的痛苦,死死地、毫不避諱地釘在主位旁那位紫衣金繡的睿王側妃臉上!

空氣,瞬間凍結!

兵部尚書驚得差點打翻酒杯。幾位閣老皺緊了眉頭。席間眾人麵麵相覷,驚疑不定。

睿王蕭屹的動作驟然頓住。那顆紅豔的櫻桃停在了柳詩窈唇邊寸許。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俊美的臉上,方纔的溫柔寵溺瞬間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冷!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帶著審視、警告和一絲被冒犯的怒意,精準地鎖定了吳遠亮!

“這位是?”蕭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寂靜的花廳,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壓得人喘不過氣。

兵部尚書額頭瞬間冒汗,慌忙起身,聲音帶著惶恐:“回……回王爺,這位是並州都督吳遠亮吳將軍,此番回京……是為梁國細作案……”

“吳都督?”蕭屹的目光在吳遠亮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銳利得彷彿要穿透皮肉,直刺靈魂深處。他嘴角勾起一個極其冰冷的弧度,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審視,“吳都督這是……不勝酒力了?”

無形的壓力如同山嶽般當頭壓下!吳遠亮甚至能感覺到旁邊幾道來自軍中同僚的、帶著驚懼和提醒的目光。他渾身肌肉緊繃如鐵,牙關緊咬,口腔裡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他知道,此刻任何失態,都可能萬劫不複!

他強迫自己壓下眼中翻騰的血色,強行擠出一個極其僵硬、難看的禮節性笑容,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末將……失儀!驚擾王爺、王妃娘娘!實是……不勝酒力,一時頭暈,請王爺降罪!”他抱拳躬身,動作標準,卻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顫抖。

蕭屹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足足三息。那目光冰冷、銳利,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彷彿要將吳遠亮從裡到外徹底剖開審視。整個花廳落針可聞,空氣凝滯得如同鐵塊。

最終,蕭屹的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緩緩收斂,化作一聲聽不出情緒的輕哼:“罷了。既是酒力不濟,便早些下去歇著吧。”他不再看吳遠亮,彷彿那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目光重新落回身旁的柳詩窈身上,瞬間又變得溫柔似水,將那顆櫻桃再次遞近:“來,窈窈,嘗嘗。”

柳詩窈自始至終,都保持著那個微微側首、目光落在案幾上的姿勢。吳遠亮弄出如此巨大的動靜,甚至承受了睿王冰冷的審視,她……竟連眼睫都未曾顫動一下!彷彿周遭的一切喧囂、目光、甚至那個為她而起的巨大風波,都與她毫無關係。

她像一個被抽離了靈魂的、精緻絕倫的提線木偶。在蕭屹再次將櫻桃遞到唇邊時,她才極其緩慢地、順從地張開嘴,含住了那顆鮮紅的果實。染著海棠紅蔻丹的指尖無意識地輕輕蜷縮了一下。

吳遠亮死死地盯著她,盯著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盯著她那雙空洞得令人心碎的眼睛!在那雙眼睛裡,他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熟悉,找不到一絲一毫屬於江柔煙的靈動和情意!隻有一片死寂的荒蕪!

不是她?

不!那分明是她的臉!

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疑雲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無數道目光注視下,僵硬地行禮告退,又是如何一步步,如同踩在刀尖上,走出了那令人窒息的花廳。

身後的喧囂和絲竹聲重新響起,隔著一道門,卻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冰冷刺骨的夜風猛地灌入衣領,讓他混沌的頭腦有了一絲清醒。他抬起頭,望向尚書府邸上方那片被燈火映紅的、沉沉的夜空。睿王府的方向,一片漆黑,如同蟄伏的巨獸。

那雙空洞的眼睛,那鮮豔刺目的海棠紅蔻丹……在他腦中瘋狂交織、撕扯!

柔煙……你到底是不是她?如果是……這六年,你究竟經曆了什麼?!

一個聲音在他心底瘋狂嘶吼:無論真假!無論要付出什麼代價!他必須接近真相!必須!

夜,深得像化不開的濃墨。

睿王府那連綿巍峨的殿宇輪廓,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同蟄伏的巨獸,投下大片令人窒息的陰影。高牆森嚴,牆頭巡守的侍衛身影在月色下如同移動的鐵剪。府邸深處,隻有零星幾處燈火,如同巨獸半睜半閉的幽瞳,窺視著這片死寂。

一道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影,如同最敏捷的狸貓,悄無聲息地潛行在王府外圍最陰暗的角落。吳遠亮褪去了官服,一身緊束的夜行衣,臉上蒙著黑巾,隻露出一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眼睛,裡麵燃燒著不顧一切的火焰。

花廳裡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柳詩窈那雙空洞麻木的眼睛,如同最烈的毒藥,日夜侵蝕著他的理智。他不能再等!多等一刻,都是煎熬!他必須找到證據!必須確認那個被禁錮在王府深處的女人,究竟是不是他的柔煙!

王府戒備森嚴,前庭後院皆有重兵把守,暗樁無數。唯一的突破口,或許就在那些被遺忘的、連王府下人都極少踏足的荒僻角落。他如同最耐心的獵手,繞著高牆潛行觀察了數個夜晚,最終將目標鎖定在王府西北角一處廢棄的後花園。

這裡曾是前朝某位獲罪親王的彆苑一角,被圈入睿王府後便荒廢了。斷壁殘垣隱沒在茂密的荒草荊棘之中,枯死的藤蔓爬滿了傾頹的假山石。空氣中彌漫著植物腐敗和泥土的濕冷氣息。一座早已乾涸的八角古井,如同一個被遺忘的黑洞,靜靜地蹲踞在花園最深處,半被瘋長的野草掩埋。

吳遠亮撥開足有半人高的枯黃蒿草,如同幽靈般靠近那口枯井。井口覆蓋著厚厚的藤蔓和腐朽的木蓋,散發著濃重的黴味。他側耳傾聽,四周隻有風吹過荒草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的更梆聲。他深吸一口氣,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撬開木蓋邊緣的藤蔓,一股更加濃烈的、帶著泥土和石頭冰冷氣息的陳腐味道撲麵而來。

井口黑洞洞的,深不見底。

他取出一根特製的、纏了浸油布條的短繩,點燃。跳動的火焰照亮了井口粗糙的青石內壁,上麵布滿了厚厚的青苔和乾涸的水痕。井壁很深,火光隻能照亮一小片區域,下麵依舊是吞噬光線的黑暗。

吳遠亮將火把固定在井口邊緣,係好繩索,毫不猶豫地滑了下去。

井壁冰冷濕滑,帶著刺骨的寒意。繩索摩擦著掌心,發出細微的沙沙聲。越往下,空氣越是稀薄陰冷,那股陳腐的氣息也越發濃重。火把的光暈在狹窄的空間裡搖曳,將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長滿苔蘚的青石壁上,如同鬼魅。

下降了約莫五六丈深,腳下終於觸及了堅實的地麵——厚厚的淤泥和枯枝敗葉。井底不大,僅容一人勉強轉身。火把的光照亮了四周,除了滑膩的青苔和腐爛的雜物,似乎空無一物。

難道……猜錯了?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井水,瞬間浸透全身。吳遠亮的心沉了下去。他舉著火把,不死心地一寸寸掃視著井壁。目光掠過一片被厚厚苔蘚覆蓋的區域時,他的動作猛地頓住!

那苔蘚的顏色……似乎比旁邊更深一些?而且……邊緣似乎有人為剝落的痕跡?

心臟驟然狂跳起來!他伸出顫抖的手指,也顧不得那滑膩冰冷的觸感,用力摳向那片深色的苔蘚!

苔蘚簌簌落下,露出下麵青黑色的堅硬石壁。借著搖曳的火光,他看到……石壁上,赫然刻著字跡!

不是刀斧鑿刻,更像是用某種尖銳的硬物,一點一點,極其用力地、深深地劃上去的!每一筆都帶著刻骨的絕望和掙紮!

他屏住呼吸,湊近火光,顫抖的手指拂去覆蓋其上的最後一點浮土和苔蘚碎屑。

字跡顯露出來。

那是一種他熟悉到骨髓深處的、清秀中帶著一絲韌勁的字型!是江柔煙的筆跡!

刻的是——

“元景元年,七夕。吳遠亮、江柔煙,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是他們當年的婚書!一字不差!

轟——!!!

彷彿一道積蓄了六年、足以撕裂蒼穹的狂暴雷霆,在吳遠亮早已死寂的心湖深處轟然炸響!巨大的衝擊力讓他眼前一黑,身體猛地一晃,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井壁上!冰冷的井水混合著淤泥的腥氣嗆入口鼻,他卻渾然不覺!

是她!真的是她!柔煙!她還活著!她在這裡刻下了他們的婚書!

狂喜如同滅頂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伸出手,貪婪地、顫抖地撫摸著那冰冷的、卻承載著他們所有誓言的字跡,彷彿觸控著愛人的肌膚。淚水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混合著井壁的濕冷,滾落臉頰。

找到了!終於找到了!

他的手指順著那熟悉的筆畫,一遍遍描摹,彷彿要將這失而複得的珍寶永遠烙印在靈魂深處。當他的指尖,顫抖著、帶著無儘的眷戀,撫過婚書最後一個“疑”字的最後一筆時——

指腹下的觸感,驟然不同!

那不再是光滑的刻痕,而是……一道極其新鮮、帶著細微毛刺的、深深的劃痕!就在“疑”字的右下角!

他猛地將火把湊近!

火光跳躍,清晰地照亮了石壁。

在婚書“恩愛兩不疑”的“疑”字下方,緊貼著那最後一筆的末端,被人用同樣尖銳的硬物,極其倉促、極其用力地,刻下了一個新的、血淋淋的字!

那字跡歪斜扭曲,筆畫淩亂,帶著一種瀕死般的、用儘最後力氣的瘋狂!

是一個觸目驚心的——

逃!

鮮紅的、尚未完全乾涸的……血跡,如同蜿蜒的毒蛇,正順著那個“逃”字的筆畫,在冰冷的石壁上,緩緩地、無聲地……向下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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