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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夢緣 第14章 銜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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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

刺骨的冷,彷彿連骨髓都被凍成了冰碴。

沈清璃是被這深入靈魂的寒意硬生生凍醒的。

意識像是沉在萬丈冰湖的最深處,每一次掙紮著上浮,都牽扯著全身碎裂般的劇痛。尤其是手腕內側,那兩點被金簪刺破的地方,如同被燒紅的鐵釺貫穿後留下的烙印,火辣辣地灼痛著,每一次脈搏的跳動都清晰地提醒著那深入骨髓的折磨。

她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屬於她閨房的織金芙蓉帳頂。燭火透過薄紗燈罩,在帳內投下柔和卻略顯慘淡的光暈。空氣裡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混雜著安神香清冷的氣息。

不是冷宮。不是那破敗腐朽、月光慘白的地獄。

她回來了。

這個認知並未帶來多少暖意,反而像一層更冰冷的霜,覆蓋在她早已凍僵的心上。

“小姐!您醒了?!”守在床邊的侍女流螢猛地撲到床前,通紅的眼睛裡瞬間湧出大顆大顆的淚珠,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和哭腔,“謝天謝地!您終於醒了!您嚇死奴婢了!”

流螢的眼淚滾燙,滴落在沈清璃冰冷的手背上,卻激不起半分暖意。她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隻發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水……”

流螢手忙腳亂地端來溫熱的參湯,小心翼翼地用銀匙喂到她唇邊。溫熱的液體滑過乾涸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流,卻絲毫無法驅散她心底那片無邊無際的冰寒。

“我……怎麼回來的?”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牽扯著胸腔的悶痛。

“是太子殿下!”流螢的聲音帶著後怕和感激,“昨夜宮宴,您離席許久未歸,殿下派人四處尋找,最後……最後在靠近冷宮的僻靜處發現了您!您當時昏迷不醒,渾身冰冷,衣衫……”流螢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難以啟齒的驚恐,“殿下親自將您抱回來的,嚴令封鎖訊息,隻說是您不勝酒力,又吹了冷風,才暈厥過去。太醫來瞧過,開了安神驅寒的藥,說……說是驚厥過度,傷了心神……”

太子……蕭景琰。

沈清璃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脆弱的陰影。宮宴上那杯由他親手遞來的“瓊露”,那溫柔關切的眼神……此刻回想起來,像淬了劇毒的蜜糖,甜得令人作嘔,毒得深入骨髓。是他嗎?那杯讓她墜入地獄深淵的毒酒?

恨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她的心臟,收緊,帶來窒息的痛楚。可她不能表露分毫。在這吃人的深宮裡,失去貞潔,尤其是在宮宴上被人下藥玷汙,無論真相如何,她都隻有一個結局——死路,或者比死更不堪。

她必須死死捂住這個秘密,如同用血肉去堵住噴湧的岩漿口。

“小姐……您的手……”流螢的驚呼帶著哭音,小心翼翼地捧起她露在錦被外的手腕。那裡,兩個細小的、已經結痂的暗紅色血點,在白皙的麵板上顯得格外刺眼。太醫包紮過,隻說是摔倒時被尖銳的石子劃傷,可這位置……流螢總覺得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沈清璃猛地將手縮回被中,動作快得牽動了傷口,痛得她悶哼一聲,額角滲出冷汗。她不能讓任何人注意到這傷口,尤其是太醫!那金簪刺穴的劇痛和隨之而來的情毒消退,是那個冷宮男人留下的、無法磨滅的證據,也是她昨夜唯一清晰的記憶碎片。

“無礙……隻是皮外傷。”她強自鎮定,聲音卻控製不住地發顫,眼神空洞地望著帳頂繁複的繡花,“流螢,昨夜……除了太子,還有誰靠近過冷宮那邊?”

“冷宮?”流螢愣了一下,隨即搖頭,“沒有,小姐。那邊荒僻得很,侍衛巡夜都很少過去。發現您的地方……是在離冷宮還有一段距離的夾道裡,旁邊是廢棄的梅林。殿下說您大概是迷了路,又受了風……”她頓了頓,小心翼翼地補充,“對了,小姐,您發間的那支鳳鳥金簪……不見了。殿下的人找遍了那附近,都沒尋到。”

鳳鳥金簪!

沈清璃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那支金簪!昨夜在冷宮的瘋狂糾纏中,她發髻散亂……是遺落在了那汙穢的池底?還是……在那個男人手裡?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腦海:那個男人!他最後看她的眼神,冰冷、死寂、帶著濃重的探究……他手中那支同樣精緻的金簪!他會不會……認出了她的身份?或者,他是否看到了她遺落的鳳簪?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那個男人,是比太子更危險的存在!他深鎖冷宮,腳戴重鐐,卻有著那樣恐怖的身手和令人膽寒的眼神,他腰間那半塊猙獰的龍紋玉佩……他到底是誰?一個知道她最大秘密的、隱藏在黑暗中的凶獸!

“小姐,您怎麼了?臉色好難看!”流螢擔憂地看著她瞬間慘白如紙的臉,和額上不斷沁出的冷汗。

“沒事……隻是……頭疼。”沈清璃閉上眼,將臉深深埋進冰冷的錦被裡,身體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她需要時間,需要冷靜,需要將這破碎的一切拚湊起來,找出那條或許根本不存在的生路。

接下來的日子,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沈清璃“病”了。病得纏綿,病得深居簡出。太醫每日請脈,開的無非是安神定驚、滋補氣血的方子。她配合地喝下那些苦澀的湯藥,扮演著一個受驚過度、體虛神弱的閨閣小姐。

東宮那邊,太子蕭景琰派人送來了幾回名貴的藥材和補品。傳話的內侍言語間皆是太子殿下的關切與自責,自責未能照顧好她。沈清璃隔著屏風聽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麵上卻隻能做出感激涕零的虛弱模樣。

每一次東宮的問候,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在她心口反複攪動。

她無法忘記那杯“瓊露”入口時,他眼底一閃而逝的、難以捉摸的幽光。那絕非純粹的關切。他想要什麼?毀了她?還是……通過毀掉她,來達成彆的目的?

沈清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必須弄清楚,蕭景琰為何要對她下手。她沈家雖非頂級權貴,父親沈崇明也是朝中頗有清名的戶部侍郎,母親出身江南書香望族。太子拉攏沈家都來不及,為何要用如此下作、自毀長城的手段來對付她一個閨閣女子?

除非……她擋了誰的路?或者,她身上有他必須摧毀的東西?

她想到了那個冷宮裡的男人,想到了那半塊龍紋玉佩。龍紋……那是帝王的象征!一個被囚禁在冷宮深處、戴著沉重鎖鏈、卻擁有龍紋玉佩的男人……他的身份呼之慾出!前朝廢帝?還是……先帝某個被秘密囚禁的皇子?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成型:太子蕭景琰,或許並非僅僅是為了毀掉她沈清璃。他的目標,很可能是通過她,引出那個冷宮裡的男人!昨夜宮宴,或許就是一個精心佈置的陷阱!她沈清璃,不過是被選中的、用來引出獵物的誘餌!那杯“纏骨歡”,就是要讓她失去理智,在極度痛苦和渴望中,本能地逃向最荒僻、最可能藏匿“獵物”的地方——冷宮!

而她,果然如他們所願,一頭撞了進去,不僅撞破了那個男人的存在,甚至……甚至與他發生了那種不堪的關係!

這個認知帶來的寒意,比深冬的冰雪更刺骨。她不僅失去了清白,更可能捲入了一場足以將她碾得粉身碎骨的、皇室最血腥隱秘的傾軋之中!太子蕭景琰,那個表麵溫潤如玉的儲君,心思竟深沉狠毒至此!

恐懼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她的神經。她不敢睡,一閉上眼,就是冷宮破窗下那張驚心動魄卻冰冷如惡鬼的臉,是他沉重鎖鏈拖地的摩擦聲,是他粗暴的掠奪,是他握著金簪刺向她手腕時那死寂決絕的眼神……還有那半塊在黑暗中一閃而逝的猙獰龍紋!

她必須找到那半塊玉佩的線索!必須知道那個男人究竟是誰!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可能自保或反擊的稻草。

機會,在一個飄著細雪的午後悄然到來。

沈清璃“病體稍愈”,按禮需入宮向皇後謝恩。皇後素喜禮佛,常於暖閣抄經。沈清璃特意選了一卷自己謄抄的心經,由宮人引著,前往皇後所居的鳳藻宮。

行至禦花園連線東西六宮的九曲迴廊時,遠遠地,便看見迴廊儘頭的臨風亭中,坐著兩個身影。明黃的太子常服,在雪色中格外刺眼。正是太子蕭景琰。他身旁,依偎著一個穿著粉霞錦宮裝、嬌俏明媚的少女,正是近來頗得太子青眼的承恩公府小姐,林月蓉。

林月蓉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被宮人引著走來的沈清璃。她唇角立刻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迴廊這邊的人聽得清清楚楚:

“喲,這不是沈姐姐嗎?聽聞姐姐前些日子在宮宴上‘病’得不輕,連太子哥哥都驚動了呢。”她故意將“病”字咬得極重,帶著濃濃的幸災樂禍和暗示,“姐姐今日瞧著,氣色還是這般差,這病根兒……怕是沒那麼容易去乾淨吧?該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驚了魂兒?”

惡毒的話語如同淬了冰的針,狠狠紮進沈清璃的耳膜。她腳步未停,甚至連眼神都未曾偏移半分,隻是捧著經卷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出青白。林月蓉的挑釁,她此刻無暇理會,她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太子蕭景琰腰間懸掛的那枚玉佩上!

那是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佩,雕工精湛,祥雲瑞獸環繞。吸引沈清璃目光的,是玉佩右下角一處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殘缺!

那缺失的一角,形狀……像極了那夜在冷宮黑暗中,她驚鴻一瞥所見的猙獰龍爪!

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喉嚨!是他!昨夜在宮宴上給她下毒的,果然是他!他腰間的玉佩,與冷宮男人身上那半塊龍紋玉佩,絕對同出一源!這絕非巧合!

沈清璃強壓下幾乎要破體而出的驚濤駭浪,麵上依舊維持著病弱的平靜,隻是腳步似乎更虛浮了些。她走到亭前不遠處,依禮停下,微微屈膝,聲音帶著病後的虛弱:“臣女沈清璃,見過太子殿下,林小姐。”

蕭景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依舊是那副溫潤關切的模樣,彷彿昨夜遞出毒酒的人根本不是他。“清璃不必多禮。你身子纔好些,雪天路滑,怎麼還親自出來了?”他的目光在她蒼白瘦削的臉上停留片刻,帶著恰到好處的憐惜,“手爐可還暖著?瞧你這手,凍得都沒血色了。”

他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她攏在袖中的手腕。

沈清璃隻覺得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過她腕上被衣物遮掩的傷口,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她垂著眼睫,避開他的視線,低聲道:“謝殿下關懷。臣女是去鳳藻宮向皇後娘娘謝恩,不敢怠慢。”

“姐姐病了一場,倒是愈發懂規矩了。”林月蓉在一旁嗤笑,聲音甜膩卻字字帶刺,“隻是這臉色,嘖嘖,白得跟紙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撞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呢。太子哥哥,您說是不是呀?”她嬌笑著,身體更貼近了蕭景琰幾分,眼神挑釁地看著沈清璃。

蕭景琰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對林月蓉的刻薄有些不滿,但並未出言嗬斥,隻是溫和地對沈清璃道:“母後心慈,你心意到了便好,不必拘禮。快些去吧,莫再受了寒氣。”他擺了擺手,示意她可以離開。

沈清璃再次屈膝,轉身,脊背挺直,一步一步,穩穩地沿著迴廊離開。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個彎月形的血痕。身後,林月蓉嬌嗔的笑語和蕭景琰溫聲的安撫,如同跗骨之蛆,黏在她冰冷的背脊上。

她知道了。蕭景琰就是幕後黑手。他腰間那塊殘缺的玉佩,就是鐵證!他與冷宮裡的男人,有著某種她尚不知曉的、極其危險的聯係!而她,就是他們博弈棋盤上,一顆被無情犧牲的棋子。

回到沈府,沈清璃將自己關在房中,整整一日水米未進。恐懼、憤怒、屈辱、絕望……種種情緒如同狂暴的颶風,在她心中肆虐衝撞。她攤開掌心,看著那幾個被自己掐出的、已經凝結的血痂。

力量!她需要力量!在這吃人的漩渦裡,僅靠一個侍郎之女的身份,她連自保都做不到!她必須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

時間,在表麵的平靜和內心的驚濤駭浪中滑過。

窗外的枯枝抽出嫩綠的新芽,積雪消融,空氣中開始彌漫起春日特有的、潮濕而躁動的氣息。

沈清璃“病”了將近三個月。

這三個月,她如同一隻受驚過度、將自己深深藏匿起來的蚌,用沉默和病弱的外殼,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內裡那顆早已傷痕累累、卻不得不拚命分泌珍珠質來包裹秘密的柔軟核心。手腕上那兩個被金簪刺出的細小疤痕,在精心調養和藥膏的塗抹下,終於淡得隻剩下兩個極淺的粉色小點,如同兩滴凝固的胭脂淚,被寬大的衣袖徹底遮掩。

東宮那邊,蕭景琰的“關切”如同例行公事,隔三差五送來些滋補之物,傳話的內侍臉上永遠掛著模式化的恭敬笑容。沈清璃每一次都隔著屏風,用虛弱而感激的語氣謝恩,指甲卻一次次在掌心留下新的月痕。林月蓉倒是消停了些,或許是覺得一個“病秧子”已不足為懼,又或許是得了太子的什麼警告,沒再特意上門來尋晦氣。

然而,表麵的平靜之下,是日益沉重的巨石,壓在沈清璃的心頭。那個冷宮的男人,如同懸在她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他那支染血的金簪,她那支遺落的鳳簪,還有他腰間那半塊猙獰的龍紋玉佩……這些如同散落的、帶著劇毒的拚圖碎片,日夜折磨著她的神經。她動用了一切能想到的、極其隱秘的渠道去打探冷宮相關的訊息,可所有線索都如同石沉大海。那座廢棄的宮殿,連同它深處隱藏的秘密,被宮牆的陰影和某種無形的力量徹底封鎖,諱莫如深。

她彷彿被困在了一個巨大的、無形的蛛網中心,能感覺到致命的威脅在黑暗中潛伏、逼近,卻看不清方向,也無力掙脫。

直到太後的千秋壽誕,如約而至。

整個皇宮提前半月便陷入了忙碌的喧囂。朱紅的宮牆被重新粉飾,琉璃瓦在春日陽光下折射出刺目的金光。禦道兩旁擺滿了從暖房催開的各色名貴牡丹,姚黃魏紫,爭奇鬥豔,馥鬱的花香混合著新漆和香料的味道,彌漫在空氣裡,濃鬱得幾乎令人窒息。

沈清璃坐在前往宮宴的馬車裡,指尖冰涼。流螢為她重新梳妝,用的是最好的螺黛胭脂,儘力遮掩她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病弱和一絲難以察覺的驚惶。她身上穿著母親特意為她準備的簇新宮裝,是時下最名貴的雲霞錦,海棠紅的底色上用金線繡著大朵大朵的纏枝蓮,華美異常,襯得她膚白如雪。發髻高綰,簪著一支新打的赤金點翠步搖,流蘇垂落,行走間搖曳生姿。

可這華服美飾,穿在身上卻如同沉重的枷鎖。她看著銅鏡中那個妝容精緻、眉眼間卻依舊帶著一絲脆弱蒼白的少女,感覺陌生又遙遠。

“小姐,您今日真美。”流螢輕聲讚歎,眼中卻難掩擔憂。

沈清璃勉強扯了扯嘴角,沒有答話。美?不過是即將獻祭的羔羊,被打扮得光鮮亮麗罷了。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挺直脊背。今日宮宴,龍蛇混雜,是危機,或許……也是轉機。她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太和殿前的廣場上,早已是冠蓋雲集,衣香鬢影。王公大臣、誥命貴婦們按品階肅立,低聲交談,臉上洋溢著恰到好處的喜慶笑容。絲竹管絃之聲悠揚悅耳,宮人們捧著珍饈美酒穿梭如織。

沈清璃跟在母親身後,垂著眼,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能感覺到幾道或探究、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宮宴上“醉酒暈倒”的傳聞,經過三個月的發酵,早已衍生出無數不堪的版本。

她目不斜視,隨著人流,一步步踏上那鋪著猩紅織金地毯、彷彿沒有儘頭的白玉台階。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

終於進入恢弘的太和殿。殿內金碧輝煌,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著高聳的穹頂,數百盞宮燈將殿內照耀得亮如白晝。帝後與太後端坐於最高的禦座之上,接受著百官的朝拜和賀壽。

“臣女沈清璃,恭祝太後娘娘鳳體康泰,福壽綿長,千歲千歲千千歲!”沈清璃隨著眾人跪下,額頭觸碰到冰涼光滑的金磚地麵,聲音清晰而恭謹,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病弱顫音。

“平身吧。”太後慈和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帶著曆經歲月的雍容,“哀家聽說你前些日子身子不適,瞧著是清減了些。今日哀家壽辰,你既來了,便好好鬆快鬆快。”

“謝太後娘娘恩典。”沈清璃再次叩首,起身,垂手退到母親身側的位置坐下。她能感覺到禦座旁,一道溫潤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是太子蕭景琰。她心中冷笑,麵上卻不敢有絲毫異樣。

宴席正式開始。珍饈羅列,水陸畢陳。歌舞昇平,觥籌交錯。一派盛世繁華,花團錦簇。

沈清璃卻食不知味。她小口啜飲著杯中的清茶,眼角的餘光卻如同最警惕的探針,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全場。她在等。等一個未知的變數,等一個或許能打破這窒息僵局的機會,或者……等那柄懸頂之劍的落下。

宴至中段,氣氛正酣。殿外忽然傳來一陣節奏奇特、帶著異域風情的鼓點聲。緊接著,一隊身姿妖嬈、穿著暴露西域舞裙的舞姬,如同色彩斑斕的蝴蝶,旋轉著湧入大殿中央。她們赤著雪白的雙足,腳踝和手腕上戴著叮當作響的金鈴,腰肢柔軟得不可思議,隨著激昂的鼓點和悠揚的胡琴聲,做出各種令人眼花繚亂、充滿挑逗意味的舞姿。

殿內的氣氛瞬間被點燃。不少年輕的宗室子弟看得目不轉睛,麵露癡迷。就連一些老成持重的大臣,也忍不住撫須頷首。

沈清璃卻微微蹙起了眉頭。這舞……太過妖異了。舞姬們眉眼深邃,眼波流轉間帶著一種近乎野性的魅惑。尤其是領舞的那個女子,眉心一點硃砂痣紅得滴血,舞動時,目光如同帶著鉤子,竟似有若無地飄向禦座的方向。

就在這時,殿外響起一聲嘹亮悠長的號角!

“嗚——嗡——”

沉重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瞬間壓過了殿內的絲竹歌舞!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隻見殿門外,四名身材異常高大健碩、穿著西域武士服、袒露著古銅色胸膛和虯結肌肉的力士,正合力抬著一個巨大的、覆蓋著厚重黑絨布的方形鐵籠,一步一步,沉重地踏入大殿!

鐵籠落地,發出沉悶的巨響,連地麵似乎都微微震顫了一下。

殿內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舞姬們不知所措地停下舞步,茫然地看著那巨大的鐵籠。絲竹聲也戛然而止。

西域使團的首領,一個留著濃密捲曲胡須、頭戴寶石金冠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到殿中,右手撫胸,朝著禦座方向深深一躬,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官話高聲道:

“尊貴的大胤皇帝陛下,太後娘娘!為賀太後千秋,我西域鄯善國獻上最珍貴的賀禮——雪山之神賜予的聖獸,萬狼之王,阿史那!”

話音落下,他猛地一揮手!

覆蓋在鐵籠上的巨大黑絨布被兩個力士用力扯下!

“嘩——!”

殿內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呼!

鐵籠之中,赫然囚禁著一頭巨獸!

它有著一身在燈火下閃爍著近乎銀白色光澤的濃密毛發,體型壯碩得驚人,幾乎有小牛犢大小!強健的四肢如同四根粗壯的石柱,穩穩地踏在籠底。最令人心驚的是它的頭顱,吻部突出,獠牙森白如匕,在燈光下閃爍著令人膽寒的冷光。而那雙眼睛……

沈清璃的呼吸在看清那雙眼睛的瞬間,驟然停止!

那是一雙如同最純淨的冰川深處凝結而成的冰藍色眼眸!深邃、冰冷、銳利,充滿了純粹的、未被馴服的野性與俾睨天下的高傲!它靜靜地立在籠中,沒有發出絲毫聲音,隻是用那雙冰藍色的眼睛緩緩掃視著殿內華服璀璨、卻顯得如此渺小脆弱的人群,如同神明在俯視螻蟻。

一股源自遠古洪荒的、令人靈魂都為之戰栗的壓迫感,如同無形的浪潮,瞬間席捲了整個太和殿!剛才還沉迷於舞姬妖嬈身姿的人們,此刻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狼……狼王!”有人失聲驚呼,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

“天啊!這麼大的狼……”

“它……它不會衝出來吧?”

竊竊私語聲如同被驚擾的蜂群,嗡嗡響起,帶著濃濃的驚懼。

西域使者首領臉上卻露出自豪的笑容:“陛下,太後娘娘,此乃我鄯善國聖山深處百年難遇的銀霜狼王,天生神力,靈性非凡,乃是真正的萬獸之王!今日獻於天朝,象征我鄯善永世臣服之心,亦願狼王神威,護佑大胤江山永固,太後福壽無疆!”

他說得慷慨激昂。皇帝臉上也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微微頷首:“鄯善王有心了。此獸……確實神駿非凡。”

太後也饒有興致地看著籠中巨獸,笑道:“哀家活了這麼大歲數,倒也是頭一次見著如此威猛的狼王。開開眼界也好。”

得到帝後的首肯,那使者首領更加得意,對著鐵籠旁的一個身材格外魁梧、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馴獸師使了個眼色。

刀疤馴獸師會意,從腰間解下一串巨大的鑰匙,嘩啦作響。他走到鐵籠巨大的門鎖前,深吸一口氣,臉上肌肉緊繃,顯然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小心翼翼地插入鑰匙,轉動。

“哢噠”一聲脆響。

沉重的鎖鏈被解開!

殿內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連呼吸都屏住了!無數道目光死死盯住那扇緩緩被拉開的鐵籠大門!

沉重的鐵門被馴獸師和兩個力士合力,緩緩拉開一道僅容一獸通過的縫隙。

籠中的銀霜狼王阿史那,冰藍色的眼眸微微轉動,落在了那敞開的縫隙上。它並未像眾人預想的那般立刻咆哮著衝出,反而異常沉靜。它隻是微微偏了偏巨大的頭顱,目光穿透人群,似乎落在了某個方向,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那方向……沈清璃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識地順著那目光看去,卻隻看到一片衣香鬢影,並無特殊之處。

就在這短暫的停頓後,狼王動了。

它邁開強健的四肢,步伐沉穩而優雅,如同巡視自己領地的王者,緩緩地、一步一步,從鐵籠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巨大的身軀完全暴露在太和殿璀璨的燈火之下,銀白色的毛發流淌著月華般的光澤。它每一步落下,沉重的肉墊踩在金磚地麵上,發出輕微卻極具壓迫感的“嗒、嗒”聲,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那股源自血脈深處的、純粹的野性威壓,隨著它的步伐彌漫開來,讓離得稍近的幾位誥命夫人臉色煞白,幾乎要暈厥過去。

馴獸師手持一根特製的、帶著鋒利倒刺的長鞭,緊緊跟在狼王身側數步之外,額頭上已滲出細密的冷汗,眼神警惕到了極點,隨時準備應對突發狀況。

狼王似乎對周遭的恐懼和警惕視若無睹。它冰藍色的眼眸平靜地掃視著大殿,像是在尋找著什麼。它的步伐不疾不徐,徑直朝著禦座的方向走去。

帝後和太後的臉色也微微凝重起來。侍衛統領的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殿內氣氛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然而,狼王在距離禦座高階尚有數丈之遙時,便停了下來。它微微低下頭,那巨大的、帶著凜冽寒氣的頭顱,竟朝著禦座的方向,做出了一個類似俯首的姿態!

“嗷嗚——!”

一聲低沉渾厚、彷彿能穿透靈魂的狼嚎,從它喉間發出,在空曠恢弘的大殿中悠悠回蕩!那聲音裡沒有暴戾,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彷彿來自亙古荒原的蒼涼與臣服之意!

“好!好一頭通靈的聖獸!”皇帝緊繃的神色放鬆下來,撫掌大笑,“果真是萬狼之王的氣度!”

太後也露出了舒心的笑容:“此獸通人性,知禮數,甚好,甚好!”

殿內凝固的氣氛瞬間被打破,眾人紛紛鬆了口氣,響起一片附和讚歎之聲。西域使者首領更是滿麵紅光,與有榮焉。

刀疤馴獸師也暗暗抹了把汗,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他揮舞了一下手中的長鞭,指向旁邊早已準備好的、盛放著大塊帶血生肉的鎏金銅盆,發出指令性的呼哨聲,示意狼王過去進食。

然而,狼王阿史那對那血腥的肉食看都沒看一眼。

它緩緩抬起頭,冰藍色的眼眸再次掃過大殿。這一次,它的目光沒有停留在禦座,而是如同最精準的羅盤,穿透了人群,牢牢地鎖定了一個方向!

沈清璃正垂著眼,努力平複著剛才被狼王威壓驚擾的心跳。那冰藍色的眼眸掃過的瞬間,她隻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彷彿被遠古凶獸盯上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抬頭!

四目相對!

那雙冰藍色的、如同凝固了萬載寒冰的狼瞳,正直直地、毫無偏移地,鎖定了她!

一股難以形容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猛地席捲了沈清璃!那悸動並非純粹的恐懼,更像是一種……被喚醒的、遙遠的共鳴?她手腕內側那早已淡去的兩個細小疤痕,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彷彿被無形的針狠狠紮了一下!

是她!

狼王阿史那冰藍色的瞳孔深處,似乎有幽光一閃。它巨大的身軀微微一頓,隨即,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它竟然改變了方向!

不再理會禦座,不再理會馴獸師指向肉盆的呼哨,它邁開步伐,沉穩而堅定地,朝著沈清璃所在的位置——勳貴女眷的席次,一步步走了過來!

“它……它要乾什麼?”坐在沈清璃身旁的一位侯府小姐嚇得花容失色,聲音都變了調。

“天啊!它過來了!”

“保護小姐!快保護小姐!”沈清璃身後的流螢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想擋在自家小姐身前,雙腿卻抖得如同篩糠,動彈不得。

席間瞬間一片慌亂!女眷們嚇得紛紛起身後退,杯盤碰撞,發出叮當亂響。附近的侍衛也立刻警覺,手按刀柄,迅速朝這邊靠攏,臉上充滿了緊張。

“阿史那!回來!”刀疤馴獸師臉色劇變,厲聲嗬斥,揮舞著長鞭試圖阻止。

然而,那銀霜狼王對身後的嗬斥充耳不聞,對圍攏過來的侍衛也視若無睹。它的目光自始至終,隻牢牢鎖定在臉色慘白如紙、僵在原地的沈清璃身上!

三步,兩步,一步!

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濃烈的、屬於猛獸的腥臊氣息和一種奇異的、冰雪般的凜冽寒氣。沈清璃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它鼻翼翕動時噴出的白色霧氣,能看到它濃密毛發下虯結的肌肉線條,看到它冰藍色瞳孔中自己那驚恐放大的倒影!

完了!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過沈清璃的腦海。她渾身冰冷,血液彷彿都凝固了,連閉上眼睛的力氣都沒有。

然而,預想中的撲咬撕扯並未發生。

那巨大的狼首,在距離沈清璃的臉頰僅有一尺之遙時,停了下來。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太和殿內,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難以置信地看著這詭異而驚悚的一幕。皇帝的手按在了龍椅扶手上,指節發白。太後驚得捂住了嘴。皇後臉色煞白。太子蕭景琰霍然站起,眼中充滿了驚疑不定!

在數百道驚駭欲絕的目光聚焦之下,那威猛無匹、凶戾逼人的銀霜狼王,巨大的頭顱緩緩低垂。

它冰藍色的眼眸如同最深邃的寒潭,倒映著沈清璃驚恐失色的麵容。鼻翼翕動,發出低沉而清晰的嗅聞聲,帶著濕意的、冰冷的氣息噴拂在沈清璃的頸側和臉頰。

沈清璃渾身僵硬,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分毫。那冰冷的氣息,那近在咫尺的、屬於頂級掠食者的威壓,讓她靈魂都在顫抖。手腕內側的舊傷,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灼燒,傳來一陣陣尖銳而熟悉的刺痛!這痛楚,與那夜冷宮之中,被金簪刺破皮肉的劇痛,如出一轍!

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將被這巨獸的氣息凍僵、撕裂的瞬間——

狼王阿史那的動作,再次顛覆了所有人的認知!

它那巨大的頭顱,竟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輕輕地、極其輕柔地,蹭了蹭沈清璃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冰涼的手背。

那觸感,帶著粗糙的毛發和一種奇異的、冰冷的溫柔。

緊接著,在沈清璃驚愕到極致的目光中,狼王微微側過頭,張開了它那布滿森白獠牙的巨口!

“啊——!”周圍響起一片驚恐的尖叫!連禦座上的帝後都猛地站了起來!

然而,那血盆巨口並未噬咬。一枚閃爍著溫潤金芒的物件,從它鋒利的齒間,被極其小心地、輕柔地吐了出來,“叮”的一聲輕響,恰好落在了沈清璃因震驚而微微攤開的、冰涼的手心裡。

入手微沉,冰涼。

沈清璃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燈火璀璨,映照著手心之物。

簪身纖細流暢,簪頭被打造成一朵半開的、栩栩如生的重瓣蓮花,花瓣層疊,花蕊處,幾顆細小的、閃爍著幽藍光澤的寶石,如同凝結的露珠,在光線下折射出冰冷而熟悉的光芒!

——正是那夜冷宮之中,那個男人用來刺破她手腕穴道、沾著她鮮血的金簪!

沈清璃的瞳孔,在看清簪子的瞬間,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全身的血液,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倒流、凍結!

而與此同時,禦座之側,一直死死盯著這一幕的帝王,目光在觸及那支金簪的刹那,臉色驟變!他猛地抬起手,指向沈清璃,或者說,指向她手中的金簪,威嚴的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震驚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滔天怒意,如同驚雷般在整個死寂的太和殿中炸響:

“那支簪子!給朕拿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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