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夢緣 第7章 焚心
吳遠亮背縛明玉,血刃開路。
冷鋒的刀貫穿他肩胛時,他反手將染血繈褓塞進女兒衣襟。
意識渙散之際,齊王的玄甲衛如潮水撕裂包圍圈。
蕭景曜扶住他染血身軀:“活著,才能剮龍。”
同一輪冷月下,睿王馬車碾過官道。
柳詩窈腕間鎖鏈沒入他掌心:“當年你從這裡跳下去,今日,本王要你看著它燒成灰。”
殺意,不再是無形之氣,而是化作了吳遠亮手中那柄燃燒著複仇烈焰的短匕,化作了從他掌心深可見骨的創口裡噴湧而出的滾燙血泉!他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背負著幼崽的洪荒凶獸,帶著焚儘八荒的決絕,不退反進,朝著那片由玄甲彎刀組成的死亡森林,悍然撞了過去!
“殺——!”
冷鋒眼中最後一絲貓捉老鼠的戲謔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徹底冒犯的暴戾!他口中迸出冰冷的殺令,手中狹長彎刀如同毒蛇吐信,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取吳遠亮咽喉!刀光快如閃電,狠絕無情!
數十名玄甲親衛如同被絞緊發條的殺戮機器,在殺令落下的瞬間動了!彎刀組成的刀林帶著森然死氣,從四麵八方絞殺而至!破廟狹小的空間瞬間被狂暴的刀光徹底填滿!勁風激蕩,塵土飛揚!
“吼——!”吳遠亮喉嚨裡爆發出野獸般的咆哮!赤紅的雙目鎖死冷鋒!他根本無視了左右劈砍而來的刀鋒,身形在間不容發之際猛地一矮!冰冷的刀鋒貼著他的頭皮削過,帶起幾縷斷發!
冷鋒那致命的一刀落空!
就在這電光石火、舊力已儘新力未生的刹那!吳遠亮蜷縮的身體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驟然彈起!他整個人化作一道貼地疾掠的血色殘影,竟是從冷鋒的刀下和幾名親衛的腿間縫隙中,險之又險地鑽了過去!
噗嗤!噗嗤!
兩道冰冷的刀鋒幾乎同時切入他的身體!左臂外側被拉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槽!右腿後側也被狠狠劃開,鮮血瞬間飆射!劇痛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
吳遠亮悶哼一聲,身形猛地一滯,卻借著這股衝力,如同炮彈般撞出了破廟那洞開的、被月光照亮的門口!
新鮮的、冰冷的空氣夾雜著濃烈的血腥味和追兵身上鐵甲的鏽氣,瞬間湧入肺腑!眼前驟然開闊!但開闊,也意味著暴露!意味著四麵八方皆是刀鋒!
“圍死他!”冷鋒的怒吼從破廟內傳來,帶著一絲氣急敗壞!他沒想到對方竟如此悍不畏死,用這種近乎自殺的方式衝出了第一層包圍!
廟外的親衛反應亦是極快!刀光如同潑水般再次罩下!
吳遠亮落地一個踉蹌,右腿的劇痛讓他幾乎跪倒!但他牙關緊咬,左手猛地撐地,硬生生穩住身形!背上緊縛的蕭明玉被他劇烈的動作顛簸,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痛苦呻吟。
這聲呻吟,如同最鋒利的針,狠狠刺在吳遠亮瀕臨瘋狂的心上!柔煙!明玉!
不能倒!絕不能倒在這裡!
“擋我者——死!!!”
他嘶聲咆哮,如同瀕死的凶獸發出最後、最淒厲的嚎叫!手中的短匕不再追求格擋,而是化作了最純粹、最暴戾的殺戮之器!完全放棄了自身的防禦,隻攻不守!每一刀都帶著同歸於儘的慘烈氣勢,隻求在敵人身上撕開一道更大的口子!
噗嗤!短匕狠狠捅入一名正麵撲來的親衛小腹!刀身一擰一絞!滾燙的腸子和著鮮血噴濺而出!那親衛發出淒厲的慘嚎!
幾乎同時!嗤啦!一柄彎刀狠狠劈在吳遠亮的後背!堅韌的夜行衣和皮肉被瞬間割裂,深可見骨!巨大的力量讓他向前猛地一撲!
“呃啊——!”吳遠亮眼前一黑,一口鮮血狂噴而出!但他前撲的身體卻借著這股力道,順勢撞翻了側麵一名揮刀砍來的親衛!手中的短匕借著翻滾之勢,閃電般抹過另一名親衛的腳踝!
慘叫聲和骨頭碎裂聲同時響起!
血!到處都是血!有敵人的,更多是他自己的!濃稠的血漿浸透了他的夜行衣,順著衣角滴落,在他蹣跚前行的腳步下拖出一道長長的、觸目驚心的血痕!背上緊縛的明玉,小小的身體也被父親滾燙的鮮血染透,她似乎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有微弱的、時斷時續的氣息,證明她還活著。
他像一頭浴血的地獄修羅,在刀鋒的縫隙中掙紮前行。每一次揮刀,每一次格擋(儘管極少),都伴隨著新的傷口和噴湧的鮮血。視線開始模糊,耳邊的喊殺聲、刀鋒碰撞聲變得遙遠而扭曲。唯有背後那滾燙的、微弱的生命氣息,和他心中那燃燒到極致的、名為“江柔煙”的火焰,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和瀕臨潰散的意誌。
冷鋒的身影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出現在他前方!這位親衛統領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殺意和一絲被螻蟻挑釁的狂怒!他手中的彎刀,如同死神的鐮刀,帶著一股撕裂一切的氣勢,不再是刺向咽喉,而是狠辣無比地直刺吳遠亮右肩肩胛骨!角度刁鑽,速度快到極致!這一刀若是刺實,足以瞬間廢掉他持刀的右臂,徹底瓦解他最後的反抗能力!
吳遠亮幾乎力竭!他看到了那一點致命的寒芒,身體卻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塊,反應慢了半拍!他竭儘全力想要側身躲避——
嗤——!
冰冷的、帶著倒刺的彎刀刀尖,毫無阻礙地穿透了早已破爛的夜行衣,狠狠地、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右肩肩胛!刀鋒入骨的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感官!
“呃——!”吳遠亮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眼前瞬間被一片猩紅覆蓋!持匕的右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短匕再也握持不住,“當啷”一聲脫手掉落在地!巨大的衝擊力讓他雙腿一軟,單膝重重跪倒在地!膝蓋砸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鮮血如同噴泉般從肩後的傷口狂湧而出!
結束了……
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瞬間淹沒了他殘存的意識。力量在飛速流逝,視線徹底模糊,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劇痛。柔煙……明玉……對不起……我……
就在這意識徹底渙散的邊緣,就在冷鋒眼中露出殘忍的得色,準備徹底了結他的瞬間——
吳遠亮那被劇痛和黑暗吞噬的腦海中,最後閃過的是那塊染血的繈褓殘片!是柔煙用血寫下的“江柔煙”三個字!
不!不能讓它落入蕭屹手中!那是柔煙用命換來的血詔!是真相!是希望!
一股迴光返照般的力量,不知從身體何處榨取出來!他那垂落在身側、沾滿自己鮮血的左手,猛地爆發出最後一絲力氣!如同毒蛇出洞,快如閃電般探向自己胸前——那裡,緊貼著背後明玉小小的身體!他沾滿粘稠鮮血的手指,憑著最後一點模糊的觸感,狠狠撕開了明玉寢衣內襯那早已被他撕裂的口子!然後,將那塊被他一直緊攥在手心、浸透了他和柔煙鮮血的繈褓殘片,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狠狠地、深深地塞了進去!重新掩藏在那水紅色的細棉布料之下!
做完這一切,他最後的力量徹底耗儘。身體如同被抽空的破麻袋,軟軟地向地麵癱倒。意識沉入無邊黑暗,隻有耳邊似乎還殘留著明玉微弱到幾不可聞的呼吸,還有……遠處傳來的一聲震耳欲聾的、如同悶雷般的轟鳴?
那是什麼聲音?是死神的腳步嗎?
……
預想中冰冷的刀鋒刺穿心臟的痛楚並未傳來。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海潮般驟然爆發的、更加激烈、更加狂暴的金鐵交鳴聲!喊殺聲!慘嚎聲!還有……一種沉重如雷、整齊劃一的鐵蹄踏地之聲!那聲音如同狂暴的鼓點,由遠及近,瞬間撕裂了破廟外圍的殺戮場,帶來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和……混亂!
冷鋒那即將刺穿吳遠亮心臟的彎刀,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他猛地轉頭,向來時巷口的方向望去,那張萬年寒冰般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無法掩飾的驚愕和震怒!
隻見巷口處,不知何時已被一支截然不同的鐵甲洪流徹底堵死!
不同於睿王府親衛的玄黑輕甲,這支隊伍清一色身著玄青色重甲!甲冑厚重,在火把的映照下反射著沉凝如水的幽光!他們手持的並非彎刀,而是更長、更利於戰場劈砍的製式橫刀!人數雖不及睿王府親衛眾多,但那股百戰精銳所特有的、如同鋼鐵長城般的肅殺之氣,卻瞬間壓倒了場中所有的喧囂!
為首一騎,通體烏黑,神駿非凡。馬背上端坐一人,身披玄青色蟠龍紋親王常服,外罩玄色大氅,麵容在跳動的火光下半明半暗,唯有一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古井,平靜地注視著混亂的戰場,正是齊王——蕭景曜!
“齊王殿下?!”冷鋒失聲驚呼,聲音裡充滿了難以置信,“您這是何意?!”
蕭景曜並未回答冷鋒的質問。他目光掃過地上如同血葫蘆般癱倒、生死不知的吳遠亮,掃過他背上那個同樣被鮮血染透、氣息奄奄的小小身影,最後落在冷鋒那柄懸停在吳遠亮心口、兀自滴血的彎刀上。那雙古井無波的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銳芒。
他緩緩抬起右手,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清晰地蓋過了所有的廝殺和喧囂:
“奉旨,緝拿兵部舊案要犯吳遠亮。睿王府親衛,即刻退下。”
“奉旨?!”冷鋒瞳孔驟縮,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齊王殿下!此人乃王爺親令緝拿的重犯!他劫持小郡主,殺傷王府親衛……”
“本王說了,”蕭景曜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封的刀鋒,打斷了冷鋒的話,“奉旨緝拿。兵部舊案,涉及軍械貪墨,乾係重大。此人,本王要帶走。”他目光如電,直刺冷鋒,“冷統領,是要抗旨,還是要……替本王動手?”
最後一句,輕飄飄的,卻帶著千鈞之力!
抗旨!這兩個字如同無形的枷鎖,瞬間勒緊了冷鋒的脖頸!他可以無視一個武將都督的生死,但絕不敢公然違抗聖旨!尤其還是當著另一位親王的麵!
他握著彎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節捏得發白,眼中充滿了不甘和暴怒!死死盯著地上氣息微弱的吳遠亮,又猛地抬頭看向端坐馬上的蕭景曜,眼神劇烈地掙紮著。
“齊王殿下!”冷鋒從牙縫裡擠出聲音,帶著最後一絲掙紮,“此人窮凶極惡,恐傷及殿下!不如由卑職代勞,將其押送……”
“不必。”蕭景曜乾脆利落地打斷他,語氣不容置喙,“本王的玄甲衛,自會料理。”他微微側頭,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命令,“救人。”
“是!”他身後一名身材魁梧、麵容剛毅的玄甲衛統領沉聲應道。猛地一揮手!
“玄甲衛!救人!阻者——殺無赦!”
“殺——!”數十名玄甲重衛齊聲怒吼!吼聲如同平地驚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沉重的鐵甲鏗鏘碰撞!如同一股不可阻擋的鋼鐵洪流,瞬間衝入了混亂的戰場!他們目標明確,三人一組,呈鋒矢陣型,直插吳遠亮倒地的位置!手中橫刀大開大合,帶著戰場搏殺的慘烈氣勢,毫不留情地斬向擋路的睿王府親衛!
“鏘鏘鏘!”
“噗嗤!”
金鐵交鳴聲、利刃入肉聲、慘叫聲瞬間響成一片!睿王府親衛雖然精銳,但倉促間被這支突然殺出、裝備精良、戰法凶悍的重甲衛隊衝擊,陣型瞬間大亂!玄甲衛的橫刀勢大力沉,專破輕甲!甫一接觸,便有數名睿王府親衛被砍翻在地!
“齊王!你……!”冷鋒眼睜睜看著自己麾下的精銳如同麥子般被砍倒,目眥欲裂!他猛地提刀,就要衝向指揮若定的蕭景曜!
“冷鋒!”蕭景曜冰冷的聲音如同驚雷在他耳邊炸響,“想清楚!這一刀下去,便是你睿王府——公然抗旨謀逆!”
謀逆!
這兩個字如同九天落下的驚雷,帶著煌煌天威和滅頂之災,狠狠劈在冷鋒頭頂!他前衝的身形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硬生生釘在原地!握刀的手劇烈地顫抖著,刀尖離蕭景曜的馬鞍僅有咫尺之遙,卻再也無法遞進半分!他臉色慘白如紙,眼中充滿了屈辱、憤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抗旨已是重罪,若再對親王動手……那便是抄家滅族的滔天大禍!縱使睿王權勢滔天,也絕不可能在明麵上承擔此等罪名!
就在冷鋒被“謀逆”二字震懾、心神劇震的這電光石火之間!
那名魁梧的玄甲衛統領,已然如同下山的猛虎,帶著兩名親衛,硬生生殺開一條血路,衝到了吳遠亮身邊!
“起!”統領低吼一聲,動作卻異常迅捷輕柔。一人迅速割斷束縛明玉的布條,小心翼翼地將那滾燙的、氣息微弱的小小身體抱起護在懷中。另一人則俯身,雙臂如鐵鉗般抄起地上血人般的吳遠亮,將他沉重的身體扛在肩頭!
“撤!”統領橫刀斷後,厲聲喝道!
玄甲衛如同潮水般湧來,又如潮水般退去!來時迅猛如雷,退時井然有序!隻留下滿地狼藉、死傷枕籍的睿王府親衛,和呆立當場、麵如死灰的冷鋒!
“齊——王——!”冷鋒看著玄甲衛簇擁著蕭景曜,帶著吳遠亮和蕭明玉迅速消失在巷口濃重的夜色中,終於發出一聲野獸般不甘的嘶吼!手中彎刀狠狠劈在身旁斷壁之上,火星四濺!
夜色更深,濃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一輛沒有任何徽記、卻異常寬大堅固的四駕玄黑馬車,在數十名玄甲重衛的嚴密護衛下,碾過官道冰冷的石板,向著上京城外西北方向疾馳。沉重的車輪聲在死寂的夜裡傳得很遠。
馬車內部,空間寬敞,鋪著厚厚的波斯絨毯,隔絕了大部分顛簸。四角懸掛著精巧的琉璃燈,散發著柔和卻略顯清冷的光暈。
蕭景曜坐在鋪著白虎皮的軟榻上,眉頭微蹙。他麵前鋪著一方雪白的絲帕,上麵放著幾枚剛從吳遠亮身上起出的、染著黑紫色汙血的淬毒暗器細針。一名須發皆白的老醫者正跪在厚毯上,小心翼翼地為吳遠亮處理著身上數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的恐怖傷口。濃烈的金瘡藥味混合著血腥氣,在車廂內彌漫。
吳遠亮躺在另一側臨時鋪設的軟墊上,雙目緊閉,臉色灰敗如金紙,氣息微弱得幾不可聞。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傷口,帶來一陣細微的抽搐。他身上的夜行衣已被剪開,露出布滿新舊傷疤和猙獰新創的強健身軀,此刻卻如同被摔碎的瓷器,布滿了裂痕。老醫者的每一次清洗、縫合,都讓昏迷中的他發出無意識的痛苦悶哼。
蕭景曜的目光掠過吳遠亮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最後落在他緊握成拳、指縫間依舊滲出絲絲血跡的左手上。那掌心深可見骨的刀痕,無聲地訴說著方纔那場慘烈搏殺的瘋狂。
“如何?”蕭景曜的聲音打破了車廂內的沉寂,問的是老醫者。
老醫者額頭布滿細密的汗珠,一邊用銀針小心地縫合著吳遠亮後背那道最深的刀口,一邊沉聲回道:“回稟王爺,外傷雖重,失血雖巨,但此人……體魄之強健,求生之念之堅,實屬罕見!肋下、肩胛、後背、腿側……共計七處深創,尤以肩胛貫穿傷最險,幸未徹底傷及心脈肺腑!隻是……”
他頓了頓,看了一眼吳遠亮灰敗的臉色和微弱的氣息:“失血過多,兼之強行催穀,內力反噬,元氣大損,五內俱傷!體內更有數種陰寒劇毒隨血行擴散……若非王爺及時以‘九轉護心丹’吊住他一口氣,此刻恐怕早已……”
老醫者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命是暫時吊住了,但能不能醒過來,醒來後會不會廢掉,都是未知之數。
蕭景曜的目光沉了沉,沒有說話。他端起手邊小幾上一杯早已涼透的清茶,卻並未飲下,隻是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杯壁。視線轉向被安置在車廂角落另一張軟墊上的小小身影。
蕭明玉身上沾滿血汙的寢衣已被換下,裹在乾淨溫暖的錦被裡。一名眉目溫婉的中年醫女正用沾了溫水的細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滾燙的小臉和脖頸,試圖降溫。孩子依舊昏迷著,小臉燒得通紅,嘴唇乾裂,呼吸急促而灼熱,小小的身體不時無意識地抽搐一下。
“小郡主呢?”蕭景曜的聲音低沉了幾分。
醫女連忙回身,恭敬道:“王爺,小郡主驚嚇過度,又受了風寒,高燒不退,脈象浮緊急促,邪熱內陷心包,甚是凶險!需儘快尋一安穩處,施以湯藥金針,強行壓下熱毒,否則……恐有驚厥傷腦之虞!”
蕭明玉似乎被說話聲驚擾,在昏迷中發出一聲細微的、充滿痛苦的嗚咽,小腦袋不安地轉動了一下,乾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娘親……彆去……黑……爹爹……糖……”
糖鳳凰!
蕭景曜握著茶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明玉身邊。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小小的孩子籠罩。他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輕輕拂開孩子額前被汗水浸濕的柔軟發絲。那酷似柳詩窈(或者說江柔煙)的眉眼輪廓,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如此脆弱而無助。
“不惜一切代價,保住她的命。”蕭景曜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用最好的藥。”
“是!王爺!”醫女和老醫者同時恭聲應道。
就在這時——
“呃……咳……咳咳!”躺在軟墊上的吳遠亮身體猛地劇烈抽搐起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伴隨著大口大口的、混雜著暗黑色血塊的鮮血從他口中湧出!染紅了身下的絲帕!
“不好!氣血攻心!內腑傷勢加劇!”老醫者臉色大變,急忙撲過去施針!
蕭景曜猛地轉身!
隻見昏迷中的吳遠亮,那雙緊閉的眼睛在劇烈的抽搐和嗆咳中,竟猛地睜開了!但那雙眼睛……沒有焦距,沒有神采,隻有一片混沌的、翻湧著無邊血浪的赤紅!彷彿沉淪在最深最恐怖的夢魘之中!
他染血的左手在空中胡亂地揮舞著,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嘶啞、破碎、卻蘊含著滔天恨意和刻骨悲鳴的字句,斷斷續續地、泣血般地從他口中擠出:
“柔……煙……彆跳……等我……接住……糖……糖鳳凰……”
“黑……黑水村……血……繈褓……血詔……”
“蕭屹……蕭屹——!!!”
“殺……殺龍……剮……剮龍……呃啊——!!!”
最後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嘶吼,耗儘了他最後一絲氣力!他揮舞的手臂無力地垂下,口中湧出的鮮血染紅了半張臉,那雙赤紅的眼睛死死地瞪著車頂晃動的琉璃燈,瞳孔卻徹底失去了光彩,再次陷入深度的昏迷。隻有胸膛還在極其微弱地起伏,證明著這具殘破的身軀裡,依舊燃燒著一縷不肯熄滅的複仇之火。
車廂內一片死寂。隻有車輪碾過路麵的單調聲響,和吳遠亮那微弱到幾乎斷絕的呼吸聲。
蕭景曜靜靜地站在車廂中央,玄青色的親王常服在燈光下流淌著沉凝的光澤。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深邃的眼眸,如同暴風雨前最沉寂的海麵,映照著琉璃燈幽冷的光,也映照著地上那兩具瀕死的、承載著無儘血仇的軀體。
吳遠亮那泣血般的囈語,每一個破碎的字眼,都像一把冰冷的鑰匙,試圖開啟那扇被刻意塵封了六年的、名為“鬼見愁”的禁忌之門。
黑水村……繈褓……血詔……
蕭景曜緩緩抬起手,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懸掛的一枚觸手溫潤的羊脂白玉佩。玉佩的雕工簡潔古樸,寥寥幾刀,勾勒出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輪廓。
他的目光,穿透了晃動的車簾縫隙,投向馬車行進的方向——西北。那裡,是並州的方向,是鬼見愁斷崖的方向。
薄唇微啟,一句冰冷得沒有任何溫度、卻重逾千斤的話語,如同最終判決,輕輕落在死寂的車廂內:
“活著……才能剮龍。”
同一輪清冷的、殘缺的下弦月,高懸於墨藍色的天幕之上,將慘白的光輝冷冷地灑向大地。
另一條通往西北方向的寬闊官道上,一輛由八匹通體純黑、神駿非凡的西域天馬拉動的巨大馬車,正以一種與其龐大車身不相符的驚人速度,碾過冰冷的石板路,平穩而迅疾地賓士著。車身通體玄黑,沒有任何徽記,唯有車轅和四角鑲嵌著暗金色的螭龍紋飾,在月光下流轉著低調而威嚴的幽光。馬車前後左右,數十騎身著玄黑輕甲、氣息沉凝如淵的王府親衛,如同最忠誠的影子,無聲地拱衛著。
車廂內部,是另一個極端的世界。
空間極其寬敞,如同移動的宮殿。腳下鋪著厚厚的大食國進貢的純白長絨地毯,柔軟得能陷沒腳踝。四壁和車頂鑲嵌著整塊的暖玉,散發著溫潤柔和的光暈,將車內映照得亮如白晝,卻絲毫不顯刺眼。空氣裡彌漫著清冽的沉水香和一種極其名貴的安神藥香,混合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正中央,擺放著一張寬大得驚人的紫檀木軟榻。榻上鋪著最上等的紫貂皮。
睿親王蕭屹,斜倚在軟榻的錦墊之中。他並未穿親王常服,隻著一身玄色雲紋暗繡的絲質寢衣,領口微敞,露出線條冷硬流暢的鎖骨。俊美無儔的臉上看不出絲毫倦意,隻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他手中,依舊把玩著那枚羊脂白玉鳳凰佩,指腹一遍遍摩挲著鳳凰振翅的紋路,動作緩慢而專注。
他的目光,並未落在玉佩上,而是落在軟榻另一側。
柳詩窈蜷縮在那裡。
她身上裹著一件深紫色的、鑲嵌著銀狐毛邊的厚重錦裘,將她單薄得驚人的身體嚴嚴實實地包裹住,隻露出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小臉。錦裘之下,她的脖頸和手臂上纏裹著厚厚的、浸出點點猩紅的雪白繃帶,那是棲梧苑耳房中自殘留下的印記。
她閉著眼,長睫在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隨著馬車輕微的顛簸而微微顫動。嘴唇乾裂,沒有絲毫血色。氣息微弱而紊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碎的顫音,彷彿隨時都會斷絕。即使裹在厚重的錦裘裡,她依舊在細微地、無法控製地顫抖著,如同秋風中的最後一片枯葉。濃烈的藥味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卻無法掩蓋那股深入骨髓的虛弱和死氣。
一隻骨節分明、帶著薄繭的大手,從寬大的玄色寢衣袖口中伸出,隨意地搭在柳詩窈裹著錦裘的纖細手腕上。
那不是溫柔的撫慰。
那隻手的手腕處,赫然延伸出一條細長的、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烏黑鎖鏈!鎖鏈的另一端,如同毒蛇般纏繞、緊扣在柳詩窈那隻被厚厚繃帶包裹、卻依舊能看出纖細輪廓的手腕上!
鎖鏈不長,僅僅數尺,卻像一道無法掙脫的枷鎖,將她的活動範圍死死限製在這張軟榻周圍。鎖鏈的環扣打磨得異常光滑,顯然並非臨時之物。
蕭屹的手指,就隔著錦裘和繃帶,搭在那鎖鏈扣住的手腕上方。指尖冰涼,如同毒蛇的信子,緩慢地、帶著一種宣告所有權的意味,在她腕骨上輕輕摩挲著。每一次摩挲,都讓柳詩窈的身體無法抑製地繃緊一下,長睫顫抖得更加劇烈,卻始終沒有睜開眼。
“疼麼?”蕭屹的聲音忽然響起,低沉平緩,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在這溫暖如春卻又冰冷刺骨的車廂內回蕩。他並未看柳詩窈,目光依舊落在手中的白玉鳳凰上。
柳詩窈的身體猛地一顫!緊閉的眼睫劇烈地抖動著,乾裂的嘴唇微微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間溢位極其微弱的、如同幼獸悲鳴般的嗚咽。
“本王問,你疼麼?”蕭屹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鋒。摩挲她手腕的指尖猛地用力!隔著厚厚的繃帶,精準地按在了那猙獰齒痕的傷口之上!
“呃——!”柳詩窈如同被電流擊中,身體劇烈地弓起!慘白的臉上瞬間湧起不正常的潮紅!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那雙空洞麻木的美眸裡,此刻充滿了巨大的痛苦和生理性的淚水!她張開嘴,卻隻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冷汗瞬間浸濕了額角的發絲!
蕭屹欣賞著她因劇痛而扭曲的表情,看著她眼中那瞬間爆發的痛苦光芒,如同欣賞一件屬於他的、正在經受考驗的珍寶。他緩緩鬆開手指,聲音恢複了那種毫無波瀾的平靜,彷彿剛才的冷酷施虐從未發生。
“疼,就記住。”他淡淡道,指尖再次輕輕撫過那被鎖鏈扣住的手腕,動作甚至帶上了一絲詭異的溫柔,“記住這疼是誰給的。也記住……你這條命,連著這肚子裡的東西,都是誰的。”
柳詩窈的身體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軟軟地癱回軟榻,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碎的哨音。眼中的痛苦淚水無聲地滑落,沒入鬢角。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下那幾乎要衝破喉嚨的悲鳴。
蕭屹不再看她,目光轉向車窗外。月光透過鑲嵌著水晶琉璃的車窗,將一片慘白的光斑投在他俊美卻毫無表情的臉上。
“快到了。”他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期待的幽冷。
柳詩窈茫然地、帶著巨大恐懼地順著他目光的方向望去。
車窗外,官道兩旁原本還算平緩的丘陵地貌,不知何時已變得險峻起來!遠方,在清冷月光的勾勒下,一片如同洪荒巨獸匍匐沉睡般的、連綿起伏的黑色山影,如同巨大的屏風,沉默而壓抑地橫亙在天地的儘頭!
那山影的輪廓,帶著一種令人靈魂戰栗的熟悉感!尤其是其中一處如同被巨斧劈開、陡峭得近乎垂直的斷崖輪廓,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鬼見愁!
並州!鬼見愁斷崖!
轟——!!!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柳詩窈!六年前那刻骨銘心的絕望、那縱身一躍時呼嘯的寒風、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如同最恐怖的夢魘,瞬間在她腦海中重現!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篩糠,牙齒咯咯作響,眼中剛剛止住的淚水再次洶湧而出!這一次,是純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不……不要……”破碎的、帶著哭腔的哀求,終於從她乾裂的唇間擠出,微弱得如同蚊蚋。
蕭屹緩緩轉過頭,看向她因恐懼而扭曲的臉。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清晰的、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笑意。
他伸出手,那隻戴著鎖鏈的手,猛地攥住了柳詩窈被鎖鏈扣住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她腕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冰冷的鎖鏈深深陷入皮肉!
“怕了?”他俯下身,湊近她因恐懼而失色的臉,溫熱的呼吸拂過她冰冷的麵板,卻隻帶來刺骨的寒意。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殘忍的玩味,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進她的心臟:
“當年,你就是從這裡……為了躲開本王,跳下去的吧?”
他微微一頓,欣賞著她眼中瞬間爆發的巨大驚恐和絕望,嘴角的弧度更加冰冷而殘忍:
“六年了……”
“今日,本王帶你回來。”
“讓你親眼看著……”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越來越近、如同巨獸獠牙般的鬼見愁斷崖,聲音如同九幽寒風,裹挾著毀滅一切的冰冷:
“看著這讓你生出不該有妄唸的地方……”
“看著你當年留下的所有痕跡……”
“看著那個叫‘江柔煙’的孤魂野鬼……”
“連同你那些可笑的、不該有的念想……”
“一起……”
“燒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