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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夢緣 第49章 帝心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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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寢殿門軸轉動發出的“吱呀”聲,在死寂的昭陽宮內殿裡被無限放大,如同鈍刀刮過柳詩窈緊繃的神經。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在耳膜裡奔流轟鳴的聲音。婉茹和碧荷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瞬間後撤半步,垂首斂目,如同兩尊沒有生命的玉雕,姿態恭謹地侍立在鳳榻兩側,彷彿剛才那番疾風驟雨般的整裝從未發生。

夜鴻弈的身影,裹挾著一身深重的夜色與龍涎香的冷冽,踏入了殿門。他並未穿著白日朝會的繁複龍袍,隻一身玄色繡暗金夔龍紋的常服,更襯得身形挺拔如鬆,也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冕旒已去,黑玉冠束發,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那雙在昏暗宮燈下越發顯得幽邃、銳利的眼睛。那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甫一進門,便精準地、毫無阻礙地穿透了柳詩窈臉上倉促補就的脂粉和強裝的鎮定,直刺她靈魂深處竭力掩藏的驚濤駭浪。

他的視線在她身上逡巡。從她因倉促佩戴而微微歪斜的沉重鳳冠,到她鬢角被冷汗濡濕、緊貼在蒼白臉頰的幾縷散發,再到她身上那件象征著無上尊榮、此刻卻如同沉重枷鎖的玄色鳳袍。最後,定格在她臉上。柳詩窈能感覺到那目光在她被刻意描摹過的眉梢眼角、在努力維持著姚莫心式溫婉的唇線上反複流連,帶著一種冰冷的、洞穿一切的審視,彷彿要將她這身虛假的皮囊一寸寸剝開。

殿內落針可聞。隻有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以及柳詩窈自己極力壓抑卻依舊略顯粗重的呼吸聲。空氣凝固得如同萬年玄冰,沉沉地壓下來,讓她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背上的鞭傷在冷汗的浸潤下灼痛難當,腳踝舊傷處傳來的劇痛更是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她垂在寬大袍袖中的手,死死攥緊,指甲深深嵌入白天尚未癒合的掌心傷口,新鮮的刺痛混合著舊傷的鈍痛,才勉強支撐著她沒有在這令人窒息的威壓下癱軟下去。

“都退下。”夜鴻弈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低沉平緩,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儀,在空曠的寢殿內激起冰冷的迴音。

“是。”婉茹和碧荷沒有絲毫遲疑,如同訓練精良的木偶,躬身行禮,動作輕悄地退了出去,並無聲地掩上了厚重的殿門。隔絕了外間,也隔絕了柳詩窈最後一絲渺茫的退路。偌大的寢殿,隻剩下帝後二人,以及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夜鴻弈沒有立刻走近,他站在原地,目光依舊鎖在柳詩窈身上,緩緩開口:“皇後,今日朝堂之上,你推拒鳳印,言辭懇切,思慮周全。”他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談論天氣,“倒是讓朕……有些意外。”

那“意外”二字,被他刻意放緩了語速,咬得極重,像兩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足以將人溺斃的寒意。

柳詩窈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他果然起了疑心!這看似平靜的話語下,是洶湧的暗流和致命的試探!她強迫自己抬起眼簾,隔著幾步的距離,迎向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她必須開口,必須給出一個合乎“姚莫心”邏輯的回答。

“陛下……”她竭力模仿著記憶中姚莫心的聲線,清冷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虛弱與倦怠,如同被風雨摧折的細柳,“臣妾……死生一遭,如大夢初醒。許多事……已看得淡了。”

她微微側過臉,避開他過於銳利的直視,目光落在寢殿角落裡一盆開得正盛的素心蘭上,努力在眼中凝聚起姚莫心特有的那種帶著空茫與倦世的哀愁,“鳳印之重,係著後宮安寧,關乎陛下聖德。臣妾……殘軀病骨,神思昏沉,唯恐疏漏,有負陛下所托,反累及貴妃妹妹多年苦心經營的局麵……得不償失。隻求……能在昭陽宮一隅靜養,為陛下祈福,便心滿意足。”

她的話語斷斷續續,氣息不穩,將一個曆經“大難”、身心俱疲、隻想遠離紛爭的皇後形象演繹得淋漓儘致。每一個停頓,每一次氣息的微弱,都是精心計算過的表演。然而,夜鴻弈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她分毫,那目光裡的探究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更加深沉,如同在黑暗中搜尋獵物的猛獸。

“哦?”夜鴻弈的唇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弧度,那絕不是笑意。他忽然邁開步子,沉穩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殿內敲擊著柳詩窈的心臟。他沒有走向鳳榻,而是踱步到不遠處的紫檀木書案旁。案上,還攤開著幾卷姚莫心生前翻閱過的詩集,筆架上懸掛的紫毫筆尖墨跡早已乾涸凝固。

他的手指,帶著一種漫不經心卻又極具壓迫感的姿態,拂過冰涼的案麵,最終停在了一個開啟的、小巧的紫檀木妝匣前。匣內鋪著明黃的錦緞,裡麵卻空無一物。

“皇後,”夜鴻弈並未回頭,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如同巨石懸頂,“你離宮……日久。可還記得,朕當年贈你的那塊暖玉雙鯉佩?”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再次如利劍般射向柳詩窈,“你說,那是你我定情之物,縱使身墜黃泉,亦當緊握不放,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柳詩窈的脖頸,“朕……一直很想問問你。”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在宮燈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將柳詩窈完全籠罩,“那玉佩,現在何處?”

暖玉雙鯉佩?!

柳詩窈的血液在這一瞬間幾乎徹底凍結!影梟和蘇霓凰給她灌輸的記憶碎片浩如煙海,卻從未提及如此私密、如此具有象征意義的具體物件!姚莫心的日記手劄裡也未曾記載!這分明是夜鴻弈精心設下的陷阱!一個針對她這冒牌貨的致命殺局!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嘯般席捲而來,瞬間衝垮了她強行維持的鎮定!她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連倉促塗抹的胭脂都掩蓋不住那死灰般的蒼白。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藏在袖中的手抖得幾乎無法自抑。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徒勞地開合著,如同離水的魚。

夜鴻弈眼底的冰寒瞬間凝結成實質的殺意!那銳利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在柳詩窈失態的臉上,將她每一寸細微的驚恐和慌亂都儘收眼底!他緩緩抬起右手,寬大的袍袖滑落,露出骨節分明、帶著長期握持兵刃薄繭的手指。掌心中,赫然托著一塊玉佩!

那玉佩約莫嬰兒掌心大小,通體溫潤細膩,呈現出一種極品的羊脂暖白色澤。玉佩被精雕細琢成首尾相銜的雙鯉魚形態,鱗片清晰,須尾靈動,栩栩如生。雙魚環繞的中心,是一個小小的、鏤空的太極陰陽圖案,更添了幾分玄奧。玉佩在殿內幽暗的光線下,散發著柔和而溫潤的微光,一看便知是價值連城、且蘊含深意的稀世珍品。

柳詩窈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這塊玉佩……就是夜鴻弈口中的暖玉雙鯉佩!它……它竟然在夜鴻弈自己手裡?!那他剛才的問話……

“姚莫心死了。”夜鴻弈的聲音冷得如同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像冰雹砸落,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飾的殘酷,“死得很乾淨。是朕……親手送她走的。”

他盯著柳詩窈瞬間失神、充滿了難以置信驚駭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宣告,“這塊玉佩,是朕從她漸漸冰冷的屍體上……親手取下來的。她說要握到黃泉?嗬……”

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充滿了嘲諷與殘忍,“朕要她死,她便握不住任何東西。”

他托著玉佩,如同托著一件微不足道的玩物,一步步,帶著沉重的威壓,逼近搖搖欲墜的柳詩窈。那溫潤的玉佩在他手中,此刻卻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森然寒意。

“告訴朕,”

夜鴻弈停在柳詩窈麵前一步之遙,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徹底將她吞噬。他微微俯身,冰冷的呼吸幾乎拂過她煞白的臉頰,聲音壓得極低,卻如同驚雷在她腦中炸響,“蘇霓凰把你從哪個犄角旮旯裡刨出來的?又是用了什麼妖法邪術,把你……弄成了這副模樣?”

他的目光如同刮骨鋼刀,在她臉上逡巡,“頂著這張臉,在這昭陽宮裡裝神弄鬼,你們……意欲何為?”

“碎玉劍”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柳詩窈殘破的神經上!那是她曾經仗劍天涯的驕傲,是她力量的象征,更是被影梟無情剝奪的恥辱!極致的憤怒、被揭穿的恐懼、對柔煙安危的揪心、以及夜鴻弈話語中那**裸的、對姚莫心之死的冷酷宣告……如同無數股狂暴的亂流在她體內瘋狂衝撞、撕扯!

嗡——!

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最深處被剝離之處的劇痛,猛地在她丹田炸開!那是寂滅劍心雛形被影梟強行剜走留下的、如同黑洞般的虛無傷口!此刻,這虛無的劇痛與滔天的恨意、恐懼交織,竟引動了某種殘存的本能!一股冰冷、死寂、帶著毀滅氣息的微弱波動,不受控製地從她身上猛地擴散開來!

雖然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但夜鴻弈是何等人物?!他距離如此之近,感官敏銳至極!在那股冰冷死寂的波動散開的瞬間,他眼中驟然爆射出駭人的精芒!那不是靈力,卻比靈力更純粹、更危險!是一種……意!一種他曾隻在某些古老記載或絕世大能身上才感受過的……劍意雛形?!

這絕不是姚莫心!姚莫心溫婉如水,琴棋書畫尚可,何曾有過如此凜冽的鋒芒?!

“你——!”夜鴻弈臉色劇變,驚怒交加!他幾乎本能地就要出手!帝王威壓混合著淩厲的殺氣轟然爆發,如同無形的海嘯,狠狠撞向柳詩窈!他右手閃電般探出,五指成爪,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取柳詩窈的咽喉!要將這膽大包天、偽裝皇後的妖孽就地格殺!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夜鴻弈那隻帶著薄繭、蘊含著恐怖力量的手爪,在柳詩窈急劇收縮的瞳孔中無限放大!指尖裹挾的勁風,冰冷刺骨,已然觸及她脖頸上脆弱的麵板!

完了!一切都完了!偽裝被徹底撕破,身份暴露無遺!柔煙……姐姐終究……救不了你……

極致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柳詩窈殘存的意識。她甚至放棄了抵抗,閉上了眼睛,等待著咽喉被捏碎、生命終結的瞬間。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陛下——!”

一聲帶著恰到好處的焦急與關切、如同清泉流響般的呼喚,突兀地打破了寢殿內凝固的殺機!寢殿厚重的雕花木門被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從外麵推開!

一道雍容華貴的身影,裹挾著清雅的蓮香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如同九天玄女般出現在殿門口。正是蘇霓凰!

她顯然來得極為匆忙,發髻依舊一絲不苟,插著那支象征貴妃身份的九尾鳳釵,鳳口銜著的明珠在殿內燈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輝。身上卻隻披了一件薄如蟬翼、繡著繁複纏枝蓮紋的素色雲錦披風,內裡是月白色的寢衣,勾勒出玲瓏有致的身段。臉上帶著驚魂甫定的蒼白和濃濃的擔憂,那雙嫵媚的眼眸中,此刻盛滿了對“姐姐”的關切和對帝王雷霆之怒的驚懼。

“陛下息怒!”蘇霓凰快步走入殿內,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清晰無比地傳入夜鴻弈耳中,“姐姐剛剛經曆生死大劫,魂魄未穩,鳳體孱弱至極!此刻心神激蕩,恐是……離魂之症又犯了!言行無狀,絕非本意!求陛下看在姐姐往日情分……不,求陛下看在臣妾薄麵,饒恕姐姐這一回吧!”

她的話語如同最柔韌的絲線,瞬間纏繞上夜鴻弈即將爆發殺意的手腕。她人已走到近前,恰到好處地擋在了柳詩窈與夜鴻弈之間,卻又保持著微妙的距離,既顯露出護姐心切,又不至於觸犯龍顏。她抬起那雙泫然欲泣、我見猶憐的美眸,哀哀地望向夜鴻弈,眼神中充滿了哀求與楚楚可憐。

“離魂之症?”夜鴻弈探出的手爪硬生生停在半空,距離柳詩窈的咽喉僅餘寸許。他淩厲如刀的目光從柳詩窈煞白失神的臉,緩緩移向蘇霓凰那張寫滿擔憂與哀求的絕美麵龐。眼中的驚怒和殺意並未完全消退,反而沉澱為一種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審視與懷疑。他緩緩收回手,負於身後,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聲音冷得像冰:“朕倒不知,皇後何時患上了這等怪病?”

“陛下明鑒!”蘇霓凰微微垂首,姿態恭謹而卑微,聲音卻帶著令人信服的急切與悲慼,“姐姐當日……在臣妾懷中閉眼時,臣妾便覺她魂魄有異,似受驚擾,飄搖不定。此番能自幽冥歸來,已是邀天之幸!然魂魄離體日久,又遭陰風邪祟侵襲,縱有陛下真龍之氣護持,一時也難以完全歸位安固。神思混亂,記憶錯漏,言行顛倒,皆是魂魄不穩之兆啊!”

她抬起頭,眼中已蓄滿了晶瑩的淚水,在燭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適才臣妾在偏殿小憩,忽覺心口絞痛難當,似有感應,這才匆匆趕來……果見姐姐神思恍惚,驚擾了聖駕!陛下,姐姐她……她此刻根本不知自己是誰,在說什麼,做什麼!她方纔……怕是魘著了!求陛下……開恩!”

說到最後,已是語帶哽咽,情真意切。

蘇霓凰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如同精心打磨的劇本,完美無缺。她巧妙地將柳詩窈的致命失態歸結為“離魂之症”,既解釋了所有破綻,又強調了姚莫心“死而複生”的艱難與珍貴,更將自己塑造成一個為姐姐憂心如焚、不惜觸怒龍顏的好妹妹形象。她的眼淚,她的哀求,她話語中提及的“幽冥”、“陰風邪祟”,都精準地戳中了夜鴻弈內心深處那絲對姚莫心之死或許存在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深究的複雜情緒。

夜鴻弈沉默著。他高大的身影佇立在殿中,玄色的常服彷彿融入了周圍的陰影,隻有那雙眼睛,在昏暗的燈火下閃爍著明滅不定的光芒,如同深淵中潛伏的凶獸,冷冷地掃視著眼前這對“姐妹”。寢殿內陷入一種比之前更加詭異的寂靜,隻有蘇霓凰壓抑的、細微的啜泣聲,以及柳詩窈強自壓抑卻依舊粗重不穩的喘息。

無形的壓力如同巨網,籠罩著每一個人。柳詩窈僵立在原地,冷汗已浸透了內衫,背上的鞭傷在濕冷的刺激下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提醒著她剛才離死亡有多近。她能感覺到夜鴻弈那冰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身上反複刮過,帶著審視、懷疑,以及一絲……尚未完全消散的殺機。蘇霓凰看似擋在她身前,但那柔弱哀求的姿態下,柳詩窈卻清晰地感知到一股更加陰冷的視線——來自蘇霓凰微微側首時,那雙掩在淚光後、如同毒蛇般冰冷滑膩的目光,無聲地傳遞著警告:彆亂動,彆亂說,江柔煙的命,就在你一念之間!

時間彷彿被拉長,每一息都如同在滾燙的刀尖上煎熬。夜鴻弈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柳詩窈臉上。她此刻的臉色蒼白如紙,眼神渙散失焦,身體微微搖晃,額頭上布滿細密的冷汗,嘴唇不受控製地哆嗦著,確實是一副受驚過度、神智昏聵的模樣。她甚至無法再維持“姚莫心”那溫婉的姿態,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瀕臨崩潰的脆弱。

“哼。”夜鴻弈終於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那聲音不大,卻如同重錘敲在柳詩窈心上。他緩緩抬起手,卻不是再次攻擊,而是撫向自己玄色常服的領口。修長的手指解開了一顆盤龍扣,動作帶著一種冰冷的優雅。他看也沒看擋在麵前的蘇霓凰,目光越過她的肩頭,如同看著一件死物般落在柳詩窈身上。

“離魂之症?”他重複了一遍,聲音裡聽不出情緒,“既是如此,皇後更需靜養。昭陽宮……”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間華麗而冰冷的寢殿,“太過空曠陰冷,恐不利於皇後魂魄安固。”

他話音一轉,語氣陡然變得森然:“傳朕口諭,即日起,皇後遷居鳳儀宮暖閣靜養。非朕或貴妃諭旨,任何人不得擅入打擾!違令者,斬!”

最後那個“斬”字,帶著金鐵般的殺伐之氣,在殿內轟然回蕩,震得窗欞都微微作響。

遷居鳳儀宮暖閣?!那豈不是完全落入蘇霓凰的掌控之中,如同羊入虎口?!柳詩窈的心瞬間沉入無底深淵,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

“至於你,”夜鴻弈冰冷的目光終於落在了蘇霓凰身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既是姐妹情深,皇後鳳體安危,朕便全權交予貴妃照料。若皇後再有‘失儀’之舉,驚擾宮闈……”

他微微眯起眼,眼底寒光四射,“朕唯你是問!”

“臣妾……遵旨!謝陛下信任!”蘇霓凰立刻深深拜伏下去,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激動與無比的恭順,“臣妾定當竭儘所能,照料好姐姐鳳體,助姐姐魂魄歸位,早日康複!絕不讓陛下再為後宮之事憂心!”

夜鴻弈不再多言。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依舊僵立失魂的柳詩窈,那眼神複雜難辨,有冰冷的審視,有未消的疑慮,甚至還有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冒犯的慍怒。隨即,他猛地拂袖,玄色的袍袖在空氣中劃過一道淩厲的弧線,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意,轉身大步離去。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後無聲地關上,隔絕了他高大的背影,也彷彿隔絕了柳詩窈最後一絲渺茫的生機。

直到夜鴻弈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殿外迴廊深處,寢殿內那令人窒息的威壓才稍稍散去。但另一種更加陰冷、更加粘稠的恐懼感,卻如同毒霧般迅速彌漫開來。

蘇霓凰緩緩直起身。臉上那泫然欲泣的柔弱、哀求、激動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同變臉般,隻剩下冰冷的、如同覆蓋了一層寒霜的漠然。她甚至沒有再看柳詩窈一眼,隻是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亂的雲錦披風,動作優雅,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冷酷。

“聽到了?”蘇霓凰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鑽進柳詩窈的耳朵裡,如同毒蛇吐信,“陛下金口玉言。從現在起,你這條命,你妹妹的命,都拴在‘皇後娘娘’這四個字上了。”她微微側過頭,露出小半張精緻卻毫無溫度的側臉,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針,刺向柳詩窈,“剛才的‘離魂之症’,演得不錯。繼續保持。若有下次……”

她輕輕抬起戴著那枚暗紅骸骨戒指的右手,指尖對著寢殿角落那盆開得正盛的素心蘭,虛虛一點。

嗤——!

一道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暗紫色氣流,如同活物般從她指尖射出,瞬間沒入那盆蘭花!

無聲無息間,那株生機勃勃的素心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枯萎、凋零!翠綠的葉片變得焦黃捲曲,嬌嫩的花瓣化為灰燼飄落!短短兩三個呼吸,一盆盛放的鮮花便化作了一堆死寂的枯枝敗葉!

“這花,就是榜樣。”蘇霓凰收回手指,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談論天氣,“收拾一下。明日一早,遷宮。”

說完,她不再停留,如同高傲的鳳凰,轉身走向殿門。厚重的殿門再次無聲開啟,又無聲合攏,留下柳詩窈一人,僵立在死寂的寢殿中央,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木偶。

殿內隻剩下柳詩窈粗重而壓抑的喘息,以及那盆瞬間枯萎的蘭花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焦糊與死亡的氣息。昭陽宮……這華麗的囚籠,很快也要離開了。前方,是蘇霓凰的鳳儀宮,是更深的龍潭虎穴,是柔煙被煉化的熔爐所在之地。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低下頭,看向自己依舊在微微顫抖的手。掌心,被指甲反複摳破的傷口再次崩裂,鮮血順著指縫,一滴滴落在冰冷華貴的金磚地麵上,發出細微卻清晰的“嗒、嗒”聲,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計時。

寒意,如同跗骨之蛆,從冰冷的金磚地麵順著腳心蔓延上來,浸透了柳詩窈單薄的寢衣,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偌大的昭陽宮寢殿,此刻空曠得如同巨大的墳墓,那盆瞬間枯萎的蘭花散發出的焦糊死亡氣息,無聲地彌漫在空氣中,混合著龍涎香的冷冽,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窒息感。

蘇霓凰離開時那冰冷的警告如同毒蛇,纏繞在柳詩窈的心頭,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遷居鳳儀宮暖閣……那根本就是將她置於蘇霓凰的眼皮底下,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任其宰割!柔煙……就在那宮中的某處,在燃燒的熔爐裡承受著煉魂之苦!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衝擊著她瀕臨崩潰的神經。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踉蹌著跌坐在冰冷堅硬的鳳榻邊緣。沉重的鳳冠早已在之前的混亂中歪斜欲墜,此刻隨著她的動作,幾縷沉重的金簪滑落,扯得頭皮生疼,她卻渾然不覺。

殿門外傳來極其輕微的響動,是婉茹和碧荷如同幽靈般重新回到了外間侍立的位置。她們的存在感極低,卻又無處不在,像兩道沉默的影子,提醒著柳詩窈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嚴密的監視之下。

她需要獨處,需要理清這亂麻般的局麵,需要找到哪怕一絲渺茫的生機!柳詩窈強迫自己抬起如同灌了鉛的手臂,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將那沉重礙事的鳳冠粗暴地扯下,丟在榻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散亂的青絲垂落,遮住了她蒼白失神的臉頰。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喉嚨翻湧的血腥味,用姚莫心那清冷疲憊的聲線,對著殿外道:“本宮……要安歇了。任何人……不得打擾。”

“是,娘娘。”婉茹的聲音隔著門傳來,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寢殿內終於隻剩下她一人。柳詩窈緊繃的神經如同崩斷的弓弦,驟然鬆弛,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劇痛與虛弱。背上的鞭傷在冷汗和衣料的摩擦下火辣辣地疼,腳踝舊傷處的骨頭彷彿在隱隱作痛,丹田被剝離後的虛無感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空乏和眩暈。她蜷縮起身體,雙臂緊緊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入臂彎,試圖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

黑暗和冰冷包裹著她。意識在極度的疲憊與傷痛中漸漸模糊,沉淪……

黑暗……粘稠的、帶著濃鬱血腥味的黑暗……

視線在晃動,模糊不清。耳邊是嗡嗡的轟鳴,像是隔著厚重的水層,聽不真切,隻有自己心臟瘋狂擂動、如同瀕死鼓點的聲音。

喉嚨……好痛……火燒火燎的痛!像是被滾燙的烙鐵反複灼燒過!每一次艱難的吞嚥,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彷彿要將喉骨都碾碎!嘴裡彌漫著濃重的鐵鏽味……是血……還有……一種奇異的、帶著甜腥的苦澀味道……

身體……好冷……深入骨髓的冷。像是被浸泡在萬年寒冰之中,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隻有心口處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如同被無數冰錐反複穿刺的絞痛!

“……陛下……為……什麼……”

一個破碎的、氣若遊絲的聲音,從自己乾裂的唇間溢位。這聲音……是姚莫心的!帶著極致的痛苦、難以置信的哀傷和深入骨髓的絕望。

視線艱難地聚焦。眼前,是一張模糊而扭曲的臉……是夜鴻弈!他穿著明黃的龍袍,就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那張曾經俊朗、令她癡迷深愛的臉龐,此刻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如此猙獰可怖!他的眼神……那眼神裡沒有一絲往日的溫情,隻有一片冰冷刺骨的漠然,如同在看著一件即將被丟棄的垃圾,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

他手中……拿著一個……精緻的白玉酒盞?盞中的液體……是……琥珀色的?

“莫心,你累了。”

夜鴻弈的聲音傳來,低沉平緩,卻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紮進姚莫心(柳詩窈)的靈魂,“喝下它,好好睡一覺。這深宮的汙濁……配不上你的乾淨。”

汙濁?乾淨?他在說什麼?!姚莫心(柳詩窈)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荒謬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她想掙紮,想質問,想撲上去撕碎他虛偽的麵具!然而身體卻如同被無形的鎖鏈捆縛,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隻有那心口處傳來的絞痛越來越劇烈,如同有一隻冰冷的手,正在她的胸腔裡,一點點捏碎她的心臟!

“不……弈……不要……”

她徒勞地翕動著嘴唇,發出微弱得如同蚊蚋的哀求,眼淚混合著嘴角溢位的、帶著甜腥味的黑色血沫,滑落蒼白的臉頰。視線越來越模糊,夜鴻弈那張冰冷的臉在黑暗中扭曲、搖晃。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深淵時,模糊的視線邊緣,似乎……捕捉到了另一個身影。

寢殿內室的巨大屏風旁,一道窈窕的身影靜靜地倚著朱紅的柱子,隱在燭光搖曳的陰影裡。那人穿著一身華貴的宮裝,梳著精緻的發髻,發間似乎有鳳釵的金光一閃而逝。她的臉隱在暗處,看不真切,唯有一雙眼睛,在陰影中閃爍著冰冷、怨毒、如同毒蛇盯上獵物般的……快意光芒!那目光,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穿透了黑暗,狠狠紮在垂死的姚莫心(柳詩窈)身上!

蘇霓凰!是她!一定是她!

“呃啊——!”

姚莫心(柳詩窈)猛地發出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那不是喉嚨發出的聲音,而是靈魂被徹底撕裂時發出的絕望悲鳴!無儘的怨毒、不甘、徹骨的冰冷與黑暗如同潮水般將她徹底淹沒!

“嗬——!”

柳詩窈猛地從鳳榻上彈坐起來,如同溺水之人被拖出水麵,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撞擊,幾乎要破膛而出!冷汗如同瀑布般浸透了她的裡衣,冰冷地貼在麵板上,帶來一陣陣戰栗。眼前依舊是昭陽宮寢殿的昏暗,但那瀕死的冰冷、喉嚨被灼燒的劇痛、心口被捏碎的絞痛,以及最後看到的那雙陰影中怨毒快意的眼睛……一切都清晰得如同剛剛親曆!

是夢……是姚莫心臨死前的記憶碎片!通過這昭陽宮殘留的強烈怨念,強行侵入了她的識海!

“咳咳……嘔……”

喉嚨深處傳來火燒火燎的劇痛,柳詩窈控製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甚至乾嘔出聲。她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彷彿還能感受到那毒酒灼燒的痛楚。手撫上心口,那裡似乎也殘留著被捏碎的幻痛。

她劇烈地喘息著,眼神渙散,充滿了驚魂未定的恐懼。夜鴻弈那冰冷漠然的眼神,蘇霓凰陰影中那怨毒快意的目光……如同烙印,深深燙在她的靈魂深處。原來……姚莫心是這麼死的!被自己深愛的丈夫親手喂下毒酒!而蘇霓凰,就在一旁冷眼旁觀,甚至……樂見其成!

一股強烈的同病相憐的悲愴,混合著對夜鴻弈和蘇霓凰更深的恐懼與仇恨,如同毒藤般在她心中瘋狂滋長。她為姚莫心感到不值,更為自己和柔煙的命運感到徹骨的冰寒!這深宮,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夜鴻弈是披著人皮的豺狼!蘇霓凰是藏在暗處的毒蛇!

“娘娘?”

外間傳來婉茹試探性的、帶著一絲警覺的詢問聲。顯然,柳詩窈剛才的劇烈反應驚動了門外的看守。

柳詩窈猛地一凜,強行壓下翻湧的氣血和喉嚨的灼痛。她深吸幾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卻依舊帶著無法完全掩飾的嘶啞和虛弱:“……無事。魘著了。”

“娘娘鳳體為重,需得好生歇息。”

婉茹的聲音恢複了平板的恭謹,不再多問。

寢殿內重新陷入死寂。柳詩窈靠在冰冷的鳳榻雕花靠背上,身體依舊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在錦被上,留下深色的印記。她抬起手,指尖冰冷顫抖,撫上自己的臉頰。這張被強行雕琢成姚莫心的臉……它的主人,就死在這座宮殿裡,死在她即將坐上去的這張鳳榻上!死在她深愛的丈夫和視為姐妹的仇敵手中!

濃烈的怨念和死氣彷彿從宮殿的每一塊磚石、每一根梁木中滲透出來,無聲地纏繞著她,擠壓著她。柳詩窈感到一陣陣窒息般的眩暈。

就在這時——

“篤、篤、篤。”

殿外,遠遠地,傳來三聲更鼓。

寅時三刻。天,快要亮了。

緊接著,一陣雖然刻意放輕、卻依舊顯得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和低低的交談聲,由遠及近,從昭陽宮外的庭院傳來,打破了黎明前最後的死寂。

“……快!動作都麻利點!”

“這邊!把這些素綢都掛起來!”

“白燈籠呢?趕緊掛到宮門兩側!”

“小心點!這可是給娘娘冥誕用的祭品!磕碰了仔細你們的皮!”

“哎,你說……那位……真能安心住這兒?這地方……邪性得很呐……”

“閉嘴!不想活了?!主子的心思也是你能揣測的?!乾你的活!”

冥誕?!姚莫心的冥誕?!

柳詩窈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蘇霓凰……好毒的手段!在她遷宮之前,竟還要在她這冒牌貨的心口上,再狠狠插上一刀!在這座姚莫心慘死的宮殿裡,為她籌備盛大的冥誕祭典……這是要時時刻刻提醒她真實的身份,用亡者的怨念和恐懼,徹底碾碎她殘存的意誌!

窗欞外,天色依舊灰暗。但庭院中,宮人們匆忙掛起的慘白燈籠和素色綢緞,卻已將那微弱的天光映襯得更加慘淡、更加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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