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夢緣 第62章 烽火照骨
神武門城樓,狂風如刀。
柳詩窈一襲玄鳥紋墨金朝服,立於垛口之後。風扯動她寬大的袍袖,獵獵作響,如同垂天之翼。她身姿筆挺如青鬆,蒼白的臉上不見絲毫血色,唯有一雙鳳眸,沉靜如淵,倒映著城樓下黑壓壓攢動的人頭,也映著遠處帝都尚未散儘的廢墟煙塵。
城樓下,是聞訊自發彙聚而來的帝都百姓。血月之災的餘悸未消,北境烽火的噩耗又至,恐懼如同瘟疫蔓延。他們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眼中交織著絕望、迷茫和最後一絲對“天家”的微弱希冀。一張張惶恐的臉孔仰望著城樓之上那道纖細卻彷彿支撐著整個天地的身影,如同溺水者望向唯一的浮木。喧囂聲、哭喊聲、孩童的驚啼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悲鳴浪潮。
柳詩窈緩緩抬手。
隻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城樓下那巨大的聲浪竟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瞬間低了下去,隻剩下壓抑的喘息和風掠過廢墟的嗚咽。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她那隻抬起的手上。
青黛侍立在她身側半步之後,雙手捧著一個鋪著明黃錦緞的托盤,盤中放著一卷密封的詔書,火漆封印上的鳳凰紋章在陰沉天光下依舊醒目。另一名心腹女官則捧著尚方斬馬劍,劍鞘古樸,卻散發著無形的凜冽殺意。
“大梁的子民們!”
柳詩窈的聲音響起。沒有刻意拔高,卻奇異地穿透了風聲和距離,清晰地送入城樓下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冰封般的沉靜力量,瞬間壓下了所有的不安。
“血月已褪,妖氛暫息。然北狄豺狼,裂我疆土,戮我將士,兵鋒已抵飛雲關下!”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城樓下一張張惶恐的臉,“黑風峪的血未乾,趙挺將軍的忠魂未遠!此乃國難!亦是國戰!”
城樓下死寂一片,隻有粗重的呼吸聲。
“本宮在此,代天子立誓!”
柳詩窈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金鐵交鳴,“大梁疆土,寸步不讓!北狄賊寇,血債血償!凡我大梁軍民,無論男女老幼,皆當勠力同心,共禦外侮!保家衛國,守我河山!”
她的目光投向青黛手中的詔書。
“此詔,乃馳援飛雲關之軍令!吳遠亮老將軍,已率我京畿兒郎,星夜兼程,馳援北境!”
她的話如同重錘,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也點燃了沉寂的熱血。
人群中,開始有低低的應和聲響起,如同星火初燃。
“京畿,乃國之根本!凡有糧秣者,當竭力輸往前線!凡有力者,當助守城防!凡……”
柳詩窈的話語清晰而有力,每一個字都在勾勒著同仇敵愾的圖景。
就在這民心初聚、悲憤稍平的微妙時刻——
異變陡生!
一道微不可查的、刺破空氣的銳響,被淹沒在風聲中!
柳詩窈身側,一名捧著拂塵、低眉順眼的老太監,那張布滿皺紋、寫滿恭順的臉上,驟然掠過一絲猙獰!他低垂的眼簾猛地掀起,渾濁的眼珠裡爆射出淬毒般的瘋狂殺意!寬大的太監袍袖中,一柄閃爍著幽藍寒芒、細長如柳葉的短刃,如同毒蛇出洞,毫無征兆地、狠辣無比地刺向柳詩窈毫無防備的側後心窩!
時機!角度!狠辣!皆是必殺!
“娘娘——!!!”
青黛的尖叫聲淒厲得變了調!她距離最近,幾乎是憑著本能,用儘全身力氣猛地向柳詩窈撞去!
噗嗤!
利刃入肉的聲音沉悶而清晰。
幽藍的短刃,深深紮入了青黛奮力撞來時、擋在柳詩窈身側的肩胛骨之上!鮮血瞬間染紅了青黛淺色的宮裝!
巨大的衝力讓兩人同時踉蹌!柳詩窈被撞得向前撲倒,玄鳥朝服的廣袖拂過青黛手中托著的明黃詔書!
那老太監一擊未中要害,眼中凶光更盛,手腕一抖,竟欲將短刃從青黛肩骨中抽出,再次刺向倒地的柳詩窈!
“護駕——!”
城樓上的金吾衛終於反應過來,發出震天的怒吼!刀劍出鞘聲刺耳響起!
然而,就在這電光火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這近在咫尺的刺殺吸引的刹那——
嗤!嗤!嗤!
三道更加淩厲、更加致命的破空厲嘯,如同死神的歎息,從城樓下方混亂的人群中,從三個截然不同的刁鑽角度,激射而至!
目標,並非柳詩窈,也非那刺客太監!
而是——那捲被柳詩窈衣袖拂動、剛剛從青黛脫力的手中滑落、正飄向城樓垛口之外的明黃詔書!
三支通體黝黑、箭簇閃爍著詭異幽綠光澤的弩箭!箭尾帶著特製的尖銳倒鉤,撕裂空氣,速度快到隻留下三道模糊的黑影!
這纔是真正的殺招!聲東擊西!目標直指那份象征馳援意誌、凝聚帝都民心的詔書!隻要詔書被毀或被奪,太後遇刺重傷,馳援飛雲關的軍令就成了泡影,剛剛點燃的民心瞬間就會再次崩潰!
城樓上的金吾衛刀劍剛剛指向那老太監,根本來不及攔截這三支來自下方人群的毒箭!
詔書,如同斷線的風箏,飄向垛口之外。三支淬毒的奪命弩箭,已近在咫尺!
柳詩窈撲倒在地,玄鳥朝服的領口沾染了青黛肩頭濺出的溫熱鮮血。她猛地抬頭,鳳眸之中,沒有驚惶,隻有一片被徹底激怒的、焚儘一切的冰寒風暴!她看到了那三支撕裂空氣、直取詔書的毒箭,也看到了城樓下人群中,幾個迅速隱沒、眼神冰冷的黑影。
“好膽!”
她心中怒焰滔天,但身體被青黛撞倒,根本來不及起身!
就在詔書即將被弩箭洞穿撕裂的千鈞一發之際——
嗡!
一道凝練至極、後發先至的紫金色流光,如同撕裂陰雲的閃電,毫無征兆地從城樓內側的陰影中爆射而出!
流光精準無比地撞上了射在最前麵、角度最刁鑽的那支毒箭!
鐺——!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中,那支毒箭被紫金流光蘊含的沛然巨力硬生生撞得粉碎!箭簇上淬煉的幽綠毒液在空中爆開一團腥臭的煙霧!
緊接著,那紫金流光去勢不減,在空中詭異地一折,如同擁有靈性,以更快的速度追上第二支毒箭,狠狠劈在其箭桿之上!
哢嚓!
第二支毒箭應聲斷成兩截!
第三支毒箭,已幾乎觸及飄落的詔書邊緣!
紫金流光似乎力竭,光芒黯淡了一瞬。
就在這最後一刻——
一隻骨節分明、沉穩有力的手,如同憑空出現,精準無比地、輕描淡寫地一探,兩根手指如同鐵鉗,在毒箭即將洞穿詔書的刹那,穩穩地捏住了那淬毒的箭桿!幽綠的箭簇,距離詔書明黃的錦緞,不足一寸!
時間彷彿凝固。
城樓上,金吾衛的刀鋒終於架在了那行刺老太監的脖子上,將其死死按倒在地。青黛肩頭血流如注,臉色慘白如紙,被撲上來的宮女扶住。柳詩窈撐著冰冷的地磚,緩緩站起,玄鳥朝服的下擺沾染了塵土和血跡,顯得有些狼狽,但她挺直的脊背和那雙燃燒著冰焰的鳳眸,卻散發著比任何時候都要凜冽的威儀!
她的目光,越過飄落的詔書,落在那隻捏住毒箭的手上。
手的主人,不知何時已悄然立於垛口內側的陰影之中。一襲玄色勁裝,勾勒出精悍挺拔的身形,臉上覆著一張毫無表情的青銅麵具,隻露出一雙深不見底、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眸子。他手中的紫金流光已然散去,化作一柄造型古樸、劍身隱有龍紋遊走的短劍,悄然歸入袖中。
正是蕭宸軒身邊那位氣息精悍、白日裡在“陳記雜貨”院中發號施令的青銅麵具人!
他捏著毒箭的手指微微用力。
哢嚓!
那淬毒的箭桿如同枯枝般應聲而斷!他將斷箭隨手丟棄在腳邊,彷彿扔掉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然後,他微微躬身,雙手捧起那捲完好無損、隻是沾染了些許塵土的明黃詔書,步伐沉穩地走到柳詩窈麵前,單膝跪地,將詔書高舉過頂。
“詔書在此。驚擾鳳駕,臣護衛來遲,罪該萬死。”
青銅麵具後的聲音低沉而平板,聽不出絲毫情緒波動。
柳詩窈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在那張冰冷的青銅麵具上,又掃過他袖中隱沒的紫金短劍。蕭宸軒的人!他竟一直潛伏在側?是保護?還是監視?抑或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她緩緩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接過了那捲沉甸甸的詔書。詔書入手冰涼,卻彷彿帶著灼人的溫度。
她沒有看那麵具人,目光轉向城樓下已然陷入巨大騷動和恐慌的人群。刺殺、毒箭、詔書遇襲……一連串的變故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剛剛被凝聚起一絲勇氣的百姓心頭。
“看到了嗎?”
柳詩窈的聲音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冰冷,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瞬間壓下了城下的混亂,“北狄的豺狼,畏懼了!畏懼我大梁軍民同心!畏懼吳老將軍的鐵蹄!畏懼這份馳援國門的詔令!所以他們要用這等卑劣齷齪的手段,刺殺本宮,毀我詔書,亂我國本,動搖爾等之心!”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告訴本宮!告訴那些躲在陰溝裡的魑魅魍魎!告訴北狄的豺狼!我大梁的兒郎——可懼?!”
短暫的死寂。
隨即,一股壓抑到極致、如同火山噴發般的怒吼,從城樓下的人群中,從城牆上目睹了一切的士兵口中,轟然爆發!
“不懼——!!!”
“殺光北狄狗——!!!”
“保家衛國——!!!”
聲浪如同海嘯,直衝雲霄,震得神武門城樓都似乎在微微顫抖!那剛剛被刺殺和陰謀撕開的恐懼裂痕,在這同仇敵愾的怒吼聲中,被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決絕的意誌強行彌合、加固!
柳詩窈握著詔書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迎風而立,玄鳥朝服在狂風中翻卷,如同浴火重生的神鳥。鳳眸掃過下方沸騰的人海,最終落在那張依舊單膝跪地、沉默如石的青銅麵具上,眼底深處,寒芒與探究交織,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
“傳旨!”
她的聲音斬斷了沸騰的聲浪,“詔書即刻以八百裡加急,發往北境!昭告天下!凡有阻撓軍令、資敵叛國者,無論何人,無論何位,皆以謀逆論處——殺無赦!”
“臣——領旨!”
青銅麵具人沉聲應道,聲音依舊平板無波。
帝都北郊,落鷹峽。
此地兩山夾峙,壁立千仞,中間一條官道蜿蜒如腸,最窄處僅容三騎並行。此刻,這條狹長的“鷹腸”已徹底化為血肉磨坊。
慘叫聲、戰馬悲鳴聲、兵刃撞擊聲、垂死者的哀嚎聲,在山壁間反複碰撞、回蕩,彙聚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響。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硝煙和內臟破裂的腥臊,沉甸甸地壓在峽穀上空,幾乎令人窒息。
官道上,屍骸枕藉。倒斃的戰馬和穿著京畿軍服袍澤的屍體層層疊疊,幾乎堵塞了道路。鮮血彙成小溪,沿著石縫汩汩流淌,在低窪處積成暗紅色的血泊。折斷的槍戟、破碎的盾牌、丟棄的頭盔隨處可見。
吳遠亮率領的七千馳援前鋒,此刻如同被釘死在砧板上的魚。前方峽口,被巨石和燃燒的輜重車死死堵住,烈焰衝天,濃煙滾滾,徹底斷絕了去路。後方退路,則被潮水般湧來的北狄“蒼狼騎”死死封堵!
“蒼狼騎”是北狄金狼王庭真正的精銳,人馬皆披著輕便堅韌的皮甲,臉上塗抹著猙獰的油彩,揮舞著彎刀和狼牙棒,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如同饑餓的狼群,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京畿軍倉促結成的環形防禦陣線。他們利用兩側陡峭山壁的掩護,不斷有弓箭手居高臨下,射出刁鑽的冷箭。
噗嗤!噗嗤!
不斷有外圍的京畿軍士兵被彎刀砍倒,被狼牙棒砸碎頭顱,或被冷箭射穿咽喉。陣線在狂暴的衝擊下,如同被啃噬的堤壩,不斷向內收縮,岌岌可危。
“頂住!給老子頂住!”
吳遠亮須發戟張,如同暴怒的雄獅,早已棄了戰馬,手持一柄沉重的厚背砍山刀,親自站在了防禦圈的最外圍!他身上的玄色重甲布滿了刀痕箭孔,肩頭的猩紅披風早已被鮮血浸透,變成了暗紫色。手中砍山刀每一次揮出,都帶著開山裂石般的狂暴力量,必有一名衝在最前的蒼狼騎連人帶馬被劈成兩半!汙血和內臟碎塊濺了他滿頭滿臉,但他恍若未覺,隻是機械般地揮刀、劈砍、怒吼!
老帥的悍勇如同定海神針,死死釘在陣線最前沿,極大地鼓舞了瀕臨崩潰的士氣。殘存的京畿軍士兵眼含熱淚,爆發出最後的血勇,用身體、用殘破的盾牌、用斷裂的槍矛,死死抵住狄人瘋狂的衝擊,用生命為袍澤爭取著喘息之機。
“大帥!這樣下去不行!兄弟們快拚光了!”
一名滿臉血汙的偏將踉蹌著衝到吳遠亮身邊,嘶聲吼道,聲音帶著絕望,“必須衝出去!末將帶一隊兄弟,拚死為您殺開一條血路!”
“放屁!”
吳遠亮一刀劈飛一個試圖偷襲的狄人,頭也不回地怒吼,“衝出去?往哪衝?前麵是火牆!後麵是狼群!衝出去就是送死!都給老子釘在這裡!一步也不許退!”
他布滿血絲的虎目掃過身邊一張張年輕而絕望的臉,聲音如同受傷的孤狼嘶吼,“聽著!我們多拖住這群狼崽子一刻!飛雲關就多一分希望!帝都的援軍……就離我們更近一步!死,也得給老子死在這條道上!把他們的牙,給老子崩碎了!”
他的怒吼在山穀中回蕩,帶著一股慘烈的、與敵偕亡的決絕。殘兵們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爆發出最後的力量,死死頂住了狄人又一波更加凶猛的衝擊。戰況陷入了慘烈的膠著,每一息都有生命在流逝,每一寸土地都被鮮血反複浸透。
就在這絕望的絞殺中,誰也沒有注意到,在峽穀一側陡峭的、近乎垂直的崖壁中段,一處極其隱蔽、被枯藤和亂石遮掩的狹小凹洞裡,兩點微弱的反光一閃而逝。
那是一架精巧的、固定在岩縫中的單筒“千裡鏡”。
鏡片之後,一雙冷靜到近乎冷酷的眼睛,正透過彌漫的硝煙和血腥,清晰地觀察著下方峽穀中每一個細微的動向。目光如同精準的尺規,丈量著狄人騎兵衝擊的波次間隔、箭矢覆蓋的密度死角、甚至是指揮那支蒼狼騎的、一個身披金狼皮甲、在後方督戰的北狄將領的位置。
凹洞內極其狹窄,僅容一人蜷縮。持鏡者身旁,靜靜放著一個沉重的、包裹著油布的狹長木匣。他的呼吸悠長而平穩,與下方地獄般的廝殺聲形成了詭異的對比,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隻有那雙緊盯著戰場、偶爾根據下方戰況細微調整鏡筒角度的手,穩定得如同磐石。
百煉坊。
這座廢棄多年的舊兵器督造坊,坐落在帝都西南郊外一處荒僻的山坳裡。殘破的高大圍牆爬滿了枯藤,巨大的煙囪早已不再冒煙,如同死去的巨人骸骨,沉默地矗立在慘淡的月光下。坊內空曠的場地雜草叢生,幾排巨大的、屋頂坍塌的廠房如同怪獸張開的巨口,投下濃重的陰影。
然而,在這片死寂廢墟的核心——一座相對儲存完好、由厚重青石砌成的庫房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火把插在牆壁的鐵環上,劈啪燃燒著,將庫房內映照得一片通明,也將空氣中彌漫的濃重鐵鏽、油脂和塵土氣息烘烤得更加刺鼻。庫房內沒有鑄造爐具,取而代之的,是堆積如山的木箱和油布覆蓋的物事。
此刻,油布已被掀開。
寒光凜冽!密密麻麻的製式橫刀、長矛槍頭、甚至還有成捆的弩箭箭簇,在火把光芒下反射著冰冷的死亡光澤!另一邊,是堆積如小山的厚重劄甲甲片、護心鏡、鐵盔!更令人心驚的是角落裡的數十個大木桶,桶身上用硃砂寫著醒目的“猛火油”字樣!空氣中彌漫的刺鼻氣味,正是源自這些密封不嚴的油桶。
數十名身著深青色勁裝、外罩灰布短褂的漢子,正如同工蟻般沉默而高效地忙碌著。他們動作迅捷,配合默契,將刀槍分門彆類地裝入特製的、看似運送普通貨物的箱籠,給皮甲刷上偽裝用的泥漿和灰塵,將弩箭小心地捆綁固定。整個庫房內,隻有物品搬運的碰撞聲和粗重的呼吸聲,氣氛凝重而壓抑,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
蕭宸軒負手立於庫房中央,月白錦袍在跳動的火光下纖塵不染,與周圍肅殺的軍械格格不入。他俊美的臉上帶著一絲慵懶的笑意,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頸間那道新鮮的擦痕,目光卻如同冰冷的探針,掃視著眼前這支由“商隊護衛”蛻變成的武裝力量。
“王爺,‘貨’已清點完畢,按您的吩咐,化整為零,隨時可以‘上路’。”
白日裡那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到他身邊,低聲稟報,聲音依舊平板無波,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亢奮。
“嗯。”
蕭宸軒微微頷首,目光落在那些寒光閃閃的軍械上,嘴角的弧度擴大,“好刀,好甲。可惜,染上那些蠻子的血,未免汙了。”
他的語氣帶著惋惜,眼神卻冰冷如刀。
管家眼中精光一閃:“王爺的意思是……?”
蕭宸軒沒有直接回答,他踱步到庫房一角的陰影處。那裡,一個身材異常高大魁梧、穿著北狄商人皮袍、卻被牛筋繩捆得如同粽子般的漢子,正被兩名青衣人死死按在地上。漢子臉上帶著淤青,嘴角淌血,一雙狼眼般的眸子死死瞪著蕭宸軒,充滿了怨毒和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懼。他掙紮著,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完顏部的勇士?還是阿史那邪的狗?”
蕭宸軒在他麵前蹲下,聲音帶著玩味的笑意,如同逗弄籠中的困獸。他伸出手指,用冰涼的指尖輕輕拂過漢子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膽子不小,敢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給那些在落鷹峽設伏的狼崽子傳遞訊息?”
漢子猛地一掙,試圖用頭撞向蕭宸軒,卻被身後的青衣人狠狠一腳踩住脊背,悶哼一聲,動彈不得。
“嘖嘖,脾氣還挺大。”
蕭宸軒收回手指,慢條斯理地從袖中抽出一方雪白的絲帕,仔細地擦拭著指尖並不存在的汙漬。他的動作優雅,眼神卻漸漸失去了溫度。
“本王不管你是哪家的狗。”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數九寒冰,“敢在本王的地盤上撒野,還想借本王的刀去殺人?”
他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地上的北狄密使,那雙桃花眼中再無半分慵懶笑意,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冷殺機。
“殺了吧。”
他淡淡開口,彷彿在吩咐處理一件垃圾,“頭砍下來,處理乾淨,找個盒子裝好。派人……”
他頓了頓,目光彷彿穿透了庫房的牆壁,投向了北方烽火連天的戰場,“送給阿史那邪。告訴他,他欠本王的‘商隊護衛’十七條人命,這隻是利息。”
“是!”
管家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寒光,躬身領命。兩名青衣人立刻如狼似虎地將那掙紮嘶吼的北狄密使拖向庫房更深的黑暗角落。
蕭宸軒不再看那邊,轉身走向庫房大門。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一條縫隙,外麵荒涼死寂的山坳景象映入眼簾。夜風灌入,吹動他月白的衣袂。
“帝都這潭水,越來越渾了。”
他望著皇城方向,低聲自語,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再次浮現,“柳詩窈……本王這份‘投名狀’,不知你可還滿意?”
他眼中閃爍著複雜難明的光芒,算計、試探、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待。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
轟——!!!
一聲沉悶到極致、彷彿來自地底深處的恐怖巨響,毫無征兆地撕裂了百煉坊的死寂!
整個庫房猛地劇烈搖晃起來!屋頂的灰塵簌簌落下!牆壁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插在牆上的火把瘋狂搖曳,光影亂舞!
“怎麼回事?!”
管家失聲驚呼,臉色驟變!
蕭宸軒猛地轉身,瞳孔急劇收縮!他看到庫房深處,靠近堆放猛火油桶的那個角落,一團巨大而刺眼的橘紅色火光猛地膨脹開來!灼熱的氣浪裹挾著濃煙和破碎的木屑、鐵片,如同狂暴的巨獸,瞬間吞噬了那片區域正在忙碌的幾名青衣人!
爆炸!猛火油被點燃了!
“快撤——!”
蕭宸軒的厲吼聲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和氣浪的呼嘯中!巨大的衝擊波將他狠狠掀飛出去!
太廟廢墟,深淵裂穀。
死寂,比夜色更濃。刺鼻的硫磺和焦糊氣息如同凝固的液體,沉甸甸地壓在裂穀邊緣。夏侯桀靠著那半截斷刀,意識在劇痛和失血的眩暈中沉浮。獨眼校尉趴在他身邊,僅存的眼睛也半闔著,呼吸微弱。
裂穀深處,那團三色交織的混沌光球,搏動的光芒比昨日更加凝實,也更加……躁動不安。暗金、紫金、金紅三種力量如同三條被強行束縛的怒龍,在光球內部瘋狂地衝撞、撕扯!光球的表麵不再是圓融,而是呈現出一種不規則的扭曲,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內部劇烈掙紮,試圖破殼而出!一條條細微的黑色裂痕,如同蛛網般在光球表麵蔓延、加深!
嗡……嗡……嗡……
那種低沉、直接作用於靈魂的震顫,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急促!每一次震顫,都引得整個裂穀邊緣的碎石簌簌滾落,也引得夏侯桀和獨眼校尉殘存的意識一陣模糊。
“侯……侯爺……光……光球……”
獨眼校尉掙紮著抬起頭,僅存的獨眼死死盯著深淵中那團越來越不穩定的光芒,聲音嘶啞微弱,充滿了驚懼。
夏侯桀布滿血汙的嘴唇翕動著,想說什麼,卻隻噴出更多的血沫。他渾濁的眼中倒映著那團瘋狂搏動、裂紋蔓延的光球,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無法言喻的巨大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那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某種未知的、超越凡俗理解的恐怖存在即將降臨的終極戰栗!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壓抑達到的瞬間——
哢嚓——!!!
一聲清脆得如同琉璃破碎、卻又沉重得彷彿天穹崩塌的巨響,猛地從裂穀深處炸開!
那團搏動了不知多久的混沌光球,表麵密佈的黑色裂痕瞬間連線、貫穿!整個光球,如同承受不住內部狂暴力量的衝擊,轟然——炸裂開來!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氣浪,隻有一片粘稠、蠕動、不斷變幻著三色光芒的混沌能量瞬間爆發、擴散!光芒刺目,瞬間吞噬了裂穀深處的絕對黑暗!
而在那爆發擴散的混沌能量中心,一個無法形容其形態的“東西”,緩緩顯露出了輪廓!
那似乎是一具……骸骨?
一具巨大、扭曲、通體呈現出一種死寂灰敗顏色的骸骨!骸骨並非人形,形態詭異,如同某種遠古巨獸的殘骸,又像是無數破碎兵刃與枯骨的強行拚湊!巨大的骨架上,布滿了深青色、如同青銅鏽蝕般的詭異紋路,紋路中流淌著粘稠如墨的黑色流光!
骸骨的頭顱部位,是一個巨大而猙獰的、類似某種昆蟲口器的骨腔,空洞的眼窩深處,跳躍著兩點微弱卻令人靈魂凍結的暗金色火焰!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這具巨大骸骨的核心位置,胸腔那破碎的骨籠之中,隱隱可見兩道緊緊糾纏在一起、被混沌能量包裹的模糊人形輪廓!其中一道輪廓,散發著微弱卻堅韌的紫金光芒,另一道,則跳躍著奄奄一息的金紅火焰!
骸骨的右臂(或者說類似臂骨的結構)猛地抬起!那巨大的、由無數尖銳骨刺構成的骨爪之上,竟纏繞、燃燒著絲絲縷縷的紫金色帝炎!骨爪對著裂穀上方無儘的虛空,彷彿要撕開什麼,又彷彿在無聲地……咆哮!
一股混合了亙古蒼涼、冰冷秩序、帝道威嚴、涅盤生機以及……無儘貪婪與毀滅**的恐怖氣息,如同沉睡了億萬年的魔神蘇醒,轟然席捲了整個太廟廢墟!
噗!噗!
裂穀邊緣,本就重傷瀕死的夏侯桀和獨眼校尉,在這股超越想象的恐怖氣息衝擊下,連哼都未哼一聲,瞬間七竅流血,徹底昏死過去!
千裡之外,北狄金狼王庭大營。
中軍金帳內,正對著獸皮地圖凝神思索的完顏洪烈,猛地捂住了心口,臉色瞬間煞白!
帳外,那剛剛平息下來的薩滿祭壇方向,再次傳來骨鈴瘋狂炸裂的劈啪聲和老薩滿淒厲欲絕、充滿了極致恐懼的尖嚎:
“骨……骨……深淵……吞噬……它醒了!它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