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夢緣 第85章 煙雨迷心
冰冷的觸感。不是水,是某種粘稠的、帶著濃烈土腥和腐爛水草氣息的淤泥,緊緊包裹著身體,沉重得如同鉛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吞嚥冰冷的刀片,撕裂著灼痛的喉嚨和胸腔。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沉重地壓在眼皮上,也壓在瀕臨破碎的意識之上。
蕭景玨感覺自己正在沉沒。沉向一片冰冷、死寂、連時間都凝固了的深淵。身體彷彿不再是自己的,隻有脊柱深處那一點微弱到極致、如同風中殘燭般的灼熱,還在頑強地搏動,證明著生命尚未徹底熄滅。那是新生龍骨殘存的本源,是玄穹血冕徹底沉寂後,唯一維係著這具千瘡百孔小身體的火星。
痛…無處不在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每一寸血肉,每一根神經。那是力量透支的反噬,是經脈寸寸撕裂的餘燼,更是枯爪之主那湮滅一擊殘留的、深入骨髓靈魂的冰冷死意。然而,比身體更痛的,是靈魂深處那片被強行撕裂的空洞。一個模糊卻痛徹心扉的身影,在意識混沌的邊緣反複閃現——蒼白、破碎、被鐵鏈貫穿、在湮滅巨爪下灰敗的眼眸…
“娘…親…”
破碎的音節在死寂的泥濘中微弱地逸散,瞬間被濃稠的黑暗吞噬。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冰冷與窒息。身體在淤泥中又下沉了幾分,那點脊柱深處的灼熱,似乎也要被這無邊的汙濁與死寂徹底淹沒了。
就這樣…結束了嗎…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將淹沒最後一點意識的光亮。
啪嗒…啪嗒…
細微的、富有節奏的輕響,如同遙遠天際傳來的悶雷,穿透了厚重的黑暗與瀕死的寂靜,極其微弱地敲打在蕭景玨的耳膜上。
是水滴?不…似乎更清脆些…帶著某種…木頭的迴音?
這聲音彷彿擁有奇異的魔力,強行拽住了他即將沉淪的意識。求生的本能,被這突如其來的“活物”聲響點燃,如同在無邊死海中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
動…動起來…
脊柱深處那點灼熱猛地一跳!一股微弱卻無比堅韌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強行喚醒,瞬間衝破了身體的麻痹與劇痛的封鎖!蕭景玨用儘靈魂深處最後一絲力氣,猛地一掙!
“嘩啦——!”
粘稠的淤泥被攪動,發出沉悶的聲響。一個小小的、沾滿黑泥的身影,如同擱淺瀕死的魚,艱難地從一片布滿滑膩鵝卵石的淺灘邊緣,掙紮著探出了上半身。冰冷的空氣混合著水汽和腐爛植物的氣息湧入肺部,帶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咳出的泥水中帶著絲絲縷縷暗淡的金紅色。
他趴在冰冷的石灘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痛楚。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千斤巨石,隻能勉強睜開一道縫隙。
映入眼簾的,不再是地底汙穢巢穴那令人作嘔的暗紅光芒,也不是玄武門巨坑那毀滅後的死寂焦土。
是一片氤氳的水汽世界。
天色灰濛濛的,細密的雨絲如同牛毫,無聲地灑落,將天地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煙青色裡。腳下是寬闊卻平緩的河流,水流渾濁,打著旋兒,無聲地流淌向遠方。河對岸,是影影綽綽、被雨水暈染得模糊不清的黑瓦白牆。烏篷船靜靜地泊在岸邊,船頭掛著的褪色燈籠在風雨中輕輕搖晃。遠處石拱橋的輪廓在雨幕中若隱若現,橋洞下,幾點昏黃的燈火透出,映在水麵,碎成一片迷離的光影。
江南水鄉。一種與森嚴壓抑的皇宮、血腥汙穢的死域截然不同的、帶著濕漉漉的煙火氣的景象。
蕭景玨茫然地看著這一切,大腦一片空白。劇烈的頭痛如同無數鋼針攢刺,每一次試圖回想之前發生了什麼,都隻換來一片更加混沌的黑暗和尖銳的劇痛。我是誰?這是哪裡?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那個…那個讓他心痛到窒息的身影…是誰?
空!白!
除了身體無處不在的劇痛和靈魂深處那無法言喻的巨大空洞,記憶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徹底抹去,隻留下令人心悸的茫然與恐慌。
“咦?”
一個清淩淩的、帶著幾分驚訝和好奇的少女聲音,如同雨滴敲打在青石板上,突兀地打破了河灘的寂靜。
蕭景玨艱難地轉動沉重的脖頸,模糊的視線循聲望去。
煙雨朦朧中,一個纖細的身影撐著一柄略顯陳舊的油紙傘,正站在離他不遠的河灘上。傘麵是素雅的青花布,雨水順著傘骨滑落,形成一道水簾。傘下,露出一張清麗秀氣的臉龐。約莫豆蔻年華,肌膚白皙,眉眼彎彎,像兩泓映著江南煙雨的清泉,此刻正微微睜大,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訝,看著這個從淤泥裡掙紮出來的“泥娃娃”。
她穿著一身半舊的藕荷色細棉布裙,漿洗得有些發白,袖口和裙角沾著幾點新鮮的泥漿,腳上一雙同樣沾了泥的青色繡花鞋。她身旁還放著一個竹編的小籃子,裡麵裝著幾株剛采的、還帶著水珠的不知名草藥。
少女的目光從蕭景玨糊滿泥漿、辨不清五官的臉上,移到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破爛不堪的繈褓(或者說布條),最後落在他裸露在外的、遍佈青紫淤傷、擦痕甚至幾道深可見骨、邊緣隱隱透著暗紅死氣的傷口上。她的眉頭立刻擔憂地蹙了起來。
“我的老天爺!”少女低呼一聲,聲音裡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軟糯腔調,此刻卻充滿了急切,“這是誰家的小囡囡?怎地摔成這樣了?還泡在冷水裡!”
她毫不猶豫地收起油紙傘,任由細密的雨絲瞬間打濕了她額前的碎發和肩頭。她快步跑到蕭景玨身邊,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猙獰的傷口,伸出微涼的手指,輕輕探了探他的頸側。
指尖傳來極其微弱、時斷時續的搏動。
“還有氣兒!”少女眼中閃過一絲慶幸,隨即被更深的憂慮取代,“傷得太重了,得趕緊弄回去!”
她嘗試著伸手去抱蕭景玨,但剛一碰到他冰冷濕滑的身體,指尖就傳來一股極其隱晦、卻讓她心頭莫名一悸的灼熱感,彷彿碰到了燒紅的烙鐵,又似乎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刺了一下!少女“嘶”地一聲縮回手,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己的指尖,又看看泥濘中的孩子。
“奇怪…”她小聲嘀咕了一句,秀氣的眉頭皺得更緊。猶豫隻是一瞬,救人要緊的念頭壓過了那點異樣感。她咬咬牙,迅速解下自己腰間一條乾淨的棉布汗巾,裹住雙手,再次嘗試。這一次,她忍著那股奇異的灼痛和若有若無的排斥感,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這個渾身冰冷泥濘、傷痕累累的小身體抱了起來。
入手的分量輕得讓她心驚,像抱著一捧沒有生命的枯枝。冰冷和濃重的土腥味撲麵而來,但更讓她心驚的是那孩子身體深處透出的、一種無法言喻的虛弱和死寂感,彷彿生命之火隨時會徹底熄滅。
“彆怕,小囡囡,姐姐帶你回家。”少女輕聲說著,像是在安慰懷中的孩子,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她重新撐開油紙傘,儘量遮住飄向孩子的雨絲,抱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冰冷的河灘,朝著煙雨深處那片黑瓦白牆的街巷走去。
蕭景玨的意識在冰冷的懷抱和顛簸中浮浮沉沉。劇烈的疼痛和刺骨的寒冷交替折磨著他。鼻尖縈繞著一股淡淡的、混合著草藥清苦和少女身上乾淨皂角的氣息,這氣息奇異地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他努力想睜開眼看清楚抱著他的人,但眼皮重若千鈞,意識再次滑向無邊的黑暗。隻是在徹底失去知覺前,他恍惚感覺到,抱著他的手臂雖然纖細,卻異常地穩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
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潤得油亮,倒映著兩旁低矮房屋模糊的輪廓。空氣裡彌漫著潮濕的木頭、炊煙和淡淡的黴味。巷子幽深曲折,少女抱著蕭景玨快步穿行,油紙傘無法完全遮擋斜風細雨,她的半邊肩膀很快就被打濕了。
最終,她在一條更窄的巷子儘頭停下。眼前是一扇不起眼的、漆皮斑駁的木門,門楣低矮。少女騰出一隻手,在門環上有節奏地叩了幾下。
“吱呀”一聲,門從裡麵開啟一條縫,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眼神警惕的老婦人的臉。
“阿窈?怎地淋成這樣回來?這…這是誰家的娃?”老婦人看到少女懷中的“泥團”,嚇了一跳,聲音壓得很低。
“陳婆婆,河邊撿的,傷得很重,快不行了!”被喚作阿窈的少女語速飛快,帶著焦急,“勞煩您幫把手,燒點熱水,乾淨的布,再把我屋裡那個紅漆小藥箱拿來!”
陳婆婆渾濁的眼睛掃過蕭景玨身上的傷口,尤其是那幾道邊緣透著不祥暗紅的裂口,眉頭緊緊皺起,但沒多問,隻是側身讓開:“快進來!造孽哦,這麼小的娃…”
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外麵的風雨聲。
小院不大,收拾得卻很乾淨。牆角種著幾叢翠竹,雨打竹葉發出沙沙輕響。正麵三間瓦房,中間是堂屋,左側是灶間,右側的門虛掩著,透出微弱的光,想必是少女柳詩窈的閨房。
柳詩窈抱著蕭景玨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一股淡淡的、混合著草藥、絲線和陳舊書籍的獨特氣息撲麵而來。房間很小,陳設簡單。臨窗一張木桌,上麵散落著一些繡繃、彩線和描好的花樣。靠牆一張掛著素色帳子的木床。角落裡有個小小的書架,擺著幾卷書和幾個瓶瓶罐罐。
她小心翼翼地將蕭景玨放在自己乾淨整潔的床鋪上,泥水和血汙立刻在素色的床單上洇開一片汙跡。她顧不上這些,立刻動手,用剪刀小心地剪開他身上那些早已和傷口、泥巴凝結在一起的破爛布條。
隨著汙穢的遮擋物被去除,蕭景玨身上的傷勢徹底暴露出來。饒是柳詩窈見慣了鄉間跌打損傷,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小小的身體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大大小小的淤青遍佈,深淺不一的擦傷縱橫交錯。最觸目驚心的是左肩胛骨附近一道深可見骨的撕裂傷,邊緣皮肉翻卷,呈現一種詭異的暗紅色,彷彿有汙穢的火焰在傷口深處隱隱灼燒,散發出微弱的、令人心悸的枯寂氣息。右小腿有一道貫穿傷,雖然不再流血,但創口周圍肌肉呈現出死灰色。更不用說胸前、後背那些被能量衝擊波擦過留下的灼痕和裂口。
這絕非普通的落水或摔傷!更像是…被什麼可怕的猛獸撕咬過,又經曆了某種狂暴力量的摧殘!
柳詩窈清亮的眸子裡滿是震驚和凝重。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想要觸碰那道最嚴重的肩胛傷口,指尖離傷口還有寸許,那股令人心悸的灼熱感和無形的排斥力再次傳來,比在河邊時更加清晰!彷彿那傷口裡蟄伏著什麼可怕的東西!
“阿窈,熱水和布來了!”陳婆婆端著一盆冒著熱氣的清水和乾淨的布巾進來,看到床上的情形,手一抖,差點把盆摔了,“老天爺!這…這娃是遭了什麼大難啊!”
“婆婆,先彆問,幫我按住他,我得趕緊清理傷口,不然…”柳詩窈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眼神變得異常專注和冷靜。她迅速開啟自己那個紅漆小藥箱,裡麵整齊地碼放著各種瓶罐和銀針。
她先用乾淨的布巾蘸著溫水,極其輕柔地擦拭蕭景玨身上的汙泥。動作小心翼翼,儘量避免觸碰那些猙獰的傷口。冰冷的麵板接觸到溫水,昏迷中的蕭景玨身體本能地瑟縮了一下,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痛哼。
隨著汙垢被一點點擦去,一張蒼白、稚嫩、卻因痛苦而緊緊皺著的小臉顯露出來。雖然糊著泥汙和血跡,依舊能看出眉眼的精緻。柳詩窈的目光掃過孩子的臉,又落在他光潔的額頭上,似乎在尋找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發現,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清理完大部分汙垢,柳詩窈的指尖撚起一枚細長的銀針,在油燈上飛快地燎過消毒。她的神情無比專注,眼神銳利得如同換了一個人,之前的溫婉軟糯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冰冷的專業與沉凝。
“婆婆,按住他的手臂和肩膀,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亂動。”她的聲音很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陳婆婆連忙照做,枯瘦卻有力的手穩穩按住了蕭景玨瘦小的肩臂。
柳詩窈屏住呼吸,銀針快如閃電,精準地刺入蕭景玨肩頸、手臂幾處穴位。昏迷中的蕭景玨身體猛地一顫,隨即繃緊的肌肉似乎微微鬆弛了一些。
緊接著,她拿起一個青瓷小瓶,拔開塞子,一股極其濃鬱、帶著辛辣刺鼻氣味的藥香瞬間彌漫開來。她小心地將瓶中一種粘稠的、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著的暗綠色藥膏,用銀簪挑起一小塊,屏息凝神,緩緩靠近蕭景玨左肩胛那道暗紅灼燒的傷口。
就在藥膏即將觸及傷口的瞬間!
嗤——!
一股微弱的、帶著硫磺與腐敗氣息的暗紅煙霧,猛地從傷口深處竄出!如同被驚擾的毒蛇!那暗綠色的藥膏接觸煙霧,瞬間發出“滋滋”的聲響,顏色迅速變黑、焦化!
柳詩窈瞳孔驟縮!銀簪閃電般撤回!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
“這…這是什麼東西?!”陳婆婆嚇得臉色發白,按著孩子的手都在抖。
柳詩窈盯著那縷迅速消散的暗紅煙霧,又看看銀簪尖上焦黑失效的藥膏,臉色變得異常難看,眼底深處甚至閃過一絲駭然。“毒…一種極其霸道陰毒的‘火毒’,附骨之疽,尋常藥物根本近不了身…”
她放下銀簪,毫不猶豫地開啟了藥箱最底層一個巴掌大小、通體漆黑、觸手冰涼的玉盒。玉盒開啟的刹那,一股清冽到極致、彷彿能滌蕩神魂的寒意彌漫開來,瞬間衝淡了房間裡那股令人不適的枯寂氣息。
玉盒裡,靜靜地躺著三枚龍眼大小、通體瑩白、散發著柔和光暈的蓮子。蓮子的表麵,天然生著極其玄奧的金色紋路,如同活物般緩緩流轉。
“雪魄冰心蓮?!”陳婆婆失聲驚呼,渾濁的老眼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肉痛,“阿窈!這可是你娘留給你的保命之物!一共就這三顆!你…”
“救人要緊!”柳詩窈打斷她的話,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她小心地用銀刀刮下少許瑩白的蓮粉,混合著玉盒底部殘留的、散發著寒氣的冰髓玉露,調成一汪散發著清冷光澤的藥液。
這一次,她沒有直接靠近傷口。而是將銀針再次消毒,蘸取一點藥液,隔著寸許距離,手腕以一種極其玄妙的頻率高速顫動!銀針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點點冰寒清冽的藥液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化作無數細如牛毛的寒芒,精準無比地穿透那層無形的暗紅排斥力場,無聲無息地灑落在暗紅的傷口深處!
滋…
極其輕微的聲響。傷口深處那隱隱灼燒的暗紅光芒,在接觸到冰蓮寒髓的刹那,如同遇到了剋星,猛地一縮!一股更濃的、帶著腥臭的暗紅霧氣被強行逼出,隨即被空氣中彌漫的清寒之氣迅速中和、消散。傷口邊緣那令人心悸的暗紅色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淡化了一絲!
有效!
柳詩窈精神一振,額角卻已滲出細密的汗珠。這種隔空布藥的手法極其耗費心神和體力。她不敢停歇,全神貫注,如法炮製,一點一點地清理、壓製著那道恐怖傷口深處的枯寂死意與汙穢“火毒”。同時,她也用這珍貴的冰蓮藥液處理了蕭景玨身上其他幾處嚴重的傷口。
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屋內燈火搖曳,映照著少女專注而蒼白的側臉,和床上孩子那微弱起伏的胸膛。
當最後一點冰蓮藥液耗儘,柳詩窈幾乎虛脫,扶著床沿才勉強站穩。蕭景玨身上最致命的幾處傷口,雖然依舊猙獰,但那股令人心悸的枯寂死意和暗紅灼燒感已被暫時壓製下去,傷口邊緣的色澤也恢複了正常的血肉顏色,不再透出那種詭異的死灰和暗紅。
陳婆婆早已拿來乾淨的溫水,柳詩窈強撐著精神,用軟布蘸著溫水,輕柔地擦去蕭景玨臉上和身上殘留的血汙和藥漬。當最後一點泥汙被擦淨,一張蒼白、精緻、卻因痛苦和虛弱而顯得異常脆弱的小臉,完整地呈現在昏黃的燈光下。
柳詩窈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她的目光凝固在孩子的臉上,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手中的布巾無聲滑落,掉在濕漉漉的地麵上。
這張臉…這眉眼…
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劇烈悸動,如同沉睡的火山轟然爆發!無數破碎的光影、扭曲的片段、被塵封在記憶最深處、早已模糊不清的畫麵,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地衝擊著她的意識壁壘!
血!衝天的血光!燃燒的宮殿!刺耳的尖叫!一個模糊的、帶著玄鳥金紋繈褓的影子…一個冰冷怨毒的聲音在狂笑:“…斬草除根!這孽種必須死!”…還有…還有一雙眼睛…一雙充滿了絕望、悲傷與無儘托付的…女人的眼睛…那雙眼睛…竟與眼前這張稚嫩小臉的眉眼…有幾分…神似?!
“呃…”
柳詩窈悶哼一聲,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額頭上青筋隱現,巨大的痛苦讓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頭,身體搖搖欲墜。
“阿窈!你怎麼了?!”陳婆婆大驚失色,慌忙扶住她。
“沒…沒事…”柳詩窈急促地喘息著,強行壓下腦海中那翻江倒海的劇痛和混亂光影。她推開陳婆婆的手,再次看向床上昏迷的孩子,眼神變得極其複雜,充滿了震驚、困惑、難以置信,以及一絲…深埋的恐懼。她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直到嘗到淡淡的血腥味,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婆婆,麻煩您幫我照看一下他,我去熬點清毒安神的湯藥。”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再看床上的孩子,轉身快步走出了房間,背影有些倉皇。
冰冷,黑暗,窒息…鐵鏈拖曳的刺耳噪音…枯爪撕裂空間的死亡陰影…還有那雙…那雙灰敗絕望的眼睛…
“娘——!!!”
蕭景玨猛地從噩夢中驚醒,小小的身體如同離水的魚般劇烈彈起!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劇烈的動作瞬間扯動了全身的傷口,劇痛讓他眼前發黑,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
這是哪裡?
意識回歸,茫然取代了夢魘的恐懼。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乾淨、柔軟,散發著淡淡皂角清香和…一絲若有若無草藥氣息的床上。身上蓋著柔軟的薄被。傷口被仔細地包紮過,雖然依舊疼痛,但那種深入骨髓的冰冷死意和灼燒感已經大大減輕。
房間很小,陳設簡單。臨窗的木桌上,一盞油燈散發著昏黃溫暖的光暈。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透,雨似乎停了,隻有屋簷滴水落在石階上的滴答聲,清晰可聞。
不是地底汙穢的巢穴,不是冰冷的河灘…這裡很安靜,很…安全?
“你醒了?”
一個溫軟清冽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蕭景玨猛地轉頭。
柳詩窈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白瓷碗,正站在門口。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纖細的身影。她已經換了一身乾淨的月白細布衣裙,濕漉漉的頭發鬆鬆挽起,幾縷碎發垂在頰邊,臉上帶著一絲疲憊,但眼神清澈柔和,正關切地看著他。她臉上那複雜震驚的神色已消失不見,彷彿之前的失態從未發生過,隻剩下純粹的、屬於醫者的溫婉關懷。
“感覺怎麼樣?還疼得厲害嗎?”柳詩窈走過來,將藥碗放在床頭的小幾上,自然地伸手探向他的額頭。
蕭景玨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眼中充滿了警惕和茫然,如同受驚的小獸。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卻隻發出乾澀的“嗬嗬”聲。
柳詩窈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隨即溫柔地落在他的額頭上,微涼的指尖帶來一絲舒適的涼意。“彆怕,燒已經退了。你傷得很重,在河裡泡了太久,又受了很重的內傷和外傷,能醒過來真是菩薩保佑。”她的聲音放得很柔,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我…我…”蕭景玨艱難地嘗試發聲,喉嚨如同砂紙摩擦,火辣辣地疼。他努力地回想,大腦卻一片空白。我是誰?我怎麼受的傷?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那個噩夢…夢裡的聲音和眼睛…
空!白!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抓住柳詩窈的衣袖,小小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眼中充滿了無助的淚水:“我…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落蒼白的臉頰。
柳詩窈看著他眼中純粹的茫然和巨大的恐懼,心頭微微一顫。她輕輕反握住孩子冰冷的小手,聲音更加柔和:“不記得了?一點都想不起來嗎?名字?家在哪裡?”
蕭景玨痛苦地搖頭,每一次搖頭都牽扯著頭痛欲裂。
柳詩窈沉默了片刻,輕輕歎了口氣。她拿起藥碗,用勺子攪動著裡麵深褐色的藥汁,濃鬱的藥味彌漫開來。“想不起來就彆想了,先把身子養好。你是在鎮外的滄瀾江邊被姐姐撿到的,當時啊,就像個小泥猴,差點就沒氣了。”她舀起一勺藥,輕輕吹了吹,遞到蕭景玨唇邊,“來,把藥喝了,喝了藥傷纔好得快。”
藥汁苦澀異常,蕭景玨本能地皺眉抗拒。
“乖,良藥苦口。”柳詩窈耐心地哄著,眼神溫柔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持,“你傷得太重,臟腑都被一種奇怪的陰火灼傷了,這藥是姐姐特意熬的清毒安神湯,能拔除你體內的火毒,助你恢複元氣。”
或許是那溫柔的眼神安撫了他,或許是身體深處對“火毒”殘留的恐懼戰勝了苦澀,蕭景玨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張開嘴,皺著眉將那勺苦澀的藥汁嚥了下去。一股清涼的氣息順著喉嚨滑下,緩緩擴散到四肢百骸,竟真的稍稍撫平了臟腑的灼痛和靈魂深處那莫名的煩躁。
柳詩窈一勺一勺,耐心地喂他喝完了一整碗藥。苦澀過後,口中竟泛起一絲奇異的回甘,讓緊繃的神經也鬆弛下來,沉重的疲憊感再次襲來。
“睡吧。”柳詩窈替他掖好被角,聲音輕得像歎息,“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姐姐叫柳詩窈,你就叫我阿窈姐姐吧。至於你…”她看著孩子再次變得迷濛睏倦的眼睛,略一沉吟,目光掃過他臉上那些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傷痕,語氣帶著一絲憐惜的安撫,“看你臉上這麼多傷,怪可憐的,就叫…‘阿醜’吧。等你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再換回來。”
阿醜…
一個陌生的、帶著點隨意甚至戲謔的名字。
蕭景玨…不,此刻的阿醜,意識在藥力和疲憊的雙重作用下,再次沉入黑暗。在失去意識前,他模糊地想著:阿醜…也好…總比一片空白要好…阿窈姐姐…家…
看著孩子沉沉睡去,呼吸變得均勻綿長,柳詩窈眼中的溫柔如同潮水般褪去。她靜靜地坐在床沿的陰影裡,昏黃的燈光隻照亮了她半邊側臉。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指尖在油燈的光暈下微微顫抖。白天觸碰這孩子身體時那股詭異的灼痛和排斥感,此刻似乎還殘留在指尖。還有…清理傷口時,那傷口深處逸散出的、令人靈魂都感到戰栗的枯寂死意與汙穢氣息…那絕非人間之物!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阿醜沉睡的臉上,那稚嫩的眉眼輪廓…與記憶碎片中那雙絕望悲傷的眼睛…還有那被塵封的預言…
“七月七,玄鳥落,枯爪出,紫寰傾…”
一個冰冷、怨毒、如同詛咒般的低語,在她心底無聲地響起,如同毒蛇吐信。
她緩緩站起身,走到臨窗的木桌前。桌上放著一麵邊緣有些磨損的菱花銅鏡。她拿起銅鏡,昏黃的鏡麵映出她清麗秀氣的臉龐,眼神卻幽深得如同古井寒潭。
鏡中的影像似乎晃動了一下。柳詩窈的嘴角,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極其緩慢地、無聲地向上彎起一個弧度。那笑容不再是之前的溫婉清淺,而是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冰冷、洞悉一切的詭譎,以及一種…獵人看到獵物踏入陷阱時的、深沉的玩味。
“阿醜…”她對著鏡中自己的倒影,無聲地翕動著嘴唇,唇邊的笑意更深,也更冷,“歡迎來到…鏡花水月鎮。”
窗外,夜色如墨,沉甸甸地籠罩著這座煙雨迷濛的江南小鎮。屋簷滴水聲,一聲,又一聲,敲打著寂靜,也敲打在命運的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