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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夢緣 第4章 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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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遠亮在睿王密室發現滿牆燈籠,最舊那盞沾著乾涸糖漬——正是柔煙失蹤那夜買的糖鳳。

他混入王府中秋宴,親眼見睿王當眾將櫻桃抵在柳詩窈唇邊。

她手腕猙獰齒痕暴露的瞬間,吳遠亮眼中翻湧起滔天血海。

深夜潛入王府,他跟蹤神秘醫者來到柳詩窈居住的棲梧苑。

廂房內濃重藥味中,他聽見醫者戰戰兢兢稟報:“胎相凶險……再強行保胎,恐一屍三命……”

睿王聲音冰冷:“本王隻要孩子活。”

夜,像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絨布,嚴嚴實實地裹著睿王府。白日裡飛簷鬥拱、雕梁畫棟的繁華氣象,此刻全被這深沉的黑暗吞噬,隻餘下零星幾點守夜燈籠的火光,在夜風裡明明滅滅,如同垂死者微弱的喘息。巡邏侍衛沉重的皮靴踏過石板路麵的聲音,單調、規律,帶著一種金屬般冰冷的壓迫感,在死寂的夜裡傳得極遠。

棲梧苑深處,柳詩窈的寢殿門窗緊閉,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混合著沉水香清冽又壓抑的氣息,從窗欞縫隙裡絲絲縷縷地鑽出來,彌漫在冰冷濕潤的空氣中。這味道,吳遠亮太熟悉了。宮宴那夜,她身上沾染的,就是這股令人窒息的甜膩苦香。它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神經。

吳遠亮一身緊束的夜行衣,幾乎與廊柱的陰影融為一體。他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緊貼著冰冷的牆壁,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極緩,隻有一雙眼睛,在暗夜裡亮得驚人,死死鎖著不遠處棲梧苑主殿緊閉的殿門。那裡麵,是他失而複得、卻又被推進更深地獄的妻子。

宮宴上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抵在她唇邊如血的櫻桃、她長睫瀕死般的顫抖、袖口滑落露出的猙獰齒痕,還有蕭屹瞬間陰鷙暴戾的眼神——每一幀都如同燒紅的烙鐵,日夜灼燙著他的靈魂。他不能再等!多等一刻,柔煙便在地獄裡多沉淪一分!

時間在冰冷的死寂中緩慢爬行。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隱約的梆子聲,已是三更末。

就在這時,棲梧苑側麵通往仆役區的一道小角門,“吱呀”一聲輕響,被從裡麵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一個人影閃了出來,動作有些鬼祟,迅速掩好門,低著頭,沿著牆根陰影快步行走。那人穿著一身深色布衣,肩上挎著一個沉甸甸的藥箱,步履匆匆,幾乎足不點地,顯然對王府路徑極為熟悉。

吳遠亮的心臟猛地一縮,全身肌肉瞬間繃緊。他認得那藥箱!那是上京回春堂的標誌!回春堂,正是睿王府慣常延請的醫館!此人深夜從棲梧苑出來……是給柳詩窈診脈的醫者!

沒有絲毫猶豫,吳遠亮如同融入夜色的獵豹,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他的追蹤技巧是在並州邊關無數次生死搏殺中磨礪出來的,此刻全力施展,如同跗骨之蛆,緊緊綴在那醫者身後丈許距離。穿過幾重曲折的迴廊,繞過花木扶疏的庭院,那醫者最終停在王府西側一處專供仆役通行的角門前。守門的婆子似乎早已得了吩咐,隻低聲問了一句“如何?”,醫者含糊地應了一聲,便側身閃出門去。

角門在醫者身後輕輕合攏。吳遠亮眼中寒光一閃,他沒有選擇跟出角門暴露行跡,而是足尖在廊柱上一點,身形如狸貓般輕巧地翻上丈許高的圍牆,伏低身體,銳利的目光穿透沉沉夜色,牢牢鎖定下方巷子裡那個匆匆趕路的深色人影。

那醫者出了王府範圍,腳步反而更快了,幾乎是小跑起來,方向正是回春堂所在的城南。吳遠亮在連綿的屋脊上無聲潛行,如同夜色中的幽靈。跟了約莫一炷香時間,醫者拐進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子。吳遠亮知道時機稍縱即逝,他深吸一口氣,猛地從藏身的屋脊後縱身躍下!

風聲驟起!那醫者也是警覺之人,聞聲駭然回頭,隻看到一道黑影如同大鵬般淩空撲下!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呼,脖頸側麵便被一記迅捷精準的手刀狠狠劈中!眼前一黑,哼都沒哼一聲,軟軟地向地上癱倒。

吳遠亮一把抄住他癱軟的身體,另一手迅速接住掉落的藥箱。他環顧四周,確認無人察覺,立刻將人拖進巷子深處一個堆滿雜物的昏暗死角。

他迅速摘下臉上的蒙麵巾,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瓷瓶,拔開塞子,放在醫者鼻端晃了晃。一股刺鼻辛辣的氣味鑽入鼻腔,昏迷的醫者喉嚨裡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眼皮劇烈顫動,悠悠醒轉。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張棱角分明、飽經風霜的臉。濃眉如刀,眼神銳利得如同出鞘的寒刃,帶著一種久經沙場的鐵血煞氣和此刻毫不掩飾的焦灼與壓迫感。這人絕不是普通的賊匪!

“你……你是誰?想乾什麼?”醫者聲音發顫,帶著巨大的恐懼,身體下意識地往後縮,卻被冰冷的牆壁和吳遠亮鐵鉗般按在他肩頭的手死死擋住。

“彆怕,”吳遠亮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塊砸在醫者心上,“我隻問幾句話。問完,放你走,絕不傷你性命。若敢呼救……”他另一隻手閃電般抽出腰間短匕,冰冷的鋒刃在幽暗中閃過一線寒光,輕輕貼在了醫者頸側的麵板上,激得他渾身汗毛倒豎!“後果自負。”

冰冷的刀鋒和對方眼中那毫不作偽的殺意,徹底擊潰了醫者最後一絲抵抗。他臉色慘白如紙,額頭瞬間布滿冷汗,嘴唇哆嗦著:“好……好漢請問……小老兒……知無不言……”

吳遠亮緊緊盯著他驚恐的眼睛,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他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聲音如同淬了冰:“你剛從睿王府出來?棲梧苑?給那位柳側妃診脈?”

醫者忙不迭地點頭,像小雞啄米:“是……是……王爺急召……”

“她如何?”這三個字從吳遠亮齒縫裡擠出,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醫者臉上瞬間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神色,恐懼、猶豫,還有一絲醫者本能的痛惜。他張了張嘴,似乎在權衡著該不該說。

吳遠亮的手猛地用力,短匕的鋒刃微微陷入麵板,一絲細微的血線立刻滲了出來。冰冷的刺痛讓醫者魂飛魄散!

“說!”低喝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

“啊!我說!我說!”醫者嚇得魂不附體,語無倫次地急聲道,“柳……柳側妃她……胎相極其凶險!脈象沉澀欲絕,氣血兩虧到了極致,宮體更是……更是千瘡百孔!那……那根本不像一個正常孕育過幾胎婦人的身體!倒像是……像是被生生掏空、反複撕裂過無數遍……”

“千瘡百孔”?“掏空”?“撕裂”?!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鋼針,狠狠紮進吳遠亮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臟!他眼前彷彿又浮現宮宴上她蒼白脆弱如紙片的身影,手腕上那猙獰的齒痕……一股狂暴的怒氣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間衝上頭頂!他強行壓下喉嚨裡的腥甜,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她……腹中胎兒呢?”

“胎兒……胎兒……”醫者的聲音抖得更厲害,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恐懼,“雙胎……本是極耗母體元氣的……可柳側妃的身體……早已是油儘燈枯……強弩之末!如今……如今全靠王府秘製的虎狼之藥吊著那一點元氣……強行維係胎息……”他嚥了口唾沫,艱難地繼續,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那藥……霸道無比……以透支母體最後的精血為代價……胎兒或許……或許能多撐些時日……可柳側妃她……她……”

“她怎樣?!”吳遠亮低吼,按住醫者肩膀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骨節咯咯作響。

醫者被他眼中那幾乎要焚毀一切的赤紅嚇破了膽,閉著眼,帶著哭腔絕望地喊了出來:“再這樣下去……最多……最多再撐月餘……必定……必定血崩而亡!一屍三命啊!造孽啊!”

“一屍三命”!

這四個字如同九天落下的驚雷,帶著毀滅性的力量,在吳遠亮腦海中轟然炸開!眼前瞬間一片漆黑,耳朵裡嗡嗡作響,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聲音和顏色。他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晃了一下,按在醫者肩頭的手無力地滑落,短匕“當啷”一聲掉在冰冷的地麵上。

柔煙……他的柔煙……正在被人用毒藥榨乾最後一滴血!像一具被釘在祭壇上、為惡魔孕育子嗣的活祭品!

“王爺……王爺他怎麼說?”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空洞縹緲,彷彿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

醫者驚魂未定地看著眼前這個彷彿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男人,大口喘著氣,顫聲道:“王……王爺他……他隻問……隻問胎兒能不能活……”

吳遠亮猛地抬眼,那眼神裡的絕望和死寂瞬間被一種更恐怖的、如同地獄岩漿般的血紅暴戾所取代!

醫者嚇得一個哆嗦,幾乎是哭著喊出來:“王爺說……‘本王隻要孩子活’!他……他隻要孩子活!不管用什麼法子!王妃……王妃的命……他……他根本不在乎啊!”

轟——!

最後一絲理智的弦,徹底崩斷!

吳遠亮喉嚨裡發出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壓抑到極致的低吼!一股狂暴的、足以毀滅一切的內息不受控製地從他周身轟然爆發!巷子裡堆放的雜物被無形的氣浪猛地掀飛,撞在牆壁上發出劈裡啪啦的碎裂聲響!塵土飛揚!

醫者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氣勁震得眼前一黑,胸口如同被重錘擊中,一口鮮血“噗”地噴了出來!他癱軟在地,驚恐萬狀地看著眼前這個如同從地獄血海中爬出來的煞神,連滾帶爬地向後退縮,褲襠處瞬間濕透,散發出難聞的臊臭。

吳遠亮卻對這一切毫無所覺。他雙目赤紅如血,死死盯著睿王府的方向,眼中翻滾著滔天的血浪和毀天滅地的仇恨!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彷彿要將那個名字的主人嚼碎吞下!

“蕭屹!”這兩個字,裹挾著泣血的恨意和刻骨的詛咒,從他齒縫裡生生擠出,如同地獄惡鬼的咆哮,在寂靜的深巷裡回蕩,令人毛骨悚然。

他猛地轉身,甚至沒再看地上嚇暈過去的醫者一眼,身影如同離弦的血箭,帶著決絕的殺意,再次射向那如同巨獸般蟄伏在黑暗中的睿王府!夜風捲起他黑色的衣袂,獵獵作響,如同招魂的幡!

睿王府,澄心齋。

這裡遠離棲梧苑的壓抑死寂,也不同於麟德殿的喧囂浮華。厚重的紫檀木書架頂天立地,塞滿了各種古籍、卷宗,空氣裡彌漫著冷冽的鬆墨香和淡淡的陳年紙張氣息。巨大的書案上,一盞孤燈如豆,跳躍的火苗在蕭屹俊美無儔卻毫無表情的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陰影。

他並未在處理堆積如山的公務,隻是隨意地靠在寬大的紫檀木圈椅中。修長的手指間,把玩著一枚觸手溫潤、光澤內斂的羊脂白玉佩。玉佩的雕工極其簡潔,隻寥寥幾刀,勾勒出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輪廓,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感。這玉佩,與密室石壁上那盞沾著糖漬的破舊彩鳳燈籠,竟隱隱有幾分神韻相通。

齊王蕭景曜坐在他對麵的矮榻上,姿態閒適,手裡端著一杯清茶,嫋嫋熱氣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他穿著一身天青色雲紋錦袍,少了戰場上的凜冽殺氣,多了幾分世家公子的清貴雍容。作為蕭屹唯一真正信任的兄弟,也隻有他,能在深夜不經通報踏入這澄心齋。

“遠亮?”蕭景曜抿了一口茶,茶香在舌尖散開,他抬眼看向書案後沉默的蕭屹,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探詢,“並州那個剛剛調入京畿衛的吳都督?此人……有什麼不妥麼?”

蕭屹的目光依舊落在指尖的白玉鳳凰上,指腹緩緩摩挲著那冰涼的羽翼紋路,彷彿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他的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絲毫情緒,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宮宴上,他看窈窈的眼神,不對。”

“哦?”蕭景曜眉梢微挑,放下茶盞,身體微微前傾,顯出幾分興趣,“如何不對?”

“像見了鬼。”蕭屹唇角勾起一絲極淡、冰冷到沒有溫度的弧度,“震驚,痛苦,憤怒……還有恨不得撕碎一切的殺意。”他頓了頓,指尖的動作停下,白玉鳳凰的尖喙在燈光下折射出一點銳利的光芒,“那殺意,是對著本王的。”

澄心齋內瞬間靜得可怕,隻有燈芯偶爾爆出細微的劈啪聲。空氣彷彿凝固了,沉甸甸地壓下來。

蕭景曜臉上的閒適淡去了幾分,眼神變得幽深。他沉吟片刻,緩緩道:“並州都督……吳遠亮……據兵部調檔,此人出身寒微,全憑軍功累升至都督之位。六年前梁國擾邊,他時任並州戍軍校尉,曾率殘部死守鬼見愁隘口三日,拖住梁國先鋒,為後方佈防爭取了時間。那一戰……異常慘烈,他麾下幾乎全軍覆沒,其妻江氏……據說亦在戰亂中失蹤,屍骨無存。”他刻意加重了“屍骨無存”四個字,目光銳利地投向蕭屹。

蕭屹摩挲玉佩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恢複如常。他抬起眼,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看向蕭景曜,裡麵沒有任何波瀾,隻有一片死寂的冰冷:“所以?”

蕭景曜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避讓,語氣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示:“所以,一個在六年前鬼見愁戰場失去愛妻的男人,看到酷似亡妻的睿王側妃……情緒失控,亦在情理之中。皇兄,此人……或許隻是思妻成狂,一時失態。他剛入京畿衛,根基淺薄,掀不起什麼風浪。況且……”他話鋒微轉,“他如今在兵部掛職,協助調查幾樁舊案,若此時動他,未免引人注目,恐生事端。”

“思妻成狂?”蕭屹低低地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聲音裡透出一種近乎殘忍的玩味。他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書案上,那枚白玉鳳凰被他隨意地丟回桌麵的錦盒裡,發出一聲輕響。燈光照亮他半邊臉,另一半則隱在濃重的陰影裡,如同神魔各半。

“景曜,”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鋒,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氣裡,“本王不管他是思妻成狂,還是真有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敢用那種眼神看窈窈,敢對本王露出殺意……”他緩緩站起身,玄色的親王常服在燈光下流淌著幽暗的光澤,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瞬間將整個書案籠罩,帶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其心,當誅。”

最後四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決絕和血腥氣。彷彿吳遠亮的生死,在他口中已如塵埃般被輕易判定。

蕭景曜看著蕭屹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純粹的冰冷殺意,心中微微一沉。他知道,蕭屹並非虛言恫嚇。一旦他認定吳遠亮對柳詩窈有“覬覦”之心,無論這“覬覦”是何種性質,都足以成為其必死的理由。蕭屹對柳詩窈那病態的佔有慾,早已扭曲到了極致。

他沉默了片刻,沒有再試圖勸說。在蕭屹認定的“所有物”問題上,任何勸諫都是徒勞,甚至可能引火燒身。他端起已經微涼的茶盞,輕輕啜了一口,目光掠過書案上那個裝著白玉鳳凰的錦盒,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複雜情緒。

“既如此,”蕭景曜放下茶盞,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沉穩,“臣弟會留意此人動向。京畿衛那邊……也會讓人看緊些。一個無根無基的外來武將,悄無聲息地‘暴斃’或‘失蹤’,並非難事。隻是……”他頓了頓,看向蕭屹,“需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做得乾淨些。畢竟,他如今牽扯著兵部舊案,盯著的人不少。”

蕭屹似乎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他周身的戾氣稍稍收斂,重新坐迴圈椅中,姿態恢複了幾分慵懶,彷彿剛才那個宣判生死的煞神從未存在過。他拿起一份奏報,目光落在上麵,語氣平淡地吩咐:“查清楚,他來上京後,都接觸過什麼人,去過什麼地方。尤其是……跟柳府,可有聯係。”

“柳府?”蕭景曜微微一怔,隨即瞭然。戶部侍郎柳玄金,柳詩窈名義上的兄長。“臣弟明白。”

“還有,”蕭屹的目光並未從奏報上移開,聲音卻冷了幾分,“棲梧苑那個老東西,今夜話太多了。讓他閉嘴。”

蕭景曜心中瞭然,知道這是指那個被吳遠亮截住的回春堂老醫者。他垂眸應道:“是。臣弟會處理乾淨。”

澄心齋內再次陷入沉默,隻有燈花偶爾爆裂的細微聲響。蕭屹專注於手中的奏報,蕭景曜則安靜地品著茶,彷彿剛才那番關於生死和陰謀的對話,不過是閒談天氣。然而,空氣裡彌漫的那股無形的血腥氣和冰冷徹骨的佔有慾,卻久久不散,如同實質般壓迫著這間堆滿書籍的書房。

接下來的幾日,上京的天空似乎都蒙上了一層陰翳。吳遠亮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彷彿陷入了一張無形的大網。

他在京畿衛的臨時公廨變得異常“熱鬨”。同僚們似乎一夜之間對他充滿了“熱情”,不斷有人以請教軍務、商討舊案為由接近他,言語間旁敲側擊,試探他對睿王府、對齊王、甚至對柳侍郎的看法。他每日的行蹤,無論是去兵部調檔,還是去市井間看似隨意地打探些訊息,身後總像多了幾道若有若無的影子。這些影子如同附骨之疽,甩不掉,卻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顯然隻是監視,而非立即動手。

睿王府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正無聲地、緩慢地向他合圍。

這日晌午,吳遠亮剛從兵部出來,手裡捏著一卷關於六年前並州軍械排程記錄的手抄副本。他眉頭緊鎖,試圖從這些枯燥的數字和模糊的記載中,找到一絲與柔煙失蹤、與睿王相關的蛛絲馬跡。陽光有些刺眼,他剛走下兵部衙門高高的台階,一個穿著體麵管家服飾的中年男人便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深深一揖。

“敢問可是並州來的吳都督吳大人當麵?”

吳遠亮腳步一頓,警惕地看著對方:“正是。閣下是?”

“小人柳福,是戶部侍郎柳玄金柳大人府上的管事。”柳福笑容可掬,態度恭敬,“我家老爺久仰吳都督在並州的威名,一直想找個機會結識。恰逢今日府中略備薄酒,老爺特命小人前來,恭請吳都督過府一敘,不知都督可否賞光?”

柳府?柳玄金?

吳遠亮的心臟猛地一跳!柳詩窈名義上的兄長!他正愁找不到接近柳府的機會!這邀請來得太過突然,也太過巧合!是陷阱?還是……柳玄金真的另有所圖?

無數念頭在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監視的目光似乎更近了些,隔著街道投射過來。吳遠亮臉上瞬間堆起受寵若驚的笑容,抱拳還禮:“哎呀!柳大人太客氣了!吳某一介武夫,何德何能蒙侍郎大人如此看重!柳管事親自來請,吳某豈敢推辭?請!”

“都督請!”柳福笑容不變,側身引路。

柳府位於上京西城,雖不如睿王府那般煊赫巍峨,卻也門庭軒昂,自有一番官宦世家的氣派。朱漆大門,鎏金門環,門前一對石獅子威風凜凜。門房見到柳福引著吳遠亮前來,立刻恭敬地開啟中門。

踏入府門,繞過影壁,便是一派精心打理的花園景緻。然而,吳遠亮敏銳地捕捉到,這看似富貴祥和的府邸深處,隱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壓抑和……暮氣。來往的仆役雖然衣著光鮮,但個個低眉順眼,腳步放得極輕,連大氣都不敢喘,彷彿生怕驚擾了什麼。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似乎是為了掩蓋某種更深的、腐朽的氣息。

柳福引著吳遠亮穿過曲折的迴廊,來到一處臨水的敞軒。軒內佈置雅緻,紫檀木的桌椅,牆上掛著幾幅意境深遠的山水畫。一個身著緋色常服、身材微胖、麵容帶著幾分疲憊和精明算計的中年男人正負手站在窗前,望著外麵的池水。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臉上立刻堆起熱情而世故的笑容。

此人正是戶部侍郎柳玄金。

“哎呀呀!貴客臨門,有失遠迎!吳都督,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啊!”柳玄金快步迎上,聲音洪亮,顯得極為熱情,主動伸出手。

吳遠亮壓下心頭翻湧的複雜情緒,臉上也擠出爽朗的笑容,抱拳行禮:“柳大人折煞下官了!下官初來乍到,本該早日前來拜會,怎敢勞大人相邀?實在是惶恐!”

“誒!吳都督過謙了!你在並州立下的赫赫戰功,朝野誰人不知?快快請坐!”柳玄金拉著吳遠亮的手,將他引到主客位坐下,自己則在主位落座。立刻有侍女奉上香茗。

寒暄客套了幾句場麵話,無非是誇讚吳遠亮軍功,感歎並州邊事艱難。柳玄金言語圓滑,滴水不漏。吳遠亮也打起精神應對,言談間刻意流露出幾分武人的耿直和對上京繁華的“不適應”,以及一絲對仕途的“迷茫”。

幾杯茶後,柳玄金看似隨意地揮退了左右侍立的仆役。敞軒內隻剩下他們二人,氣氛似乎也隨之沉靜下來。

柳玄金臉上的熱情笑容淡去幾分,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目光落在吳遠亮臉上,帶著一種審視和深意:“吳都督少年英雄,前途無量。隻是……這上京城,龍潭虎穴,水深得很呐。”他歎了口氣,語氣變得語重心長,“有些地方,看似繁花似錦,實則暗藏殺機。有些人,看似位高權重,卻……未必如表麵那般風光。”

吳遠亮心中一動,知道正題來了。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做出洗耳恭聽狀:“下官愚鈍,初來乍到,還請柳大人明示一二?”

柳玄金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杯壁,似乎在斟酌詞句。敞軒外,風吹過池水,帶來細微的漣漪聲,更襯得軒內一片死寂。

“吳都督,”柳玄金終於開口,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你可知……舍妹詩窈,嫁入睿王府……已有六載?”

來了!吳遠亮的心臟驟然收緊,麵上卻努力維持著平靜,甚至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恍然大悟”和“原來如此”的恭敬表情:“是,下官在宮宴上曾有幸得見王妃娘娘仙姿。娘娘……福澤深厚,令人欽羨。”

“福澤深厚?”柳玄金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苦澀、甚至帶著一絲自嘲的弧度,那笑容比哭還難看。他猛地抬眼看向吳遠亮,眼中瞬間布滿血絲,那裡麵翻湧著深沉的痛苦、恐懼,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無力感!“福澤深厚……嗬嗬……好一個福澤深厚!”

他猛地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麵碰撞發出一聲脆響。他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雙手緊緊抓住膝蓋,指節用力到發白。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壓下翻騰的情緒,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吳都督!你看到的……都是假的!都是睿王想讓你們看到的!”他死死盯著吳遠亮,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恐懼和求助,“詩窈她……她在睿王府……生不如死啊!”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親耳從柳玄金口中聽到這血淋淋的控訴,吳遠亮依舊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他放在桌下的手瞬間攥緊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劇烈的疼痛來維持臉上的“震驚”和“困惑”。

“柳大人!此話……此話從何說起?睿王殿下對王妃娘孃的寵愛,上京皆知啊!”吳遠亮“難以置信”地低呼。

“寵愛?哈哈哈……那是囚禁!是折磨!”柳玄金情緒徹底失控,壓抑了太久的恐懼和悲憤如同決堤的洪水,“六年!整整六年!她被困在那棲梧苑裡!像個……像個生孩子的工具!”他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你可知道……她是怎麼懷上那些孩子的?!你可知道……睿王用的是什麼虎狼之藥在吊著她的命,隻為了……隻為了榨乾她最後一點精血,生下他想要的子嗣?!”

吳遠亮的腦海中瞬間閃過那老醫者涕淚橫流的臉,那絕望的呼喊——“一屍三命”!他喉頭一陣腥甜翻湧,強行嚥下。

柳玄金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無力:“我這個做兄長的……沒用啊!眼睜睜看著親妹妹跳進火坑……卻……卻連見她一麵都難如登天!睿王……他把詩窈看得比眼珠子還緊!每次回府省親,都如同……如同押解重犯!身邊全是王府的眼線!詩窈她……她連一句完整的話都不敢跟我說!隻能用眼神……用眼神告訴我……她痛……她怕……她想死啊!”

柳玄金猛地抓住吳遠亮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彷彿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吳都督!我知道這很冒昧!我知道這可能會害了你!但我真的……真的走投無路了!”他眼中淚水滾落,聲音哽咽,“宮宴那晚……我看到你的眼神了!你看詩窈的眼神……不一樣!那不是看睿王側妃的眼神!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和詩窈過去有什麼淵源……但我求你!求你救救她!救救我妹妹!再這樣下去……她真的……真的會死在那魔窟裡!一屍三命!一屍三命啊!”

“一屍三命”這四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再次狠狠燙在吳遠亮的心上!

他看著眼前這個痛哭流涕、身為戶部侍郎卻卑微如塵泥的男人,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恐懼和對妹妹刻骨的擔憂,心中最後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這恐懼,這無力感,做不得假!

一股同病相憐的悲愴和更加洶湧的殺意在他胸中激蕩。他反手用力握住柳玄金顫抖的手腕,眼神銳利如刀,聲音低沉而斬釘截鐵:“柳大人,冷靜!”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久經沙場的沉穩力量,讓幾近崩潰的柳玄金微微一震,哭聲稍歇,茫然又帶著一絲希望地看著他。

“吳某雖位卑,亦知骨肉情深!”吳遠亮直視著柳玄金的眼睛,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王妃娘娘之事……吳某,記下了!”他沒有承諾什麼,但眼神中的決絕和力量,讓柳玄金如同抓住了浮木。

“但此事非同小可,牽一發而動全身!”吳遠亮壓低聲音,語氣凝重,“大人今日之言,出你口,入我耳,絕不可再讓第三人知曉!否則,非但救不了娘娘,恐立招滅門之禍!大人切記!”

柳玄金被他話語中的寒意激得一個哆嗦,眼中的恐懼更甚,忙不迭地點頭:“明白!明白!我懂!我懂!今日……今日隻是老朽思妹心切,酒後失言,酒後失言!”他慌亂地擦了擦眼淚,努力想恢複常態。

就在這時,敞軒外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女子尖利刻薄的斥罵聲。

“沒眼力見的下賤胚子!連個茶都端不穩!要你們何用?!”

“夫人饒命!夫人饒命啊!”

“饒命?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留著你也是浪費米糧!給我拖下去,杖二十!看她長不長記性!”

吳遠亮眉頭微蹙。柳玄金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尷尬、憤怒,還有一絲深深的無奈。

腳步聲在敞軒外停住。一個滿頭珠翠、穿著大紅遍地金通袖襖、麵容豔麗卻透著十足刻薄刁鑽之氣的年輕婦人,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擁下,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她看也不看柳玄金和吳遠亮,淩厲的目光先是在地上打翻的茶盞和跪地瑟瑟發抖的小丫鬟身上剜了一眼,隨即纔像是剛發現敞軒裡有人似的,誇張地“喲”了一聲。

“老爺在這兒待客呢?妾身失禮了。”話雖如此,她臉上卻毫無歉意,反而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目光如同刮骨刀般在吳遠亮身上掃視一圈,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這位是……?”

柳玄金連忙起身,臉上堆起僵硬的笑容,語氣帶著討好:“夫人,這位是並州來的吳都督吳大人。吳都督,這是拙荊王氏。”他介紹得有些低聲下氣。

王氏?吳遠亮瞬間瞭然。這就是柳玄金在亡母孝期過後,由柳家宗族做主,續娶的那位王家嫡女!柳詩窈在柳府處境艱難,多半拜此女所賜!

他起身,不卑不亢地抱拳行禮:“下官吳遠亮,見過柳夫人。”

王氏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算是回應。她扭著腰肢走到主位坐下,姿態傲慢。目光再次落到地上跪著的小丫鬟身上,聲音陡然拔高:“還愣著乾什麼?沒聽見我的話嗎?拖下去!狠狠地打!也讓某些人看看,這柳府的後院,到底是誰在做主!”

最後一句,意有所指,目光更是冷冷地瞥了柳玄金一眼。柳玄金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卻終究沒敢出聲阻攔。

兩個粗壯的婆子立刻上前,如狼似虎地架起那個嚇得魂飛魄散、連哭都哭不出聲的小丫鬟就往外拖。

“夫人饒命!老爺救命啊……”小丫鬟淒厲的哭喊聲在敞軒外響起,隨即被堵住了嘴,隻剩下嗚嗚的悶響和拖曳聲遠去。

這殺雞儆猴的一幕,讓敞軒內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王氏這纔像是滿意了,慢條斯理地端起侍女重新奉上的茶,吹了吹,眼皮也不抬,對著吳遠亮,語氣帶著施捨般的傲慢:“吳都督是吧?在並州那種苦寒之地熬出頭,也不容易。不過呢,到了上京,就得守上京的規矩。什麼該看,什麼不該看;什麼該想,什麼不該想;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心裡都得有個譜兒。彆仗著幾分軍功,就不知天高地厚,惹了不該惹的人,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這番**裸的警告,如同淬毒的冰錐,直刺而來。

吳遠亮眼底寒光一閃,麵上卻依舊維持著平靜,甚至微微躬身:“夫人金玉良言,下官謹記。”他抬頭,目光掃過柳玄金那灰敗屈辱的臉,最後落在王氏那張得意刻薄的臉上,話鋒一轉,聲音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下官在邊關多年,也深知一個道理:堡壘往往最先從內部崩塌。夫人治家有方,雷霆手段,令人欽佩。隻是……不知睿王殿下,是否也如此欣賞夫人這般的‘規矩’?畢竟,側妃娘娘……終究是出自柳府。”

他刻意加重了“出自柳府”四個字。

王氏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僵!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一絲慌亂飛快地掠過眼底!睿王!這個名字如同懸在柳府所有人頭頂的利劍!她對柳詩窈的刻薄,若真傳到睿王耳中……以那位的性情……她不敢想下去!

柳玄金也猛地抬頭看向吳遠亮,眼中閃過一絲驚愕和複雜。

吳遠亮不再多言,對著臉色變幻不定的王氏和神色複雜的柳玄金再次抱拳:“柳大人,夫人,下官營中還有軍務待辦,先行告退。今日叨擾,多謝款待。”說完,不再看兩人的反應,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敞軒。

陽光有些刺眼,照在柳府精心打理的花木上。吳遠亮走出柳府大門,身後那朱漆大門緩緩合攏,隔絕了裡麵的壓抑、算計和無聲的驚濤駭浪。

他站在柳府門前的石階上,深深吸了一口外麵微涼的空氣,卻絲毫驅不散胸中的窒悶和沉重。柳玄金的痛苦控訴,王氏的刻薄警告,還有那被拖下去杖責的小丫鬟淒厲的悶哼……這一切都清晰地告訴他:柔煙所在的,是怎樣一個龍潭虎穴!而睿王蕭屹,就是盤踞在這深淵最底層的惡龍!

監視的目光再次黏了上來,如同陰冷的毒蛇。吳遠亮麵無表情地走下台階,彙入街上的人流。他看似隨意地走著,目光卻在街道兩旁快速掃過。

當路過一家門麵氣派的藥鋪——“回春堂”時,他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隻見藥鋪門口掛起了白幡,裡麵隱隱傳來壓抑的哭聲。幾個夥計臂纏黑紗,神情悲慼。

吳遠亮的心猛地一沉。

那個老醫者……終究沒能逃過“閉嘴”的命運。

睿王府的陰影,不僅籠罩著柳詩窈,籠罩著他吳遠亮,也籠罩著所有試圖靠近真相的人!蕭屹的手段,狠辣、精準、無聲無息!

一股冰冷的寒意夾雜著更加熾烈的怒火,在吳遠亮胸中熊熊燃燒。他收回目光,步伐變得更加堅定,向著京畿衛的方向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彷彿踏在燃燒的荊棘之上。

時間不多了。柔煙……在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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