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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夢緣 第48章 鳳闕囚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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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梟冰冷的聲音還在葬劍穀的死寂中回蕩,柳詩窈的意識卻徹底沉入了無底深淵。靈魂如同碎裂的琉璃,每一片都映照著淬魂泉最後熄滅的乳白光暈、江柔煙在暗紫色熔爐中無聲哀泣的慘狀,以及影梟麵具下那雙毫無波瀾、視她們為祭品的眼睛。背叛的毒牙深嵌進心臟,比葬劍穀萬劍穿心的痛楚更致命。

黑暗粘稠,時間失去意義。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卻尖銳的痛楚刺破了混沌——是左肩的貫穿傷!冰冷、潮濕、帶著鐵鏽和腐朽黴變的氣息強行鑽入她的鼻腔,與葬劍穀的鐵鏽味截然不同。柳詩窈艱難地掀開彷彿重逾千斤的眼皮。

視野模糊晃動,最終定格。

粗如兒臂的鐵欄,隔絕出一個狹窄逼仄的空間。地麵是冰冷堅硬的石板,縫隙裡凝結著深色的汙垢,不知是血還是泥。牆壁是巨大粗糙的石塊壘砌,布滿滑膩的青苔和乾涸的暗褐色噴濺狀痕跡。唯一的光源來自牆壁高處一個巴掌大的氣窗,吝嗇地透進幾縷慘淡的、不知是晨曦還是暮色的天光,勉強勾勒出牢房內令人窒息的輪廓。空氣凝滯得如同固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腐朽和絕望的味道。

地牢!

意識瞬間回籠,伴隨著刺骨的寒意。她猛地想坐起,全身卻傳來散架般的劇痛,尤其是左肩和肋下的傷口,被粗暴的動作撕裂,溫熱的液體立刻濡濕了單薄肮臟的囚衣。更讓她心膽俱裂的是,丹田氣海空空蕩蕩,連最後一絲寂滅劍意的雛形也消失無蹤,隻剩下被強行剝離後的劇痛與虛無。影梟!他不僅奪走了淬魂泉的希望,連她掙紮求生、意外凝聚的一絲力量也徹底剜走!

“呃……”痛苦的呻吟溢位乾裂的嘴唇。她低頭,手腕和腳踝上扣著沉重的玄鐵鐐銬,內側布滿細密的倒刺,深深嵌入皮肉,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帶來鑽心的疼和更深的禁錮感。血引令……早已不知所蹤。柔煙!影梟最後那句“祭品該齊了”如同毒蛇纏繞上她的心臟。

就在這時,沉重的鐵鏈拖曳聲由遠及近,在死寂的地牢甬道中回蕩,如同喪鐘敲響。腳步聲停在牢門外。

“嘩啦!”鐵鎖被粗暴開啟。

兩個身材異常高大、穿著暗沉皮甲、臉上覆蓋著隻露出冰冷雙眼的金屬麵罩的獄卒,如同兩座移動的鐵塔,沉默地走了進來。他們身上散發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非人的壓迫感。沒有任何言語,一人粗暴地抓住柳詩窈一條胳膊,如同拖拽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將她從冰冷的地麵硬生生拖起!

“啊!”傷口被牽扯,柳詩窈痛得眼前發黑。鐐銬的倒刺更深地紮進皮肉,鮮血順著腳踝淌下,在肮臟的地麵留下斷續的痕跡。她試圖掙紮,但此刻的身體比凡人更加虛弱,力量懸殊如同螻蟻撼樹。獄卒的手如同鐵鉗,冰冷堅硬,不容絲毫反抗。

她被拖出牢房,拖過長長、昏暗、兩側布滿同樣鐵欄的甬道。甬道儘頭,是一扇巨大的、雕刻著猙獰獸首的青銅門。門無聲地滑開,露出後麵向上延伸的、鋪著暗紅色地毯的寬闊石階。光線驟然變亮,卻帶著一種壓抑的、非自然的森然。

她被拖上石階,穿過一條條空曠得令人心悸的迴廊。廊柱高聳,雕刻著繁複的鸞鳳和祥雲,卻透著一股子冰冷和死氣。牆壁上懸掛的巨幅織錦描繪著壯麗山河,色彩豔麗,但在柳詩窈模糊的視線中,那些山河彷彿浸泡在血水裡。空氣裡彌漫著昂貴的龍涎香,卻無法掩蓋那絲絲縷縷、從地底深處滲上來的、若有若無的……血腥與骸骨王座相似的陰冷道穢之氣!

最終,她被拖拽著,停在一扇巨大的、緊閉的朱漆門前。門上鑲嵌著九隻形態各異的鎏金鳳凰,鳳目以寶石鑲嵌,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詭異的光芒。門楣之上,懸掛著一塊巨大的玄色匾額,上書三個鎏金大字,筆力千鈞,卻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壓——鳳儀宮。

皇後寢宮!

柳詩窈的心沉到穀底。影梟的背後,果然是這大楚王朝最尊貴的女人!

“吱呀——”沉重的宮門被無聲推開一條縫隙,僅容一人通過。一個穿著深紫色宦官服飾、麵白無須的老太監垂手立在門內陰影裡,眼觀鼻,鼻觀心,如同泥塑木雕。兩個鐵塔般的獄卒沒有絲毫停留,粗暴地將柳詩窈推了進去,隨即,厚重的宮門在她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麵的一切。

“砰!”柳詩窈重重摔倒在冰涼光滑的金磚地麵上,激起細微的塵埃。

預想中的嗬斥或酷刑並未降臨。鳳儀宮內殿的光線異常昏暗,層層疊疊的深色帷幕將窗戶遮擋得嚴嚴實實,隻點著幾盞造型古樸的青銅宮燈,燈焰跳躍,將巨大的空間切割成明明暗暗的詭異區域。空氣裡龍涎香的味道更加濃鬱,幾乎凝成實質,沉沉地壓在人胸口。然而,在這濃鬱的香氣之下,柳詩窈敏銳的靈覺(儘管已殘破不堪)依舊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法忽視的……骸骨王座的氣息!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冷、汙穢與死亡的味道,如同附骨之疽,纏繞在這座華麗宮殿的每一根梁柱之間。

這氣息讓她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恐懼和仇恨瞬間攫緊心臟。

“嗬……”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從大殿最深處的陰影中傳來。那聲音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慵懶,又蘊含著令人膽寒的穿透力,清晰地鑽進柳詩窈的耳中。“瞧瞧,我們大楚曾經的‘碎玉劍’,如今成了何等模樣?階下囚?還是……喪家之犬?”

陰影緩緩蠕動,一個身影從巨大的、鋪著玄色繡金鳳坐墊的鳳椅上站起,蓮步輕移,步入了昏暗的燈光範圍。

來人穿著一身極其繁複莊重的玄色鳳袍,袍上用暗金線繡滿了百鳥朝鳳的圖案,金線在幽光下流淌著冰冷的光澤。她身形高挑,保養得宜的麵容在昏暗光線下看不出具體年齡,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帶著洞穿人心的力量和無儘的冷漠,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地上狼狽不堪的柳詩窈。她的發髻高聳,插著九支造型各異的金鳳簪,鳳口銜珠,隨著她的走動微微搖曳,折射出點點寒星。

正是大楚王朝當今的皇後——蘇霓凰。

柳詩窈強忍著劇痛和眩暈,掙紮著抬起頭,沾滿血汙和塵灰的臉上,那雙眼睛卻燃燒著不屈的火焰,死死盯住蘇霓凰:“柔煙……在哪?”聲音嘶啞破碎,卻字字如刀。

蘇霓凰唇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弧度,彷彿聽到了什麼有趣的笑話。她並未直接回答,隻是緩緩抬起一隻保養得如同少女般細膩白皙的手。指尖上,戴著一枚造型奇特的戒指——戒麵並非寶石,而是一小塊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詭異材質,上麵布滿了與骸骨王座如出一轍的扭曲符文!

戒指上微光一閃。

嗡!

柳詩窈靈魂深處,那沉寂的、屬於雙生劫的羈絆聯係,猛地被一股冰冷邪惡的力量強行啟用!比在葬劍穀感知到的更加清晰、更加痛苦!

一幅畫麵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識海:

依舊是那間幽暗的、刻滿邪惡符文的巨大石室。巨大的熔爐燃燒著暗紫色的火焰,發出沉悶的咆哮。江柔煙被數條同樣燃燒著紫焰的漆黑鎖鏈死死捆縛,懸吊在熔爐上方!她的身體在高溫和邪力的侵蝕下劇烈痙攣、抽搐,單薄的衣衫早已化為灰燼,裸露的麵板上,無數扭曲的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蠕動、蔓延,彷彿正在從她體內汲取著什麼。她的臉色呈現出一種死寂的灰敗,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上凝結著冰晶般的淚珠——那是靈魂被極致灼燒的痛苦外顯!她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反複重複著兩個字——“姐姐”。

而在熔爐前方,靜靜站立的,正是影梟!他依舊黑衣蒙麵,仰頭“注視”著熔爐中的江柔煙,姿態專注,如同在欣賞一件即將完成的藝術品。

“啊——!”柳詩窈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嚎,靈魂被撕裂的痛楚讓她蜷縮在地,指甲深深摳進金磚的縫隙,鮮血淋漓。

“看到了?”蘇霓凰冰冷的聲音帶著一絲殘忍的愉悅,如同毒蛇吐信,“你妹妹,正在為‘源質之器’的最終成型,貢獻她最後的價值。她的靈魂,她的意誌,她的血脈……都將成為喚醒‘聖座’、迎接‘尊主’歸來的薪柴。這是她的榮幸,也是……你們這對‘雙生劫’註定的宿命。”

“放開她!”柳詩窈目眥欲裂,不顧一切地嘶吼,掙紮著想要撲向蘇霓凰,卻被身上的鐐銬和劇痛死死禁錮在原地,“你要什麼?!衝我來!”

“衝你來?”蘇霓凰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發出一陣低沉而冰冷的笑聲,“柳詩窈,你以為你還有什麼價值?你那身可憐的修為,連同那點意外得來的寂滅劍意,都已被影梟抽走。現在的你,不過是一具殘破的軀殼,連成為祭品的資格都勉強。”

她緩緩踱步,玄色鳳袍的裙裾在金磚上拖曳,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毒蛇遊走。“不過……”她話音一轉,停在了柳詩窈麵前,冰冷的視線如同刮骨鋼刀,“你這張臉,倒是還有點用處。”

柳詩窈猛地抬頭,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

蘇霓凰俯下身,戴著那枚詭異戒指的手指,近乎輕佻地抬起了柳詩窈的下巴。那冰冷的觸感和戒指上散發的汙穢氣息,讓柳詩窈渾身戰栗,幾欲作嘔。皇後的目光在她沾滿血汙卻依舊難掩清麗輪廓的臉上逡巡,帶著一種審視貨物的冷酷。

“姚莫心那個賤人,死得太乾淨了。”蘇霓凰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陛下雖然親手了結了她,心裡卻始終留著一根刺。一個完美的、活著的‘姚莫心’,既能安撫陛下那點可笑的愧疚,又能徹底堵住朝野上下那些懷念先後的悠悠之口,更能……成為本宮手中最聽話的棋子。”

她指尖用力,幾乎要捏碎柳詩窈的下頜骨:“而你,柳詩窈,這張臉,與她足有七分相似。剩下的三分……本宮有的是手段讓你變得更像她。從今天起,你就是‘姚莫心’,大楚王朝‘死而複生’的皇後!你的妹妹能活多久,取決於你這個‘皇後’,做得有多像,有多……聽話。”

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絕望瞬間淹沒了柳詩窈。頂替姚莫心?成為皇後的傀儡?這比直接殺了她更惡毒百倍!她本能地想要拒絕,想要嘶吼,想要撕碎眼前這張高貴而冷酷的臉。

但識海中,江柔煙在熔爐中無聲哀泣的畫麵再次閃現。那雙緊閉的眼睛,那無聲開合的嘴唇……柔煙在等她!這是唯一能靠近柔煙、尋找救她機會的途徑!哪怕這途徑是刀山火海,是萬丈深淵!

拒絕的嘶吼死死卡在喉嚨裡,化作一聲痛苦的嗚咽。柳詩窈的身體劇烈顫抖著,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在冰冷華貴的金磚上,如同凋零的花瓣。她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血腥味,才用儘全身的力氣,從齒縫裡擠出幾個破碎的字:

“我……做。”

接下來的日子,對柳詩窈而言,是一場漫長而精細的淩遲。

鳳儀宮深處一間完全隔絕的密室,成了她的囚籠。沒有窗戶,隻有幾顆碩大的夜明珠散發著幽冷的光。空氣裡彌漫著濃烈到刺鼻的藥味和一種奇異的、帶著血腥氣的熏香。

幾個麵無表情、手法精準如同傀儡般的嬤嬤,日夜不停地“雕琢”著她。

麵容的雕琢:

特製的藥膏帶著腐蝕性的灼痛,一遍遍塗抹在她的臉上,強行改變著細微的輪廓和膚色,向記憶中姚莫心的模樣靠攏。銀針蘸著詭異的染料,刺入眉骨、眼角、唇線,帶來細密連綿的刺痛,調整著五官的神韻。每一次藥膏的塗抹和銀針的刺入,都伴隨著嬤嬤冰冷機械的聲音:“記住,你是姚莫心。哀傷時要微蹙眉尖,眼神要溫婉中帶著一絲疏離,唇角上揚的弧度隻能是三分……”

姿態的禁錮:

沉重的木枷鎖住她的脖頸和雙手,強迫她保持最標準的坐姿和站姿——姚莫心特有的、如同風中細柳般柔弱又帶著皇家威儀的儀態。稍有偏差,木枷內側的尖刺便會毫不留情地刺入皮肉。她被迫一遍遍練習著行走的步幅、轉身的角度、行禮的弧度,每一個動作都必須在嬤嬤的尺子下分毫不差。雙腿因長時間的站立和捆綁而腫脹淤血,腳踝的舊傷反複撕裂。

聲音的扼殺:

特製的藥湯灼燒著她的喉嚨,強行改變聲帶的震動,模仿姚莫心那清冷柔和的聲線。她被迫一遍遍誦讀著姚莫心生前的詩稿、奏章批語,甚至是對皇帝說過的情話。每一次發聲,喉嚨都如同刀割,而嬤嬤的戒尺會隨時落下,糾正任何一個音調或語氣上的偏差。“錯了!皇後的聲音裡沒有你這種低賤的倔強!是溫柔,是順從!”戒尺狠狠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

記憶的灌輸:

最痛苦的莫過於此。蘇霓凰不知從何處弄來了姚莫心大量的日記、手劄,甚至通過秘法抽取了一些零碎的記憶片段。柳詩窈被強迫閱讀、背誦,強行將這些屬於另一個女人的記憶烙印進自己的腦海。姚莫心與夜鴻弈的“恩愛”點滴,她在宮中的生活習慣,她對某些朝臣的看法,甚至她喜歡什麼花,討厭什麼食物……無數不屬於柳詩窈的記憶碎片如同鋼針,狠狠紮進她的識海,帶來劇烈的頭痛和靈魂被汙染般的惡心感。影梟偶爾會出現,如同幽靈般立在陰影裡,他那冰冷的目光彷彿能穿透皮囊,審視著她靈魂被強行扭曲的過程。每當此時,柳詩窈體內殘存的、屬於寂滅劍心被剝離處的虛無,便會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彷彿在提醒她力量的喪失和仇恨的根源。

“你的眼神不對。”影梟冰冷的聲音在密室中響起,如同毒蛇纏繞上柳詩窈的脖頸。她正被嬤嬤強迫著,對著一麵巨大的銅鏡練習“姚莫心”回眸時那“含情脈脈又帶著一絲哀愁”的眼神。“姚莫心看皇帝的眼神,是全身心的依賴和愛慕,像看著她的天。而你……”影梟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她身後,冰冷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掐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看向鏡中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屬於“姚莫心”的臉,“你的眼裡,隻有仇恨和殺意。這瞞不過任何人,尤其是夜鴻弈。你想江柔煙立刻變成灰燼嗎?”

柳詩窈的身體瞬間僵硬,鏡中那雙被強行調整過的、溫婉的眸子深處,不受控製地掠過一絲極致的痛苦和冰冷的寒芒。她死死咬住舌尖,劇痛和口腔裡彌漫的血腥味讓她強行壓下翻騰的恨意,試圖模仿記憶中姚莫心看向夜鴻弈時那種近乎盲目的柔情。然而,那偽裝出來的柔情在鏡中顯得如此僵硬、虛假,甚至帶著一絲猙獰。

“廢物。”影梟鬆開手,語氣毫無波瀾,卻比任何辱罵更刺骨。“繼續。煉魂爐的火,可不會等人。”

嬤嬤的戒尺再次重重落下,抽在她挺直的脊背上:“聽見沒有!收起你那身賤骨頭!你現在是皇後娘娘!”

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摺磨日複一日。柳詩窈如同一塊被投入熔爐的頑鐵,在絕望的火焰中反複鍛打、扭曲、變形。屬於“柳詩窈”的棱角被強行磨平,屬於“姚莫心”的虛假外殼被一層層覆蓋、貼上。支撐她沒有徹底崩潰的,唯有靈魂深處那微弱卻始終不曾熄滅的雙生劫聯係,以及每一次意識模糊時,那熔爐中江柔煙無聲呼喚的幻影。

柔煙,再等等我……姐姐一定……帶你出去……

“吉時已到——!恭迎皇後娘娘——!”

尖利高亢的宦官唱喏聲,穿透重重宮闕,在森嚴的皇城內回蕩。沉重的禮樂轟然奏響,鐘鼓齊鳴,莊嚴肅穆,卻透著一股子令人窒息的壓抑。

鳳儀宮正殿,此刻門戶洞開。殿外,白玉鋪就的廣場上,黑壓壓跪滿了身著各色品級朝服的文武百官、內宮女官和太監。所有人都低垂著頭顱,屏息凝神,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著敬畏、疑惑和深層恐懼的沉默。

大殿之內,氣氛更是凝重得如同化不開的冰。

柳詩窈——不,此刻她隻能是“姚莫心”——身著那身象征著無上尊榮的玄色百鳥朝鳳袍,頭戴沉重的九鳳銜珠赤金冠,站在大殿中央。繁複的禮服如同枷鎖,壓得她本就虛弱的身體搖搖欲墜。鳳冠垂下的珠簾遮住了她大半麵容,也隔絕了外界探究的目光。透過晃動的珠串縫隙,她能看到大殿丹陛之上,那高高在上的九龍金漆寶座。

寶座上,端坐著一個男人。

大楚王朝的帝王——夜鴻弈。

他身著玄色繡金龍的常服,身形挺拔,麵容在冕旒垂下的玉藻後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穿透珠簾與距離,帶著審視、探究,以及一絲極其複雜的、難以言喻的陰鷙,死死地鎖定在殿中“皇後”的身上。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柳詩窈的每一寸偽裝,試圖穿透這華麗的皮囊,看清內裡到底是人是鬼。

蘇霓凰身著僅次於皇後的貴妃禮服,妝容精緻,儀態萬方地侍立在龍椅旁側稍後的位置。她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悲喜交加的激動神情,彷彿為皇後的“死而複生”由衷地感到欣慰。然而,她那微微上翹的唇角,和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光芒,隻有低垂著頭的柳詩窈能隱約捕捉到。皇後(蘇霓凰)的手指,看似無意地輕輕拂過龍椅的扶手,指尖那枚暗紅色的詭異戒指,在殿內明亮的宮燈下,反射出一抹令人心悸的幽光。

“臣妾……”柳詩窈強迫自己開口,喉嚨因藥湯的灼燒和極致的緊張而乾澀刺痛。她必須模仿姚莫心的聲音,模仿她的語氣。她緩緩抬起頭,隔著珠簾,迎向夜鴻弈那審視的目光,努力調動著被強行灌輸的記憶,試圖在眼中凝聚起姚莫心看向皇帝時那種特有的、帶著哀愁與深情的柔光。“蒙陛下天恩庇佑……得以……重返人間。”聲音清冷柔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虛弱和哽咽,幾乎與記憶中姚莫心的聲線重疊。

整個大殿落針可聞。所有朝臣的頭垂得更低,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皇後死而複生,此事太過詭譎離奇,超出了所有人的認知。但帝王的意誌和蘇貴妃(蘇霓凰)的強勢推動下,無人敢質疑。此刻,皇帝的態度,將決定一切。

夜鴻弈久久沒有回應。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實質,在柳詩窈身上一寸寸掃過,從她微微顫抖的指尖,到她珠簾後努力維持平靜的臉龐,再到她身上那件象征著身份的鳳袍。那目光充滿了審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和更深的懷疑。時間彷彿凝固了,沉重的壓力讓柳詩窈幾乎窒息,後背的冷汗浸透了內衫,與尚未癒合的鞭傷摩擦,帶來一陣陣刺痛。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聲音。

就在她快要支撐不住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時,夜鴻弈終於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穩,聽不出喜怒:“皇後……受苦了。回來便好。”他抬起手,對著殿下的“姚莫心”做了一個虛扶的動作,“賜座。”

“謝……陛下。”柳詩窈緊繃的神經微微一鬆,幾乎虛脫。在宮女的攙扶下,她僵硬地走到丹陛下早已設好的鳳椅上坐下。沉重的鳳冠壓得她頸椎生疼,視線都有些模糊。

繁瑣而壓抑的複見儀式繼續進行。百官按品級上前,行跪拜大禮,山呼“皇後娘娘千歲”。每一次叩拜,每一次呼喊,都像沉重的石頭砸在柳詩窈心上。她端坐在鳳椅上,努力維持著姚莫心應有的、溫婉中帶著一絲憂鬱的儀態,手指卻在寬大的袍袖中死死攥緊,指甲再次陷入掌心。

儀式接近尾聲。就在柳詩窈以為這煉獄般的場麵即將結束時,一個穿著二品文官服飾、須發皆白的老臣,突然出列,撲通一聲跪在大殿中央,聲音悲愴而洪亮:

“陛下!皇後娘娘!老臣鬥膽!娘娘鳳體‘初愈’,實乃天佑大楚!然,後宮不可一日無主心!蘇貴妃娘娘雖代掌鳳印多年,賢良淑德,然終非中宮正位!如今真鳳歸位,臣泣血懇請陛下,為社稷安穩,為後宮綱紀,請皇後娘娘重掌鳳印,正位中宮,母儀天下!”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整個大殿瞬間騷動起來!無數道目光,或驚愕,或恍然,或幸災樂禍,齊刷刷地射向丹陛之上的蘇霓凰和端坐鳳椅的“姚莫心”!

這老臣看似在恭請皇後複位,實則字字誅心,直指要害!這是在逼宮!逼蘇霓凰交出把持多年的後宮大權!

柳詩窈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透過珠簾,清晰地看到蘇霓凰臉上那完美無瑕的“欣慰”笑容瞬間僵硬,眼底的陰鷙如同實質般翻湧而出,雖然隻是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那股冰冷的殺意卻讓整個大殿的溫度驟降!蘇霓凰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不動聲色地撫過袖口,指尖那枚暗紅戒指,似乎有微光一閃。

而丹陛之上的夜鴻弈,冕旒後的眉頭也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深邃的目光在老臣、柳詩窈和蘇霓凰之間緩緩掃過,最終落在了“姚莫心”身上,帶著一種更深沉的探究和一絲……冰冷的壓力。

“皇後意下如何?”夜鴻弈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大殿的騷動,帶著帝王的威壓,直接砸向柳詩窈。

大殿死寂,落針可聞。無數道目光如同無形的箭矢,穿透珠簾,聚焦在柳詩窈身上。那老臣涕淚縱橫的懇求還在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鉤子,將她推向蘇霓凰殺意沸騰的深淵。

重掌鳳印?這無疑是在蘇霓凰的心頭剜肉!柳詩窈毫不懷疑,隻要自己敢吐出一個“是”字,下一秒,柔煙在熔爐中的煎熬將瞬間加劇,甚至……灰飛煙滅。

珠簾在眼前微微晃動,折射著殿內煌煌的燈火,迷離了視線。柳詩窈強迫自己將目光從蘇霓凰那冰冷刺骨的眼神上移開,迎向丹陛之上夜鴻弈那充滿審視和壓力的目光。她藏在鳳袍廣袖中的手,指甲已深深嵌入血肉,劇痛刺激著她瀕臨崩潰的神經。

“臣妾……”她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是姚莫心那清冷柔和的調子,卻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虛弱和疲憊,彷彿這盛大的儀式和突如其來的壓力已讓她不堪重負。她微微側首,隔著晃動的珠簾,“看”向蘇霓凰的方向,努力在眼中凝聚起屬於姚莫心的、那種毫無攻擊性的溫婉,甚至帶著一絲感激。

“陛下,”柳詩窈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大殿,“臣妾沉屙初愈,神思倦怠,四肢乏力,恐難當此重任。”她微微停頓,彷彿在積聚力氣,也彷彿在斟酌詞句,“這些年來,後宮安寧,諸事井井有條,全賴貴妃妹妹殫精竭慮,夙夜操勞。妹妹持重明理,處事公允,深得陛下信任,亦得六宮敬服。臣妾……實不忍因一己之身,使後宮再生波瀾,徒增陛下煩憂。”

她微微垂下眼簾,珠簾遮住了她眼中所有的真實情緒,隻留下一個溫順而識大體的剪影:“鳳印之重,關乎宮闈安寧。臣妾懇請陛下,容臣妾靜養些時日,待鳳體稍安,再為陛下分憂不遲。如今……貴妃妹妹執掌鳳印,實乃後宮之福,社稷之幸。”

字字句句,謙卑恭順,將蘇霓凰捧到了高處,也徹底推開了那燙手的鳳印。

話音落下,大殿內一片沉寂。那跪地泣血的老臣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愕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其他朝臣更是麵麵相覷,交換著複雜的眼神。這位“死而複生”的皇後,似乎與記憶中那個也曾溫婉卻自有風骨的姚莫心,有了微妙的不同?是劫後餘生的驚懼磨平了棱角,還是……

蘇霓凰緊繃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放鬆了一瞬。她看向“姚莫心”的目光依舊冰冷,但那股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殺意稍稍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如同打量棋子的審視。她微微揚起下巴,臉上重新浮現出那完美而雍容的笑意,對著夜鴻弈和殿中百官微微頷首,姿態無可挑剔。

夜鴻弈冕旒後的目光在柳詩窈身上停留了許久。那目光銳利依舊,帶著洞穿人心的力量,似乎在判斷她這番話是真心實意的怯懦,還是以退為進的隱忍。最終,他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皇後……深明大義。體恤貴妃辛勞,亦為後宮安穩計。朕心甚慰。”他揮了揮手,“鳳印之事,容後再議。皇後鳳體初愈,確需靜養。來人,送皇後回昭陽宮。”

“臣妾……謝陛下體恤。”柳詩窈在宮女的攙扶下,艱難起身行禮。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腳踝鐐銬留下的舊傷和背上的鞭痕同時叫囂著劇痛。她低垂著頭,任由宮女攙扶著,在百官各異的目光和沉重的禮樂聲中,一步步退出這金碧輝煌、卻比地牢更令人窒息的大殿。

昭陽宮——姚莫心生前居住的宮殿。如今,成了柳詩窈新的囚籠。

宮殿極其寬敞奢華,雕梁畫棟,珍寶陳設無數,空氣中彌漫著清雅的熏香。然而,柳詩窈踏入殿門的瞬間,卻感受到一股深入骨髓的陰冷。這裡的一切都保留著姚莫心生前的佈置,甚至梳妝台上的首飾、書案上的筆墨都未曾挪動,彷彿主人隻是短暫離開。一種強烈的、屬於逝者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無聲地擠壓著柳詩窈的神經。她感到無數雙無形的眼睛在暗處盯著自己,那是姚莫心殘留的意念?還是這深宮之中無處不在的怨魂?

“皇後娘娘,奴婢婉茹(碧荷),奉蘇貴妃娘娘懿旨,特來服侍娘娘。”兩名容貌清秀、眼神卻異常沉靜、甚至帶著一絲冷漠的宮女迎了上來,恭敬地行禮。她們的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但柳詩窈瞬間就明白了——這是蘇霓凰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比地牢的枷鎖更嚴密。

“本宮乏了,都退下吧。”柳詩窈模仿著姚莫心的語氣,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怠。她需要獨處,需要理清這亂麻般的局麵。

“是。”婉茹和碧荷垂首應道,動作利落地指揮著其他宮人退下,但她們自己卻如同兩尊沉默的石像,退到了寢殿外間門口垂手侍立,顯然,所謂的“退下”隻是不進入內室,監視卻無處不在。

寢殿終於隻剩下她一人。柳詩窈強撐的力氣瞬間抽空,踉蹌幾步,跌坐在冰冷華貴的鳳榻邊沿。沉重的鳳冠被她粗暴地扯下,丟在一旁,扯得發髻散亂。她大口喘息著,冷汗浸透了裡衣,黏膩地貼在背上,鞭傷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

她顫抖著抬起手,看著掌心被指甲摳出的、深深的血痕。差一點……剛纔在大殿上,麵對夜鴻弈那穿透性的目光時,她差一點就控製不住眼中的恨意和殺機!頂替仇人,在仇人麵前卑躬屈膝……這比任何酷刑都更煎熬。

柔煙……姐姐好累……

她疲憊地閉上眼,試圖通過雙生劫那微弱的聯係感知妹妹的狀態。然而,靈魂深處隻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彷彿被某種強大的力量徹底隔絕了。隻有在她情緒劇烈波動時,才能模糊感應到熔爐中那永恒的痛苦。這死寂,比任何回應都更讓她心慌。

就在這時,一陣沉穩而清晰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寢殿門外。

“陛下駕到——!”宦官尖細的唱喏聲穿透殿門,如同驚雷炸響在柳詩窈耳邊!

夜鴻弈?!他怎麼來了?!

柳詩窈的心臟瞬間停跳!剛剛卸下的偽裝和片刻的喘息被徹底打破。她猛地站起身,巨大的驚慌讓她手足無措。鳳冠還丟在一旁,發髻散亂,臉上的妝容或許也因冷汗而有些斑駁……這副樣子,如何能見駕?如何能瞞過那個心思深沉如淵的帝王?

“娘娘!快!”守在門口的婉茹反應極快,如同鬼魅般閃身進來,聲音急促而冰冷。她動作麻利地抓起丟在一旁的鳳冠,不由分說地按在柳詩窈頭上,雙手飛快地整理著她散亂的發髻。碧荷也迅速進來,拿起梳妝台上的粉盒和胭脂,蘸了水,用指尖極其快速地在她臉上暈染、補妝。她們的眼中沒有絲毫慌亂,隻有一種訓練有素的、執行命令的冷酷。

柳詩窈如同提線木偶般被她們擺布著,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和門外那沉穩的腳步聲帶來的壓迫感。

就在婉茹剛將最後一縷發絲勉強塞進鳳冠,碧荷的手指離開她臉頰的瞬間——

“吱呀。”寢殿厚重的雕花木門,被從外麵緩緩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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