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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夢緣 第50章 鳳唳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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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瑤被誣陷妖妃,囚於鳳儀宮。

冷宮夜半,她割破指尖,以血為引破除皇帝身上巫蠱。

殿外驟起狂風,燭火儘滅。

蕭徹破門而入,卻見皇帝眼神清明,直指太後心腹:

朕被魘鎮三十載,今日方醒。

雲瑤掌心鳳凰虛影振翅欲飛。

宮牆之上,國師凝望星象低語:

鳳星歸位,九霄將傾。

夜色,濃得化不開,沉沉壓在鳳儀宮的琉璃瓦上。

白日裡金碧輝煌的宮殿,此刻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隻剩下廊下幾盞孤零零的風燈,在初秋料峭的晚風中瑟瑟搖晃,投下鬼魅般扭曲、拉長的影子。那昏黃的光暈,非但不能帶來暖意,反而將這深宮的寂寥與森然映襯得愈發刺骨。

殿門緊閉,沉重的朱漆門扇如同兩堵冰冷沉默的牆,隔絕了外界一切聲響與窺探。門外,執戟而立的禁衛身影在燈影裡若隱若現,鐵甲摩擦的細微聲響,是這死寂中唯一的、令人心頭發緊的律動。他們不再是守護的屏障,而是囚籠堅固的鐵柵。

雲瑤靜靜坐在內殿窗下的矮榻上。

白日裡太後那淬了毒的厲聲叱罵猶在耳畔盤旋——“妖妃禍國!蠱惑君心!其心可誅!”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狠狠紮進心窩。那些或驚恐、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目光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她牢牢捆縛在恥辱的十字架上。她身上象征皇後尊榮的明黃鳳袍,此刻卻成了最沉重的枷鎖,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微微側過臉,望向窗外那片濃得令人心悸的黑暗。沒有月,也沒有星,隻有壓抑的、墨汁般的天幕。風穿過庭院裡高大的古柏枝葉,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如同無數冤魂在暗處啜泣。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微涼的小腹,那裡正孕育著一個全新的、極其微弱的生命。這個秘密,是她在這深不見底的寒潭裡,唯一能感受到的一絲暖意,一絲支撐她挺直脊梁的力量。她不能讓這未降世的孩子,還未睜眼就背負著“妖妃孽種”的汙名。

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男人。

蕭徹。

他此刻在做什麼?可曾聽聞她被打入這囚籠?他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睛,是否也看到了籠罩在父皇身上的、那層揮之不去的陰翳?

雲瑤閉上眼,白日裡乾元殿中那令人窒息的畫麵再次清晰浮現——

皇帝高踞龍椅之上,明黃的龍袍依舊威嚴,可那張本該睿智沉毅的臉,卻蒙著一層灰敗的死氣。眼窩深陷,渾濁的瞳孔深處,時而掠過一絲孩童般的懵懂,時而又翻湧起野獸般的暴戾狂躁。他甚至認不出近在咫尺的太子蕭徹,對著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咆哮著“亂臣賊子”,那嘶啞的、彷彿喉嚨被砂紙磨礪過的聲音,帶著一種非人的詭異。

更令她心頭劇震的,是皇帝脖頸側麵,那片靠近耳後發際線、被龍袍立領勉強遮掩的麵板上,一個極其隱晦的印記。形狀扭曲,如同某種深植血肉的醜陋藤蔓,顏色是令人作嘔的青黑,邊緣隱隱透出腐敗的暗紅。那絕不是普通的疹子或胎記,它散發著一種粘稠的、令人靈魂深處都感到不安的陰冷氣息。

巫蠱!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瞬間劈開了雲瑤心頭的迷霧。所有反常的線索——皇帝日漸昏聵暴戾的言行,對太後及其心腹言聽計從的詭異轉變,還有那日蕭徹在廢殿角落發現的、刻著詭異符文的破碎陶罐……瞬間串聯起來,指向一個陰毒得令人發指的真相。

有人在用邪術魘鎮天子!

一股冰冷的寒氣沿著脊椎急速攀升,瞬間彌漫四肢百骸。恐懼如冰冷的藤蔓纏繞心臟,但緊隨其後的,是更洶湧、更灼熱的憤怒!究竟是誰?是誰如此膽大包天,竟敢對九五之尊施此邪法,將大梁的帝王變成一具受人操控的傀儡?!

太後的臉,她那看似恭謹實則深藏不露的心腹太監總管高德勝的臉,還有那些依附於他們的朝臣們閃爍的眼神……一張張麵孔在雲瑤腦中飛速掠過。這深宮之中,早已布滿了淬毒的蛛網,而她,不過是網中一隻掙紮的飛蛾。

不!絕不能坐以待斃!

雲瑤猛地睜開眼,眼底最後一絲迷茫和驚懼被淩厲的決絕徹底取代。她不能被困死在這裡,她必須出去!必須找到證據,必須破除那該死的邪術!為了蕭徹,為了這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更為了這風雨飄搖的大梁江山!

她霍然起身,動作帶起一陣微風,拂動了矮榻旁小幾上一盞孤燈的火苗。那微弱的火焰劇烈地跳動了幾下,在她蒼白而堅定的麵容上投下明滅不定的光影。

她開始在空曠而冰冷的殿內無聲地踱步。目光銳利如刀,掃過每一根雕梁畫棟的廊柱,每一扇緊閉的雕花窗欞,每一寸鋪著金磚的地麵。這裡是囚籠,但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戰場。禁衛森嚴,硬闖是自尋死路。她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讓她暫時擺脫監視、悄然離開的縫隙!

殿內死寂,隻有她輕軟的繡鞋踩在金磚上發出的細微沙沙聲,還有她自己越來越清晰的心跳。時間在無聲的焦灼中一點點流逝。

“吱呀——”

一聲輕微得幾乎難以察覺的門軸轉動聲,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

雲瑤腳步瞬間頓住,身體無聲無息地滑入一根巨大的蟠龍金柱投下的濃重陰影之中,屏住了呼吸,整個人彷彿融入了黑暗本身。

側殿那扇原本緊閉的小門,被推開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個穿著普通宮女服飾的纖細身影,如同鬼魅般溜了進來。她動作極輕,腳步落在光滑的金磚上幾乎沒有聲音,一雙眼睛在昏暗中警惕地四處張望,閃爍著緊張與鬼祟的光芒。

雲瑤的心猛地一沉。果然來了!太後的人,絕不會給她喘息的機會。

那宮女確認殿內無人察覺(她顯然忽略了隱在暗處的雲瑤),快步走向內殿中央那張寬大的紫檀木圓桌。桌上擺放著茶具和幾盤精緻的點心。宮女迅速從寬大的袖口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用油紙仔細包裹的東西。她飛快地解開油紙,露出裡麵一小撮顏色詭異、近乎墨綠色的粉末,散發著淡淡的、令人聞之慾嘔的腥甜氣息。

她小心翼翼地將粉末傾倒進桌上的青玉茶壺中,又拿起旁邊的銀壺,將尚有餘溫的茶水注入,輕輕搖晃了幾下。做完這一切,她臉上閃過一絲完成任務後的放鬆,隨即又警惕地環顧四周,準備悄無聲息地退出去。

就在她轉身,後背完全暴露的刹那!

一道身影如潛伏已久的獵豹,自陰影中暴起!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雲瑤沒有發出任何呼喊,她的目標明確而精準——瞬間製伏!

宮女隻覺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將她所有即將出口的驚呼死死堵了回去!同時,一隻冰冷的手如同鐵鉗,精準地扣住了她試圖摸向腰間短匕的手腕,狠狠一扭!

“哢嚓!”清脆的骨裂聲在死寂的殿內格外刺耳。

宮女疼得渾身劇烈抽搐,眼珠暴突,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漏氣般的痛苦嘶鳴,卻因咽喉被死死扼住,連一絲像樣的慘叫都無法發出。

雲瑤眼神冰冷如霜,沒有絲毫憐憫。她拖著這癱軟的軀體,迅速退回到金柱後的陰影深處。宮女的身體像破麻袋般被摜在地上,劇痛和窒息讓她蜷縮成一團,隻剩下絕望的抽搐。

“說。”雲瑤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冰的刀鋒,直接抵在宮女的靈魂上,帶著不容置疑的死亡威脅,“誰派你來的?下的什麼毒?”

宮女因劇痛和恐懼而扭曲的臉上涕淚橫流,喉嚨裡發出不成調的嗚咽,眼神充滿哀求。

“不說?”雲瑤的腳尖精準地踩在宮女那隻剛剛被扭斷的手腕上,緩緩施加壓力。

“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慘嚎。宮女渾身篩糠般顫抖,幾乎要昏死過去。

“太…太後……”宮女終於從牙縫裡擠出破碎的氣音,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是…是太後……讓奴婢……送…送‘噬心散’……讓您……悄無聲息地……去……去……”她眼神渙散,劇烈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讓她崩潰。

噬心散!雲瑤瞳孔驟縮。這惡毒之物,中毒者起初隻是心悸乏力,日漸衰弱,最終在看似“病逝”的表象下心脈枯竭而亡!太後果然狠毒,不僅要她死,還要她死得“名正言順”,死得悄無聲息!

“解藥!”雲瑤的聲音更冷,腳尖的力量加重一分。

“沒…沒有解藥……”宮女疼得直翻白眼,“高公公……隻給了毒藥……說……說事成之後……送奴婢出宮……”她徹底絕望了,知道自己已是棄子。

雲瑤眼底最後一絲溫度也消失了。她不再看地上如同爛泥般的宮女,目光掃過她身上的宮女服飾。一個念頭瞬間成形。

她蹲下身,動作迅捷而冷靜。剝下宮女的衣服,換到自己身上。那帶著血腥和汗味的粗糙布料貼在肌膚上,帶來一陣不適,但此刻卻是最有效的偽裝。她將自己的皇後常服草草套在宮女身上,又將那宮女散亂的頭發弄亂,遮掩住其痛苦扭曲的麵容,使其背對著殿門方向,蜷縮在陰影裡,乍一看,倒有幾分像疲憊至極、伏案小憩的皇後。

雲瑤迅速整理好自己的宮女裝束,將鬢發弄亂幾縷,遮住過於清亮的眉眼。她拿起那壺被下了“噬心散”的毒茶,毫不猶豫地走到殿內角落一盆枝葉繁茂的綠萼盆景旁,將整壺茶水緩緩倒了進去。茶水滲入泥土,那盆名貴的綠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萎蔫,葉片邊緣泛起焦黑。

做完這一切,她深吸一口氣,調整呼吸,努力模仿著宮女那種謹小慎微、低頭含胸的姿態。她端起桌上一個空了的點心托盤,低著頭,步履匆匆地走向殿門。心跳如擂鼓,撞擊著胸腔,但在她刻意壓製下,腳步卻保持著一種刻板的平穩。

“吱呀——”

沉重的殿門被她從裡麵拉開一條縫。門外守衛的禁衛立刻警覺地轉過頭,兩道審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落在她身上。

“娘娘……娘娘說有些餓了,讓奴婢再去禦膳房取些點心來。”雲瑤刻意將聲音壓得又細又弱,帶著一絲惶恐不安的顫抖,頭垂得更低,隻能看到禁衛冰冷的靴尖。

為首的禁衛隊長眉頭緊鎖,銳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掃視了一圈。昏暗的光線下,這宮女的身形似乎和之前進去的那個有些相似,又似乎有些不同。他記得進去的宮女似乎沒這麼……挺直?但那份低眉順眼的畏縮姿態,卻又彆無二致。殿內一片死寂,那個蜷縮在陰影裡的“皇後”身影也似乎印證著無事發生。

隊長猶豫了一下。上麵隻吩咐看住皇後,並未限製宮女進出取物。他揮了揮手,不耐煩地低喝:“快去快回!彆磨蹭!”

“是,是!謝軍爺!”雲瑤如蒙大赦般連連點頭,端著空托盤,腳步細碎而匆忙地從兩名禁衛中間穿過,迅速融入了殿外更深的黑暗之中。

夜風撲麵而來,帶著深秋的寒意和禦花園裡草木凋零的氣息。雲瑤不敢有絲毫停頓,借著宮殿投下的巨大陰影和迴廊立柱的掩護,身形如同暗夜中遊走的狸貓,朝著皇宮西北角那片被遺忘的、死氣沉沉的區域——冷宮的方向,疾行而去。

冷宮,曆來是深宮中最絕望的角落。斷壁殘垣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猙獰的怪影,荒草萋萋,高過人頭,在夜風中發出簌簌的聲響,如同無數冤魂在低語。空氣中彌漫著木頭腐朽、塵土堆積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陳年的怨懟氣息。幾處尚未完全倒塌的殿宇窗戶破損,黑洞洞的視窗如同骷髏的眼窩,森然地注視著闖入的不速之客。

雲瑤憑著記憶,在廢墟和荒草間快速穿梭。腳下是破碎的瓦礫和濕滑的苔蘚,每一步都需萬分小心。她最終在一處相對完整的偏殿廊柱後停下,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磚石,劇烈地喘息著。汗水浸濕了鬢角,緊貼著麵板,夜風吹來,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

她閉上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中飛快地回放著乾元殿覲見時看到皇帝脖頸上那詭異的青黑印記。那扭曲的紋路,那腐敗的氣息……她曾在雲氏一族極其隱秘的、關於南疆異術的古籍殘篇中,見過類似的描述。

——血魘藤!

一種近乎失傳的南疆秘蠱。施術者需以自身精血混合劇毒蠱蟲的屍粉為引,繪製血咒符印,再藉助受術者至親之人的貼身物件作為媒介,將符印種入受術者體內。此術陰毒無比,能緩慢侵蝕受術者的神智和精元,使其日漸昏聵、性情大變,最終完全淪為施術者操控的傀儡。而維係此術的關鍵,除了施術者持續的法力催動,便是那作為媒介的“親緣之物”,必須時刻放置在受術者近身處!

媒介……貼身之物……

雲瑤猛地睜開眼,眼底閃過一絲明悟的光!皇帝身上,必然藏著那樣一件東西!一件來自於他至親之人的物品!太後?還是其他皇室成員?此刻深究來源已不重要,找到它,毀掉它,是破除這血魘藤邪術的第一步!

她必須立刻去乾元殿!趁著夜色,趁著皇帝沉睡,找到那個致命的媒介!

目標既定,雲瑤不再遲疑。她如同暗夜中的幽靈,沿著宮牆最深的陰影,避開一隊隊打著燈籠、機械巡弋的禁衛,朝著帝國心臟的方向潛行。宮道漫長而寂靜,每一次拐角都可能遭遇巡邏的士兵,每一次燈籠光線的靠近都讓她心臟驟然收緊。她將呼吸壓到最低,身形融入每一個廊柱、每一個假山的凹陷處,宮女的身份成了她最好的保護色。偶爾有巡夜的太監或宮女隊伍迎麵走來,她立刻低頭垂目,加快腳步,表現出急於辦差的惶恐模樣,倒也有驚無險。

終於,那象征著無上皇權的乾元殿,巨大的輪廓在夜色中顯現出來。殿宇巍峨,飛簷鬥拱在昏暗的天幕下勾勒出沉默而壓抑的剪影。殿外守衛森嚴,燈火通明,比鳳儀宮猶有過之。

雲瑤的心沉了下去。硬闖,絕無可能。

她繞到宮殿後方,緊貼著冰冷的宮牆,如同壁虎般遊走,尋找著可能的縫隙。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扇緊閉的窗戶。終於,在靠近後殿暖閣的位置,她發現了一扇雕花木窗。窗欞的雕花繁複,其中一處似乎因年久失修,連線處有些許鬆動,露出一道不易察覺的細小縫隙。

就是這裡!

雲瑤屏住呼吸,從發間取下一根不起眼的銀簪。簪身纖細卻堅韌。她將簪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縫隙,手指穩定而靈巧地撥動、試探。時間彷彿凝固,每一秒都無比漫長。她全神貫注,耳中隻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銀簪與木頭摩擦發出的極其細微的“哢噠”聲。

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浸入眼角,帶來一陣刺痛。她不敢眨眼。

“哢!”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風聲掩蓋的脆響。窗欞內部的暗釦,終於被撥開了!

雲瑤心中一喜,不敢有絲毫鬆懈。她一手穩住窗框,另一隻手極其緩慢、無聲地將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推開了一條僅能容納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藥味混雜著沉水香也無法掩蓋的、屬於衰老和病痛的渾濁氣息,撲麵而來。

殿內光線昏暗,隻有角落裡的兩盞落地宮燈散發出微弱昏黃的光暈,勉強勾勒出殿內奢華而空曠的輪廓。巨大的蟠龍金柱在光影裡投下濃重的陰影。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重地壓在人的胸口。

雲瑤如同最輕盈的羽毛,無聲地飄入殿內,反手將窗戶輕輕合攏,隻留下那道縫隙。她緊貼著冰冷的牆壁,將自己融入一根巨柱投下的陰影中,銳利的目光穿透昏暗,迅速鎖定了龍榻的方向。

巨大的龍榻如同一個孤島,被重重明黃的帳幔包圍著。帳幔低垂,紋絲不動。皇帝沉重而渾濁的呼吸聲,如同破舊的風箱,一下下,艱難地從帳幔深處傳來,在這死寂的殿宇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悸。

雲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必須靠近,必須在皇帝身上找到那個維係著血魘藤的媒介!

她像一道沒有實體的影子,足尖點地,每一次移動都踩在殿內鋪設的厚厚地毯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繞過巨大的紫檀木屏風,避開散落的矮幾和香爐,她的目標隻有一個——那張象征著至高權力、此刻卻被邪惡籠罩的龍榻。

距離在無聲中拉近。皇帝身上那股混合了藥味和腐朽氣息的味道越來越濃。雲瑤終於潛行至龍榻旁,藏身於低垂的帳幔陰影之下。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最輕的力道,撩開龍榻最外層帳幔的一角。

昏黃的燈光艱難地滲透進來,照亮了龍榻上那個枯槁的身影。

皇帝仰臥著,明黃的寢衣鬆鬆垮垮,襯得他更加瘦骨嶙峋。臉色在昏暗光線下呈現出一種死灰般的青白,嘴唇乾裂發紫。白日裡那渾濁暴戾的眼神被緊閉的眼瞼掩蓋,但眉宇間深深刻著的痛苦褶皺,即使是在沉睡中也未曾舒展。他露在寢衣外的手枯瘦如柴,麵板鬆弛地包裹著骨頭,指節僵硬地彎曲著。

雲瑤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一寸寸掃過皇帝的脖頸、臉頰、露出的手臂……最後,定格在他寢衣寬大的袖口邊緣。

那裡,似乎塞著什麼東西,鼓起一個不自然的、小小的硬塊。

找到了!

雲瑤的心跳驟然加速。她伸出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指,動作卻依舊保持著驚人的穩定和輕巧,探向皇帝的袖口。指尖觸碰到那粗糙的明黃錦緞,再小心翼翼地探入袖內,摸索著那個硬物的輪廓。

指尖傳來一種奇特而令人不適的觸感——冰冷,滑膩,像某種冷血動物的皮,又帶著一種詭異的彈性。她捏住那東西,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將它從皇帝的袖袋中抽了出來。

借著帳幔縫隙透入的微弱光線,雲瑤看清了手中的物件。

那是一個小小的錦囊。布料是深沉的、近乎黑色的暗紫色,上麵用極細的金線繡著一種扭曲盤繞、無法辨認具體形態的詭異圖案,線條繁複而邪異,在微弱的光線下隱隱流動著暗芒。錦囊散發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腥甜氣味,混雜著淡淡的、如同陳年血液乾涸後的鐵鏽味,正是白日裡她在皇帝身上嗅到的那股陰冷氣息的來源!握在手中,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直鑽骨髓,彷彿握著的不是錦囊,而是一塊來自九幽之下的寒冰。

就是它!維係血魘藤邪術的媒介!

雲瑤眼中寒光爆射,沒有絲毫猶豫。她猛地將錦囊攥緊,彷彿要將這邪惡之物直接捏碎!然而,就在她指尖發力的瞬間——

“唔……”

龍榻上沉睡的皇帝,喉嚨裡突然發出一聲極其痛苦、彷彿被扼住喉嚨般的悶哼!他枯瘦的身體猛地劇烈抽搐起來,如同被無形的電流狠狠擊中!緊閉的眼瞼下,眼球瘋狂地轉動著,渾濁的瞳孔在眼皮下劇烈震顫!那張死灰色的臉瞬間扭曲變形,額頭上青筋暴凸,如同一條條扭曲的蚯蚓!

一股強大、混亂、充滿毀滅氣息的精神力,如同失控的火山熔岩,猛地從皇帝抽搐的身體裡爆發出來!那精神力狂暴而混亂,充滿了被強行喚醒的巫蠱之力的憤怒和反噬,帶著摧毀一切的意念,如同無形的風暴,狠狠撞向近在咫尺的雲瑤!

“呃!”雲瑤猝不及防,隻覺得一股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腦海深處!劇痛瞬間炸開,眼前金星亂冒,太陽穴突突狂跳,幾乎要炸裂開來!她悶哼一聲,身體被這股狂暴的精神衝擊撞得向後踉蹌一步,險些栽倒!

那錦囊在她手中劇烈地跳動起來!暗紫色的布料下,彷彿有什麼活物在瘋狂地掙紮、尖叫!那腥甜的鐵鏽味驟然濃烈了十倍,化作實質般的黑氣,絲絲縷縷地從錦囊的縫隙中鑽出,帶著令人作嘔的粘稠感,迅速纏繞上雲瑤的手腕!

不好!媒介被強行剝離,激發了巫蠱之力的反噬!皇帝體內的血魘藤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開始瘋狂反撲!

雲瑤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劇痛讓她保持著最後的清醒。她知道自己沒有退路!必須在巫蠱徹底失控前,徹底斬斷它與皇帝的聯係!

目光決然。她猛地抬起左手,毫不猶豫地將右手食指伸入口中,貝齒狠狠一合!

“嘶——”

銳利的痛楚傳來,指尖瞬間被咬破。鮮紅溫熱的血珠,帶著屬於她生命的灼熱氣息,立刻湧了出來。

沒有片刻停頓!雲瑤沾血的指尖閃電般探出,以血為墨,以皇帝枯槁的額頭為紙!

第一筆落下,一道淩厲的、飽含灼熱生機的血線,印在皇帝冰涼的眉心!那血線甫一接觸麵板,皇帝抽搐的身體猛地一僵,發出一聲更加淒厲、不似人聲的嘶嚎!

第二筆,第三筆……雲瑤的指尖如同穿花蝴蝶,又似疾風驟雨,動作快得隻留下一片殘影!古老、神秘、帶著驅邪破妄力量的符文,在她指尖流淌的鮮血下迅速成形!每一個符文落下,都像是烙鐵燙在寒冰上,發出“嗤嗤”的輕響!皇帝額頭上騰起淡淡的、帶著腥臭味的黑煙!他身體痙攣的幅度越來越大,喉嚨裡的嘶吼如同瀕死的野獸!

那纏繞在雲瑤手腕上的黑氣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猛地收緊!冰冷刺骨的劇痛和強烈的麻痹感瞬間侵襲整條手臂!同時,錦囊在她右手中跳動得更加瘋狂,彷彿下一刻就要爆開!

雲瑤額頭冷汗涔涔,左手因劇痛和黑氣的侵蝕而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那跳動的錦囊。但她眼神中的火焰卻燃燒到了極致!

“破——!”

一聲低叱,如同鳳鳴初啼,帶著撕裂黑暗的決絕!她將體內最後一股力量,全部灌注於染血的指尖,狠狠點在剛剛完成的那個複雜符文的核心!

嗡——!

彷彿有無形的洪鐘在靈魂深處敲響!

以那血色符文為中心,一道肉眼可見的、灼目的金色光暈猛地炸開!那光芒純粹而熾烈,帶著滌蕩一切汙穢的煌煌正氣,如同初升的朝陽撕裂厚重的陰雲!

“啊——!!!”

皇帝發出一聲淒厲到極致的慘叫,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拋起,又重重砸回龍榻!纏繞在雲瑤手腕上的黑氣如同遇到烈陽的冰雪,發出“滋滋”的哀鳴,瞬間潰散消融!她右手中那個瘋狂跳動的暗紫色錦囊,在接觸到金色光暈的刹那——

“噗!”

一聲輕響,如同氣泡破裂。錦囊瞬間變得黯淡無光,上麵那些扭曲的金色符文寸寸斷裂、湮滅!一股濃鬱到極點的、令人聞之慾嘔的腐敗腥臭味猛地爆開,隨即又在金色的光芒中迅速消散,化為虛無。

整個乾元殿,彷彿被投入了刹那的絕對靜止。皇帝的慘叫聲戛然而止,身體僵直地躺在龍榻上,一動不動。雲瑤半跪在榻邊,左手無力地垂下,指尖的傷口還在滲著血珠,滴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洇開一小片暗紅。她大口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剛才那傾儘全力的爆發幾乎抽空了她所有的精神與體力。

成功了……嗎?

念頭剛剛升起。

“呼——!”

殿內,毫無征兆地,平地捲起一股狂暴至極的颶風!那風來得如此詭異,如此猛烈,彷彿憑空而生!殿內厚重的帷幔如同狂舞的巨蟒,被狠狠撕扯、抽打!巨大的屏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轟然倒地!散落的奏摺、紙張如同雪片般被狂風捲起,漫天狂舞!桌椅被掀翻,瓷器碎裂的聲音不絕於耳!

“噗!噗!噗!噗!”

殿內所有的燈火,無論是角落的落地宮燈,還是龍榻旁矮幾上的燭台,在這股狂暴的妖風席捲之下,竟在同一瞬間,齊齊熄滅!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間吞噬了整個乾元殿!隻有窗外慘淡的月光,透過窗戶縫隙,在地上投下幾道冰冷的、扭曲的光斑。狂風在殿內呼嘯盤旋,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厲嘯,卷動著殘破的物件,如同無數看不見的魔手在黑暗中肆虐!

就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混亂與黑暗達到的瞬間——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乾元殿那兩扇沉重無比的、由整塊紫檀木製成的殿門,竟被人從外麵以蠻橫無比的力量,生生撞開!

碎裂的木屑在狂風中激射!一道高大挺拔、渾身散發著凜冽寒氣的身影,如同破開怒海狂濤的戰艦,挾帶著門外湧入的冰冷夜風,一步踏入了這黑暗混亂的漩渦中心!

是蕭徹!

他一身玄色親王常服已被夜露打濕,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緊繃而充滿爆發力的肌肉線條。發冠微亂,幾縷墨發垂落額前,非但不顯狼狽,反而平添了幾分狂野的煞氣。英俊絕倫的臉上此刻沒有絲毫表情,隻有一雙眼睛,在殿外微弱月光的映照下,亮得驚人,如同寒潭深淵中燃起的兩點幽火,帶著足以焚毀一切的驚怒與……一種幾乎要衝破理智的、毀滅性的狂暴!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瞬間穿透殿內肆虐的狂風和飛舞的雜物碎片,死死地釘在了龍榻旁那個半跪著的、穿著宮女服飾的纖細身影上!

“雲瑤——!”

一聲低吼,如同受傷的猛獸在咆哮,裹挾著滔天的怒火和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心焦,瞬間壓過了殿內所有的狂風呼嘯!他認得出來!即使她穿著宮女的衣服,即使此刻狼狽不堪,他也一眼就認出了她!認出了那雙即使在黑暗中,也依舊清亮如星辰的眼眸!

他如同離弦之箭,無視殿內肆虐的狂風和滿地狼藉,帶著一身凜冽的殺氣,大步流星地朝著龍榻衝去!他要抓住她!他要問清楚!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裡?這殿內的混亂妖風又是怎麼回事?!她到底做了什麼?!

然而,就在蕭徹距離龍榻僅有幾步之遙,他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的手即將觸碰到雲瑤肩膀的刹那——

“咳咳……咳……”

一聲虛弱卻異常清晰的咳嗽聲,突兀地從龍榻上傳來。

那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中氣不足,帶著久病初愈的沙啞。但就是這輕輕幾聲咳嗽,卻彷彿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力量,瞬間穿透了狂風呼嘯的嘈雜,清晰地鑽入了蕭徹的耳中,也讓他疾衝的身形猛地一滯!

這聲音……不對!

蕭徹眼中狂暴的怒火驟然凝固,轉化為難以置信的驚疑!這不再是白日裡那種渾濁嘶啞、充滿暴戾的吼叫,而是……而是他記憶深處,父皇尚未被“怪病”纏身時,那沉穩、威嚴、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

狂風依舊在殿內盤旋呼嘯,卷動著殘破的帷幔發出獵獵聲響。但龍榻的方向,卻彷彿形成了一個奇異的、短暫的寂靜旋渦。

蕭徹猛地轉頭,目光如電,射向龍榻。

借著窗外透入的慘淡月光,以及殿門大開處湧入的些許天光,他看到了。

皇帝,竟然自己掙紮著,用手臂支撐著身體,半坐了起來!

那張枯槁灰敗的臉上,痛苦扭曲的褶皺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撫平了大半。深陷的眼窩中,那雙眼睛……那雙眼睛!

渾濁、暴戾、如同蒙著厚厚陰翳的瞳孔,此刻竟如同被清冽的山泉洗滌過!雖然依舊帶著深深的疲憊和病容,但那目光深處,是久違的清明!是銳利!是沉澱了數十年帝王生涯的洞察與威嚴!那目光,如同穿透了漫長噩夢的迷霧,終於重新聚焦於現實,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更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銳利!

他的視線,先是緩緩掃過半跪在榻邊、臉色蒼白如紙的雲瑤,眼神極其複雜,有驚異,有審視,最終化為一絲幾不可察的、極其深沉的感激。

然後,那清明的、銳利的目光,如同兩道無形的審判之劍,緩緩抬起,越過了蕭徹的肩膀,穿透了殿內依舊混亂飛舞的雜物和昏暗的光線,精準無比地,釘在了——

殿門口,一個剛剛隨著蕭徹破門而入的狂風、悄無聲息地溜進來,此刻正縮在門邊巨大銅鶴燈座陰影裡,試圖將自己徹底隱藏起來的身影上。

那身影穿著太監總管才能穿的深紫色蟒袍,麵白無須,臉上慣常帶著的、那副諂媚又精明的笑容早已消失無蹤,隻剩下無法掩飾的驚駭與死灰般的絕望。

正是皇帝身邊最得信任、也是太後最為倚重的心腹——大太監總管,高德勝!

皇帝乾裂發紫的嘴唇微微翕動,因虛弱而有些顫抖,但那每一個字,都如同從冰封千載的寒淵深處鑿出,帶著徹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壓,清晰地回蕩在死寂下來的大殿之中:

“朕……被魘鎮三十載……渾噩如行屍走肉……今日……”

他艱難地吸了一口氣,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帶著積鬱了三十年無邊憤怒的千鈞之力,直直地指向那個麵無人色的高德勝!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充滿了滔天的恨意與終於掙脫枷鎖的狂怒:

“今日方醒!高德勝!你這欺君罔上、勾結妖邪的狗奴才!還有你背後那毒婦!好!好得很啊!”

“轟——!”

這一聲怒斥,如同九天驚雷,在死寂的乾元殿內轟然炸響!每一個字都裹挾著積鬱了三十年的無邊怨毒與帝王之怒,狠狠砸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頭!

高德勝那張慘白如紙的臉,在皇帝那根枯瘦卻蘊含著雷霆萬鈞之力的手指直指下,瞬間褪儘了最後一絲血色。他彷彿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身體猛地一顫,雙腿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撐的爛泥,再也無法站立,“噗通”一聲,直接癱軟在地!深紫色的蟒袍下擺狼狽地鋪開,如同被踩死的毒蛇。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急促抽氣的聲音,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剩下無儘的驚恐和絕望,將他徹底淹沒。

“父…父皇?!”蕭徹失聲驚呼,聲音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和狂喜!他猛地轉頭,目光死死鎖住龍榻上那雖然虛弱枯槁,但眼神卻已徹底恢複清明銳利的身影。那目光,是他記憶深處,幼年時仰望的巍峨高山!是支撐他在這詭譎朝堂中堅持至今的唯一信念!巨大的衝擊讓他腦中一片空白,連呼吸都幾乎停滯。

雲瑤緊繃的心絃,在這一刻,終於緩緩鬆弛下來。一股強烈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湧上四肢百骸,讓她幾乎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成功了……真的成功了!那盤踞在皇帝體內三十年的邪惡枷鎖,終於被打破了!她看著皇帝眼中那久違的清明與威嚴,看著蕭徹臉上那失而複得的巨大驚喜,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夾雜著極致的疲憊,湧上心頭。

然而,就在這心神驟然鬆懈的瞬間——

一股難以形容的灼熱感,猛地從她緊攥著的右手掌心爆發出來!

那熱度如此驚人,彷彿掌心突然握住了一塊燒紅的烙鐵!不,比烙鐵更熾烈!那是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如同岩漿奔湧般的灼燒感!伴隨著這股灼熱,一股難以言喻的、彷彿來自遠古洪荒的磅礴威壓,不受控製地從她身體深處升騰而起!

“嗯!”雲瑤悶哼一聲,下意識地攤開了緊握的右手。

嗡——!

掌心之中,一道極其炫目、近乎凝成實質的金紅色光芒驟然亮起!那光芒純粹而神聖,帶著淩駕於凡塵之上的煌煌威嚴!

光芒之中,一隻華美到令人窒息、威嚴到令靈魂戰栗的鳳凰虛影,正緩緩凝聚、顯現!

那鳳凰的輪廓還帶著光影的虛幻感,但每一根翎羽都清晰可見,流淌著金紅色的神光,尾羽修長華美,如同燃燒的火焰織就的星河。它昂首向天,姿態高貴而睥睨,雙翼雖未完全展開,卻已然散發出一種欲要振翅高飛、直衝九天雲霄的磅礴氣勢!

虛影在雲瑤掌心懸浮、流轉,每一次光影的輕微波動,都彷彿引動著周遭空間的震顫。那金紅色的光芒照亮了她蒼白的麵容,照亮了滿地狼藉的殿宇,也照亮了蕭徹震驚到極點的眼神和皇帝眼中驟然爆發的、如同看到神跡般的精光!

鳳影初現,神威煌煌!那屬於遠古神禽的威壓,雖隻泄露出一絲,卻已讓這凡塵的殿宇為之失色!

就在這時——

“哢嚓!”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琉璃碎裂的脆響,突兀地在死寂的殿宇深處響起。

聲音來自龍榻旁邊,那張巨大的紫檀木禦案之上。

案頭,擺放著一件極其華貴的器物——一座通體由整塊無瑕白玉雕琢而成的玉山子擺件。玉質溫潤,雕工精湛,描繪著仙山樓閣、瑞獸祥雲的景象,乃是西涼國去年進貢的稀世珍寶,一直深得皇帝喜愛。

然而此刻,在這鳳凰虛影散發出的、無形的、蘊含著極致生機的煌煌威壓籠罩下,那堅硬無比的白玉山子表麵,竟毫無征兆地,憑空裂開了一道細如發絲、卻貫穿了整個山體的裂痕!

這道裂痕的出現,如同一個無聲的訊號。

緊接著——

“哢嚓!哢嚓!哢嚓!”

細密的碎裂聲如同冰麵蔓延,驟然密集響起!

玉山子上,那道最初的裂痕如同活物般急速延伸、分叉!一條,兩條,三條……無數蛛網般的裂痕瞬間爬滿了整個玉山!那溫潤的玉光在裂痕中急速黯淡、湮滅!

“嘩啦——”

一聲脆響,整座價值連城的玉山子,就在皇帝、蕭徹和雲瑤的眼前,無聲無息地……徹底崩塌!化作一堆毫無靈氣的、灰白色的齏粉,頹然散落在紫檀禦案光滑的桌麵上!

這詭異而震撼的一幕,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剛剛經曆巨大衝擊的眾人心頭!

玉山崩碎,化為飛灰!

這絕非尋常!那玉山子質地堅硬,絕非人力輕易能毀。唯一的解釋,便是雲瑤掌心那隻虛幻鳳凰散發出的無形威壓,其蘊含的力量層次,已然超出了凡俗物質的承受極限!僅僅是虛影初現,僅僅是氣息泄露,便讓這凝聚了天地精華的玉石,承受不住那源自血脈的煌煌神威,瞬間崩解!

蕭徹的目光猛地從那一堆玉粉上收回,再次死死盯住雲瑤掌心那隻流轉著神光的鳳凰虛影!這一次,他眼中的驚駭更深,更沉!那虛影散發出的氣息……古老、神聖、威嚴……帶著一種讓他靈魂深處都感到悸動的熟悉感!這絕非尋常武學或幻術所能解釋!這力量……似乎早已超越了凡人的界限!

皇帝枯槁的臉上,疲憊與病容依舊,但那雙恢複清明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他看著雲瑤掌心的鳳影,看著那崩塌的玉山,眼神劇烈地波動著。震驚、狂喜、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深藏已久的、彷彿被印證了某種驚天預言的釋然,種種複雜的情緒如同驚濤駭浪般在他眼底翻湧。他乾裂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被巨大的衝擊堵在喉間。

雲瑤自己也呆住了。掌心的灼熱感並未消失,反而隨著那鳳凰虛影的顯現愈發清晰,彷彿有滾燙的岩漿在血脈中奔流。她看著那栩栩如生、欲要振翅高飛的虛影,感受著那不受控製散發出的磅礴威壓,心頭一片茫然。這力量……從何而來?為何會在此時失控顯現?

殿內的空氣,在這玉山崩碎的詭異景象和鳳凰虛影的煌煌神威下,徹底凝固了。時間彷彿被拉長,每一秒都沉重得令人窒息。隻有那鳳凰虛影在雲瑤掌心無聲流轉,金紅色的光芒照亮著三張表情各異的臉。

“呃……”一聲極其痛苦壓抑的呻吟,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聲音來自癱軟在地的高德勝。

他如同一條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癩皮狗,蜷縮在冰冷的地磚上,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皇帝那聲“毒婦”的怒斥,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徹底擊潰了他最後的心防。雲瑤掌心那突然顯現的、無法理解的鳳凰神影,以及玉山崩塌的詭異景象,更是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將他推入了徹底瘋狂的深淵。

“不……不是我……不是我……”高德勝眼神渙散,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縮成了針尖大小,失焦地瞪著虛空,嘴裡語無倫次地喃喃著,涎水混合著鼻涕眼淚糊了滿臉,將那身象征權勢的深紫色蟒袍汙得一片狼藉。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龍榻上眼神冰冷銳利的皇帝,彷彿看到了索命的厲鬼,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嚎:“是太後!是太後娘娘!奴才……奴才隻是聽命行事!三十年了!三十年了!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他如同一條蛆蟲般,手腳並用地在地上拚命磕頭,額頭撞擊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瞬間便是一片青紫淤血。

“聽命行事?”皇帝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徹骨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紮在高德勝的靈魂上,“用那邪物,日日夜夜魘鎮於朕,吸食朕的精血壽元,掏空朕的江山……也是聽命行事?!”

高德勝渾身劇震,磕頭的動作僵住,臉上隻剩下死灰般的絕望。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三十年的精心偽裝,三十年的滔天罪惡,在這位終於掙脫枷鎖的帝王麵前,已無所遁形。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困獸般的瘋狂,嘶吼道:“陛下!奴才……奴才知道錯了!奴才願意指證!指證太後!指證國師!是他們!是他們聯手!那‘血魘藤’的媒介……是……是太後用您生母孝慈皇太後生前……生前最後一件未曾完工的……寢衣碎片……縫製的!是國師親手下的咒!他們……”

“住口!”

一聲斷喝,如同驚雷,驟然在殿門口炸響!聲音尖銳、陰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打斷了高德勝瘋狂的攀咬!

殿內三人悚然一驚,齊齊循聲望去!

隻見乾元殿洞開的殿門外,不知何時,已悄然站立著一道身影。

那人身披一件寬大的、彷彿能吸收所有光線的玄黑色鬥篷,巨大的兜帽低低壓下,將麵容徹底隱藏在深不見底的陰影之中。鬥篷的質地非絲非麻,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一種奇異的、如同水波般流動的暗光,上麵隱約可見用極細的銀線勾勒出的、複雜而神秘的星辰軌跡圖案。

他就那樣靜靜地立在門檻之外,彷彿與殿內狂暴後的死寂、滿地狼藉以及那依舊流轉著神光的鳳凰虛影,完全處於兩個世界。夜風捲起他鬥篷的下擺,卻無法撼動他身形分毫,如同一尊冰冷的、沒有生命的雕像。

隨著他這一聲斷喝,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精神力量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湧過癱軟在地的高德勝!

高德勝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後麵的話戛然而止!他臉上的瘋狂瞬間凝固,轉化為一種無法言喻的極致恐懼,眼珠暴突,喉嚨裡發出“咯咯”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一般的聲響,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隨即猛地一僵,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口鼻之中,一縷暗黑色的血液緩緩淌出,再無半點聲息。

死了!

被來人隔空,以某種詭異莫測的手段,瞬間滅口!

蕭徹瞳孔驟縮!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他幾乎是本能地一步踏前,高大挺拔的身軀瞬間擋在了虛弱的皇帝和半跪在地的雲瑤身前,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嶽!他右手閃電般按在了腰間佩劍的劍柄之上,“鏘啷”一聲龍吟,寒光四射的劍鋒已然出鞘半尺!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牢牢鎖定了殿門口那個神秘莫測的玄袍人!

“何方妖人?!膽敢在乾元殿放肆!”蕭徹的聲音冰冷如萬載玄冰,每一個字都蘊含著雷霆之怒和凜冽的殺氣。

皇帝枯槁的手緊緊抓住了身下的錦被,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死死盯著門口那玄袍身影,渾濁的眼底翻湧著刻骨的恨意和忌憚。是他!那個隱藏在太後陰影深處、操控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大梁的國師——玄溟!

雲瑤掌心那隻流轉的鳳凰虛影,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突然出現的強大威脅,光影微微波動了一下,散發出的金紅色光芒似乎更加凝實了幾分,一股無形的威壓隱隱與之對峙。

麵對蕭徹的怒斥和森然殺機,麵對殿內三人的敵意,那玄袍人——國師玄溟,卻並未有絲毫動作。他依舊靜靜地立在門檻之外,如同一個冷漠的旁觀者。

寬大的兜帽微微抬起了一些,陰影中,似乎有兩道目光穿透黑暗,先是極快地掃過地上高德勝那迅速冰冷的屍體,隨即,那目光便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一瞬不瞬地,定格在了雲瑤攤開的右手掌心之上!

那裡,金紅色的鳳凰虛影依舊在無聲地流轉、振翅,散發出神聖而磅礴的氣息。

玄溟的目光,在那虛影上停留了足足數息。

然後,在蕭徹幾乎要按捺不住出手的極限壓力下,在皇帝幾乎要噴出火來的憤怒注視中,在雲瑤掌心鳳凰虛影光芒愈發熾盛的警戒下——

玄溟那隱藏在兜帽陰影下的嘴角,極其輕微地、似乎無人察覺地,向上勾起了一個弧度。

那弧度冰冷、詭異,帶著一種洞悉了天地奧秘、卻又漠視一切的殘酷意味。

緊接著,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兜帽的陰影下,他的視線似乎越過了巍峨的乾元宮殿頂,穿透了層層疊疊的琉璃瓦和濃重的夜色,投向了那浩瀚無垠、星辰密佈的深邃蒼穹。

一個低沉、沙啞、如同夢囈般的聲音,彷彿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在死寂的殿門口緩緩響起,清晰地傳入殿內每一個人的耳中:

“熒惑守心……紫微黯淡……”

“鳳星……歸位……”

他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確認著星空中某種令人心悸的變化,隨即,那沙啞的語調陡然帶上了一絲近乎歎息的、卻又冰冷刺骨的終結意味:

“……九霄……將傾。”

話音落下的瞬間!

玄溟那寬大的玄黑色鬥篷猛地無風自動,如同巨大的蝠翼般向後一振!

“呼!”

一股比殿內先前那陣妖風更加陰冷、更加粘稠的黑色霧氣,毫無征兆地從他腳下升騰而起,瞬間將他整個身影完全吞沒!

那黑霧翻滾著,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都感到凍結的寒意和濃鬱的死亡氣息!

黑霧來得快,去得更快!

幾乎隻是一個呼吸之間,那翻滾的黑霧便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捏碎、抽空,驟然消散於無形!

而隨著黑霧一同消失的,還有那玄袍國師的身影!

門檻之外,空空蕩蕩。

隻剩下殿外慘淡的月光,冰冷地灑落在門檻內外的金磚之上。夜風穿過空闊的庭院,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彷彿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對峙和那詭異的預言,從未發生過。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地上高德勝那具迅速冰冷的屍體,無聲地訴說著剛才發生的恐怖一幕。

蕭徹按在劍柄上的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虯結。他死死盯著那空無一人的門檻,眼底翻湧著驚濤駭浪般的驚怒與凝重。玄溟!他竟敢如此肆無忌憚地出現在乾元殿!他最後那幾句話……鳳星歸位?九霄將傾?那是什麼意思?是針對雲瑤?還是針對整個大梁?!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危機感,如同毒蛇般纏繞上蕭徹的心臟。他猛地回頭,目光急切地看向身後的兩人。

皇帝枯槁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那剛剛恢複清明的眼中,此刻充滿了刻骨的恨意,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深沉的忌憚與無力。玄溟!這個深藏不露的妖人!三十年的噩夢,太後的倚仗,原來是他!他最後那看向星空的預言……九霄將傾?不!朕剛剛醒來!這江山,絕不能傾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了半跪在龍榻旁的雲瑤。

雲瑤依舊維持著攤開右手的姿勢。掌心中,那隻華美威嚴的鳳凰虛影,在玄溟消失後,光芒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黯淡、收斂。那金紅色的光影越來越淡,最終如同燃儘的火星,徹底隱沒於她的掌心,消失不見。

隨著虛影的消失,那股源自血脈深處的灼熱感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虛弱感,如同剛剛經曆了一場耗儘生命力的鏖戰。她身體晃了晃,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栽倒在地。

“瑤兒!”蕭徹心頭一緊,再也顧不得其他,一個箭步上前,有力的臂膀及時攬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入手處,她的身軀冰涼,還在微微顫抖。看著她蒼白如紙的臉頰和緊閉的雙眼,蕭徹隻覺得心如刀絞。

“我……沒事……”雲瑤靠在他堅實溫暖的懷抱裡,汲取著那令人安心的力量,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聲音細若蚊蚋,“隻是……有些脫力……”她勉強睜開眼,對上蕭徹寫滿擔憂和驚魂未定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礙。

皇帝的目光在兩人身上停留了一瞬,那複雜的眼神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沉澱了下來。他疲憊地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帝王的決斷和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看向蕭徹,聲音雖虛弱,卻帶著磐石般的堅定:

“徹兒……聽旨……”

蕭徹立刻收斂心神,扶著雲瑤,單膝跪地:“兒臣在!”

“即刻……”皇帝的目光掃過地上高德勝的屍體,眼中寒光一閃,“封鎖訊息!高德勝……突發惡疾,暴斃於乾元殿!秘不發喪!對外……朕依舊‘病重昏聵’!”他必須爭取時間!必須利用這“病重”的假象,迷惑太後和玄溟,暗中佈局!

“調你的東宮六率,以護衛朕躬為名,秘密控製……慈寧宮所有進出通道!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違令者……斬!”他枯瘦的手緊緊攥著錦被,指節發白。太後!那個與他同床共枕數十載、卻也是將他推入三十年深淵的毒婦!絕不能讓她有機會和玄溟串聯!

“傳朕口諭……密召……信國公、鎮北侯、都察院左都禦史……三人,於明日卯時初刻,從西華門密道入宮覲見!隻召他們三人!不得……驚動任何人!”信國公是帝黨中堅,鎮北侯手握京畿部分兵權,左都禦史掌管風紀耳目,這是他此刻在朝中為數不多還能信任、且有能力執行秘密任務的重臣!

一連串的命令,清晰而果決地從這位剛剛擺脫三十年噩夢的帝王口中吐出。雖然氣息虛弱,但每一個字都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深沉的帝王心術。他要用這短暫的“病重”時間,佈下一張反擊的大網!

“兒臣……遵旨!”蕭徹沉聲應道,聲音鏗鏘有力。他迅速起身,小心地將虛弱的雲瑤扶到一旁稍穩的錦凳上坐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千言萬語儘在不言中。隨即,他轉身,大步走向殿門,挺拔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他知道,真正的風暴,此刻才剛剛開始!父皇的蘇醒是希望,但玄溟的現身和那詭異的預言,如同懸頂的利劍!

殿門在他身後沉重地合攏,隔絕了內外的世界。

乾元殿內,再次恢複了死寂。

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藥味,還有那令人窒息的、陰謀與權力交織的沉重氣息。

皇帝疲憊地靠在龍榻的軟枕上,目光越過空曠而狼藉的殿宇,最終落在了坐在錦凳上、臉色依舊蒼白的雲瑤身上。

燭火早已熄滅,隻有窗外透入的慘淡月光勾勒出她纖細而堅韌的輪廓。她微微垂著頭,似乎還在調息,但剛才那掌心浮現鳳凰神影、逼得玉山崩碎的一幕,已深深烙印在皇帝心底。

“雲氏……”皇帝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沙啞中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情緒,有審視,有探究,更有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凝重,“你掌中之物……究竟為何?”

雲瑤緩緩抬起頭,迎上皇帝那雙雖疲憊卻已徹底清明的眼睛。月光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那雙眸子卻清澈而平靜,如同深潭。

她攤開自己的右手。掌心白皙,除了指尖那個小小的咬痕,再無任何異常。那灼熱,那神影,彷彿隻是南柯一夢。

“回稟陛下,”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在殿內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坦誠,“臣媳……亦不知曉。隻覺血脈深處,似有火焰灼燒,不受控,亦……不解其意。”

皇帝的目光在她平靜的麵容和空無一物的掌心之間來回逡巡,久久不語。

不知曉?不解其意?

皇帝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雲瑤平靜的麵容和那隻空無一物的右手掌心之間反複逡巡。那句“亦不知曉”、“不解其意”,看似坦誠,卻如同一層薄霧,籠罩在方纔那驚心動魄的鳳凰神影之上。帝王的心,早已在三十年的魘鎮與背叛中被磨礪得如同冰封的深淵,本能地警惕著一切超出掌控的力量。

他沉默著,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錦被上緩緩敲擊,發出細微的“篤篤”聲,在死寂的殿宇中格外清晰。那聲音敲在雲瑤的心上,也敲在皇帝自己紛亂如麻的思緒裡。

不知過了多久,那敲擊聲驀地停住。

“罷了。”皇帝終於開口,聲音比剛才更加沙啞,帶著一種深深的、彷彿抽乾了所有力氣的疲憊。他緩緩閉上眼,揮了揮手,動作遲緩而沉重,“今夜……你也耗儘了心力……暫且……去偏殿歇息吧……未經朕的旨意……不得……離開乾元殿半步。”最後的命令,帶著不容置疑的禁錮意味。

這既是保護,也是監視。保護她免受太後爪牙的暗算,更監視這突然展現出神異、卻無法掌控的力量源頭。

雲瑤心中一凜,麵上卻未露分毫異樣,隻是順從地起身,對著龍榻方向深深一福:“臣媳遵旨,謝陛下恩典。”動作依舊帶著脫力後的虛浮。

立刻有兩名一直如同木雕般侍立在角落陰影裡、穿著普通內侍服飾、但眼神卻異常沉靜銳利的太監無聲地出現,一左一右,看似恭敬,實則嚴密地“護送”著雲瑤,走向側後方的偏殿。

沉重的殿門在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主殿的視線。

偏殿不大,陳設也遠不如主殿奢華,但還算乾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灰塵味道和舊木的氣息。一張簡單的床榻,一張方桌,兩把椅子,便是全部。窗戶緊閉,隻有門縫和窗欞的縫隙裡透進一絲絲微弱的月光。

那兩名太監如同門神般,一左一右,麵無表情地守在了緊閉的殿門外。他們的存在感極低,卻又如同磐石,昭示著無形的囚籠。

雲瑤走到床榻邊坐下,冰冷的硬木板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寒意。她攤開自己的右手,掌心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白皙,指尖那個小小的咬痕已經凝結成一點暗紅。

血脈深處的灼熱早已平息,彷彿從未出現過。隻有那玉山崩塌的景象、玄溟那冰冷詭異的預言、還有掌心鳳凰振翅欲飛的感覺……如同烙印,深深印在腦海。

鳳星歸位?九霄將傾?

她緩緩握緊了手掌,指甲陷入柔軟的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這力量,是福?是禍?玄溟最後那看向星空的舉動,絕非無的放矢。這深宮,這朝堂,這天下,似乎正被捲入一個更加龐大、更加凶險的漩渦之中。

她抬起頭,目光彷彿穿透了厚重的殿門和宮牆,望向西北方。蕭徹……此刻在做什麼?他肩上的擔子,太重了。

疲憊如同潮水般再次席捲而來,夾雜著脫力後的虛弱和高度緊張後的精神倦怠。雲瑤和衣躺下,拉過一床散發著淡淡黴味的薄被。身體極度渴望休息,但大腦卻異常清醒,無數念頭紛至遝來,如同亂麻。

她強迫自己閉上眼,調整呼吸。必須儘快恢複體力。這乾元殿的偏殿,暫時是安全的港灣,也可能是下一場風暴來臨前,最後的寧靜。未知的前路,唯有力量纔是倚仗,無論是身體的,還是……那源自血脈深處的。

夜色,在無聲的囚禁與洶湧的暗流中,愈發深沉。

乾元殿外,夜風如刀。

蕭徹高大的身影立在殿前漢白玉的月台上,玄色王袍的下擺被風捲起,獵獵作響。他並未立刻離開去執行皇帝的旨意,如同磐石般矗立,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穿透濃重的夜色,掃視著殿宇周遭每一處可能藏匿耳目的陰影角落。

高德勝已死,但誰又能保證,這深宮之內,沒有第二雙、第三雙屬於太後、屬於玄溟的眼睛,正潛伏在暗處,窺伺著這剛剛掙脫枷鎖的帝王寢宮?

“殿下。”一個低沉的聲音如同鬼魅般在蕭徹身側響起。

一道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影悄然顯現。來人穿著與普通禁衛無異的甲冑,但身姿挺拔如鬆,氣息沉凝如山嶽,正是蕭徹最信任的東宮衛率統領,衛錚。他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隻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如同蟄伏的猛獸。

“如何?”蕭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冰冷的金屬質感。

“回殿下,”衛錚的聲音同樣低沉,語速極快,“殿內風暴起時,卑職便已按殿下早前密令,暗中調動人手。乾元殿外圍所有明哨、暗樁,共二十七處可疑窺伺點,已全部拔除。共截殺‘釘子’九人,生擒三人,皆已秘密押入東宮冰窖。確保此刻起,一隻蒼蠅也飛不進、飛不出乾元殿範圍。”他的彙報簡潔而血腥,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剛剛結束的一場無聲而殘酷的清洗。

蕭徹眼中寒芒一閃,微微頷首。衛錚辦事,他向來放心。“做得乾淨。生擒的,撬開嘴。”

“是!”衛錚領命,隨即又道,“另外,慈寧宮方向……似有異動。半炷香前,有一隊不屬於宮中編製的灰衣人,約莫二十之數,自西苑廢宮方向潛入,目標直指慈寧宮後苑角門。觀其行跡,身法詭異,絕非普通護衛。”

灰衣人?西苑廢宮?蕭徹眉頭瞬間擰緊。玄溟的人?還是太後蓄養的私兵死士?動作好快!

“截住他們!”蕭徹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凜冽的殺意,“無論付出何種代價,絕不許一人靠近慈寧宮!若遇抵抗……格殺勿論!”慈寧宮必須徹底封鎖,不能給太後絲毫傳遞訊息或狗急跳牆的機會!

“卑職明白!”衛錚眼中厲色一閃,身影一晃,再次無聲無息地融入黑暗,如同從未出現過。

蕭徹的目光再次投向巍峨卻死寂的乾元殿。父皇的密旨,衛錚的清理,隻是第一步。信國公、鎮北侯、左都禦史……這三位重臣明日卯時的密會,將是關鍵!他必須確保萬無一失!

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緊閉的殿門,彷彿要穿透厚重的門板,看到裡麵那剛剛脫困的父親和那個讓他牽腸掛肚的女子。隨即,他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下月台,玄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宮闈深處的黑暗長廊之中。步伐沉穩而迅疾,帶著一種破開一切阻礙的決絕。今夜,註定無人入眠。這深宮的血與火,才剛剛點燃引線。

夜色,在無聲的殺戮與緊張的佈局中,愈發粘稠如墨。

而在那常人無法企及的、巍峨宮牆的最高處——觀星台的飛簷鴟吻之上。

一道玄黑色的身影,如同亙古以來便佇立於此的雕像,靜靜地負手而立。

夜風呼嘯著捲起他寬大的鬥篷,獵獵作響,卻無法撼動他身形分毫。巨大的兜帽依舊低垂,將麵容深藏於陰影之下。唯有那鬥篷上,用極細銀線勾勒出的神秘星圖,在慘淡的月光下,偶爾流動過一絲冰冷的微芒。

正是去而複返的國師——玄溟。

他微微仰著頭,兜帽下的視線,穿透了帝都上空終年不散的、象征著皇權與塵世喧囂的氤氳之氣,牢牢地鎖定在那浩瀚無垠的深邃天幕之上。

那裡,星辰運轉,亙古不息。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羅盤,越過無數閃爍的星子,最終定格在南方天際。

原本,那裡應有一片相對黯淡的星域。然而此刻——

一點金紅色的光芒,正以一種無可阻擋、煌煌赫赫的氣勢,自那片星域的最深處,噴薄而出!

那光芒初時如豆,卻蘊含著難以言喻的尊貴與生機。它迅速擴張、明亮,光芒越來越盛,越來越耀眼!其所處的位置,赫然對應著紫微帝星之側,象征後位的天鳳星垣!

金紅色的光芒越來越盛,越來越亮!它如同在深沉的墨藍絲絨上點燃了一簇神聖的火焰,煌煌神威,不可逼視!光芒所及之處,周遭那些原本就略顯黯淡的星辰,彷彿被剝奪了所有光彩,瞬間變得灰敗失色。甚至那居於天穹中央、象征人間帝王的紫微帝星,其原本穩固明亮的紫色輝光,在這新生的、熾烈的金紅光芒映照下,竟也顯得……搖搖欲墜,黯淡不明!

玄溟靜靜地凝望著這星空異象,兜帽陰影下的嘴角,那個冰冷詭異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他緩緩抬起一隻手,寬大的玄黑色袖袍在夜風中舒展。那枯瘦的、骨節分明的手指,在虛空中極其緩慢地劃過,指尖彷彿牽引著無形的絲線,勾勒著那金紅色星辰執行的軌跡,感受著其中蘊含的那股磅礴、新生卻充滿變數的力量。

夜風愈發淒厲,吹動他玄色的衣袍,如同招魂的幡。

一個沙啞低沉、彷彿帶著某種奇異韻律、又似與這浩瀚星空共鳴的聲音,緩緩地,從他口中吐出,消散在獵獵的風聲裡:

“熒惑亂宮闈……紫微蒙塵三十載……”

“今……鳳星浴火歸位,其芒……直衝牛鬥……”

他的聲音頓了頓,枯瘦的手指停在了那金紅星辰光芒最盛之處,指尖微微顫動,彷彿觸及了某種灼熱的、無法掌控的法則。

“天命……已亂……”

“……這九重宮闕……”

“……終將……傾覆於……鳳唳……之下……”

最後幾個字,輕若歎息,卻又重逾千鈞,帶著一種洞悉宿命軌跡後的冰冷宣判,隨風飄散在帝都沉寂的夜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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