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夢緣 第86章 藥香燼影
窗欞外透進青灰色的晨光,細密的雨絲敲打著屋簷瓦片,沙沙作響,如同無數蠶食桑葉的細碎聲音。空氣裡彌漫著水汽浸潤木頭和泥土的清新氣息,混合著屋內尚未散儘的藥草苦澀。
阿醜(蕭景玨)在一種奇異的平靜中醒來。沒有噩夢的驚擾,沒有撕心裂肺的劇痛。身體像是被浸泡在溫涼的泉水中,那些深入骨髓的冰冷死意和灼燒感大大緩解,隻剩下傷口癒合時綿密的癢意和筋骨深處的酸軟無力。他睜開眼,陌生的素色帳頂映入眼簾,昨夜的茫然與恐慌如同退潮般暫時沉寂,被一種劫後餘生的、帶著輕微茫然的疲憊取代。
他嘗試著動了動手指,有些僵硬,但能控製。目光緩緩掃過這間小小的屋子:臨窗的木桌,散落的繡線花樣,牆角的小書架,還有…空氣中那股揮之不去的、清苦的草藥味。這味道並不好聞,卻奇異地讓他感到一絲心安。
“醒了?”
溫軟的聲音帶著清晨特有的微啞在門口響起。
阿醜循聲望去。柳詩窈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她換了一身更家常的靛青色細布衣裙,頭發鬆鬆挽了個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幾縷碎發垂在頸側。晨光勾勒著她清麗的側臉,眉眼間帶著一絲未褪儘的疲憊,但眼神清澈柔和,像被雨水洗過的天空。
“感覺好些了麼?”她把托盤放在床頭小幾上,裡麵是一碗熱氣騰騰、散發著濃鬱米香的白粥,一小碟切得細碎的醬瓜,還有一碗顏色更深、氣味也更濃的褐色藥汁。她自然地伸手探向阿醜的額頭,微涼的指尖帶來舒適的觸感。
“嗯…”阿醜有些笨拙地應了一聲,聲音依舊沙啞,但比昨夜順暢了些。他看著柳詩窈,那雙清泉般的眼眸裡隻有純粹的關切,昨夜初醒時那深不見底的複雜與寒意彷彿隻是他的錯覺。
“燒退了就好。”柳詩窈唇角彎起一個淺淺的、令人安心的弧度,“來,先喝點粥暖暖胃,墊一墊再喝藥。”她扶起阿醜,在他身後墊了個軟枕,動作輕柔熟練。然後端起粥碗,舀起一小勺,仔細吹涼了,才遞到他唇邊。
溫熱的米粥滑入乾澀的喉嚨,帶來熨帖的暖意和真實的飽腹感。醬瓜的鹹鮮恰到好處地中和了粥的清淡。柳詩窈喂得很耐心,一勺一勺,不急不緩。阿醜默默地吃著,目光偶爾落在柳詩窈專注的側臉上,又飛快地移開,心底那點殘存的警惕和陌生感,在這溫煦的晨光與無聲的照顧中,一點點消融。他小口地吞嚥著,身體暖了,僵硬的四肢也似乎隨著這暖意舒展開來。
“阿窈姐姐…”他嚥下最後一口粥,低聲喚道。這個陌生的稱呼帶著試探,也帶著一絲雛鳥般的依賴。
柳詩窈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即笑容更真切了幾分,眼波溫柔:“嗯,阿醜真乖。來,把藥喝了。”她放下粥碗,端起了那碗深褐色的藥汁,濃鬱的藥味瞬間蓋過了米香。
苦澀的氣息讓阿醜本能地皺眉,喉頭泛起抗拒。
“聽話,”柳詩窈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體內的‘陰火’還沒拔乾淨,這藥是固本培元、壓製火毒的。喝了它,傷才能好得快,力氣才能回來。”她看著阿醜的眼睛,眼神清澈坦蕩,“姐姐不會害你。”
或許是她眼底那份坦然的關切,或許是身體深處對那“陰火”殘留的畏懼,阿醜猶豫了一下,還是皺著眉,就著柳詩窈的手,將那碗苦澀的藥汁一口一口喝了下去。藥汁入腹,一股比昨夜更強烈的清涼氣息迅速擴散開來,如同無形的絲網,溫柔地包裹住臟腑深處那幾處依舊隱隱作痛的灼傷點,帶來一種奇異的、近乎麻痹的舒適感。同時,一股沉重的睏意也隨之席捲而來,眼皮變得異常沉重。
柳詩窈看著他迅速迷濛起來的眼睛,溫聲道:“藥裡有安神的成分,困了就再睡會兒。養足精神纔好得快。”她替他掖好被角,看著他呼吸很快變得均勻綿長,再次陷入沉睡。
房間裡隻剩下均勻的呼吸聲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柳詩窈臉上的溫柔如同陽光下的薄冰,無聲地消融。她靜靜地坐在床沿的陰影裡,目光落在阿醜沉睡的臉上,眼神變得幽深難測。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空藥碗冰涼的邊緣。
“陰火…枯寂死意…玄穹印記的餘燼…”她無聲地翕動嘴唇,每一個詞都帶著冰冷的重量。昨夜清理傷口時感受到的恐怖氣息絕非錯覺。這孩子身上的傷,尤其是肩胛那道差點要了他命的撕裂傷,殘留的力量充滿了純粹的湮滅意誌,絕非人間武學或尋常妖邪所能造成!那更像是…來自某個被遺忘的、汙穢深淵的詛咒!
還有…他這張臉…與記憶碎片中那雙絕望悲傷的眼睛…以及那句如同跗骨之蛆的預言…
“七月七,玄鳥落,枯爪出,紫寰傾…”
冰冷的低語在她心底盤旋,帶著宿命般的寒意。
她站起身,動作輕悄地收拾好碗碟。走到臨窗的木桌前,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幾張繡樣——一幅是常見的喜鵲登梅,一幅是並蒂蓮,還有一幅…繡的卻是形態猙獰、張牙舞爪的異獸,線條扭曲詭異,透著不祥。
柳詩窈的目光在那幅異獸繡樣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落在桌角那麵邊緣磨損的菱花銅鏡上。鏡麵昏黃,模糊地映出她清麗的側影。她伸出手指,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鏡麵,眼神複雜。
“陳婆婆。”她走到門邊,低聲喚道。
老婦人很快出現在門口,渾濁的眼睛帶著詢問。
“阿醜睡著了,勞煩您看顧一會兒。他昨夜傷藥裡用的冰蓮粉耗儘了,我得去‘濟世堂’抓幾味輔藥回來,重新調配。”柳詩窈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溫軟,聽不出絲毫異樣。
“哎,老婆子曉得。阿窈你快去快回,這娃兒傷得邪乎,離不得人。”陳婆婆點頭,目光掃過床上沉睡的阿醜,又看向柳詩窈,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低聲叮囑道,“鎮子上…這兩天好像不太平,你當心些。”
“知道了,婆婆。”柳詩窈應了一聲,拿起門後一柄半舊的油紙傘,推開木門,身影很快融入門外煙雨朦朧的街巷。
雨絲細密如織,將整個鏡花水月鎮籠罩在一片濕漉漉的青灰色調裡。青石板路被雨水衝刷得油亮,倒映著兩旁低矮房屋模糊的黑白輪廓。行人不多,大多行色匆匆,裹著蓑衣或撐著傘,木屐踩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
柳詩窈撐著那把素雅的青花布油紙傘,走在略顯清冷的街道上。傘麵隔絕了飄落的雨絲,也模糊了她臉上的神情。她步履看似從容,方向卻明確地朝著鎮子東頭走去。
“濟世堂”是鎮上最大的藥鋪,門麵頗大,黑底金字的招牌在雨幕中顯得有些黯淡。還未進門,一股濃鬱繁雜、混合著千百種草木根莖氣息的藥香便撲麵而來。
櫃台後,一個頭發花白、戴著玳瑁眼鏡的老掌櫃正慢條斯理地撥弄著算盤。見到柳詩窈進來,他抬起眼皮,臉上堆起生意人的笑容:“喲,是柳姑娘啊,稀客稀客。可是又缺了什麼稀罕藥材?你上回要的那味‘陰凝草’可不好找,老頭子我費了好大勁…”
“孫掌櫃,”柳詩窈收起傘,立在門邊,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屬於鄉間少女的溫婉笑容,打斷了老掌櫃的寒暄,“勞煩您,給我抓幾味藥。”她報出一串藥名:“三錢霜桑葉,二兩陳年艾絨,五錢曬乾的忍冬藤…還有,要上好的‘地脈石髓粉’一兩。”
她報出的前幾味都是尋常清毒散瘀的藥材,唯有最後那味“地脈石髓粉”,讓老掌櫃撥弄算盤的手指頓住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鏡,渾濁的眼睛透過鏡片仔細打量著柳詩窈,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地脈石髓粉?柳姑娘,這可是極陰寒之物,尋常方子可用不上,而且…價格可不便宜啊。”他的語氣帶著明顯的試探。
“家裡新收的小弟弟受了寒,高燒不退,還伴有詭異的燥熱,村裡的老郎中給開了個偏方,說需要此物做藥引,中和燥火。”柳詩窈麵不改色,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焦急和無奈,將一個為家中小弟求藥的姐姐形象演繹得淋漓儘致,“再貴也得抓啊,總不能看著弟弟受苦。”
老掌櫃盯著她看了幾息,似乎在分辨她話裡的真假,最終點了點頭:“柳姑娘姐弟情深,令人動容。稍等,我去後麵庫房取,這石髓粉不常備在前櫃。”他轉身掀開布簾,走進了後堂。
藥鋪裡隻剩下柳詩窈一人。空氣裡濃鬱的藥材氣味彷彿凝滯了。她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櫃台後那一排排密密麻麻、貼著紅紙標簽的藥櫃抽屜。當歸、黃芪、人參、熟地…琳琅滿目,都是再普通不過的藥材。
她的視線在其中幾個不起眼的抽屜標簽上飛快掠過,眼神微微閃爍。那上麵標注的並非藥材名,而是一些極其古拙、甚至扭曲的符號,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就在這時,藥鋪門口的光線一暗。
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帶來一股室外的濕冷氣息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隱晦的硫磺與腐敗氣味!
柳詩窈的脊背瞬間繃緊,如同感知到危險的貓。她沒有立刻回頭,而是借著整理鬢邊碎發的動作,眼角的餘光飛快地掃向門口。
來人穿著一身質地精良的玄色錦袍,外麵罩著同色的防雨鬥篷,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他身材高大,步履沉穩,周身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間懸掛的一枚玉佩,色澤暗沉如凝固的血,雕刻著某種張牙舞爪、形態猙獰的異獸圖騰,與柳詩窈桌上那幅未完成的詭異繡樣,竟有幾分神似!
黑袍人似乎並未留意櫃台邊的柳詩窈,徑直走向另一邊的櫃台,用低沉沙啞的嗓音對裡麵的夥計報出幾味藥材。他報出的藥名極其生僻古怪,甚至帶著某種拗口的音節,夥計聽得一臉茫然,連連搖頭。
柳詩窈的心跳在胸腔裡微微加速。那絲硫磺與腐敗的氣息…還有那枚玉佩上的異獸圖騰…都與阿醜傷口深處殘留的氣息隱隱呼應!枯爪死域?!他們的觸角,竟然已經伸到了這偏遠的江南小鎮?!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呼吸放得極其平穩,目光低垂,隻專注地看著自己沾了些泥水的鞋尖,彷彿一個真正來抓藥的普通村女。
老掌櫃很快捧著一個用油紙包裹嚴實的小包從後堂出來,小心翼翼地遞給柳詩窈:“柳姑娘,您要的石髓粉,一兩,您收好。誠惠紋銀十兩。”
十兩!這幾乎是尋常農戶一年的嚼用!柳詩窈麵上露出恰到好處的肉痛之色,從懷裡掏出一個洗得發白的舊荷包,數出十兩碎銀子,仔細地放在櫃台上。
就在她接過油紙包,指尖觸碰到那冰寒刺骨的石髓粉的瞬間——
黑袍人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猛地轉過頭,兜帽下兩道冰冷銳利、如同實質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瞬間釘在了柳詩窈身上!那目光彷彿穿透了她的皮囊,直刺靈魂深處!
柳詩窈的身體瞬間僵硬,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目光中蘊含的審視、疑惑,以及一絲…冰冷的殺意!她強忍著奪路而逃的衝動,攥緊了手中的油紙包,指甲幾乎嵌進掌心。臉上卻迅速堆起屬於鄉間少女的、帶著幾分怯懦和不解的茫然表情,微微側頭,迎上那冰冷的目光,眼神清澈無辜,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被冒犯的疑惑:“這位…大爺?您…有事?”
黑袍人兜帽下的陰影裡,嘴唇似乎極其細微地動了一下,最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那冰冷的目光在柳詩窈臉上和她手中的油紙包上停留了數息,緩緩移開,重新投向那個依舊茫然無措的夥計。
無形的壓力驟然一鬆。
柳詩窈暗暗鬆了口氣,後背已被冷汗浸濕。她不敢再有絲毫停留,對著老掌櫃匆匆福了一禮,抓起油紙傘,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濟世堂”的大門。
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讓她混亂的思緒稍稍冷靜。她撐著傘,腳步比來時快了許多,幾乎是疾步穿行在濕漉漉的街巷中,隻想儘快回到那個偏僻的小院。
然而,就在她拐進一條更窄、更僻靜、兩側都是高牆、幾乎無人行走的小巷時——
咻!咻!咻!
三道細微卻淩厲的破空之聲,如同毒蛇吐信,毫無征兆地從兩側高牆的陰影中暴射而出!目標直指她的後心、咽喉、膝彎!速度快如閃電,角度刁鑽狠毒!
是淬毒的袖箭!箭頭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藍的寒光!
殺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柳詩窈淹沒!
柳詩窈瞳孔驟縮!千鈞一發之際,她撐傘的左手手腕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猛地一旋!那柄看似普通的青花布油紙傘傘麵如同活物般瞬間收攏、旋轉!
叮!叮!叮!
三聲清脆的金鐵交鳴之聲幾乎在同一瞬間炸響!幽藍的毒箭狠狠釘在收攏旋轉的傘骨上,濺起幾點刺目的火星!巨大的衝擊力讓柳詩窈握著傘柄的手臂猛地一麻,整個人被帶得踉蹌後退一步!
襲擊者顯然沒料到這必殺一擊會被一柄油紙傘擋下!兩側高牆的陰影裡,三道如同壁虎般緊貼著牆麵的黑色身影微微一滯!
就是這刹那的停滯!
柳詩窈眼中寒光爆射!一直低垂的右手如同毒龍出洞,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她手中緊攥的那個裝著“地脈石髓粉”的油紙包被當作暗器,帶著淩厲的勁風,狠狠砸向左側牆頭一個黑影的麵門!同時,她左腳為軸,身體猛地一個旋身,收攏的油紙傘如同沉重的短棍,帶著呼嘯的風聲,勢若千鈞地橫掃向右側牆根處撲下的另一道黑影!
砰!噗嗤!
油紙包精準地砸在左側黑影臉上,包裹的油紙瞬間破裂,裡麵冰寒刺骨、如同細沙般的石髓粉猛地炸開,糊了那黑影滿頭滿臉!
“呃啊——!”
那黑影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慘叫!石髓粉蘊含的極陰寒氣瞬間侵入肌膚,彷彿無數細小的冰針紮入血肉骨骼!他的動作瞬間僵硬,如同被凍僵的蟲子,直挺挺地從牆頭栽落下來,砸在濕滑的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身體詭異地蜷縮抽搐,臉上迅速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白霜!
與此同時,橫掃的傘棍帶著沉悶的破風聲,狠狠砸在右側撲下的黑影肩胛處!
哢嚓!
清晰的骨裂聲響起!那黑影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悶哼一聲,身體以更快的速度倒飛回去,重重撞在堅硬的牆壁上,噴出一口鮮血,委頓在地,眼看失去了戰鬥力。
電光火石間,一包石髓粉廢一人,一記傘棍重傷一人!
柳詩窈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行雲流水,狠辣果決!解決掉左右威脅,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瞬間鎖定最後一人——那個原本位於巷子深處、此刻正從正麵撲來、手持淬毒短匕的黑影!
那黑影顯然被同伴瞬間的慘狀驚住了,前撲的動作出現了一絲極其短暫的遲滯!
柳詩窈等的就是這一瞬!
她手腕再次一抖!收攏的油紙傘猛地張開!傘麵旋轉,無數積蓄的雨水如同被強弓勁弩射出的暗器,帶著尖銳的呼嘯,劈頭蓋臉地射向正麵撲來的黑影!
黑影下意識地揮舞匕首格擋飛射的水珠!
就在他視線被水幕遮蔽的刹那!
柳詩窈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她已出現在黑影的側麵!一直空著的左手五指並攏如刀,指尖縈繞著一層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極其細微的灰白氣流,帶著一種洞穿金石的鋒銳與冰冷死寂,無聲無息地刺向黑影的肋下要害!角度刁鑽至極,快若驚鴻!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熱刀切入牛油的聲響。
柳詩窈的手掌如同沒有遇到絲毫阻礙,瞬間沒入黑影的肋下,直至沒腕!
“嗬…”
黑影的身體猛地僵住,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驚駭與難以置信。他緩緩低頭,看向自己肋下那隻纖細白皙、此刻卻如同死神之鐮的手,喉嚨裡隻發出短促的氣音。沒有鮮血噴湧,傷口處甚至沒有血跡滲出,隻有麵板迅速蔓延開的、一種詭異的死灰色!彷彿他整個身體的生命力,在那一瞬間被那隻手強行攫取、凍結!
柳詩窈麵無表情,手腕一旋,抽出手掌。指尖那縷灰白氣流瞬間消散無蹤。
黑影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倒在地,氣息全無,死灰色的臉上凝固著最後的驚駭。他的身體如同風化的岩石,迅速變得冰冷僵硬。
小巷重新恢複了死寂。隻有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的聲音,以及地上三具形態各異的屍體。
柳詩窈站在原地,微微喘息,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幾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指尖殘留著一絲冰冷的觸感,彷彿剛才洞穿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塊朽木。她麵無表情地從懷中掏出一塊素白的手帕,仔仔細細地擦拭著每一根手指,彷彿要擦掉什麼看不見的汙穢。然後,她彎腰撿起那個破裂的油紙包,裡麵珍貴的石髓粉已經撒了大半,混在泥水裡。
她看也沒看地上的屍體,撐著重新張開的油紙傘,彷彿隻是隨手碾死了幾隻擋路的蟲子,身影重新沒入迷濛的雨幕中,朝著小院的方向快步走去,隻留下身後小巷裡彌漫開的、越來越濃的血腥味與死寂。
推開小院斑駁的木門,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帶著雨後竹葉的清新。柳詩窈臉上所有的冰冷與殺伐之氣瞬間斂去,恢複了平日裡的溫婉寧靜,隻是眉眼間的疲憊更深了。
“阿窈回來啦?藥抓到了嗎?”陳婆婆聽到動靜,從灶間探出頭,看到柳詩窈濕了半邊的肩膀和有些蒼白的臉色,擔憂道,“淋著雨了?快進來烤烤火。”
“嗯,抓到了。”柳詩窈應了一聲,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她將破了的油紙包和傘放在門廊下,徑直走向自己的房間。
推開房門,一股藥草混合著乾淨被褥的氣息湧來。床上,阿醜依舊沉沉睡著,小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蒼白脆弱,眉頭微微蹙著,似乎在睡夢中也不安穩。
柳詩窈走到床邊,靜靜地看了他片刻。眼神複雜難辨,有探究,有凝重,也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迷茫。她伸出手,指尖懸停在阿醜的額頭上方寸許,並未落下。一股極其微弱、卻帶著本源灼熱的氣息,正從阿醜脊柱深處緩緩散逸出來,頑強地對抗著藥力帶來的麻痹和沉睡。
“玄穹血冕的餘燼…果然在自行修複…”她無聲低語。
就在這時,阿醜的身體突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緊閉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轉動,喉嚨裡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爪…不…娘…跑…”
斷斷續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
柳詩窈眼神一凝!藥力似乎也無法完全壓製他靈魂深處那些被強行遺忘的恐怖記憶碎片!
她不再猶豫,迅速走到臨窗的木桌前。將油紙包裡僅剩的、混雜了泥水的石髓粉小心地倒入一個乾淨的玉缽中。又開啟藥箱,取出幾味普通藥材:霜桑葉、忍冬藤、陳艾絨…動作麻利地研磨、混合。最後,她拿起那個通體漆黑、觸手冰涼的玉盒,看著裡麵僅剩的兩枚“雪魄冰心蓮”,指尖在其中一枚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肉痛,最終還是用小銀刀刮下薄薄一層蓮粉,混入藥粉之中。
她調製的動作極其專注,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韻律。當所有粉末混合均勻,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帶著星點金芒的灰白色時,她取過一隻小巧的銀香爐,點燃一小塊無煙的炭精,將混合好的藥粉薄薄地鋪灑在炭火上。
滋…
極其細微的聲響。一股極其清淡、近乎無味、卻帶著一種奇異安神定魄力量的青煙嫋嫋升起。
柳詩窈端起香爐,輕輕放置在阿醜的床頭。那縷青煙如同擁有生命般,絲絲縷縷地纏繞上阿醜的鼻息。他原本急促而痛苦的呼吸,在青煙的繚繞下,漸漸變得平緩悠長,緊蹙的眉頭也緩緩舒展開來,再次陷入了更深沉、更無夢的安寧沉睡。
看著阿醜恢複平靜的睡顏,柳詩窈緊繃的神經才稍稍鬆弛。她走到窗邊的菱花銅鏡前,看著鏡中自己略顯蒼白疲憊的臉。窗外的天光透過雨幕,在鏡麵上投下朦朧的光影。
她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整理一下微亂的鬢發。指尖剛剛觸及冰冷的鏡麵——
嗡!
一聲極其微弱、彷彿來自靈魂深處的震顫!
銅鏡光滑的鏡麵,毫無征兆地蕩漾開一圈圈水波般的漣漪!
漣漪中心,柳詩窈自己的倒影迅速模糊、扭曲、變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如同地獄繪卷般的景象:崩塌的宮殿在燃燒,衝天的血光將天空染成暗紅!無數扭曲掙紮的身影在火海中哀嚎!而在那片毀滅景象的最中心,一個模糊的、散發著微弱金紅光芒的繈褓影子,正被一隻覆蓋著暗金甲片、流淌著汙穢膿血的巨大枯爪,如同捏碎一隻螻蟻般,狠狠攥住!
畫麵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
鏡麵瞬間恢複了平靜,清晰地映出柳詩窈此刻驟然劇變的臉!
她的臉色在刹那間褪儘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瞳孔因極致的驚駭而收縮至針尖大小!身體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猛地一晃,踉蹌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木桌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桌上的繡繃、彩線被撞落在地。
“七月七…玄鳥落…”一個冰冷到凍結靈魂的聲音,彷彿從九幽地獄傳來,並非響在耳邊,而是直接烙印在她的意識深處,“…他,就是鑰匙!找到他…帶他回來…否則…你知道代價…”
聲音戛然而止。
柳詩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讓那聲驚駭欲絕的尖叫衝口而出!她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如同離水的魚,難以置信地瞪著那麵恢複平靜、隻映出她驚恐倒影的銅鏡。
鏡花水月…這平靜的江南煙雨…這溫情的姐弟相依…原來都隻是…一層薄得可憐的假象!
枯爪的陰影,早已如影隨形!而床上那個沉睡的、身負玄穹餘燼的孩子…竟是開啟更大災劫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