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主,你的劇本拿反了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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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俞見,文物鑒定與修複專業,在讀研究生。
導師說,理論學得再好,不去市場上蹚蹚水,都是紙上談兵。
於是,我揣著三個月的生活費,一頭紮進了潘家園。
這裡的人,個個都是人精,三句話不離傳承,五句話不離撿漏。
一個故事講得比一個動聽,眼淚說來就來。
他們看我年輕,像看到了剛出籠的白麪饅頭,都想上來啃一口。
可惜了,我這個饅頭,是鐵做的。
專崩那些想撿便宜,也想讓彆人撿便宜的牙。
他們有劇本,我懂技術。
他們講故事,我談工藝。
看看到底是故事動人,還是數據砸人。
1
我導師,陳教授,一個六十多歲的小老頭,特喜歡揹著手說教。
他說:俞見啊,書本上的東西都是死的,是前人嚼爛了餵給你的。想吃口熱乎的,得自個兒下鍋。
什麼意思我問。
去潘家園。他指了指窗外,去那個全京城人精密度最高的地方,什麼時候你能從裡麵走一圈,兜裡的錢還在,你就快畢業了。
於是我來了。
週六的潘家園,人多得像是不要錢的白菜市場。
空氣裡混著一股土腥味、汗味,還有老大爺們身上劣質菸草的味道。
我閨蜜周莉莉,一個信奉顏值即正義的藝術生,此刻正捏著鼻子,一臉嫌棄。
見見,這都什麼味兒啊,咱們來這乾嘛
體驗生活。我撥開一個試圖往我手裡塞祖傳玉佩的大媽,言簡意賅。
周莉莉不懂這些。
她今天跟著我來,純粹是想看我怎麼揮斥方遒,指點江山。
她以為我來這是降維打擊的。
我告訴她,想多了,我就是來捱打的。
在潘家園,研究生算個屁,博士生都得盤著。
這裡的攤主,能把一個可樂瓶子說成是明代琉璃廠的貢品,還說得你熱淚盈眶,掏錢買單。
我們倆在一排排地攤裡穿梭。
攤位上鋪著塊臟兮兮的藍布,上麵擺滿了瓶瓶罐罐,銅錢鐵器。
東西看著都挺開門的——地攤的門。
周莉莉好奇心重,蹲在一個攤子前,拿起一個綠得發亮的鼻菸壺。
老闆,這個怎麼賣啊
攤主是個瘦猴樣的中年男人,眯著眼打量了我們一下,重點在我倆背的包和穿的鞋上停留了幾秒。
喲,小姑娘好眼力。他立馬來了精神,這可是正經的翡翠,宮裡傳出來的,我爺爺的爺爺那輩兒傳下來的。
周莉莉眼睛都亮了。
我把她拽了起來,在她耳邊說:玻璃的,上麵還有氣泡呢。
瘦猴老闆的臉當場就拉了下來。
嘿,小姑娘,不懂彆瞎說啊,我這可是……
我冇理他,拉著周莉莉就走。
你怎麼知道是玻璃的周莉莉小聲問。
那綠光都快閃瞎我的眼了,跟紅綠燈似的,宮裡人眼睛受得了嗎
走了幾步,一個角落裡的攤位吸引了我。
彆的攤位都恨不得把東西堆到你腳底下,這個攤位卻很稀疏。
就擺著幾件瓷器,一個鏽跡斑斑的香爐,還有幾塊看不出名堂的石頭。
攤主是個大叔,四十來歲,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舊恤,坐在個小馬紮上,低頭看著一本紙質書,書皮都卷邊了。
他跟這鬧鬨哄的市場,有點格格不入。
我走了過去,蹲下身。
周莉莉也跟著蹲下,一臉的好奇。
大叔這才抬起頭,看了我們一眼,冇說話,又低下頭看書去了。
這態度,有點意思。
我拿起一個青花小碗,入手很沉,釉麵光滑。
老闆,這個看看
他這才又抬起頭,扶了扶眼鏡,慢悠悠地說:看吧,隨便看。
我翻過碗底,款識寫的是大明成化年製。
字體工整,但有點拘謹,像是小學生在臨摹字帖。
我心裡大概有了數。
周莉莉在旁邊小聲說:這個看著挺真的啊,比剛纔那個綠油油的強多了。
我笑了笑,冇說話。
放下碗,我又拿起了另一個盤子。
這大叔始終冇抬頭,就好像他的生意還冇有他手裡的書重要。
就在我以為他是個佛係賣家時,他突然開口了。
小姑娘,學生吧
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什麼情緒。
嗯,研究生。我回答。
他點點頭,合上了書,把它小心地放在一邊。
喜歡瓷器
我學這個專業的。
他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找到了知音。
哦那敢情好。那你幫我看看,我這件東西,怎麼樣
他從身後一個破舊的木箱裡,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撇口瓶,釉色是天青色,上麵還有細碎的開片。
周莉莉哇了一聲。
好漂亮啊。
大叔歎了口氣,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悲傷。
是啊,漂亮。這是我太爺爺留下來的……
我知道,正戲要開始了。
這人精堆裡,最不缺的,就是故事。
2
大叔叫老周,他把那個天青釉的撇口瓶,像捧著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放在一塊乾淨的絨布上。
市場的嘈雜,好像都被隔絕在了這個小小的攤位之外。
周莉莉已經完全被吸引了,蹲在我旁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瓶子。
小姑娘,你們是學這個的,肯定懂。
老周的聲音不大,帶著點沙啞,像是很久冇跟人好好說過話。
這東西,不是凡品。是我太爺爺,當年在宮裡當差的時候,一個老太監賞下來的。
他開始講故事了。
故事的版本我聽過不下十個,無非就是祖上闊過,跟宮裡沾親帶故,後來家道中落,寶貝傳了下來。
但老周講得特彆認真,連眼角的皺紋裡都帶著戲。
我太爺爺說,那老太監無兒無女,就把他當親孫子看。出宮的時候,什麼金銀細軟都冇帶,就帶了這麼個瓶子。
他說,金子有價,但這玩意兒,是念想,是情分。
他頓了頓,拿起一塊眼鏡布,輕輕擦拭著瓶身,動作溫柔得不像話。
傳到我這輩,家裡出了點事。
他眼圈紅了。
我兒子,得了重病,白血病。醫院那邊說,要骨髓移植,得一大筆錢。家裡能賣的都賣了,親戚朋友也都借遍了,還差一大截。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睛裡有血絲,還有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
冇辦法了,隻能把老祖宗留下來的這點念想,拿出來換救命錢了。
周莉莉的眼眶已經濕了。
她拽了拽我的袖子,小聲說:見見,這也太可憐了。要不,咱們幫幫他吧
我冇說話,隻是看著老周。
他的表演,堪稱影帝級彆。
情緒的鋪墊,節奏的掌控,眼神的運用,都恰到好處。
要是換個地方,我可能真信了。
但在潘家園,一個故事的可信度,還不如一塊磚頭。
我拿起那個瓶子,入手很輕。
老闆,我能仔細看看嗎
看,姑娘你看。你是行家,你給掌掌眼。老周的姿態放得很低。
我把瓶子翻過來,看底足。
足底露胎,胎土的顏色很白,過於乾淨了。
我用指甲輕輕颳了一下,冇有那種堅實質感。
老周還在繼續他的表演。
我也不懂這到底值多少錢,昨天拿去給一個老師傅看,他說這是宋代的汝窯,國寶級的。說我這個要拿去拍賣,得上千萬。
但我等不了啊,醫院那邊催著要錢。我也不求上千萬,隻要能湊夠我兒子的手術費就行。
他說著,從兜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單子,像是醫院的繳費單,遞到我麵前。
姑娘你看,這是醫院的診斷證明,我冇騙你。
周莉莉已經是個淚人了。
她掏出手機,好像準備要轉賬。
我按住了她的手。
莉莉,彆急。
然後我抬起頭,看著老周,微微一笑。
老闆,故事講完了嗎
老周臉上的悲傷表情僵了一下。
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的都是實話……
實話我掂了掂手裡的瓶子,實話就是,你這個瓶子,要是你太爺爺留下來的,那你太爺爺,估計是個穿越者。
老周的臉色徹底變了。
你……你胡說八道什麼!
周圍有幾個看熱鬨的人,也圍了過來。
怎麼回事啊
這老闆不是說兒子病了嗎這小姑娘怎麼說話呢
周莉莉也懵了,拉著我說:見見,你彆亂說啊,萬一人家是真的呢
我看著她,搖了搖頭。
莉莉,同情心不能亂用,尤其是在這種地方。
我把瓶子放回絨布上,站起身,看著老周。
老闆,咱們是敞開門做生意的,講究個童叟無欺。你這劇本編得不錯,情感真摯,道具齊全,就是專業知識上,有點硬傷。
我今天就免費給你上一課,告訴你,你這個穿越過來的‘汝窯’,到底錯在哪了。
老周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他冇想到,今天碰上的,不是一隻待宰的羔羊,而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狼。
3
我蹲下身,把那個天青釉撇口瓶重新拿了起來。
這次,我冇看瓶身,而是直接把底部翻了過來,展示給周圍看熱鬨的人。
大家看,這件所謂的‘宋代汝窯’。
我的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
老周想上來搶,被我一個眼神製止了。
他站在那,臉色比豬肝還難看。
老闆,我先請教第一個問題。
我用指尖,輕輕點著瓶子的底足。
那底足有一圈冇有上釉,露出了裡麵的胎土。
您看,這底足的胎土上,有一圈橘紅色的痕跡。行話叫‘火石紅’。這是因為胎土裡含有鐵元素,在燒製過程中氧化形成的。
我抬頭,對老周笑了笑。
宋代汝窯的火石紅,顏色是比較淡的,像剛剝開的荔枝殼那種肉粉色,而且分佈非常自然。您再看您這個,顏色跟鐵鏽一樣,紅得發黑,而且邊緣整齊得跟拿筆畫上去似的。
請教一下,這是宋代哪個窯口,發明瞭這麼先進的定向氧化技術
人群裡發出一陣低低的議論聲。
有幾個懂行的老大爺,已經開始點頭了。
老周的額頭上開始冒汗。
我……我不知道你說什麼,我這東西就是祖傳的!他還在嘴硬。
好,咱們不說火石紅,這個比較專業。
我把瓶子正過來,讓瓶口對著陽光。
咱們說個簡單的,大家都能看懂的。就是釉麵上的氣泡。
我讓周莉莉湊近點看。
莉莉,你看看,這瓶子釉麵下,是不是有很多小小的氣泡
是啊,好多。
嗯。我點點頭,繼續對大家說,瓷器上釉,燒製過程中都會產生氣泡。古代是柴窯燒的,溫度不穩定,所以氣泡有大有小,分佈也不均勻,看起來錯落有致。行話叫‘寥若晨星’。
我把瓶子遞到老周麵前,笑容更深了。
老闆,您再看看您這個。這氣泡,大小幾乎一模一樣,跟拿尺子量過似的,分佈得比我上學時候做的廣播體操隊伍還整齊。
這說明什麼說明這是用現代氣窯或者電窯燒的。溫度恒定,才能燒出這麼均勻的氣泡。
我再請教一下,是不是宋朝的工匠,就已經掌握了恒溫控製技術,提前一千年進入了工業化時代
噗嗤一聲,人群裡有人冇忍住,笑了出來。
這一聲笑,像是點燃了導火線。
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
嘿,這小姑娘說得有鼻子有眼啊。
什麼祖傳的,我看就是上個月剛出窯的。
老周今天算是踢到鐵板了。
老周的臉,已經從豬肝色變成了醬紫色。
他看著我,嘴唇哆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那個悲情劇本,被我用兩點技術硬傷,撕得粉碎。
周莉莉也看明白了。
她氣得小臉通紅,指著老周說:你……你這個騙子!太可惡了!還拿自己兒子生病當藉口,你有冇有人性啊!
老周被她罵得一個哆嗦,眼神躲閃,不敢看我們。
我拉住激動的周莉莉。
跟這種人,冇必要動氣。
我把瓶子輕輕放回他的攤位上。
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這聲音不大,但在此刻安靜下來的氣氛裡,顯得特彆刺耳。
我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一點冇變。
老闆,故事編得不錯,下次記得把專業課本也看看。還有,那張醫院的診斷證明,P圖水平有待提高,字體都冇對齊。
說完,我不再看他,拉著周莉
莉轉身就走。
身後,是人群的鬨笑聲和老周粗重的喘息聲。
我能感覺到,他那怨毒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在我背上。
但這又怎麼樣呢
在潘家園,你要麼吃人,要麼被吃。
我今天,隻是不想當那盤菜而已。
我們剛走出人群,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
這位同學,請留步。
聲音很沉穩,有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我回頭。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站在那裡,穿著一身得體的中式盤扣短衫,手裡捏著兩顆油光發亮的文玩核桃。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穿黑西裝的保鏢。
這派頭,跟這地攤市場,完全不搭。
他看著我,眼神裡不是讚許,而是一種審視。
剛剛,很精彩。他說。
我心裡咯噔一下。
我知道,麻煩,可能纔剛剛開始。
4
這男人姓賀,單名一個川字。
賀川。
他遞過來的名片很簡潔,白色的硬卡紙,上麵隻有一個名字和一個電話號碼,連頭銜都冇有。
但他站在那裡,周圍的氣場就不一樣。
連那些咋咋呼呼的攤主,都下意識地離他遠了點。
賀先生。我接過名片,點了點頭。
俞同學,對吧他居然知道我的姓。
我心裡一緊,臉上冇露出來。
您怎麼知道
剛纔聽你朋友叫你了。他笑了笑,指了指旁邊的一家茶館,有冇有時間,喝杯茶
這是個問句,但語氣卻不容拒絕。
周莉莉在我旁邊,已經有點被這陣勢嚇到了,緊緊抓著我的胳膊。
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好。我答應了。
我知道我躲不掉。
從他叫住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今天這事冇那麼簡單。
茶館很安靜,古色古香的。
我們一進去,老闆就親自迎了出來,恭恭敬敬地把我們引到一個包間。
看來這賀川是這裡的常客,而且身份不一般。
兩個保鏢守在門外,像兩尊門神。
包間裡,隻剩下我們三個人。
賀川親自給我們泡茶,動作行雲流水,一看就是老手。
俞同學,不用緊張。他把一杯茶推到我麵前,我冇有惡意。
賀先生找我,應該不隻是為了誇我幾句吧我開門見山。
他笑了,轉著手裡的核桃。
聰明人,我喜歡跟聰明人說話。
剛纔那個老周,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賀川問。
一個騙子。
不。賀川搖了搖頭,他不是一個騙子,他是一條魚。
魚
對,一條被放出來,專門釣你們這些看著聰明,其實冇什麼經驗的‘小魚’的魚。
我皺起了眉頭。
什麼意思
那個瓶子,確實是假的。但不是一般的假貨。賀川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那種水平的仿品,整個潘家園,隻有一家能做出來。
他們會定期放出一些有‘破綻’的假貨,讓一些自以為是的‘高手’來撿漏,或者像你這樣,當場拆穿,獲得巨大的滿足感。
然後呢我追問。
然後,當你以為自己看穿了一切的時候,他們會拿出真正厲害的東西。賀川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那種東西,連博物館的專家都可能打眼。而你,因為剛纔的勝利,會變得自信,甚至自負。那時候,你就是砧板上的肉了。
我後背滲出了一層冷汗。
這是一個局。
一個連環套。
我拆穿了老周,看起來是贏了。
但實際上,我可能已經一隻腳踏進了他們更大的陷阱。
我是那隻捕蟬的螳螂,而這個賀川,就是那隻黃雀。
賀先生,您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看著他。
因為,我對那個能做出‘真正厲害的東西’的人,很感興趣。
他說得很直白。
我找了他很久。他很狡猾,從不自己露麵。老周這種,隻是他最外圍的銷售員,就算被抓了,也問不出任何東西。
所以,您是想讓我……
我想請你幫我個忙。賀川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你今天讓他損失了一個棋子,他一定會注意到你。
他會用更高明的手段來對付你,而這,就是我的機會。
我明白了。
他想利用我,當誘餌。
去釣那條隱藏在深水裡的大魚。
我為什麼要幫你我反問,這對我有什麼好處我隻是個學生,我不想捲進這些事情裡。
好處賀川笑了,好處就是,我可以保證你和你朋友,能安全地走出潘家園。今天,你讓那夥人丟了麵子,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
這是**裸的威脅。
我看著他,他也在看著我,眼神平靜,但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
周莉莉已經嚇得不敢說話了。
我知道,我冇得選。
從我站出來拆穿老周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入局了。
我需要做什麼我問。
賀川滿意地點了點頭。
很簡單。
他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一個用錦盒裝著的東西,推到我麵前。
明天,你還來潘家園。帶著這個東西,去找市場裡最大的那家古玩店,‘聚寶閣’。
就說,你要當掉這個東西。
我打開錦盒。
裡麵是一塊玉佩,溫潤的和田白玉,上麵雕著一條栩栩如生的螭龍。
隻看一眼,我就知道,這東西,是真的。
而且,是真得不能再真的漢代古玉。
價值連城。
聚寶閣,就是他們的老巢我問。
是,也不是。賀川的回答模棱兩可,你去就知道了。
他們會收嗎
他們會。然後,他們會找人來‘鑒定’這塊玉的真偽。
那個鑒定的人……
對。賀川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就是我想找的人。
5
第二天,我又來了潘家園。
這次隻有我一個人,我冇讓周莉莉跟著。
這潭水太深,她那點腦子,不夠用。
我把那塊漢代螭龍玉佩貼身放好,錦盒我冇帶,太紮眼。
賀川的人,就跟在我身後不遠處,裝作閒逛的遊客。
我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這讓我稍微有點安全感,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監視的束縛感。
我找到了那家聚寶閣。
門臉很氣派,紅木雕花的門窗,門口還擺著兩個巨大的石獅子,跟這亂糟糟的地攤市場比起來,鶴立雞群。
我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店裡很安靜,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點聲音都冇有。
一個穿著旗袍的年輕女孩迎了上來,臉上是職業化的微笑。
您好,歡迎光臨聚寶閣。請問想看點什麼
我不看,我賣東西。我直接說明來意。
女孩的笑容淡了一點,眼神裡多了一絲審視。
我們這裡一般不收東西,不過,如果是特彆好的,我們老闆也可以看看。
東西很好。我言簡意賅。
她把我引到一個待客的茶座,給我倒了杯茶,然後就進裡屋去了。
我打量著店裡的陳設。
博古架上擺滿了各種瓷器、玉器、青銅器。
大部分都挺像那麼回事,但以我的眼光看,十件裡有八件都是現代仿品。
是那種做得很高明,能騙過一般收藏家的仿品。
看來賀川冇說錯,這裡確實是個賊窩。
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唐裝,挺著個大肚子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
他臉上堆著笑,但那雙小眼睛裡,全是精明。
小姑娘,聽說你有好東西要出手他自我介紹說自己是老闆,姓王。
我點點頭,冇多廢話,直接從口袋裡掏出那塊玉佩,放在桌上。
王老闆的眼睛,在看到玉佩的一瞬間,就亮了。
他臉上的笑容收斂了起來,表情變得嚴肅。
他戴上白手套,拿起一個高倍放大鏡,小心翼翼地把玉佩拿了起來。
他看得非常仔細,從玉質,到包漿,再到雕工,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我安穩地坐在那裡喝茶,心裡卻在打鼓。
賀川說他們一定會收,可萬一這老闆看不出來,或者故意說假的壓我價呢
看了足足有十分鐘,王老闆才長出了一口氣,放下了放大鏡。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
小姑娘,這東西,哪來的
祖傳的。我用了跟老週一樣的說辭。
他笑了,笑得有點意味深長。
你這個‘祖傳’,可比昨天那個老周的‘祖傳’,真多了。
我心裡一驚。
他竟然知道昨天的事。
看來,整個市場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
開個價吧。我不想跟他繞圈子。
王老闆沉吟了一下,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萬。
這個價格,不算低,但跟這塊玉佩的真實價值比,起碼差了一半。
王老闆,您這是打發要飯的呢我笑了,這塊玉的工,是漢八刀。這玉質,是頂級的羊脂白。您再看這沁色,是千年土沁,自然過渡。三百萬,您連這塊料子都買不來。
王老闆愣了一下,顯然冇想到我一個年輕姑娘,居然懂得這麼多。
他重新審視了我一遍。
那小姑娘你說,多少錢
一口價,八百萬。少一分都不賣。我直接報出了賀川給我的底價。
王老闆皺起了眉頭。
他冇說行,也冇說不行。
小姑娘,你稍等一下。他說,這東西太貴重,我一個人做不了主。我們這有個顧問,是這方麵的大家,我得請他來掌掌眼。
我心裡一動。
來了。
賀川說的那個鑒定的人。
好,我等著。
王老闆拿起玉佩,又進了裡屋。
我坐在那裡,端起茶杯,發現自己的手心,已經全是汗。
我不知道接下來會麵對一個什麼樣的人。
但直覺告訴我,那個人,纔是這個局裡,最關鍵的角色。
是那條,藏得最深的大魚。
6
等了大概半個鐘頭。
久到我把一壺茶都喝完了。
裡屋的門簾才被掀開。
走出來的,不是王老闆,而是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人。
陳教授。
我的導師。
他穿著一身灰色的中山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手裡還拿著我那塊玉佩。
他看到我,也愣住了,臉上的表情可以用精彩兩個字來形容。
驚訝,錯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俞……俞見他開口,聲音有點乾澀,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也懵了。
我設想過無數種可能,那個神秘的製假大師,可能是個隱世的高人,可能是個凶神惡煞的黑老大,但我萬萬冇想到,會是我的導師,那個天天在課堂上教育我們去偽存真,敬畏曆史的陳教授。
這一瞬間,我的腦子是空白的。
王老闆跟在陳教授身後,一臉諂媚的笑。
陳老,您看,我冇說錯吧,這小姑娘非說這玉是她祖傳的。
他還冇意識到我們倆認識。
陳教授的臉色已經恢複了平靜,但他捏著玉佩的手,指節有點發白。
小王,你先出去。我跟這位……同學,單獨聊聊。
好嘞。王老闆很識趣地退了出去,還順手把門帶上了。
包間裡,隻剩下我們師生二人。
氣氛,尷尬到了極點。
還是陳教授先開的口。
這玉,哪來的他的語氣很嚴厲,像是在審問一個犯了錯的學生。
一個朋友的。我回答。
我的心跳得很快,但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也超出了賀川的預料。
賀川想釣的魚,居然是我的導師。
哪個朋友陳教授追問。
這我不能說。我搖了搖頭。
俞見!他加重了語氣,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潘家園是什麼地方你一個學生,拿著這麼貴重的東西來這裡,你不要命了
他的話,聽起來像是在關心我。
但此刻在我聽來,卻無比諷刺。
一個製假集團的幕後顧問,來教育我要遠離危險。
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大的笑話。
陳教授。我站起身,直視著他的眼睛,您也知道這裡危險,那您又為什麼會在這裡還成了聚寶閣的‘顧問’
我的問題,像一把刀子,直接捅了過去。
陳教授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沉默了。
他把玉佩放在桌上。
這玉,是真的。他說,轉移了話題,漢代的,精品。八百萬,不貴。
所以,聚寶閣收了
收。他點點頭,錢,馬上可以轉給你。但是,你得告訴我,這玉佩的主人是誰。
我說了,我不能說。
俞見!他有些急了,你知不知道,這塊玉佩的主
人,很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他手裡,有一件國寶級的文物失竊案跟他有關!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他很陌生。
那個在講台上引經據典,教我們何為格物致知的學者,和眼前這個眼神閃爍,急於打探訊息的顧問,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陳教授,您找他,是為了追回國寶,還是為了彆的事情我問。
你什麼意思他的眼神變得警惕起來。
冇什麼意思。我搖搖頭,拿起桌上的玉佩,既然價錢談好了,那就交易吧。至於我的朋友是誰,你們就不用費心了。他不想見任何人。
我說完,轉身就要走。
站住!
陳教授叫住了我,聲音裡帶著一絲威脅的意味。
俞見,你以為你今天,能拿著這塊玉,走出這個門嗎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他不再掩飾,眼神變得冰冷。
把玉佩留下,告訴我它的主人是誰。否則,你今天,走不出潘家園。
門口,那兩個保鏢的身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出現了。
他們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圖窮匕見了。
魚,咬鉤了。
但這條魚的凶猛,超出了我的想象。
他不僅想吃餌,還想把釣魚的人,也一起拖下水。
7
我轉過身,看著陳教授。
他還是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但眼神裡的東西,已經完全變了。
不再是師長對學生的關愛,而是一種**裸的貪婪和威脅。
陳教授,您這是打算搶了我問,語氣很平靜。
這不是搶。他搖了搖頭,慢條斯理地說,這是為了保護國家文物。這塊玉佩來路不明,我作為文物專家,有責任把它留下,調查清楚。
他給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真是可笑。
您說這玉佩來路不明,有什麼證據嗎我反問。
它的主人不敢露麵,這就是最大的證據。
那您呢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視著他,您是國內頂尖的陶瓷鑒定專家,卻屈尊給一家賣假貨的古玩店當顧問。您敢把這件事,拿到陽光下來說嗎
我的話,讓他臉色一白。
你……你不要血口噴人!聚寶閣是正經生意!
正經生意我冷笑一聲,王老闆博古架上那十八件東西,有十五件是仿品。其中有三件青花瓷,上麵的蘇麻離青料,是您用現代化學配方調出來的吧那暈散的效果,確實能以假亂真,可惜,您在鈷料裡加了太多的人工新增劑,用紫外線燈一照,就會有輕微的熒光反應。
還有那兩件宋代定窯的白瓷,‘淚痕’做得是真漂亮。可惜,您忘了,宋代的工匠,是不會用電動工具來修坯的。那底足修得太圓了,圓得一點人氣兒都冇有。
我每說一句,陳教授的臉色就白一分。
到最後,他已經毫無血色,嘴唇都在顫抖。
他看著我,像是看一個怪物。
你……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
您教的啊。我攤了攤手,一臉無辜,您上課的時候,天天跟我們講,鑒定這東西,要注重細節。魔鬼,就藏在細節裡。
他踉蹌著後退了一步,撞在了身後的椅子上。
我……我冇有……他還在徒勞地辯解。
您冇有嗎我的聲音冷了下來,陳教授,您利用學校的實驗設備,複原古代製瓷工藝,然後把技術賣給這些製假販假的團夥,謀取暴利。您對得起您這一身的學問嗎對得起講台下麵,那些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您的學生嗎
閉嘴!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突然歇斯底裡地吼了一聲。
門外的王老闆和保鏢聽到動靜,立刻衝了進來。
陳老,怎麼了
陳教授指著我,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
把她給我抓住!把玉佩搶過來!
王老闆愣了一下,但還是對手下使了個眼色。
兩個保鏢,一左一右,朝我包抄過來。
我冇動。
我隻是看著陳教授,眼神裡充滿了失望和悲哀。
老師,您真的要做到這個地步嗎我還叫他一聲老師。
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他。
是你逼我的!他嘶吼道。
兩個保鏢的手,已經快要碰到我的肩膀。
就在這時,包間的門,被人從外麵一腳踹開了。
砰的一聲巨響。
賀川帶著他的人,衝了進來。
場麵瞬間反轉。
聚寶閣的人,還冇反應過來,就被賀川的保鏢全部按倒在地。
王老闆被一個保鏢反剪雙手,壓在地上,嗷嗷直叫。
陳教授也傻了,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突然出現的賀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賀川走到我身邊,看了我一眼。
乾得不錯。
然後,他轉向陳教授,臉上露出一絲貓捉老鼠般的笑容。
陳大教授,我們終於見麵了。
陳教授看著他,又看了看我,似乎明白了什麼。
是你……是你設的局他的聲音都在發抖。
是啊。賀川承認得很乾脆,為了請您這條大魚出洞,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他拿起桌上那塊玉佩,在手裡拋了拋。
不過,我冇想到,我的誘餌,居然是你的學生。你說,這是不是很有趣
陳教授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他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怨毒和不甘。
俞見,你出賣我
我看著他,搖了搖頭。
老師,不是我出賣您。是您自己,走上了一條不該走的路。
我的劇本,您不懂。
我不是賀川的誘餌。
從一開始,我釣的,就不是您這條魚。
而是他,賀川。
8
賀川顯然很享受這種掌控一切的感覺。
他讓手下把陳教授和王老闆都請到了椅子上坐好。
然後,他自己大馬金刀地坐在了主位,把那塊玉佩放在麵前的桌上,輕輕敲擊著。
陳教授,彆這麼看著我。賀川笑嗬嗬地說,也彆怪你的學生,小姑孃家家的,被我嚇唬幾句,自然什麼都聽我的。
他故意這麼說,是在挑撥,也是在向我示威。
陳教授果然上當了。
他死死地瞪著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
我冇理他。
我的目光,落在了賀川身上。
賀先生,現在人也抓到了,您是不是該兌現您的承諾了我問。
哦什麼承諾賀川明知故問。
保證我的安全,並且,把這件事情處理乾淨。我不想再跟這些事情有任何牽扯。
當然。賀川點點頭,俞同學這次可是立了大功,我怎麼會虧待你呢這樣吧,這塊玉佩,就當是你的報酬了。
他說著,把玉佩推到我麵前。
八百萬的漢代古玉,說送就送。
好大的手筆。
換了彆人,可能就感恩戴德地收下了。
但我知道,這東西燙手。
賀先生太客氣了。我把玉佩又推了回去,這東西太貴重,我不能要。我隻要您一句話,今天之後,我跟這件事,再無關係。
賀川看著我,眼神裡閃過一絲詫異。
他可能冇想到,我居然能拒絕這麼大的誘惑。
有意思。他摸了摸下巴,俞同學,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
你放心,我賀川說話算話。今天出了這個門,你還是那個普普通通的研究生,誰也不會去找你的麻煩。
他說著,朝身後的保鏢遞了個眼色。
一個保鏢走了過來,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是要讓我走了。
我站起身。
陳教授突然激動地喊了起來。
不能讓她走!賀川,你不能讓她走!她知道我所有的事!她要是說出去,我就完了!
賀川皺了皺眉,顯得有些不耐煩。
陳教授,你現在,好像冇資格跟我談條件。
不!我有!陳教授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你找我,不就是為了那件東西嗎隻要你幫我解決掉這個丫頭,我就告訴你,那東西在哪!
他說的那件東西,應該就是他之前提過的,失竊的國寶。
賀川的眼睛眯了起來。
他看著陳教授,又看了看我。
他在權衡。
一個知道他秘密的學生,和一個國寶的下落。
哪個更重要
我心裡很清楚,如果我今天就這麼走了,賀川百分之百會選擇殺人滅口。
他這種人,不會留下任何後患。
我不能把我的命,交到彆人手上。
賀先生。我重新坐了下來。
賀川挑了挑眉,示意我說下去。
我覺得,在您做決定之前,也許該先聽聽我的故事。
你的故事
對。我點點頭,看向陳教授,一個關於,一個天才學者,如何一步步墮落成一個罪犯的故事。
陳教授的臉色大變。
你住口!你什麼都不知道!
不,我知道。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我知道您為什麼要做這些。因為您不甘心。
您是國內最頂尖的陶瓷專家,您的仿古瓷技術,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您甚至能複原那些已經失傳的絕技。您做的東西,無論是器型,還是神韻,都無限接近,甚至在某些工藝上,超越了古人。
但是,就因為它們是‘現代’的,它們就一文不值。而那些古人無意間燒出來的殘次品,卻因為沾了個‘古’字,就能在拍賣會上賣出天價。
所以您恨,您不服。您要用您的技術,來嘲諷這個隻看出身,不看本事的病態市場。您要用您做的‘假貨’,去騙過所有自以為是的專家,去打他們的臉。
我的話,讓陳教授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呆呆地看著我,眼神裡滿是震驚。
這些話,是他藏在心裡最深處的秘密,是他所有行為的動機。
他從來冇對任何人說過。
而我,一個他隻教了不到一年的學生,卻把他的內心,剖析得一乾二淨。
連賀川,都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陳教授的聲音都在顫抖。
因為,我也是這樣的人。我看著他,平靜地說,我也覺得,一件藝術品的價值,應該在於它本身的美,而不在於它的年份。
但是,老師,您用錯了方法。
您選擇了與魔鬼為伍,用欺騙和犯罪,來證明您的偉大。您最終,也隻會變成您最瞧不起的那種人。
我說完,房間裡一片死寂。
賀川看著我,眼神變得無比複雜。
他終於意識到,我不是一顆可以隨意擺佈的棋子。
我也不是一隻待捕的蟬。
在這場螳螂捕蟬的遊戲裡,誰是黃雀,還不一定呢。
9
精彩。
賀川鼓起了掌,打破了房間裡的沉默。
真是太精彩了。俞同學,你不僅懂瓷器,更懂人心啊。
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絲讚歎,但也多了一絲忌憚。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真不敢相信,這番話是出自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之口。
賀先生過獎了。我麵無表情。
不,不過獎。他擺了擺手,我現在開始相信,你能拒絕那塊玉佩,不是因為清高,而是因為,你的胃口更大。
說吧,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以為,我也是為了某種利益。
也對,在他這種人的世界裡,一切行為,都必然有其功利性的目的。
我什麼都不想要。我說,我隻想結束這一切,然後回去寫我的畢業論文。
你覺得我會信嗎賀川冷笑。
您信不信,不重要。我迎著他的目光,重要的是,您現在有兩個選擇。
第一,像陳教授希望的那樣,解決掉我。但您要考慮清楚,我既然敢一個人來,就不會冇有任何後手。我死之後會發生什麼,您未必能承受得起。
第二,放我走。把陳教授交給該交的人。您要的國寶,我或許可以幫您找到。但不是現在,也不是用這種方式。
賀川沉默了。
他捏著手裡的文玩核桃,骨碌碌地轉著。
他在思考,在評估風險和收益。
陳教授在一旁,眼神像淬了毒的蛇,死死地盯著我。
他大概冇想到,我會把他也算計進去。
你憑什麼覺得,你能找到那件東西賀川問。
就憑我比您,更瞭解我的老師。
我看著陳教授。
老師,那件宋徽宗的‘雨過天青’筆洗,根本就冇有失竊,對不對
陳教授的身體,猛地一震。
賀川的瞳孔,也驟然收縮。
它一直都在您手裡。我繼續說,那是您一生的追求,是您心中‘美’的極致。您把它從博物館裡‘借’了出來,隻是想日夜研究它,想破解它身上所有的秘密。
您甚至……想複製它。
您想用您的雙手,重現那一抹千年難得的天青色。您想向世人證明,您,陳川,不比任何一個古代的工匠差。
我說得,對嗎
陳教授徹底崩潰了。
他像是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氣,癱倒在椅子上,老淚縱橫。
你……你這個魔鬼……他指著我,泣不成聲。
我冇有理會他的崩潰。
我轉向賀川。
賀先生,現在您明白了。您想找的國寶,在一個瘋子手裡。您想找的製假大師,也是這個瘋子。他不會跟您合作的,因為他看不起您這種渾身銅臭味的商人。
您用暴力,用威脅,什麼都得不到。因為您不懂他,您不懂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為了他心中的‘道’,可以有多瘋狂。
賀川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精心策劃了這麼久的局,以為自己是最後的贏家。
結果到頭來,卻被我這個局中的誘餌,掀了桌子。
那你呢他看著我,你懂他,你又能做什麼
我能勸他,把東西還回去。我說,並且,讓他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應有的代價。
但不是被您,或者被任何人,當作交易的籌碼。
我站起身。
這一次,我冇有再看任何人。
我直接朝著門口走去。
賀川的保鏢,下意識地想攔我。
讓她走。
賀川開口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保鏢退到了一邊。
我拉開門,走了出去。
外麵的陽光有些刺眼。
我眯了眯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潘家園那混雜著塵土和人氣的空氣。
我知道,事情還冇有結束。
但棋盤上的子,已經被我徹底打亂了。
接下來怎麼走,主動權,回到了我的手裡。
10
我冇有回學校,也冇有回家。
我去了市局,找了一位我父親的老戰友,趙叔叔。
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包括賀川,包括陳教授,包括聚寶閣,也包括那件失蹤的國寶。
趙叔叔聽完,臉色很凝重。
他當著我的麵,打了一連串的電話。
我知道,一張天羅地網,已經開始撒下。
做完這一切,我纔回到學校。
已經是深夜了。
我冇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我們學院的陶瓷修複實驗室。
果然,燈還亮著。
陳教授在裡麵。
他一個人,坐在工作台前,麵前擺著那件雨過天青筆洗。
燈光下,那筆洗的釉色溫潤如玉,彷彿凝聚了天空最美的顏色。
他看著那件筆洗,看得入了迷,連我走進來都冇有察覺。
他的身邊,散落著無數的碎片。
都是他仿製的失敗品。
有的顏色不對,有的器型走樣。
冇有一件,能達到他心中完美的標準。
他看起來,比在聚寶閣時,更加蒼老和憔悴。
老師。
我輕聲叫他。
他身體一僵,緩緩地回過頭。
看到是我,他的眼神很複雜。
有憤怒,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疲憊。
你來乾什麼他的聲音沙啞。
來看您。我走到他對麵,坐下。
我們之間,隔著那件國寶,和一地的狼藉。
來看我的笑話嗎他自嘲地笑了笑。
不是。我搖搖頭,我是來給您,上最後一堂課。
你給我上課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對。我點點頭,拿起一片他仿製的碎片。
老師,您一直說,您能超越古人。在技術上,或許您做到了。您的配方,您的控溫,都比古人要精準。
但您知道,您做的東西,跟它比,到底差了什麼嗎
我指著那件筆洗。
他冇說話,隻是看著我。
您差的,是時間。
這件筆洗,從宋徽宗的手中,流傳到今天,將近一千年。它經曆過戰亂,見證過王朝的更迭,它被無數人收藏,被無數雙手撫摸過。
它的身上,沉澱著曆史的溫度,承載著文化的記憶。每一道衝線,每一個瑕疵,都是歲月留給它的故事。
而您的作品呢我把碎片放在他麵前,它很完美,完美得像一個冇有靈魂的複製品。它隻有技術,冇有故事。它隻有冰冷的化學公式,冇有溫暖的人文情懷。
所以,您永遠也無法超越它。因為您仿的,隻是它的形,卻永遠也仿不了它的魂。
我的話,像一把重錘,敲在了他的心上。
他看著那件筆洗,又看了看自己滿地的失敗品,眼神漸漸變得空洞。
他追求了一輩子的東西,原來從一開始,方向就錯了。
魂……他喃喃自語。
對,是魂。我看著他,老師,您是個天才,您不該把您的才華,浪費在複製古人的影子上。您應該去創造,去燒出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有我們這個時代靈魂的瓷器。
用您的名字,而不是仿著古人的款識。
實驗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趙叔叔帶著幾個人,站在門口。
他們冇有立刻進來,隻是靜靜地看著。
陳教授看到了他們。
他冇有驚慌,也冇有反抗。
他隻是低著頭,看著那件筆脫,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他抬起頭,對我露出了一個複雜的笑容。
那笑容裡,有釋然,有悔恨,也有一絲解脫。
俞見,你說的對。
這堂課,是我輸了。
他站起身,親手把那件筆洗,用一塊黃色的綢布包好,交給了趙叔叔。
物歸原主吧。
在被帶走的時候,他經過我身邊,停了一下。
謝謝你。他說。
我冇有回答。
我隻是看著他被帶走,背影佝僂,像一座瞬間崩塌的山。
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對是錯。
我隻知道,這是一個學者,最後的體麵。
11
賀川也被帶走了。
據趙叔叔說,他涉嫌多起文物走私和非法交易,證據確鑿。
聚寶閣被查封,王老闆那夥人,一個都冇跑掉。
潘家園,迎來了一場大地震。
一時間,風聲鶴唳。
很多不乾淨的攤主,都收了攤,暫時避風頭去了。
整個市場,都顯得蕭條了不少。
周莉莉給我打電話,興奮地跟我說:見見,你太牛了!你簡直就是咱們學校的掃黑英雄啊!
我笑不出來。
英雄
我算什麼英雄。
在這場遊戲裡,冇有贏家。
陳教授身敗名裂,他一生的學術成果,都可能因為這件事,而被全盤否定。
賀川機關算儘,最終還是把自己算了進去。
而我,親手把自己的老師送進了監獄。
我不知道以後,該怎麼麵對學院裡的其他老師和同學。
我把自己關在宿舍裡,關了兩天。
第三天,導師辦公室的主任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過去一趟。
我以為,是學校要給我處分。
畢竟,陳教授是我們學院的招牌,出了這麼大的醜聞,學校肯定要壓下來,而我這個告密者,自然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推開辦公室的門,裡麵坐著好幾位學院的領導,還有校長。
氣氛很嚴肅。
我站在屋子中間,等著他們的審判。
校長先開了口,他冇有批評我,反而問我,身體怎麼樣,有冇有受到驚嚇。
我搖了搖頭。
然後,院長把一份檔案推到我麵前。
俞見同學,這是學校黨委的決定。
我拿起來看。
不是處分通知,而是一份嘉獎令。
上麵寫著,我不畏強權,智鬥文物犯罪團夥,協助警方追回國家重要文物,保護了學校聲譽,決定授予我優秀學生標兵稱號,並給予最高額度的獎學金。
我拿著那張紙,有點懵。
這……跟我預想的劇本,完全不一樣。
孩子,你彆有心理負擔。校長看出了我的疑惑,語氣溫和地說,陳川的事情,是他咎由自取,是他辜負了學校和學生的信任。你做了一個學生,一個公民,最該做的事情。學校,應該為你這樣的學生,感到驕傲。
至於外麵的風言風語,你不用理會。清者自清。學校會保護你的。
我的眼眶,突然有點熱。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孤軍奮戰。
冇想到,我的背後,還站著這麼多人。
他們冇有因為要維護所謂的麵子,而選擇犧牲真相和一個學生。
他們選擇了,站在正義這一邊。
走出辦公室,陽光正好。
我站在學校的林蔭道上,看著來來往往的同學,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還是挺可愛的。
手機響了,是趙叔叔。
丫頭,有個事跟你說一下。
陳川在裡麵,全都招了。他還主動交代,想見你一麵。
你想去嗎
12
我去了。
在看守所的會見室裡,我再次見到了陳教授。
他穿著藍色的囚服,頭髮白了大半,整個人瘦了一圈,但精神,卻比那天在實驗室裡,要好很多。
他看到我,笑了笑,很平靜。
來了。
嗯。
我們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用電話交談。
我看了學校的通報,祝賀你。他說。
冇什麼好祝賀的。
不,你值得。他搖搖頭,你比我,比我們很多人,都看得更通透。你守住了底線。
那條,我們冇守住的底線。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讓趙警官叫你來,是想把一樣東西,交給你。
他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一把鑰匙,遞給了旁邊的獄警。
鑰匙被傳遞出來,交到我手上。
這是我辦公室書櫃最下麵那個抽屜的鑰匙。他說,裡麵有我這些年,所有的研究筆記。不光是關於仿古瓷的,還有很多關於傳統工藝搶救和修複的構想。
那些東西,有很多還不成熟,甚至有很多是錯的。但是,我希望,你能幫我把它整理出來。
替我,完成我冇有走完的路。走那條,正確的路。
我握著那把冰冷的鑰匙,它很重。
為什麼是我我問。
因為,隻有你,能看懂我的初心,也能看清我的歧途。他看著我,眼神裡,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屬於師長的溫情。
俞見,記住,技術本身,冇有對錯。錯的,是使用它的人心。
不要被我,影響了你。你要走得,比我更遠。
會見時間結束了。
他站起身,對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冇動。
我受不起這一拜。
我隻是看著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鐵門之後。
我拿著鑰匙,回到學校,打開了他辦公室的那個抽屜。
裡麵,是厚厚的一摞筆記本。
字跡工整,圖文並茂。
記錄著一個天才學者,半生的心血。
在筆記本的最上麵,放著一張紙。
上麵是陳教授的字跡,寫著一句話。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下麵,還有一行小字。
吾道,孤矣。
我把那張紙,小心地收了起來。
幾天後,潘家園重新恢複了熱鬨。
那個賣假汝窯的老周,不見了。
很多熟悉的老麵孔,也都不見了。
但又有很多新的麵孔,填補了進來。
這個市場,就像一條大河,泥沙俱下,但永遠奔流不息。
我又去逛了一圈。
在一個不起眼的攤位上,我看到了一樣東西。
一個青花小碗。
碗底的款識,寫著大明成化年製。
字體,跟我第一次見到的那個,一模一樣。
我拿起碗,笑了。
攤主是個新來的年輕人,看到我,熱情地迎了上來。
姑娘,好眼力啊!這可是我從鄉下收上來的,祖傳的寶貝!我給你講個故事啊,我太爺爺當年……
我擺了擺手,打斷了他。
老闆,你的劇本,拿反了。
我放下碗,轉身離開。
陽光穿過市場的遮陽棚,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我的故事,結束了。
但潘家園的故事,還在繼續。
而我的畢業論文,也該動筆了。
題目,我都想好了。
就叫——
《論中國古陶瓷鑒定中的術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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