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堪折 第第 23 章 天邊隱隱已染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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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隱隱已染暮……
天邊隱隱已染暮色,北雁劃過長空成排向南而去,香噴噴的是胡麻餅的味道。
這長安一住就是十年,達讚死了,馬陀兀自站在這寬闊的街路上,看著過往路人和嫋嫋煙火,霎時間感到孤獨和悲涼。
時候不早了,馬陀還要回府和刹葉覆命,他還不知要如何交代,一邊在心中細細思量,一邊快速穿過了人群,從街角拐進巷子裡,陸陸續續走出了三條街巷。
方正寬闊的直路,拐角處一輛馬車儼然的停在那裡。
是輛常見的普通馬車,單隻從外觀,看不出有何稀奇,隻不過那馬的脖子上掛著個銅鈴鐺,此刻它正跺前蹄,鼻子裡噴灑出白花花的熱氣。
馬車就這麼停留在街角最不起眼的巷子裡。
馬陀眯著看了一會兒,再環顧四周,見周遭無人,提步貓腰上了馬車。
馬車雖然略有些狹小,卻十分溫暖,還鋪著華麗的暗紅色波斯毛毯,中間的小案幾上擺放著白瓷方盤,裡麵是正合時令的新鮮瓜果。
男子身著月白色錦袍,銀絲做紋,矜貴自持,細看那雙黑如墨的眼裡似凝著薄薄冷霜,此刻他正在擡手斟茶,是忠王李紹。
馬陀進來得正是時候。
李紹絲毫不驚訝,他倒好茶,溫和的說:“等候馬主事多時了。”推了推案幾上的杯子,示意馬陀飲茶,說:“天氣寒冷,馬主事飲杯熱茶吧。”
馬陀坐下將熱茶一飲而儘,說:“我不過是吐蕃老奴,忠王折煞我了。”
李紹卻說:“達讚與你都是吐蕃小王子府的主事,怎麼算是折煞呢。”他目光溫和,眉眼帶笑,聲音溫潤,令人如沐春風,隻是馬陀不知為何,總覺得他似綿裡藏刀,那斂笑的眼裡亦是無儘冰涼。
馬陀說:“多虧了忠王您,不然老奴哪裡知道達讚這個忘恩負義的敗類,刹葉王子尚且在世,他卻憑著從那賤妓得來之物,去向仁王投誠,令人唾棄,隻是不想……”
馬陀歎息一聲,複又為難道:“隻是不想達讚就這麼被仁王處置了,老奴眼下還不知道要如何向刹葉王子交代。”
馬陀帶著馮韻突然拜見仁王,其實是李紹在推波助瀾。
馬陀有些犯愁,不知道怎麼交代好,誠然,原本是達讚背主求榮,但是達讚一死,反而襯得馬陀像個勾心使壞的小人。
馬陀滿臉愁容,李紹揣著袖子端詳片刻,展顏一笑,說:“馬主事不必憂慮,比起如何向刹葉交代,眼下倒是有件更加要緊的事情。”
馬陀問道:“忠王所言何意?”
李紹身體微微向前,取過盤中甜瓜,他冇有吃,不過拿在手中擺弄,他的手生得好看,白皙修長,骨結分明,越是寒冷,膚下那青色的血管便越清晰,他微微垂著眼簾下是一片陰影,令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比起達讚的死,眼下有件事情更要緊。”他的嘴唇輕啟,冷冰冰地說:“聖人對你們已起誅心。”
馬陀如雷轟頂:“您說什麼?”
李紹放下甜瓜,平視著馬陀的眼睛:“達讚這些年在長安的所作所為,怎麼能夠躲開聖人的耳目呢?早在幾年以前,聖人就已經有所耳聞,一位異邦王子,府邸規格,吃穿用度均遠超一個質子該有的規模,聖人不過是憐惜刹葉是個孩童,舉目無親,冇有降罪罷了。”
馬陀汗顏沉默。
李紹語氣平平,聽不出什麼情緒:“如今太子與仁王風頭正盛,吐蕃王子宅中事也是鬨得沸沸揚揚,形形色色的傳聞到了聖人耳朵裡,變了味道,加之近來,你們的新吐蕃王在瓜州一帶接連燃起戰火,聖人在心中已然降怒於吐蕃王子府。”
馬陀惶惶不安,解釋說:“新吐蕃王所做所為,與我們的刹葉小王子並無關係。”
“是啊”李紹惋惜的歎道:“怪就怪你們的達讚,這天子腳下,皇城重地,所作所為過於耀眼奪目了。”他說:“聖人很難不聯想到一起,外邦異族與權貴朝臣勾連,你們應當知道,此乃聖人大忌。”
一頂高帽扣下,馬陀臉色鐵青,他趕緊匍匐跪在地上:“達讚已經受到責罰,我們刹葉王子絕無二心,他自小身體羸弱,天不假年,望忠王憐恤,向聖人稟明。”
李紹目光掃過匍匐在地的馬陀,他語氣親和,措辭禮貌,可氣度卻隱隱有淩人之勢,他居高臨下的看著馬陀,不急著讓馬陀起身,隻道:“為今之計,隻有一法。”
馬陀說:“請忠王明示。”
李紹說:“令刹葉王子修書一封,勸諫新吐蕃王停止戰火,為兩國百姓,結秦晉之好,雖然未必能夠成事,倒是至少能令聖人看見你們小王子的誠意。”
馬陀連連說:“老奴定會和刹葉王子如實說明。”
李紹搖了搖頭,聲音充滿壓迫,卻仍舊微笑,道:“不,我要親自見一麵刹葉。”
馬陀一驚,擡頭對上李紹明亮的眼睛,擔憂地道:“您要見刹葉王子?”思量再三,說道:“非是不可,隻不過我們王子年紀尚輕,孩子秉性,久居於府中,鮮於外人來往,恐怕言語之間會有不得當之處,冒犯忠王您。”
“無妨”李紹向後靠著軟墊,眼裡含笑:“馬主事不必急著答覆,可先回府中與刹葉王子商議過後,再做決定。”
李紹微笑著說:“馬主事總不能和達讚做一樣的事,況且馬主事又可知刹葉王子就一定不願意見我呢?”展開雙臂一揮衣袖,手肘搭在兩側憑幾上,半開玩笑著說:“總不至於擔心我身懷利刃不成?”
馬陀謹慎地說:“不敢,待老奴回府後,一定向刹葉王子稟明,還請忠王不要責怪。”
李紹說:“那就有勞了。”他掀開窗邊簾子,窗外天邊已暗,黑藍色的天空已有點點繁星閃爍,隻剩遠處還殘餘點灰白,道:“已近宵禁時分,我送馬主事回府吧。”
“老奴謝忠王體恤。”
……
時間回到今早清晨,達讚神清氣爽的一早出門去後,在元桃的央求下,阿捷吐露了關押馮韻的地牢在哪裡。
征得刹葉應允後,元桃趁著給刹葉取朝時的空檔,跑去見了一麵馮韻。
昏暗濕冷的地牢裡,馮韻倚靠著石壁癱坐在乾草垛子上。
她眯著眼睛,半天才透過昏暗的光線看見元桃。
“你冇事?”
這是馮韻開口對元桃說的第一句話。
微弱的火光下,元桃黑黑的瞳仁裡冇有一點光亮,她看著馮韻,臉上也冇有神情,隻是盯著馮韻。
馮韻嗤笑一聲說:“和個討命小鬼一樣。”她歎息道:“是你的主意?還是達讚的主意?”
見元桃仍是定定的看著她,她說:“我已是將死之人了,你總是要讓我死的明白一點。”
“燕姐姐是你殺的?”元桃終於開口說話了。
馮韻不意外,她隻是笑,起初是嘲笑,她覺得自己有些滑稽,越笑聲音就越大,聽起來竟那般尖銳刺耳,她就這樣笑著笑著,一滴眼淚滑落了下來,順著腮滴進乾草垛子裡消失不見。
她說:“是啊”微笑著對元桃說:“她是死在了我手上,或許還剩一口氣,但是也活不久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元桃眼眶發熱,卻也冇流淚,她隻是不解:“你不必非得要她的命,你不是……你不是就想要得到那東西嗎?何故一定要她的命呢?”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馮韻惋惜地說:“小元桃”
她這樣叫元桃,元桃卻覺得更難過了。
馮韻說:“機會稍縱即逝,我本也冇想要她的命,可是你知道嗎?她的嘴是那樣的嚴,那晚即便我們用儘一切手段,她也始終冇有說出一個字來。”
陰暗的地牢裡,馮韻美麗的臉此刻如同鬼怪,猙獰可怖。
元桃背過了臉,不願看馮韻。
馮韻說:“我隻想要活著啊。”
隻一句話,硬是擊穿了元桃心口。
她們這些人啊,向來都是一樣的,都是籠中狗,圈中羊,任人宰割。
馮韻說:“我隻想活著,這又有什麼錯呢,我隻想離開這裡,七年了,我再冇有見過外麵的天和雲,有的隻是每夜的淩辱和折磨。”她的語氣出奇的平靜,彷彿說的是旁人的事:“我與燕婞一早就註定了,不是她死便是我亡。”
她說:“小元桃,你不也一樣嗎?”
小元桃,你不也一樣嗎?
她說:“不踩著同伴的屍骸,又怎能從這魔窟中爬出去呢?”
她說:“你說呢?”
元桃眼淚終於是流了下來。
馮韻慘淡地苦笑,說:“元桃,我是真想過,趁這次機會帶你一起出去。”淒淒地又說:“你信嗎?我原本是真如此想過的。”
這話或許真,或許假,誰又能分清呢,就像她的心一樣。
“馮姐姐”元桃道,終究還是冇能忍住,叫了馮韻一句馮姐姐。
馮韻從懷裡拿出來一個墜子,上麵是顆顏色亮麗鮮豔的綠鬆石,馮韻說:“這是我從燕婞的遺物裡發現的。”又道:“這是吐蕃的烏蘭花綠鬆石,價格不菲,更重要的是,它是吐蕃貴族才配享有的。”
馮韻看向元桃,說:“你知道嗎?整個吐蕃王子府裡,隻有一個人才能擁有。”
刹葉,元桃心裡其實早已經有了答案。
馮韻苦笑說:“我原以為隻要進到內院,就能得到線索,不想直接落入了圈套。”
“小元桃,你收著吧。”馮韻說著將那項鍊遞了出來,原本細嫩如蔥白的一雙纖纖玉手,此刻竟粗糙如老嫗。
元桃伸手接了過去,細細端詳,又狐疑不解的看向馮韻。
馮韻說:“你是在擔心我欺騙你嗎?”不禁一笑:“我還有什麼可以欺騙你的呢?”她已有預感,自己時日無多,或許是壞事做儘吧。她並不覺得自己有何冤屈,甚至連怨恨都冇有,相反的,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她想,與在這吐蕃王子宅裡做奴婢相比,死似乎也不是件壞事。
她說:“小元桃,你拿著吧,去尋找真正的真相,你不是也很想知道嗎?興許這項鍊有用呢。”
阿捷這會兒再地牢外催促:“元桃,該走了。”
“你走吧”馮韻說,微笑著看她:“小元桃,要好好活下去。”
元桃走了幾步,心中隱隱不忍,回頭凝望馮韻。
卻聽馮韻幽幽的唱起了曲來,婉轉動聽,淒怨哀涼,與那倬倬光影交融在這陰冷的地牢裡,於耳邊綿綿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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