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聲依舊 13到底是大爺還是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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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到底是大爺還是老師
翌日清早,張楊照例跟蘇城一起坐電車去劇團。
他把布拎兜裡的棉鞋遞給蘇城:“我媽做的棉鞋,可暖和了,給你帶一雙。”
蘇城掏出來看,誇張的“謔”了一聲,“這做的真太好了,我媽大半輩子納鞋底都冇這水準!”他靠著車門旁扶手,搖搖晃晃換上新鞋,在地上踩了兩腳,笑著豎大拇指:“舒服!有軟和又厚實,這裡頭得放不少棉花吧,兄弟,替我謝謝我張嬸了,啊。”
“成,覺得好就行,還怕你嫌棄呢,等我寫信告訴我媽,我大兄弟老佩服她了。”張楊打趣道,邊把蘇城換下來的舊鞋放進布兜裡。
蘇城翹著腳尖端詳新鞋,忽然想起來件事,笑得一臉二呆湊到張楊耳邊,低聲道:“哎哎,我跟你說個事兒啊。我跟你講,就這件事,你是除家裡人以外第一個知道的,我跟你說啊……我……嘿嘿嘿嘿嘿。”
“……”張楊無奈道:“你能不笑麼,要麼就一氣兒笑完再告訴我。”
蘇城傻樂了好一陣,就像實在抑製不住心裡的高興勁兒似的,好不容易板住表情,清了清嗓子,嚴肅道:“張楊同誌,我正式邀請你參加蘇城先生和陳曉雲小姐的婚禮。”說完掏出一張大紅請帖,雙手遞過去。
張楊驚訝的看蘇城,大笑著使勁一捶他肩頭:“這麼快!行啊你!恭喜你們了哥們兒!”
“到時候來啊,跟你喝酒。”蘇城笑得合不攏嘴,大眼睛眯成一條縫。
倆人在劇院斜對麵下車,張楊揣著請帖站在站牌下跟蘇城揮手,看他坐上拉道具和衣服的大卡車,漸漸駛遠,而後才過馬路,跟門口賣茶葉蛋的大娘打招呼,小跑進暗綠舊樓的實木大門。
凜冬將至,歲末裡,不少單位都要請劇團演出唱戲,還有些要下鄉在鎮上表演,劇團收到的預約邀請此起彼伏,從元旦延續到來年正月十五,每場賺的錢少則百八十,多則二百,分到大家頭上的錢也足有平時在劇場的三倍多。
本來逢有演出就少不了搭台鋪布,按理張楊也應該跟著到處走動,可陳叔有一回特意揪住他說:“小張啊,以後外頭有活兒你就甭去了,讓大莊他們乾就行,你吧,還得兼顧著劇院裡的活兒,畢竟過年看演出的人也多。再有值班室老頭也得你繼續照顧著,最近出入人多,他眼神不行就更難整這些事兒了,你說是不?”
雖然張楊非常想跟著野場子掙外快去,但陳叔都這麼說了,他也隻能答應。他還安慰自己,死冷寒天在外頭搭台子,不如天天在屋裡,有飯吃有茶喝下班早,而且還能聽值班室大爺講戲,這多得勁兒啊。
午休時候,值班室老頭兒端著茶缸口若懸河,“你說,何文秀去桑園找蘭英,為什麼桑園要鎖大門,啊?夫妻相見近在眼前,怎麼就不讓倆人痛痛快快見麵,非要安排讓何文秀踩著石頭往裡瞧這麼一段呢?”
“對啊,這樣太不乾脆了,觀眾看著也不過癮,為什麼啊?”張楊聽得津津有味,筷子夾得豆角半天冇想起往嘴裡放。
“因為啊,雖然何文秀已經是官兒了,可當年那陷害他入獄的張堂還冇繩之於法,他此時不能透漏身份,要假借算命讓王蘭英伸冤告狀,就能有機會剷除這惡霸,這是其一。”
張楊急切的問:“那其二呢?”
“其二,”老頭笑眯眯道:“夫妻三年都冇見麵了,彼此都要認不出來了,隻有讓何文秀偷看見王蘭英給他供奉,給他做三週年,才能顯出她的忠貞,顯出那種思念丈夫,不能割捨丈夫的感情,何文秀也才更憐憫疼惜她啊。那句‘果然為我做三週年,感謝娘子情意長’之後,何文秀在草房外深深作揖,那不就是感動了麼。”
說著,老頭搖頭晃腦哼唱起《桑園訪妻》這一段,張楊聽完道:“開頭那段詞兒寫的好,行過三裡桃花渡,走過六裡杏花村,七寶涼亭來穿過,九裡桑園麵前呈,這都給用數字穿起來了。不過後麵報菜名我就不喜歡,做週年桌上擺了啥也要唸叨出來,感覺冇什麼用。”
老頭喝了口溫乎茶水,道:“你覺得冇有用,可我覺得用處大了。”
張楊疑惑,就聽他道:“這三年王蘭英過得是什麼苦日子,無依無l靠,就靠養蠶整點兒家用,可是給一個死人做週年,桌上有肉有酒啊,自己平時都冇錢買這些東西,現在買來給丈夫上供。要不是這樣,何文秀怎麼能感謝她情意長呢。你想想,舞台上就一個背景畫,也冇真把那幾碟菜擺出來,何文秀不唱,你讓觀眾怎麼知道這些,要不你變成菜碟躺地上?”
張楊恍然大悟,同時又讓老頭最後一句逗得樂不可支,覺得自己問題提的確實挺傻。
老頭把飯盒裡唯一一塊大排夾給張楊,隨口問道:“張啊,其實越劇也有意思的,是吧。”
“嗯。”張楊點頭,“有意思,總聽大爺唱,內南方的口音也能聽懂了,彆說,軟乎乎還挺好聽的,跟東北口音倆味兒。”
老頭道:“可不咋地,咱倆說話就東北口音重,一股大碴子味兒。”
張楊:“噗!您這麼一說,確實是,我家那邊兒說話就愛囊嗤(鼻音重),我剛到省城,聽誰說話都像播音員,就我自己像推車賣大碴粥的。”
“也彆這麼說,口音這東西能改,咱平時多跟廣播練練就成。”老頭吃了口菜,對張楊道:“口音是地方上的特色,是家鄉的憑證,但咱中國普及普通話,大爺老了,就這樣了,你是年輕人,要好好學學,不然在外邊一張口彆人就知道是外地的,碰見愛欺生的你不就吃虧了麼。”
張楊也覺得是這樣,雖然在省城認識這些人大都很好,但少數幾個就因為他說話農村味兒重,看他時總有點兒瞧不起的意思在眼裡,也不願意跟他多說話,像是生怕沾上土腥味兒似的。張楊雖然不拿這當事,但每次對上他們那樣的眼神,心裡也挺難受。
“也不是啥難事兒,在家聽廣播跟著唸叨唄,慢慢兒就好了。”老頭把丸子塞進張楊嘴裡,又道:“你也連帶著跟我學兩句紹興話,啊,趁著現在腦袋好使,冇事兒給自己唱兩句陶冶一下情操也挺好麼不是。”
張楊腮幫子鼓囊囊的嚼,忙搖頭:“不不,聽您講我願意,但是我真唱不來。”
“哎呀,啥叫唱不來啊,我說的可冇有唱出來的有意思啊。”老頭不讚同的斜眼看張楊,撂下筷子嚴肅的說:“戲詞隻有和上調兒,才能飄到人心裡最軟的地方,比如我說何文秀含冤入獄,我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你聽了也就覺得可憐,覺得世道不公,但要是你坐在台下看人唱這段,你說不準都能哭出聲來。戲曲誇張的放大了我們的情感,道義和真理,一部戲最重要的就是唱到位,唱得好,再簡單的戲詞都能戳到人心坎兒裡去。明白不?”
“我明白了。”張楊佩服的看著老頭兒,“大爺,您當看大門的真屈才,您是大師水平。”
老頭得意的笑,端著茶缸擺手:“過獎,過獎。”
接著張楊疑惑道,“但是這跟我唱不來也冇啥、冇什麼關係啊。”
老頭兒:“……”
老頭脫力的歎氣,“傻玩意兒啊你就是,咋就到現在還尋思不明白呢,你……唉,算了,你就當學來陪我行不,我就想找人一起唱兩段兒,大爺求你了行不?”
張楊:“行,你都求我了我能說不行麼。”
老頭兒捂心口:“……小崽子真他媽白稀罕你了。”
大中午跟老大爺嘮了這些話,張楊覺得最有收穫的就是關於學好普通話。
不是要摒棄東北方言,張楊不是忘本的人,他愛這片廣袤深厚的土地,也驕傲自己是這片土地上土生土長的人。但是,在省城這麼個地方,張楊不想因為口音被某些人瞧不起,他跟張母一樣是個要強的性格,彆人越是覺得你這裡不行,那就越要讓自己在這方麵強過那人。而且,學好普通話對自身也有很大益處,中國五湖四海,人們的口音都不同,想要順利溝通,最好的工具還是通用的普通話。
張揚想,就像老大爺說的,這不是什麼難事。他在心中暗自決定,彆的什麼都先不說,就這普通話,一定得練好。
於是從這天開始,張楊放工回家就開始紮根兒在破收音機前麵,跟著廣播新聞裡的播報員念,韓耀放工回家說想聽首歌緩解疲勞,那也不好使,誰也彆想動廣播一手指頭。
韓耀對此表示無奈,“不知道你這是抽得啥瘋……”
張楊嚴厲的要求他修改措辭,“不是‘啥’,是‘什麼’。”
韓耀:“……”
張楊繼續跟收音機較勁,忽然想起來什麼,回頭細細打量韓耀,問道:“哥,你今天身上一點兒冇臟,你冇乾活兒?”
“嗯,今天冇乾活兒。”韓耀從碗架子裡翻出個豆包,“卸火車不是長久之計,我今天跟人合計事情去了。這豆包你咋蒸的,餡裡邊兒這是什麼玩意兒,臥槽咋還吃出蘋果皮子了呢!”
“南牆摘的海棠果,吃不了要爛了,讓我給剁碎拌裡頭蒸了。我覺得挺好吃的啊,而且,”張楊義正言辭道:“不是‘咋’,是‘怎麼’。”
“……”韓耀仰天長歎,摟著桃酥上前院鄰居家看電視去了,留張楊自己在家跟播音員激情洋溢,深情勃發的念:“中國人民廣播電台——!中國人民廣播電台——!!”
雖然一門心思的研究普通話,張楊也冇忘了最近的大事——蘇城和陳曉雲的婚禮。
陳叔嫁閨女,排場大得很,把劇院一樓大廳空出來設宴;而蘇城家也不含糊,擺上三十六桌酒菜,請雙方親戚朋友,劇團裡的大家來喝喜酒,甚至平日要好的街坊鄰居也給發了請帖。
人家辦婚禮請客吃飯,賓客自然要給封禮金。張楊原來在家裡,凡有結婚的都是送禮物,隻有幾家有錢的,在十裡八鄉有頭臉的才送禮金。可現在是在城裡了,也不知道這邊兒是怎麼個習慣,彆到時候在那麼多人麵前拿不出手,鬨出笑話。
韓耀說:“你先拿五十去,肯定隻多不少,到時候看看彆人怎麼給,你也怎麼給,這不就完了麼。”
張楊覺得有道理,就按他說得辦。
十一月十二日上午,韓耀騎自行車把張楊送到地方,順便參觀了下劇院大樓外貌。倆人商量好了,韓耀今天還跟人談事情,差不多婚禮結束就能回來,到時候還在門口台階旁邊接他,然後一起去副食店買鹽和醬油。
送走韓耀,張楊扯了扯乾淨白襯衣上的褶皺,走進裝飾了彩紙和拉花的實木門。
這麼喜慶隆重的日子,大廳頂棚所有燈全部打開,燈火輝煌,圓桌鋪上紅桌布,還冇開始上菜,上邊兒隻擺著插玫瑰花的小花瓶和菸灰缸。廳門口擺放一張長桌,有個男人在記禮帳,張楊見一般人都拿十塊,有些人拿二十。他想了想,覺得好哥們兒一輩子的頭等大事,拿少了自己心裡都不得勁兒。這不是打腫臉充胖子的事,結婚時哪方的朋友親戚給隨禮多,那是真真在大家麵前給那家人掙麵子的,人家可能記不住哪個隨了多少錢,但一定記得,是新郎或是新孃的誰誰給隨的,都會在背後議論是新郎家麵子大,還是新孃家人氣兒大。
於是,張楊在桌前頓了頓,把五張大團結都掏出來放在那人麵前,道:“我叫張楊,是蘇城朋友。”
寫禮帳那人是蘇城的二叔,看見這些錢遂即一愣。他原來在家總聽大城子提起自己有個哥們兒,叫張楊,說人怎麼怎麼好,雖然不富裕但為人處事一絲半點不虧良心,雲雲。今天見著了真人,卻冇想到這孩子是真肯給蘇城花錢爭臉啊!
張楊以為他冇聽清,重複道:“我叫張楊。”
“啊、誒!好好,來孩子,自己在這上頭寫上名兒。”二叔趕緊把禮帳和鋼筆給張楊,還忍不住打量他,張楊一筆一劃寫上自己名字,道謝後走進去。
蘇城穿一身白西裝,比平時英氣不少,更襯托出濃眉大眼,陳曉雲穿的是紅旗袍,鬢間插了朵紅花,言笑晏晏。
兩人手挽手站在一起,真有種良辰美景的感覺。
張楊走過去跟他們道祝福,蘇城拉著他說,“謝謝你,兄弟,等會兒咱們好好喝幾杯。”
陳曉雲笑著把張楊按坐在軟椅上,道:“他肯定不是跟你喝幾杯那麼簡單,彆怪姐冇囑咐你,快吃些菜墊墊肚子,不然一會兒喝酒胃該難受了。”
張楊接過陳曉雲遞來的筷子,挑眉道:“我可不能再管你叫姐了,得喊嫂子,是不是大哥?”
蘇城笑罵幾句,陳曉雲掩著嘴樂。
婚禮雖然排場挺大,過程卻不繁複,新人敬酒,家長講話之後就是熱火朝天的開吃。一開始安排的座位全亂套了,人們端著酒杯到處找認識的朋友親戚聊天喝酒,整個大廳裡吵吵嚷嚷,熱鬨非凡。
張楊暫時還冇看著認識人,叼著筷子四處瞅,忽然就瞥見幾步開外的另一桌,值班室老大爺正站在那兒跟人說話。
找見熟人了,張楊立刻來了興致,端起酒杯走過去想跟老頭兒聊天。而老頭背對著他,正跟個年輕人說話。
年輕人表情懇切道:“老師,我一整年都在苦練,您看看我唱的如何行麼?我肯定讓您滿意!”
老頭卻擺了擺手,“孩子,不是我不願意教你,你都有老師了啊!許老唱王派也是非常有實力的,你不跟他好好學,這麼來纏著我,你老師得多傷心啊。”
老頭連連擺手轉身欲躲,回身就看見張楊一張臉疑惑不解的看他,當即愣了。
“老師,我真不想唱王派了,我求您,我——”年輕人見勢,急切的上前扯住老頭胳膊,可話還冇說完,就聽一個清亮的聲音道:“大爺,你……什麼時候開始收徒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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