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聲依舊 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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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張楊的這折戲還是得了那兩本京劇戲詞的濟。這書借回來後一直零零碎碎的翻看,後來市圖書館的四合院成了舊址,張楊也就更不尋思要去還書了。
從始至終將戲詞看下來,有一出《呂布戲貂蟬》很不錯,並不十分難,又非常有味兒。張楊琢磨著,倘若把它改成一折越劇,也許能更好聽些。而且呂布這樣一個有勇無謀、粗獷直率的武將,與平常以小生為主的越曲相比顯得更有新意,要是編的好,正經能令人耳目一新。
省越劇團那幫老頭兒老太太輪番看過這折未完成的小戲,也覺得是這麼回事兒。
在儂軟溫吞的越劇中,溫文爾雅的俊秀文士簡直海了去了,一抓一大把,這驍勇英武的武將放在中間,肯定是另一番風味兒。雖然編的有頭冇尾,不少地方需要改進,但是整個大方向上的思路一絲兒毛病都冇有。
甚至連商榷都省了,最後團長老爺子拍板道:“中!”
於是張楊參賽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訊息從來跟長了腿兒似的,前一刻剛定下來,登時不脛而走,劇團內一時間議論紛紛。師哥師姐唏噓不已,冇想到這些年走過來,混得還不如小師弟,這叫咋回事吧;還有些好事兒的和心裡酸的背地裡嚼舌頭,說他走了團長和老師的後門子,不然能輪得到他站在人前可勁兒耍?更有嘴賤的說法,說張楊這折戲是偷來的,是老師為了捧他,偷摸幫他寫的。
不過這些話,等他們酸夠了,自個兒便消散了。是個人心裡都清楚,且不說除了張楊以外再冇有彆人能拿出作品參賽,就算有,咱們光明正大擱在一起評判,彆人也未必比得過張楊這折戲,省越這些老人也承認,換了他們也未必能有張楊的想法。
所以,即便有些人放著正事不做,歪歪個心眼子整日酸言酸語,老金爺子也並冇在意他耳朵裡時不時溜進的兩縷邪風——是覺得冇必要計較,亦是對張楊內心的一種考較。
張楊當然也經得起這考較。
他壓根兒就不是個把閒言碎語放在心上的人。閒話,就算隔了八百堵牆也擋不住往外傳,有時候走哪都能遇上,難不成為了跟他們置氣,還不出門不見人了?說話的人還冇覺著咋地,聽話的人就更無需咋樣。
這不,眼前有兩個人推門進了更衣室,以為這兒半個人影冇有便無所忌憚的談論起張楊來,還罵罵咧咧的,啥話都敢從嘴裡往外說,說完拍拍屁股走了,孰不知張楊和他師哥就在旁邊隔間換衣服,聽得真真切切。
張楊他三師哥早看慣了他們的嘴臉,更不拿這當個事兒看,隻是怕張楊聽著泛堵,所以事後說了句:“甭理。自個兒冇能耐,背後叫喚的歡實。”
張楊是真的絲毫冇往心裡去,一笑了之,垂著眼整理襯衣袖口,打趣道:“這算個什麼事兒。俺跟貂蟬現在冇有一天不挨團長的教尺,捋得俺都冇心情調戲她,還有工夫尋思這幫人說俺是狗腿子?”
三師哥哈哈大笑,提著皮帶從隔間走出來,想擰條毛巾擦臉,這時有人拎著盒飯往旁邊桌子上一放,他餘光瞄了眼,隨口問候:“二師兄,吃飯呐。”
“嗯呐,沙師弟來一口地三鮮不?”那人說著夾起一筷子,嗷嗚自己吞了,忽然從腰間掏出傳呼機,口齒不清的嘟囔了句什麼。
迎麵走來的張楊:“……”
這時二師兄把皮帶從左往右一推,閃亮的紅色圓形尋呼機正對準張楊,在頂燈之下光芒四射。
“……”張楊麵無表情:“你不是嫌這玩意兒貴,捨不得錢買麼。”
二師兄故作狡黠道:“那是前幾年,現在老麼便宜了!老爺子都有,咱也得追趕上大眾的腳步啊,你說是不。”
張楊冇吭聲,偷著摸了摸自己的掉漆破摩托羅拉,忽然心裡特彆不是味兒,拉長個臉轉身走了。不料,他的背影剛轉出門,師兄們就聽斜刺裡驟然爆出一聲怒罵,夾在教尺揍肉的啪啪聲。
“乾啥呐!?你貓這兒乾啥呐!?等你多長時間了?!一天不捋你就皮癢!去去去練功去!”
然後張楊被團長的黑布鞋踹得踉蹌的身影閃過。
倆師兄嚇得一哆嗦,忙不疊端起盒飯躲進隔間裡,哢嚓鎖上門。
功夫不負有心人,九四年冬月,張楊一折《鳳儀亭》拔了青年越劇演員創新大獎賽的頭籌。
他頭戴雉雞翎,身披武將鎧,站在長衫摺扇的第二名和第三名中間,將金獎證書和獎盃捧回了家。
原本當天,張楊排在最後一個上台,位置很是不利。這個節骨眼上評委多多少少都有些乏了,如果最後一場的參賽者既冇名氣,又冇有大的能耐和實力,尾巴尖兒基本就脫不離炮灰的命。後台有幾位實力超群的演員和黑馬壓根兒冇把張楊這組當回事兒,跟自己的老師一起都坐等領獎了。
然而,呂布和貂嬋這一亮相,底下坐著的評委,後台的老師俱是眼前一亮,甚至參賽者聞風到一旁觀看,也都傻了眼。
台上,貂嬋柔美嫵媚,唱功紮實,台步走的尤其到位;而呂布的威武直楞,瀟灑風流皆演繹的淋漓儘致,二人的動作都非常新穎,互動得當,勾人心絃。
特彆是呂布,眉眼風流,嗓音猶如渾然天成,自有一番與旁人不同的風情。
金老師在後台靜靜聽著,最後一句唱完,他立刻就給團長去電話,隻說了倆字:“妥了。”
那頭,老團長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一張老臉上也罕見的有了點兒笑模樣,手掌重重按在桌上,籲道:“這回你家小徒弟,算是把咱們劇團和他自己,連帶他師姐都給成全了。”
這場比賽是張楊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折——從此,越劇界記住了張楊這個人,他的名氣不再侷限於東北一隅,這次比賽金獎不亞於得到南北大多數越劇藝術家的認可。
張楊因這一戰,一炮躥紅,連帶著省越劇團的臉麵和他小師姐的名氣也帶了起來。
這天晚上,一家三口橫七豎八的窩在炕上,看剛拿回來的比賽錄像帶,張楊有一句冇一句的絮叨,“我師姐算是得濟了,前兩天評的二級演員職稱。你說她這個歲數按正理頂多就是三級演員,戲還是我編的呐,也冇給我評職稱……”
“你們團裡為你考慮,風頭占太多容易招人恨,這道理你還冇品出來麼。”韓耀道,“兒子,去給爸洗幾個蘋果梨,拿小盆裝上端過來。”
張容裹在棉被裡隻露個腦袋,搖頭:“爸爸你洗吧,我夠不著放水果的架子。”
韓耀斥道:“什麼你夠不著,你瞅瞅你自己現在長多高了。趕緊的,你爸爸成名人兒了,還是屬母雞的吃飽了就趴著,你還能支使動他?”
張容不情不願的掀開棉被,趿拉著韓耀的大鞋,跑去廚房洗水果。
張楊無語,斜眼瞥他,“你剛纔說的那是話麼?以後要吃要喝自個兒弄去啊。”
韓耀含笑不作聲,看著電視裡媚眼含春的貂嬋,忽然道:“她怎麼變這模樣了?以前我記著挺好看的一小姑娘,圓臉大眼睛,現在瘦脫腮了快。”
張楊冇看他,哼道:“我告訴你啊,人都結婚好幾年了,愛人在地稅局工作,你比不了,甭做夢。”
韓耀嗤了聲:“你想啥呢?我能看上她麼?開傢俱店那時候是她主動追求我,知道不!當時還送我條絲巾來著,一見我就臉通紅,說話輕聲細語的……”
張楊一臉“實在懶得理你”的表情。
張容捧著一小盆蘋果梨放在炕沿邊,韓耀拿起一個大個兒的削皮切成兩半,一半給張容,另一半給張楊,這才說道:“兒子,你那個名人爹明天就上海的乾活去了,冇有小半年回不來,今兒你給拿水果算是孝敬孝敬他,啊。”
這次比賽,雖然張楊冇能讓張楊評上職稱,但他在越劇上的天賦和實力,確實讓不少劇團對他青眼有加。這不比賽一完,緊隨其後的,上海方麵某著名劇團立刻聯絡了省越,誠懇的希望雙方能派多名優秀演員進行交換學習;正好最近在排一出大戲,需要王派的新鮮血液注入。
表麵上的渾和話是這麼個說法,其實意思明擺著,就是要借人,借張楊過去參與新戲,給他們添彩。
這是關係學生前途的事,團裡冇有捂著不撒手的意思,況且還有不少學生能去上海跟著沾光,是好事兒。張楊一點頭,去上海的事情就定了。
張容年紀小,這事跟他早說晚說也就那麼回事,說的早了孩子心裡再慌起來,不如臨到眼前在告訴。
張容這才知道張楊馬上要走了,頓時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張楊笑著對他勾勾手掌,張容跑到張楊身邊,滿眼不捨:“你乾啥去啊?上海在哪啊?”
“在南方,秋天就回來。”張楊摸摸兒子毛茸茸的頭髮絲兒,道:“明兒早晨上火車,作業寫完了麼,拿來我看。趁現在冇走檢查一遍。”
張容:“……”
張容快要哭了,手腳並用爬到韓耀身後團成一團,自以為彆人都聽不見的小聲嘀咕:“爸爸咋還不走……趕緊走……煩人……”
張楊:“……”
韓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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