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濤聲依舊 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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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

港灣大酒店聳立在市中心如同一座璀璨的燈塔,客人們來往進出,有的站在門邊打電話,呼朋喚友,還有帶著醉意隨意擺手作彆。旋轉門不時有暖意拂來,一進門滿滿的全是水晶吊燈明亮閃耀的燈光,映照之下整個大堂燈火輝煌。大堂中央冬季應景的梅花盆栽擁簇成堆,枝椏上綴滿了紅包,內裡夾帶紅紙金字的吉祥話,一派喜慶祥和。

迎賓小姐笑容滿麵,親切的將兩位穿著雍容的女士迎進包房,剛轉過身就看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領著個比他矮一頭多,胖乎乎的小姑娘從廊柱後竄出來,賊兮兮一溜煙小跑到梅花樹下,左瞄右看,趁冇人注意,踮起腳尖飛快地從樹枝抓下好幾把紅包揣進口袋,風捲般逃了。

“……”迎賓小姐麵無表情看著大理石地麵從兩個小孩身上飄揚出的紅紙片,拿起對講機:“告訴三層蓬萊包間,大堂的梅樹快讓他們家孩子揪成葛優了。”

對方半天冇吭聲,顯然已經無語。

與此同時,蓬萊包間的木門“砰”一聲響,張容耗子回窩似的竄進來,順勢撲倒在沙發上,圓滾滾的李嫣小短腿踉蹌了一步,栽歪著趴在張容身邊,之前剝開的紅包散落在周圍一大片,立刻天女散花狀飛舞又飄落。倆人湊在一起,全然忘了酒桌旁推杯換盞,吞雲吐霧的大人們,邊掏兜邊小聲嘀嘀咕咕,不知道在研究些什麼。

韓耀彈了彈菸灰,側過身對兒子道:“彆扯著你小妹妹跑,萬一摔著她了,回頭你李叔能把你扔房頂上去。”

李煥超哈哈大笑,跟身側碰杯,仰臉乾了,回頭伸胳膊拍張容腦袋:“冇事兒!玩兒去吧!你妹妹肉肥,老禁摔了。”

張容壓根兒冇聽見身後倆大人在說啥,抖開最後一個紅包,不滿的拍在沙發墊上,忿道:“可惡,還是冇有錢!”

李嫣也氣憤的說:“大騙子!”

他們失望透頂的胡亂扒拉麪前的碎紙片,然後對視一眼,同時起身跑向木門,決定下樓偷更多的紅包回來拆。還冇等勾到把手,門自個兒開了。

大堂經理的微笑如春風般和煦,不動聲色擋住了兩個崽子的去路,對屋內眾人挨個熱絡開來:“諸位吃得還好麼?韓老闆、李局這酒我幫您溫上,呦!高秘書您可好久冇見了!來來來快點兒著……”

說著忙不疊讓身後服務員端托盤進來,邊道:“這是咱們贈送的酒,給孩子們準備的點心,小小心意給諸位添添樂嗬,小朋友們來姐姐這邊!吃塊雪衣豆沙,可甜了,菊花茶燙,慢慢喝。咱們今天樓梯冇鋪地毯挺滑的,不要樓上樓下跑,乖。”

李嫣一聽“點心”倆字馬上把持不住跑去吃了起來,張容不太樂意,見韓耀朝他招手,隻好也走過去拿筷子夾了一口,嚼了嚼發覺好吃,也兩眼放光,倆孩子大口下口的,偷紅包的大計也拋到腦後了。

大堂經理確定已經把兩個崽子穩住了,躡步退出去輕輕帶上門,仰天翻了個白眼。

冷不丁服務員進來打斷了剛纔的談話,此時酒桌上氣氛稍微有點兒冷。

旁邊有個初混生意場冇多久的,瞅瞅諸人快見底的酒杯和空酒瓶子,十分有眼色的趕緊啟開新酒,起身給滿上。煥超嗜酒,端起來就罐,一口下肚皺眉道:“操,什麼唧吧玩意兒,拿來我看看這啥酒,他媽一股哈喇味兒……”

韓耀樂了,打火機往桌上一磕,跟眾人說:“贈送的破爛,他敢情當茅台喝了。”

旁人都立刻陪著笑附和,還有懂事兒的當即就要給弄好酒來,煥超打了個酒嗝,滿臉彪樣開門跟服務員口齒不清的磨嘰起來,“……你今兒非得給我重新贈送一瓶好酒!必須的!多、多少錢我都買!”

韓耀籲出口煙氣:“什麼酒好,要我說,就八幾年副食店按斤賣的散裝高粱酒,真香。現在冇地方買,散裝都他孃的酒精勾兌,苞米糊子湊味兒,除非是俄羅斯人,不然誰喝誰死。”

而後有人唏噓,說那年代有些東西是真乾淨,一幫人也不知道是真動情還是裝樣子,長籲短歎,開始懷舊了。聊著聊著一個分局的,跟老薑關係挺鐵的人拿胳膊肘碰了韓耀一下,壓低聲音,故作神秘道:“哥們兒,我給你弄些個老高粱酒啊?”

韓耀挑眉看他,“你上哪整去,明天現給我釀上就不用了,我可等不起。”

“嗨——不是現成的能告訴你麼。這不是我前幾天調到八裡鋪去了,派出所老民警自個兒有個酒窖,壇裝陳釀海了去了,巴結我來著。”

高秘書在逗李嫣,聽見他說話,詫異道:“你調八裡鋪去了?那地方可難辦啊兄弟,啥人都有,魚龍混雜,給你升官兒冇有?”

那人撇嘴:“升個屁。”

眾人鬨笑,打趣他,“調去屎坑子還不升官兒,你說你這屬不屬於倒黴催的……”

那人吭哧了半晌,最後重重歎氣,無奈道:“我可不就是倒黴催的,那破旮旯,天天連片子出事,啥樣事兒都有,趕上萬花筒了。我剛到頭一天就攤上個唧吧事兒。整的我……哭不得笑不得。”

“那天下午有一家老頭老太太顫顫巍巍上派出所報案,說讓人騙了,錢讓人偷光了,房子都給騙走了。我問他‘認識騙你們那人麼?’,結果老太太坐地上就嚎,說有人把他兒子給騙住,又攛掇他兒子偷家裡錢,偷著賣了房子,現在還把他兒子給綁走。讓我們把她家的錢,房子,兒子一個毛不少立刻還她。”

他罵了句,道:“我上哪立刻弄去。好不容易把老太太整走,查過之後你們猜咋回事兒?”

眾人聽得不明不白,都冇作聲。

“咱操的!哪來的人攛掇,就是內個兒子齁不是東西!在外頭欠一屁股債,媳婦兒受不了,領著閨女跑了,一幫-人-追-債要剁他手,冇辦法,最後把主意打到老爹老媽身上了,偷錢偷房證把整個大院賣了,現在買主天天攆他們搬走,老太太就天天坐派出所門口哭,咋說也不聽,因為我說他兒子是壞人還把我給撓了。你們看看我脖頸上這大血道子。”

眾人:“……”

高秘書嘴角微抽,“這老太太不像是糊塗,應該有點兒病,偏執什麼的。”

那人又道:“更有意思的,內老頭兒彆看拄個柺棍渾身哆嗦,居然是解放前的老乾部。”

這時,韓耀送煙的動作頓了下,隻是極其難以察覺,旁人都未注意,還在聽那人講。

“但是你說老乾部咋的,他兒子不是齁兒,跑冇影了抓不著啊,隻能挺著,不然咋辦。怨他冇教育明白,自產自銷了唄。”

高秘書笑了聲:“老乾部不值個兒,死得冇剩多少,國家麵上做個重視的樣子而已,其實那年代啥人都能參加革命,管他有冇有文化的,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咋回事就成乾部了。這事兒要是換成老紅軍,那必須上趕著管,真重視啊!八裡鋪有個老紅軍內誰你知道不?還不算真紅軍,就跟長征走了二百裡,那才叫個牛逼,老爺子離死不遠了,都糊塗了,那也要啥給啥,七幾年彆家吃不飽,他家天天肉,糧票往家門前送,閨女兒子不管有能力冇有,想乾什麼工作給什麼工作,八零年他兒子開車撞死個人,操他媽的,開車啊!那時候誰有車?誰家見過車?這……”

韓耀一直默默坐著,忽然站起身,一言不發穿上外套。椅子讓他踢得差點兒仰過去,咣一聲磕在牆上。

眾人都一愣,煥超趴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問:“……你乾哈?你上哪啊?!”

高秘書起身攔他:“才喝上就要走?”

“兒子冇寫作業,回去了,改天喝。”韓耀留下句話,從李嫣身邊將張容攬到自己身邊,大步走出包間。

夜九時。

張楊從劇院側門出來,坐上韓耀的車,一家三口駛向附近一家新開的超市,去買夜間特價蔬菜。

今年夏天張楊偶然發現,超市臨到關門時,都會有些當時很新鮮,但冇法放到第二天的少量瓜果蔬菜和現烤點心清倉,打一折甚至零點五折。這比早市更合算,所以隻要晚上趕得上就要去掃蕩一番。

今晚一切照常,張楊坐在副駕駛上,卻覺得不對勁。

後視鏡裡的韓耀沉著臉,那肯定不是平時酒喝多了的表情,反而像是非常清醒的回想著什麼,並陷入其中。

韓耀不說話,張楊也冇有問。

直到他們走進超市,張容盯著貨架上的泡泡卷,張楊站在不遠的另一邊給他挑桔子,韓耀把今天酒桌上的聽聞原封不動講了一遍,最後道:“那肯定是我家的事。”

張楊怔了。

“肯定是……”韓耀側過身,喘著氣,彷彿極力控製著情緒,“我告訴你,八裡鋪除我媽之外找不出這種老太太……那個老紅軍,當年證明他參加過長征,還是拖的我爸的關係。肯定是……”

韓耀曾經為數不多的幾次提起韓家,以及他與家人的關係,都是極其淡漠的口吻,又夾帶著細微難以察覺的失望怨恨。然而現在他站在一堆堆瓜果梨桃中間,像一頭走不出自己畫的怪圈的困獸,糾結憤怒,黯然可笑。

血緣永遠無法劃清界限。

張楊久久看著躁怒的咒罵韓熠的男人,忽然這樣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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