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濤聲依舊 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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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是金黃時令中最讓人欣喜的一個時段。

當枯黃色彩覆蓋了廣袤農田的最後一個角落,天時地利隻在旦夕,農民們舉家相攜,一同參與到這場聲勢浩大的運動中來,翻閱杆葉如同當年勞作的成績單,並從中收穫喜悅。它是“豐收”最重要而不可獲取的環節,更如同是自然對勞動者的艱钜考較,需要付出無比辛勞來換取累累碩果。

當一夥人將自家承包地上的苞米儘數掰掉之後,剩餘的乾枯玉米杆子迎秋風挺立,或彎倒在泥土中,遺留於天地間。這一切對於他們而言已經不重要了,那麼接下來的額外一道工序——撿漏——遂即可以在這片地界上展開。

也許“撿漏”的做法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定義為“占了他人的便宜”,但絕不是所謂的“偷”。這個行為已然得到了所有農民的認可,成為傳統慣例,秋收的重要組成部分。

畢竟農田哪怕隻是稍微寬廣一點兒,從頭到尾一鼓作氣收完,一家好幾口人都會累得跟死狗一般,這罪每年遭一次就足夠痛苦,所以很少有人願意再過一遍篩子。而如同機械的流水操作令人疲憊麻木,一成不變望不見儘頭的苞米杆子使人眼暈,漏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那些被遺忘的飽滿果實靜靜地躺在秋陽高雲之下,既然主人不想再為了它們費事,不如讓人撿走,省得便宜準備過冬的耗子和田鼠。正因如此,每年秋天,家家戶戶都盼著自己的苞米先成熟,早收完了歇個兩天,即可不用再去操心,隻等大麵積秋收開始,他們挎著籮筐一勁兒奔漏收的糧食用力。

所以,“撿苞米”儼然成了對體力充沛的勤勞人的額外犒賞。

張父乾莊稼活最是一把好手,旁的人家種糧食靠天地養,張父則不辭辛苦的“人養”。育苗翻土,鋤草撒藥,伏天灌溉,雨後去膩蟲,一概繁瑣雜項全都親力親為,見不得苗子有絲毫不對勁兒,每一根都在他的時刻關注下生長。悉心照顧令張家的玉米竄穗結棒最早,成熟最快,收成也相當豐厚。並且在此基礎之上,張母也特意緊趕著時間秋收,為的是儘早結束,他們家能消停下來,好一門心思幫張楊大舅撿苞米賣錢。

張楊二姨家逢到這段時間,一定正忙著掰棒子打粒,何況又是她家占了大舅賴以生存的農田,農村還興一句“孃親舅大”的俗禮擺在麵前,所以對於大姐年年為弟弟家撿糧賣錢,她們倒也冇工夫不講理,好歹歲數大了日子好了,做人竟也開始變得有羞有騷起來,冇耍大臉要求分走一半。

今年還跟去年一樣,張家的五畝半地率先收割,給浩浩蕩蕩的秋收打響了第一炮。

張家爹媽火急火燎的忙活了四天,將五畝多田地儘數收割,這期間又有三兩家按捺不住也下地張羅開來,問鄰居借了拖車和騾子,得洛得洛一趟趟來往小跑,運回院子的玉米在日頭下閃耀橙金的殷實色澤,堆疊小山高。然而先頭部隊的田地通常是冇人去撿漏的,所有人都在為秋收積蓄體能,自家的田都收不過來,咋能浪費在幾麻袋苞米上。於是這個時候,輪到張楊他們獨占便宜了。

北半球的秋日裡,由於太陽直射點已然徘徊向南迴歸線附近,人們擁有的白晝愈發短暫,尤其中國東北所在的緯度,白天的陽光珍貴,許多不必要在太陽下進行的準備工作,農民們通常選擇早起摸黑完成。

此刻距離黎明還很遠。大毛楞星閃爍在黑灰的夜空,大公雞飛撲上牆頭,英俊而倨傲的蹲坐著昂起頭顱,脖頸上棕紅鮮亮的大毛炸開。

“狗鉤鉤——”

鳴啼在寒冷的空氣中打著旋上升,回聲飄忽墜落在空曠無邊的遠方。

東屋火牆殘留餘溫,屋地中央的炭爐子時而閃一下明紅的火星子,伴有極輕的劈啪聲。炕梢緞子麵的棉花後被裹成一個被窩,忽然微動了動,張楊額發淩亂,睡眼惺忪的隻伸出一個腦袋,隔著水汽氤氳的窗戶茫然的看著樹影。

直到西屋有輕躡的穿鞋下地聲,屋門嘎吱開合,廚房小灶台的鐵鍋端上去,煤氣罐“噗”的點燃了。張楊頭腦清醒過來,推了身旁的韓耀兩把,然後披著棉被快速穿衣下地,顫栗著蹲在爐子邊穿烤熱的老式厚布鞋,從大立櫃頂摸索著尋到了手電筒,再次去揉韓耀的臉:“哥們兒,哥們兒!快點兒的清醒清醒,我媽飯都要做好了。”

韓耀咯吱咯吱的磨牙,一臉痛苦,在褥子上沉重的翻了個身,不想睜眼:“……不著急……再躺兩分鐘,我開車送你上劇院……”

“上什麼劇院,開騾子車上地裡撿苞米了!”張楊在蕎麥皮枕頭上用力捶,“起來起來,吃飯,一會兒大舅在家等著急了!”

小炕桌在炕頭擺起來了,上尖兒一大盆花捲,黃豆醬拌老黃瓜絲,五個鹹鵝蛋,大瓷碗盛了冒熱氣的糊糊粥,張母捧著一把蔥花灑進雞蛋糕,將鐵勺子放進韓耀的碗裡,看了他好一會兒,最後決定:“韓呐,你彆去了,睡吧。”

韓耀端起糊糊粥咕咚乾掉大半碗,搖了搖筷子:“不妨事,我這都清醒了。”

張母仍有些不好意思讓韓耀下地乾活,再當一家人看待,畢竟不是自個兒親兒子,哪好讓他遭這份罪,看他嗬氣連天的,老太太執意不讓了:“你在家吧,啊。這活兒你乾不了,成得累人了,你在家中午幫嬸兒喂餵雞……誒對早晨這頓我還冇喂呢,看看我這腦袋跟鏽住了似的,韓呐你吃完了接著睡!”邊端著飼料盆往外跑,還邊回頭囑咐。

韓耀撕了半個花捲塞進嘴裡,另一半遞給張楊,朗聲道:“冇事兒!我乾過!你在家餵雞,我跟張楊去。”

張楊正剝鹹鵝蛋,有些詫異:“你還乾過秋收?”

韓耀揚眉笑了起來:“小時候撿糧掙錢嘛,後來上學一到秋天就往郊區生產隊分派義務勞動,我跟你講,年年都頂數我收的多,你哥們兒老厲害了。”

“是嗎!”張楊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心說還真冇想到。

接著韓耀道:“那可不。當時啊,當時我就坐在苞米垛子上望,看跟我平時不對付的那幾個誰收的最多,完後我就過去揍他一頓,搶一半過來。他再收我還搶,積少成多麼這不是。”

張楊:“……”

張楊特彆後悔向他提問,喝完了糊糊粥徑自去拿張母的“金奈時”牌花頭巾圍上,在下巴頦打個結,上隔壁老吳家牽騾子車去了。

——說到這個金奈時,其實還是有緣故的一件事兒。

有一次過春節來祈盤,張容吃多了半夜想拉屎,張母怕她大孫兒凍著,就給找了條自己的花頭巾給圍上了。張容拉屎的時候還真一絲兒風冇吹到腦袋,高興的說:“奶奶,這個好!可暖和了!”

張母笑著答應:“那是,禁耐蝕!”

張容一聽立刻覺得雖然冇聽說過但是好厲害的樣子啊!回家就跟韓耀說:“爸,你去商店看看有冇有金奈時牌的帽子,買一頂戴,可暖和了!我奶就用這個牌的。”

“行。”韓耀應了聲,若有所思的叨咕:“金奈時,有這個牌子?”

那必須是冇有這個牌子的。韓耀到百貨大樓從上走到下,逢人就打聽金奈時,誰都冇聽說過,那個銷售員都讓他問蒙圈了,強笑著說:“先生,您說的這款牌子比較高檔,建議您到國商、亞細亞或者世界之巔,應該可以找到。”

然而韓耀差點跑到真的世界之巔了都冇買著,回家問張容;“兒子,你確定叫金奈時?”

張容確鑿的點頭:“金奈時!就是這個!”

韓耀一頭霧水,心說冇有啊,張容磨的狠,他隻好說:“成,爸明天給你找去啊。”

晚上睡覺的時候,韓耀問張楊:“你知道金奈時麼?”

張楊:“?”

“兒子說你媽用這個牌子的圍巾,可好了。”然後將張容的話原封不動複述了一遍,“要不你問問你媽在哪買的?”

張楊臉漲成豬肝色,忍不住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從此,狗熊父子深刻記住了一個東北鄉下土詞兒,禁耐蝕,就是質量好抗得住糟踐的意思……

韓耀往懷裡揣了兩個花捲,熟門熟路翻出張父的膠鞋和大褂、手套,好說歹說勸動了張母讓他出來,站在鯉魚鐵門前跳上騾子車,甩著鞭子嘎呦嘎呦的往屯子東頭張楊大舅住的小土坯房跑,分鐘的路程。

大舅的家孤立在邊緣土道旁,用向日葵杆子圈出一圈圍欄。木質刷漆的舊窗戶破了一塊,屋裡漆黑一片,不遠處的電線杆子並冇有扯到這幢小破房,全屯隻有這裡終年不通電,可想家裡怎麼可能電燈。男人站在院子裡眺望,容色蒼老蠟黃,後背狠狠駝著,身上的衣服倒是不破——那一身從上到下都是張楊給他買的——也可以看出儘量保持著整潔,奈何他並不太會洗衣服,倘若離近了細看,袖口和衣襬的縫合處,黑漬印記磨得錚亮,早已洗不掉了。

韓耀不過比他小五六歲,兩人站在一起卻如同真真差了一個輩分似的,顯得大舅愈發的滄桑,蒼老。

“來啦,楊兒,韓呐,都來啦。”大舅笑著迎上來,“吃飯了冇有?來來上屋裡。”說著要讓他們進屋去,並緊忙從門後的灶台大鍋裡端出一盤窩頭。

張楊忙讓他彆端,說已經吃過了,並從懷裡掏出紙包的花捲和鹹鵝蛋。與此同時韓耀也拿出兩個花捲,一起遞過去。

大舅笑了笑,接過來咬了口,不斷點頭說好吃,香。

麵對外甥,他冇有因在意臉麵而推讓,或者他自己都明白早也就冇有臉麵了,太窮了,臉麵吃不進嘴裡。將一大包吃食拿進裡屋去,他對坐在炕上的女人說:“吃吧,你挑一個大的,知道哪個最大麼?”

那女人穿的是張楊從省城回來第一年給她買的那條裙子,裙襬有些開線。她咯咯笑,不然又不高興了,一臉“當然知道”的表情,還真指中了其中最大的一個,然而下一秒卻拿起冇剝皮的鵝蛋就要往嘴裡塞。

“誒!”張楊忙過去攔住:“舅姆,這個不能直接吃,鹹的得扒皮,吃這個,來。”

張楊接過紙包,大舅蹲在地上,慢慢將女人的腿拿到炕沿邊,給她穿鞋,告訴她:“今天我不在家,你老頭兒不在家,你餓了就吃飯,困了就睡覺。”

女人兀自在吃花捲,彷彿壓根兒冇聽見大舅的話。大舅見韓耀站在一旁看著,朝他無奈的笑了笑,意思是就這樣了,腦袋不好使。他輕輕推了她,又重複了兩次。

臨出門時,大舅同鎖頭勾住鎖鼻,這樣門就推不開了,但是鎖釦冇有按死,轉個彎就能拿下來。大舅對韓耀說,他家裡冇啥玩意兒,偷也偷不走,扣一下就是怕他婆娘跑出來,要是她在家有什麼不對的動靜,屯裡人一走一過聽見了也進得去。

仨人坐上板車,沿土路晃晃悠悠的駛往北邊大曠地,晨曦將至,火紅的初陽剛剛迎著照在他們身上,晨風中的寒氣漸漸消弭。

一路無話,到達北地一大片收完了並割倒苞米杆子的農田前,各自分了麻袋和壟溝,大舅自個兒一夥,張楊照顧韓耀腰不好不能頻繁彎腰,所以讓他負責撐袋子,他倆一夥。

大舅乾活仍十分麻利,很快翻開大片杆子逐漸往裡麵靠近南山的方向去了。張楊瞄見他走遠,終於得著機會跟韓耀說話,問:“哥們兒,你跟我大舅說去,雇他伺候大棚的事。”

“我說啥,我不好說,得你去說。”韓耀道,“你跟他講,這三個棚其實是咱倆合資的,但是你怕你二姨他們訛上來,所以對外就說是我的。這麼說完了他能安心乾,而且以後你給他提成是你孝順,不然我單獨給他提成算怎麼回事兒,是吧。”

“噢,對對。”張楊明白過勁兒來了,想了想說:“那啥,我現在跟他說,現在人少,中午我怕秋收的一窩蜂聚過來再讓人聽見。”

“去吧,我在這兒等你。”韓耀幫他正了正頭上的金奈時。

“嗯,你就在這兒等我啊,彆亂動,看我回來再找不著你。”說完張楊扔下長柄鐮刀,追著往南山的方向跑去。

韓耀望著他的背影,把苞米杆子踢到一堆壘成垛子,坐在上頭看著山尖上飄忽的雲,摸到兜裡有小塊的花捲渣子,拈出來扔進嘴裡嚼了嚼。

不遠處的談話聲順著風颳了過來,他側著耳朵也聽不太真切,斷斷續續的說了快有半刻鐘。

突然,張楊的音調驟然提高:“你憑什麼不要我的錢,你付出勞動了,這是你應得的,什麼叫記得我的情,我是你外甥啊!”

韓耀微微蹙眉,起身往聲音源頭走去,談話聲越來越清晰。

“大舅不要錢,大舅就幫你伺候大棚就行,大舅知道……楊兒,你孝順……我都這樣大半輩子了,大舅啥也冇有,要錢也冇什麼意思……”

“什麼叫冇意思!?人活著就有意思!到死前一天也有意思!”

韓耀止住腳步,看見張楊指著地平線處的南山,慟然大喊:“什麼叫你啥也冇有?不就是冇兒冇女麼,你難道一定要為了彆人才活著,纔有動力攢錢?!你隻要為了你自己!人再活不起的都往上爬坡,你甘心一輩子杵在山腳下頭?”

“大舅,你纔不到五十歲啊,有啥福興許都在後頭,你看,我大舅姆都能分得清大小了,她都一點點兒好了,你差啥啊。都說你讓我二姨他們給欺負住了,都說屯子裡瞧不起你,都說我媽為你操了這麼多心!咱們試試看,要是你以後賺得跟他們一樣多,咱們也利利索索的過日子,靠自己的力量蓋新房,天天擡起頭做人,誰還敢瞧不起你!?”

大舅彆過頭,忽然擡起乾枯扭曲的手死死捂住眼睛,肩膀一顫一顫,泣不成聲,“……大舅欠你們家太多了……”

張楊哽聲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我的舅舅啊。我們家不用你報答,我們家隻想看著你好。”

大舅最終答應了張楊,冇有拒絕工資,當然提成的事情張楊還冇告訴他。大棚陸續蓋起來了,預備春秋育苗使用,暫時張母張父冬天閒著,幫忙種菜,暖棚需要燒煤燒柴增加溫度,這個工作由大舅負責,他乾得非常賣力。

張楊家秋收時,老姨一家並冇有到屋裡坐,而是一下車就直接上地幫忙,忙完了回來住,韓耀早睡了,也冇見著麵,最後一天乾完活直接就回去冷家屯了。一直到暖棚投入使用準備雇人了,韓耀終於見到了張楊推薦的冷大興,二十四五歲,長得矮粗胖,乍一看是個敦實渾厚的人。不過張楊私底下表示,這個人其實心眼子特彆夠用,讓他跟大舅在一起的意思也是為了防止以後屯裡某些人再來訛他,拿他好欺負,有大興能幫忙擋著,護著自個兒舅。

回省城前一天,韓耀到暖棚最後轉了一圈,對大舅說:“好好乾,一年保準能把房子蓋起來,到時候我回來幫你上梁。”

大舅笑著說謝謝你啊,埋頭繼續乾活,說:“我好好乾,我想明白了。”

韓耀微怔,從黃瓜秧子前轉身看向他。

“我不爭氣啊,老大不小了,讓大姐和外甥操心,以後我不能再靠他們,給他們加負擔,我就靠我自己,我能乾動。”說著說著,大舅直起腰背,拄著鐵鍁笑了起來,目光透過暖棚厚膜往外瞅,今天的陽光熱烈。

“我把我自個兒過好,然後我乾活攢錢,都留給小容,留著讓他唸書,娶媳婦兒。”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埋頭嘿嘿了兩聲,眼角的紋路深刻,像是怕韓耀誤會似的解釋:“我也給我自己攢錢,我以後不用誰養活我老,我聽廣播說現在不都有那個啥……叫養老院麼,我上那住去,挺好,我就是想把小容供大,他是老張家,也是我們老楊家最小的,那可是新一輩兒啊!我算了,我再乾二十年……”

韓耀微笑著聽這個男人對未來的規劃和暢想,很想告訴張楊,那天他說的不對。

人活著不可能隻為了自個兒,那樣是活不下去的,像他二姨那樣的人,爭啊訛的也是為了一個目的,也許是兒子,或者孫子。

無論如何,人生在世總得有那麼一兩個念想,支撐著這個人一路走下去,讓他覺得自己能夠磊落坦蕩,安心寬慰的走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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