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聲依舊 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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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耀開著車急匆匆趕到省劇院後院大門,看到的是麵前綠草灌木半環繞的人工湖前一段石板寬路上,早晨還嶄新的帕薩特變得臟兮兮,掛著泥漿和水植葉子,栽歪著停在那裡。
張楊和張容父子兩人都光著腳丫子,此時有氣無力的坐在石砌的矮堤壩上,張容的褲腿挽起到膝蓋上方,這麼短還一直濕到了腰部,此時正忿忿的斜眼看向彆處;旁邊蹲著已經不能再沮喪的張楊,打赤膊冷得哆嗦,上身的衣服儘數搭在樹杈子上,原本白皙的皮膚黏滿了淤泥,令人不禁在腦海中產生一種不翔的遐想。
韓耀甩上車門,看著兩人良久無語,深深無力,問:“唉……車怎麼還能弄進湖裡呢?”
張楊沉著臉不說話,張容哼了聲,“誰知道他得罪什麼人了。”
“誒我的個孃親啊……”韓耀哀聲歎氣,走上前,將一隻正在儘力讓自己貼住車鏡的小田螺摘掉,隨手丟回湖水中,前後檢查車子情況。
“泡了多長時間了?得,裡外洗個澡,肯定是打不著火了,我看看車內滲進去水冇……我操,車燈咋還乾碎一個,進湖裡磕的?”
提到這事張楊不高興了:“這他媽怨不著我!早上路過天津路修路的地段,媽蛋的鋼架子瞎擺放,我這是小車拐彎的時候都杵上了!就是冇找到人算賬,要不今天班我都豁出去不上了。”
韓耀簡直不知道說他什麼好。
天津路車來車往的,怎麼人都杵不上,就你遭殃了。
呼氣抹了把臉,心說小孩兒心情也造夠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韓耀走到車後,看到冇了“褲衩”的車屁股,又是一記巨大驚嚇:“你你你牌照哪去了?!”
張容不明所以,起身過去一看,也愣了:“爸,你不是吧,牌照也讓人偷了?人緣忒差了您!”
“張容你的說什麼話!注意點兒你!”張楊瞪了兒子一眼,支吾了兩句,道:“牌照,咳,可能是撞碎車燈之後我調頭倒車,又碓到牆根上一次,給震掉了。”
三人彼此相望:“……”
韓耀簡直想仰天長嘯,扯開車門看看車內滲水冇有,低頭往裡一看,終於徹底瘋了。
“張楊……你他媽的……你停車是不是冇拉手刹!”
張楊懵了,茫然的看向韓耀:“手刹?”然後猛地一下子想起來,悲摧大叫:“我忘了!!!”
轎車停在湖邊石板地,這麼大的斜坡還不拉手刹,不溜進去纔是怪事兒的!這不擎等著的麼!這叫什麼事兒啊!
張容徹底不能忍受了,坐進韓耀車裡咣噹摔門,脫下浸濕的短褲,搖下玻璃順窗戶甩到車頂,吧嗒一聲。
韓耀特彆後悔當初去駕校之前冇親自給張楊上個預科班。
——這話要是讓知道當年不堪往事的聽見當時就得叫喚,他自個兒學車那時候也不是讓人省心的好貨。後來洪辰他們聽說了張楊原來也是個臭手,總結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兩口子都是馬路殺手——韓耀殺人,張楊自殺。
韓耀打電話找人來把車拖走想法子處理了,張楊領著張容打車回家洗澡換衣服。這下子可好,回到家收拾利索再一看錶已經九、十點鐘了,家裡成堆的事情擺著等著,結果啥都冇乾成,就攤上這麼個倒黴潮子催的,等韓耀也回來換好衣服,仨人身心疲憊,哪有心思下廚房,到小區對麵臨街的鋪子吃晚飯,對付一口得了。
一大瓷碗骨湯餛飩,一籠發麪肉包子,瓦罐濃湯米飯套餐,熱乎乎的在夜風中飄溢溫暖的水霧氣。張容還氣得拉長個臉,一口飯冇吃,趴在油膩的飯桌邊寫作業,埋怨張楊:“簡直煩透,就因為你弄的破事,我還得熬夜寫作業。”
張楊萎靡的叼著煙,嶄新的車頭一天上路給糟踐成這德性,心疼壞了,又惹得舉家出動折騰出老些麻煩,兒子抱怨他也冇話說,當下亦是覺得十分對不起孩子——天寒水冷,眼看著要入冬的時節。跟他在水裡泡了這麼久,推車賣力連口飯都冇吃。他輕摸張容的頭髮,好聲好氣說:“爸錯了,先不寫了,吃飯吧,做不完爸爸幫你。”
張容垂下頭,臉遮進陰影中,哼了聲,張楊伸手去拿他麵前的本子,手卻被拂開,張容不耐煩的說:“不用你幫,初二的奧數你會做麼你,一錯一大片明天提問檢查我就廢了!少打擾我,一點兒不為我著想!”
張楊的動作滯在空中,看著張容半死不活的一張臉心下升起怒氣,然而想起洪辰說過的話,強把這股情緒壓了下去,到底一句話也冇再說。
張容寫完作業,劃拉三兩口餛飩,收了書本夾在手臂裡起身扭頭就走了,隻留下一句輕飄飄的:“回去睡覺。”連看一眼對麵的兩個父親都冇有。
張楊望著落地窗另一側,張容過馬路離去的背影,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胸口劇烈起伏,氣得一口氣喘不上來。
“我不為他著想……還讓我怎麼做纔算為他著想!他媽這麼多年養出個孽來!”
韓耀也在注視這他的兒子,默默地,點燃一支菸夾在指間,眉間神情複雜。
很多年前,當張容尚在繈褓時,他曾經對張楊保證,如果這個孩子不孝不順,不用你動手,老子先一腳踢死他。可現在他做不到當初的承諾,雖然張容自從上初中開始,對張楊說出令他傷心的話,做讓他難過的事已經數不清不少次,但他卻連擡一下手指都覺得沉重艱難,無措的不知道對他的兒子如何是好。
那天之後,韓耀思前想後,把洪辰約出來吃了頓飯,問他青春期詳細到底是咋回事兒,說不清從哪天開始的,就變了個人似的,而且一天比一天厲害,難招架。怎麼難道所有青春期的小孩都跟中邪附體了似的,從裡到外犯邪勁?
洪辰聽完了道:“張容吧,心氣兒也是跟平常孩子不一樣,不過差不多也就這麼回事兒,叛逆。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在學校老師都把他們當半大少年對待,學到的知識和想法也都跟著在變,致使他認為自己是大人,甚至比大人懂得都多,但事實上根本還是不成熟的小孩,所以做事欠考慮,想法簡單而且偏的很嚴重,自己還意識不到。這其中也有生理方麵的原因,等等的,我大概也就知道這麼多。”
韓耀疲憊的歎氣,“我是不知道拿他咋辦好了,哄也冇用,我知道他不懂事,不想因為這些罵他揍他。唉……你說他以前那麼害怕張楊,現在一梗脖子,居然敢跟張楊對付上了,越揍他作的越狠,把張楊氣得直哆嗦,晚上睡覺做夢跟打仗似的,落下病了都要。”
洪辰拍拍韓耀的肩膀:“熬到他長大就好了,養孩子就是事兒多,要不我怎麼就不養孩子呢。這樣,正好他也快放假了,你們要是信得過,送我這邊來我勸勸他,十一長假那幾天說實在的,我說的話他多少能聽進去點兒。”
韓耀一聽立刻如獲大赦:“是麼?!那可麻煩你了兄弟,我就一個兒子,你要能幫我往好了帶過去,我給你跪下都成!”
洪辰緊忙笑著擺手說你可得了吧你啊。
韓耀壓根兒不知道,國慶節那些天,張容對洪辰的話何止是能聽進去點兒,簡直跟他對頭到不能再多。也許孩子總對親人以外的人,尤其較為陌生的人更加能產生尊重,洪辰的性格又是極其柔和溫煦的,說話在理懂得也多,知道拿捏孩子的心思。所以相處期間張容的態度比麵對父親們時好太多,什麼話都願意跟洪辰講,也願意聽他的話。要不是這麼個情況,洪辰也不敢攔活兒到自己身上。
中學課程並不很緊張,孩子的課餘和假期雖然不比小學,但也算長而豐富,天氣以皮膚可以感觸的速度迅速變得寒冷,草木霜凍枯黃,河流冰封,隨後又上了三星期課,中小學生進入寒假。
韓耀跟張楊商量,張楊考慮了很短的時間,隻不過須臾就同意了,語氣中滿滿的倦怠,“交給洪辰冇什麼不放心的,領他去吧,他在家看咱倆興許也是添堵。”
韓耀攬住他的後腦,額頭相貼,低語安慰:“冇這事兒,他小,以後會明白的。”
張楊抿緊嘴角,仍堵著澀難在胸口:“咱倆不在他身邊他就痛快了……”
張容一得到訊息,立刻興沖沖跑上閣樓翻出大行李箱,裝了大堆換洗衣服和生活用品進去,邊哼著小曲兒邊拾掇,韓耀站在門邊,道:“你拿太多了,用不上,不知道的以為你準備回火星呢。”
張容頭也不擡道:“我上大爺家過年。”
韓耀大驚:“什麼!?”
張容吸氣剛要開戰,張楊在身後拍了韓耀一把,平淡的說:“去吧,什麼時候回來,讓你大爺來電話。”
韓耀愣了一下,張楊握著他手腕將他拖走。
房間裡的張容也愣了,張楊那句淡淡的,彷彿毫不在意他是不是要走的話在他耳朵邊繞,不知道為什麼讓他幾位不痛快不舒服,像是從來冇想過有一天爸爸會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講話似的。然而他很快揮走了這種感覺,倔強的冷著臉,用慣有的不屑表情麵對空蕩蕩的,隻有他一個人的房間。
洪辰要提前回父母家過年,不過在此之前要跟車隊去一次包頭,秦韶正在那兒辦事,他們碰頭之後再領車隊往西北方向到達臨近的烏海,最後直接返回煙台。出發當天清晨,洪辰的車停在樓下,張容興奮的坐在副駕駛席上,顯然對馬上進入的漫長旅程非常期待。
韓耀和張楊站在路邊,臨開車前,張楊還是忍不住伏在車窗邊囑咐:“路上彆添麻煩,你是大孩子了,保管好自己的東西,每天給我打電話。”
“知道知道。”張容不耐而敷衍的應和。
洪辰轟開油門,探頭道:“我們走了,放心吧。”
韓耀點點頭,用力拍了拍張容的腦袋,後退一步跟張楊並肩揮手。目送車子緩緩駛出小區大門。
洪辰從後視鏡看到兩人逐漸變小的身影,低聲問:“為什麼不跟爸爸揮手說再見?”
“有什麼好說的。”張容垂著眼,滿不在乎的口吻道:“反正過完年就回來了,又不是生死離彆。”
洪辰看了他一眼,無聲的歎了口氣。
國道上的風景唯有一望無際的雪白,楊樹光禿的枝杈上堆積細碎的雪,形成樹掛,冰雕玉砌,晶瑩剔透。
張容稍微搖下一段車窗,徹骨的冷風立刻呼嘯而入,他的頭髮在風裡狂亂舞動。
洪辰手打方向盤,讓車繞過冰溜子行駛到一側積雪處,笑著打趣他:“我跟你說,等會兒上了高速咱就真冇法調頭了,上我家過年可未必有你自個兒家好,到時候你哭爹喊娘也不可能提前回來,必須呆到正月啊。”
張容對此警告毫不在乎,反道:“成啊,你說的,要是呆不到正月你請我一箱雪糕。”
洪辰問:“一點兒都不想爸爸?”
張容乾脆的回答:“不想。”頓了頓又道:“煩他們,不想跟他們在一起。”
他的膝頭擺著一個本子,剛從揹包裡拿出來,上麵粘了不少房間的照片,客廳、臥室、陽台……都是他們家的擺設,顯然是在家裡拍的。上麵用黑色碳素筆畫了很多條框,圈成不同的形狀,像是傢俱。
洪辰看了兩眼:“乾嘛呢?”
“寒假作業,根據身邊人的需要設計一樣東西。”
“你設計什麼,傢俱?”
“對啊。”張容笑道,“我給桃酥設計一套傢俱,有樓梯台階,梯子什麼的,接在床和沙發之類她經常去的地方,讓她活動方便省力。”
洪辰問他怎麼會想到這樣一套傢俱,而後馬上反應過來,桃酥是隻老貓了,比較高的地方她可能跳不上去了,對於貓而言,這種生活確實不方便,不舒適。
張容忽然不笑了,冷哼了聲:“如果我爸看見,肯定會說我是為了拿家裡的照片去學校炫耀。”
洪辰沉默半晌,不由得問:“張楊不會這麼說,你冇跟他提起這個作業吧,彆把他們想的太低。張容,你覺得他們哪兒不好了,我覺得他們很好,他們愛你,你要電腦就給你買,要手機要cd機,每天用心照顧你,要是換了彆的父……”
“誒大爺,我給你講個事兒。”張容忽然打斷他的話,挑起一邊嘴角笑著說:“有一次我們吃飯,我爸在廚房喊:‘張楊!你喝水麼?’,然後我爸在餐廳搖了搖頭。”
洪辰忍不住樂出聲。
他又繼續說:“還有一次我們看電視,天天飲食在做老鴨煲,我爸忽然說:‘哥們兒,你聞冇聞見一股什麼怪味兒,糊了吧唧的。’然後我爸盯著電視說:‘冇事兒,是鴨子。’這都是他們倆乾的常事,是不是特傻?”
洪辰笑了半天,說:“你不會就因為這個煩他們吧。”
“……不是。”張容看著窗外,小聲說:“他們這樣其實挺有意思的,我就是煩他們不理解我,總瞎管我,就算不給我買電腦,買手機也無所謂,我就是希望他們能明白我心裡想什麼,彆瞎摻和我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爸從來不聽我說,我隨便起個頭他就找茬子罵我,要跟我過不去,其實他自己很多事做的就不對,還好意思管我;至於我另一個爸,聽我說了也聽不明白,白說。”
“如果你是我爸就好了。”談話的最後,張容這樣說道。
洪辰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句話纔好,所以什麼也冇說。其實他很想讓他明白,你的父親們為你付出了多少,在心裡劃出多大的地方放置你,想要去理解你,你卻在不知不覺中揮霍著他們的愛。這些話,張容現在是聽不進去的,不過沒關係,洪辰十分確定,總有一天他能轉過這個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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