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聲依舊 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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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容成為一名高中生是在03年的仲夏,這個時候“**”最嚴重、最令人恐慌的階段已經過去,雖然科學家對**病毒的研究還未結束,也冇有找出有效藥物和疫苗,但從這個節點起患病人數逐漸減少,疫情得到控製,國內一些地區相繼宣佈解除**警報。這場人類的災難總算平息下來,所以張母看新聞的時候說:“小容就是有福的孩兒,一中考啥都好了,高中也考上了。”
高中生活不輕鬆,甚至可以說十分沉重,同學朋友之間遠不如小學初中那麼單純,需要費心思去打理相處,加之學習的重負壓在脊梁骨上,也壓在神經上,繃得不緊根本承受不住。
老師講課快,課程難,一個走神再看黑板,就好像再也跟不上了。作業多且枯燥不提,單說從高一開始的晚自習,學校規定所有學生也必須參加,連走讀生也不例外——這所學校是花園式中學,建在近郊的森林公園附近,周圍冇幾片小區,水潭丘陵環繞,站在頂樓天台放眼一望,儘是連綿無際的高聳鬆杉樹海,所以昆蟲種類也非常多——夏天晚自習從天花板往下劈裡啪啦掉蟲子,人工湖邊的蚊子成群結隊順著大門和紗窗縫隙鑽進來嗡嗡,一叮一個大紅包;冬天原本就白日短暫,天黑透了自習也不結束,孩子回到家就是十點鐘。
張母惦記大孫子,經常打電話來問張容在學校好不好,張楊怕老太太心疼,這些都不敢說,隻能撿好方麵——想有哪些好方麵也讓他絞儘腦汁。
這一切消磨著人的意誌和體魄,同時迫使著一個少年從孩子轉變成為大人,不是孩子在內心自我臆想的,而是真真正正的。
這轉變非常明顯,以至於張楊很快就察覺到,連韓耀也發覺兒子說話的語氣神情,做事為人跟從前很不一樣。好像昨天還是一和家長講話定會端出不屑輕狂的口吻,一副彆人都冇他懂的樣兒,稍微不對頭就吵吵耍橫摔東西甩門,必須彆人先哄他,先道歉的小孩兒,乍巴眼的工夫到了今天,儼然說話做事都變了相了,雖說肯定比不得成年人社會人,但最起碼的禮貌和處事道理上,一樣一樣的外頭裡子都足了。
這讓兩個父親很欣慰,心裡鬆快了不少,韓耀還特意請洪辰吃烤全羊感謝他,非說臭孩子的叛逆期順利渡過,有他一份功勞。
款待完洪辰不算,韓耀希望兒子在學校能得到照顧,送了好幾次禮給老師和同班同學。第一回是特意趕在軍訓頭兩天去高中的塑膠操場上找張容的班主任,給這女的塞了五千塊錢。
那年正流行一種鏤花金珠戒指,用紅繩編織的指環,象征富貴,這是張楊給出的主意,韓耀也遣秘書去弄了一個沉甸個兒大的,塞那老師上衣兜裡。老師這邊做足功夫,然後借中午午休給孩子送吃食和飲料的機會,又在食堂變相請了全班同學一桌。這還僅僅是第一回,往後的種種打點更不用提,當爹的費儘心思,勢必要幫兒子在班級裡樹立好形象。
隻是青春這一層撥開了去,現在的張容很多事情都願意主動跟爸爸們談,一家子閒著嘮嗑,時常會聽見張容的抱怨,譬如在學校累得慌,高興了難受了也不能什麼都往外說,不然彆人背地裡講究你,就有些好事兒的人說話不好聽,十句有八句是杜撰改編傳瞎話,傳到老師耳朵裡還批評談話,之類雲雲。
起先張楊聽了有些驚訝,問:“兒子,在學校冇有人欺負你吧?”
張容笑著搖搖頭:“冇啊。”
張楊又問:“那你交的到好朋友麼?”
張容想了很久,卻說了這樣一句話:“如果硬要讓我說的話,平時搭伴兒打球吃飯的算麼?其實我現在不太願意交特彆好的哥們兒,這批同學跟初中那時候不一樣了。”
這番話讓張楊語塞,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張楊以前聽顧青講:“大學是個微縮的社會”,那是針對他們的年代而言,而張容所處的這一代,富裕繁華,紛擾喧囂,孩子普遍早熟。
記得今年有個挺火的電視節目,選秀類,上麵一個小女孩,不過五六歲,臉上塗脂抹粉、花裡胡哨的厚厚一層,穿著小露臍裝跳什麼熱舞,跟真事兒似的,絲毫冇有少兒的童真和單純。
張楊想,可能這輩人,從踏入高中起就已經算是踏入了半個社會,根本等不到上了大學吧。所以十六七歲就必須懂得寒暄冷暖,圓滑世故一些,才能過得舒服順遂,混得如魚得水。而張容在高中這個小社會中,已經學會了“交人不交心”。
張楊認為這樣不成,不是什麼好事兒,韓耀聽了他的擔憂卻說:“這樣兒冇錯,早晚得學會這一套,尤其現在社會這麼花花,咱兒子要是傻了吧唧的跟誰都交心,還不得讓人算計死千八百回麼。”
這麼一說,張楊倒覺得也對,他已經不是小崽子,是即將走向社會的男人,也應該學會這些事兒了。況且現在跟他們從前那會兒確實比不了,當年他也十六七歲到省城,人生地不熟就敢跟著韓耀走,當時的確也冇什麼壞人,世道也算是清清白白,正正經經;同樣的事情換了現在你再試試,誰敢?傻了吧唧站大街上不出三分鐘,興許就有人勾搭著把你賣了。
韓耀道:“不管咋的,兒子的心是好的,就可以了。”
張楊不禁歎了口氣,說:“他不懂事的時候,我老盼他長大,現在真長大了,我又希望他總是以前那麼不大的一小點兒該多好……”
好在現實倒還冇有張楊想得那麼“現實”。第一學期末的家長會上,有一個環節是班裡同學們彼此形容第一學期留下的印象,學生中七嘴八舌說到張容的不少,都是講他性格好,做事兒特講究義氣,不摳門之類的,可見是跟他平時交好的男生們;居然還有一個女孩子主動舉手,說張容不講臟話特彆好,開運動會啊打掃衛生啊從來不推卸,還很溫柔!當時全班鬨笑,吹口哨起鬨的此起彼伏,那女孩整張臉哄的就紅了。
張楊也忍不住樂了,看身旁的張容臉有些紅,同學的誇讚對兒子還是很受用,也並冇有他根據張容的描述所想象出的那麼不好相處,說到底都還是些意氣風發、活潑的大小夥子大姑娘,再如何不至於那麼圓滑,可能之前因為惦記兒子,所以想的多——而且冇想到張容都有人喜歡了!
張楊這次家長會開的特高興,不過最後還是警告張容:“不允許處對象,小小年紀扯那些個嬉皮的都不是好行為,知道不。”
張容不住點頭:“知道知道,我又不喜歡她。”
張容心理成長的同時,生理也在成長。他個頭在魁梧的北方人當中顯得不是很高,高一那年春節最後竄了一竄,一米七十多勉強夠用,距離韓耀的身高還差一個頭,倒是跟張楊差不多。他下巴上開始長出絨毛,最初始的鬍鬚,穿上學校的校服,翻領襯衫套毛背心,打領帶,配條長西褲,跟張楊走在街道邊,身影映照在玻璃櫥窗上,父子倆儼然是一般模樣。
所有家庭都一樣,孩子總有一天不再是孩子,他們一大,就把父母催老了。張容一上了高中,兩個父親為他操心的少,日子就過得飛快。歲月不著痕跡的流淌,說不準在意識不到的哪一瞬就無聲無息的將人打磨變了一點兒,當走的足夠久,猛然回頭才發覺,自己竟已經離年輕很遠很遠了。
張容高中二年級的某個早晨,韓耀起床洗漱,準備開車送兒子去學校,當對著鏡子梳頭時,無意間在發旋附近發現了一根,白頭髮。
韓耀拿梳子的手當時就頓住動不了了。
韓耀使勁扒開頭髮貼著鏡子看那根閃著銀光的髮絲兒,大喊:‘張楊、張楊!你來!”
“啥事……”張楊迷糊的應了聲,趿拉著拖鞋走到洗手間門邊,靠著門框睡眼惺忪。
韓耀瞪大眼,難以置信的說:“我長了根兒白頭髮!”
張楊麵無表情走過去分開韓耀濃密的頭髮,捏住一根稍微施力,拔下來扔進垃圾桶,看韓耀一副遭受沉重打擊的表情,手指在他頭皮上按揉了兩下,笑了起來:“哥兒們兒,你都四十歲大多了,又是抽菸又是喝酒的,現在纔有白頭髮已經好不錯了,說明你身板足夠硬實。你以為你永葆二十啊?”
韓耀驀地怔了怔,半晌,頹然的喃喃道:“……我都要五十了?”
張楊說完也愣了,冇想到韓耀這麼在乎,這才意識到剛纔的話說得不好聽,戳的他哥難受了。他摸摸韓耀的臉頰,笑道:“哎,歲數歸歲數,哥們兒你可不老,你看看顧青,三十大多就謝頂了吧,以前年輕時候想不到現在會這樣吧。你跟他站一起,他比你老多了。”
韓耀扭頭端詳鏡子裡的自己,上下左右瞄了半天,心情順遂了些,道:“……可也是,我跟他比,那肯定是他老,前兩年還配了副眼鏡帶上了,四眼子。”
餐桌邊,張容揹著書包大口小口解決碗裡的肉末稀飯,擡眼夾醃蒜的時候,忽然蹙眉嘖了聲,說:“爸爸,你……”
韓耀眯著眼看報紙,“我怎麼?”
張容放下筷子,端起兩隻手做出看報的動作,手臂伸直得筆直,距離身體老遠,往後微微揚起脖子,眯著眼,跟韓耀的姿勢二樣不差,“你這麼看報紙不累啊?”
韓耀:“……”
張容抖了抖手腕,重新拿起筷子,道:“我記得你以前看報不這樣,怎麼最近一天比一天離得遠呢?你離近了看不清麼?”
韓耀清了清嗓子,說:“看不太清。”
這時張楊端著一瓷碗煮雞蛋從廚房出來,張容瞭然的哦了聲,朝他勾手掌,說:“爸爸,我爸好像老花眼了。”
“啊、啊?不能吧?”張楊詫異道,“你爸以前眼神兒成好了!你咋知道他花眼呐?”
“可是他離近已經看不清楚了。”張容聳肩,說:“要不然抽空去驗驗光,早配眼鏡早省心,眯著看多難受啊。”說完咕咚咕咚乾掉一大杯牛奶,倒扣上棒球帽,哼著曲兒坐到玄關矮凳上換鞋。
張楊微張著嘴,斜眼琢磨這怎麼就花眼了呢,聽見張容的話嗯了聲作答,再看向熊著個臉的韓耀,憋不住乾笑兩聲。
——這簡直是現世報,剛說完人家顯老,自個兒就被判定成老花眼,剛嘲笑完人家是四眼子,這回自個兒鼻梁上也要預備著架鏡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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