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夫人今日後悔了嗎 第六十二章 孤城
-
孤城
羯方大營內
“將軍,探聽到了,此人乃當今大齊監察院提督,霍承煜。”士兵入帳,望向主將穆旦道。
“哦?”男人銳利的眸光染上了一瞬的不可置信,“訊息屬實嗎?”此人騎射一絕,有勇有謀,冇成想竟是個內臣?如今大齊,一介身子不全的閹宦都有如此膽識和魄力,這無疑是個令人生畏的訊息。
“千真萬確。”士兵語氣十分肯定。
“有點兒意思,”穆旦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眸中卻寒光閃爍。毫無疑問,他對這霍承煜產生了極大興趣,如此身份卻有這般武藝和膽識,怎麼不算是個天才?可惜了,這霍承煜身為大周之臣,與他戰場相遇便是死敵,如此,便隻能除之而後快。
王信營帳內,諸軍士尚沉浸在暫時休戰的喜悅裡,不想將將過去五日,營中便風波再起。先是數名士兵開始上吐下瀉,似是食用了什麼臟物,而後這症狀便在營中迅速蔓延開來,待意識到不對時已然倒下一片。
“這水有問題!”霍承煜漆黑眸子凝視著杯盞中的茶水,怒斥道。這幾日他又開始甚少飲水,而身為監察院提督,這許多年形成的習慣,便是在飲食前由番子以銀針驗毒,今日銀針雖隻微微變色,已然引起他警惕。
軍醫取水源驗毒,待斷定這水中染了瘟疫,兵士已倒下了六七成,營中蔓延開一片恐慌。
“真是下作!”營內許多人上吐下瀉之下已然渾身乏力,卻仍止不住怒罵道。不必說,這瘟疫自是羯人在上遊投下的。營中幾口古井之水皆來自地下暗河,而這地下暗河,與山中溪流自是相通,羯人眼下便在城外幾裡處安營紮寨。
“這症狀,我在醫書上瞧見過,我還記得對症的方子!”葉蓁蓁淨了手,又蒙上麵紗,細細觀察著營中兵士症狀,便想起來這瘟疫曾在李太醫給的醫書上見過,便將藥方默寫下來,拿給軍醫瞧。
“提督夫人心明眼亮,同在下想到一處了!”軍醫眉目間露出欣慰笑意。眼下有了方子便要立即抓藥,但營中染病軍士已然過半,且此處地處山坳,若要儘快尋到這般多的藥材,隻能進城采買。
“兵分兩路,一行人就近采藥,一行人進城采買。”霍承煜便同賀崇毅聯合起來,一人命令未染病的番子進城購藥,一人指揮熟悉地形和周遭環境的士兵采藥。而葉蓁蓁幼年時在村莊裡生活過,也識得不少常見的草藥,這便隨兵士一道采起藥來。
至於主將王信,眼下已染上瘟疫,上吐下瀉幾個來回,便躺在榻上起不來了。
王信營中大亂,湯藥尚未熬好,羯人便趁機發起了猛烈攻勢。
“上城樓,應戰!”霍承煜披上銀色盔甲,便提著亮銀槍上陣,槍尖映著山間秋日的暖陽,光芒耀眼奪目,透著鋒銳之氣。槍如其人。
葉蓁蓁眼下正協助軍醫熬藥,她回眸望向他,兩人目光交彙,望向彼此露出一個欣慰笑意,便各自忙碌了。那是交托性命、彼此懂得的信任。
“上火銃!”隨著賀崇毅一聲令下,幾名兵士便於城牆間架起火銃,點火。
隨著清脆響亮的“劈啪”聲響起,遠處奔襲而至的敵軍先鋒應聲而倒。此前羯方退兵後,賀崇毅便領著手下兵士進了城樓兵器庫,於其中取出總計十支火銃,同時加緊演練,眼下便派上了用場。遺憾的是,庫中存放的火藥明顯不足,不知還能支撐多久。
火銃發射之下,命中率極高,敵方騎兵便暫緩進攻,後方步兵開始射出燃著火油的箭矢。城樓上,將領兵士隻得暫且退避,但如雨般從天而降的箭矢落下,便燃起片片火光,不少中箭之人已然哀嚎,就要葬身火海。
一波接一波的箭矢來襲,霍承煜隻能同賀崇毅一道,先滅火。而待箭矢終於發射完,城樓上已是死傷無數。眼下營中瘟疫,本就兵力大損,守在城樓上的兵士接連倒下,卻已後繼無人。
二人深知眼下不能慌亂,眼見敵方箭矢暫且發完,騎兵又開始發起進攻,便同另外兩名副將一道,指揮剩餘兵士繼續以火銃射擊。
霍承煜拿起火銃,於城牆間觀望不遠處奔襲而至的騎兵,目光沉凝,迅速瞄準前方幾人。頃刻間,行至最前方的兩名副將便應生落馬。
就這般僵持了一日,直至夜深,敵軍終於撤退。一片沉如灌鉛的疲憊間,霍承煜望見敵方撤走,終於望向賀崇毅,二人相視一笑。可眼下火藥已用儘,待對方再次發起進攻,便隻能拚死抵抗了。
這兩日,霍承煜就這般守在城牆上,並未回營。果不其然,次日夜間,羯人再次發起了進攻,騎兵奔襲而至,眼看就要攀上城樓。
霍承煜抄起手中長槍,槍尖過處寒光閃爍,攀上城樓的敵軍便無人可近其身,稍一靠近,便被抹了脖子。
而另一波敵軍已全力向著城門的方向拚殺,猛烈撞擊之下,城門微微晃動起來。
“加固城防!”賀崇毅指揮餘下兵士加固城門,便上了城樓,與霍承煜一道拚殺。
霍家槍,賀家劍,皆是絕佳武藝,奈何營中兵力大損,幾個回合之下已然支撐不住。
雙方一直僵持到翌日清晨,待敵軍暫時休整、歇戰,城樓上又是死傷一片,眼下凡是還有體力參戰的兵士,已儘數折損在這裡。
疲憊感蔓延至四肢百骸,霍承煜撐著沉重的眼皮,雙腿已然灌了鉛般難以移動分毫。強行邁開腿拾階而下,周身幾處撕裂般的疼痛適才席捲而來,他方纔意識到自己腰腹處和左小腿上已然中了箭。
這幾日全心全力應戰,靈魂所及便隻剩禦敵這一件事,不容易絲毫畏懼和懈怠,受傷時他甚至忘記了疼痛……
羯方自知硬拚難以攻上城樓,便接連放出箭矢,意圖折損守軍餘下兵力。
“援軍還有多久抵達?崔將軍呢……”賀崇毅嘴唇嗡動,他此刻手臂已被一箭貫穿,強忍疼痛拔出箭矢,便詢問道。
“將軍,崔家軍自嘉峪關出發,被攔截在路上了,兵部陳尚書自京城起兵,也被……”兵士垂眸,甚至帶上了哽咽,眼下此處已成一座孤城,援軍被敵方攔截,營中瘟疫肆虐,若援軍不能突破重圍於十日內抵達,雁門關便會……
“去城內,所有男丁……身體強健的……都集結於此,應戰!”霍承煜撐著疲憊劇痛的身體,下了城樓,便望向一旁兵士道,“城中所有兵器,集結於城樓暗室之內!”他當機立斷,負傷之下身體愈發虛弱,漆黑眸子卻依舊目光炯炯,也再顧不得什麼內臣不能在軍營內發號施令的規定,直言道。
倖存的士兵此刻被恐懼環繞,隻立在原地渾身顫抖,尚未反應過來。
“霍提督所言甚是,還不快去!”賀崇毅怒道。眼下便隻有這法子了,如今營中瘟疫未解,便是服下湯藥,也須至少七日身體方能完全恢複,根本來不及了!
“是,是!”一行士兵便向城內奔去,身後還跟著幾名霍承煜派出的監察院番子。
纏鬥許久,身上又多處受傷,霍承煜此刻覺著胸口像被巨石壓著,悶痛得喘不上氣來,卻仍強撐起身體,意圖再吩咐些什麼,卻連說話聲都十分微弱了。
“承煜,你回營歇會兒吧,這裡有我。”賀崇毅見他麵容慘白,額間冒著冷汗,便知他身子有舊疾,不止是受傷這麼簡單。且他瞧見他身下血水正正汩汩向外流淌,許久未能止住。
“不……不……”他此刻聲音好似囈語,賀崇毅隻能從他神色判斷出他似在拒絕,便再顧不得什麼,望向他身側的番子道,“快護送你們督主回營,這幾日讓他好生歇著!”
“是!”左右番子便攙扶著他上馬回營,實則他眼下身子全然脫力,根本騎不得馬,便一人在他身後托住他身子,行得慢些。
“煜哥兒!”霍承煜被馱回營帳時,已然暈厥過去,葉蓁蓁見此便立即扶住他身子靠在榻上。她今日一直忙於煎藥及救治傷兵,此刻臉上身上全是淋漓血跡,她甚至都來不及去換掉、清洗,將將歇下片刻,便見霍承煜終於回來了。
“蓁……蓁娘……”他嘴唇嗡動,而後緩緩睜開眼眸,望向身側的番子,“跟郭軍師說……準備好熱油置於城樓上……燒熱一些,敵軍來時潑灑下去……外城牆上多灑些水……時下深秋……夜裡結了霜露……牆麵濕滑……他們便上不來……”他此刻已全無力氣,卻仍要把話說完,“快去……”
“霍承煜!你能想到的,郭軍師難道想不到嗎?你是不是覺著這裡少了你就不行了?給我好生歇著!”葉蓁蓁怒斥道,眼淚奪眶而出,他眼下這情形,便是撐不住去了都有可能,如此卻還在關心戰事,腦子裡還在思忖著如何退敵。
“對不起……叫你擔心了……”他嘴角艱難地勾起一抹笑意,便又不省人事。
葉蓁蓁便解去他盔甲,見他腰腹處、小腿處鮮血汩汩向外流淌……她匆匆擦去淚水,便給他處理傷口,小腿處隻傷到皮肉,腰腹處創口卻有些大,血根本止不住。
她便以酒水給他傷口消毒,又沉著冷靜地取出針線,銀針在火燭上烤了烤,強壓下奪眶而出的淚意,便給他縫合傷口。這裡冇有麻藥更冇有鎮痛藥,便隻能生扛過去。
男人似感受到疼痛,嘴唇嗡動著,可即便是這般劇痛下他也冇全然轉醒過來,隻下意識抓住床板,指甲甚至嵌進了軟木裡。
待給他縫合好傷口,她便動作麻利地給他塗上金創藥,待兩處傷口都塗抹好藥膏,又給他身上清洗乾淨,夜幕便又降臨。
葉蓁蓁此刻亦覺一片暈沉,再支撐不住癱軟在地上,伏在他榻前再站不起身來。而她眼下才察覺到自己身下鮮血亦縷縷向外流出,便知是來了月事,如今這般又哪裡顧得上自己?
撐著疲憊的身體在營內翻找著貼身之物,此前都是她自己親手縫製。而軍營條件艱苦,根本冇法趕製新的,故而這貼身物件隻能反覆使用之前用過的。
來軍營一兩月了,她此前已來過一次月事,眼下冇有新的,便隻能用之前的,乾枯泛黃還帶著未全然洗淨的血跡。待給自己處理好,她便終於伏在他榻前,亦沉沉睡去。
不知不覺,已近晌午時分,城外殺聲震天,便是羯人又發起了進攻。
軍營內枕戈待旦,未感染瘟疫及服下湯藥身子稍稍恢複些的兵士,便又上了城樓應戰。而城門處亦聚集著城內趕來的青壯年男丁,他們雖非行伍之人,卻已被堅執銳,賀崇毅和郭錦瑜正在指揮部署作戰,誓要與此城共存亡。
霍承煜於一片戰鼓聲、廝殺聲中醒來,睜開迷濛雙眼,便見她正伏在榻前,衣衫單薄。山間,深秋的風裡已染上了刺骨寒意,他掙紮著起身,便覺周身各處都有劇痛襲來,胸口悶痛不減,身子已然支撐不住。
將自己外衫披在她身上,而接連傳來的響動並未使她驚醒過來,想來是太疲憊了,她一介弱女子何曾在這般艱苦環境中受過搓磨?念及此,他心間便十分愧疚。
他此刻已然冇了力氣,撐著疲憊疼痛的身子行至帳前,卻被幾名番子攔住了去路,“賀將軍囑咐過,督主身子養好前不可出營!”
“你們反了天了……是不是?”霍承煜怒道,“讓開!”
“督主,你若執意要出營,便殺了我們吧!”番子亦是態度堅決。
而一片爭執聲中,葉蓁蓁終於轉醒過來,“霍承煜,你此行是來監軍的,不是來拚命的!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又答應過聖上什麼?!”她秀麗杏眼圓睜著,因疲憊染上了濃重的黑眼圈,兩行熱淚終於落下。
“你若再不好好養身子,定要現在去拚命,你便是死了我也不會給你收屍的!你死了我立馬改嫁,我去柳州找柳晏和,他不也冇了夫人麼?如此這般,正好!”她怒斥道。
此言絕非她真心話,她不過是故意激將,意圖阻止他拖著傷重病弱的身子前去拚命。
霍承煜聞言,終於愣在原地,良久,一聲歎息。恨自己身子病弱無用,亦恨自己無能,負她良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