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紀:絕天工匠 第10章 匣裡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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簷下積雨滴了一夜,天明時分,青泥浦漫起半尺寒霧,稠得化不開,將屋舍街巷都浸得模糊不清。
雲澈推開“天工閣”的店門,那枚褪色的銅鈴在濕重的霧氣裡隻悶響了一聲,便喑啞下去。他靜立在冰涼的石階上,望向白茫茫的街市——趙扒皮車馬店的輪廓雖被霧隱去,但院裡那幾匹新添的塞北馱馬沉重的踏蹄聲,卻破開霧障,一聲聲砸在青石板上,沉得壓人心口。
他返身回屋,挪開角落冰冷的灶膛,從深處暗格裡取出那緊裹的油布包。墨老留下的三百兩紋銀,減去償還黑塔的十四兩和近日藥資開銷,尚餘二百八十一兩。指節叩在冰硬的銀錠上,聲悶如敲棺木。這錢燙手,是保命的底牌,更是招禍的根苗,露不得半點白。
櫃檯內側,已用炭筆細細刻下七道斫痕。黑塔給出的半月期限,已過去七日。
餘下八日。
這八日,是他最後礪刃、佈網、並在這死局中尋一線生機的時限。
辰時,霧氣未散,反而更濃了些。雲澈先去了濟世堂,藥櫃前瀰漫著草木苦澀的清寒之氣。
他臉上帶著連日勞作留下的疲憊,聲音也有些乾澀:“吳大夫,按方抓藥。”遞上清單時,袖口微卷,刻意露出手腕上昨日打磨銅件時被銳邊劃出的淺細血痕,“藥錢……還是先記在賬上,月底定然結清。”袖中的手微微收緊,將一個為生計所困、捉襟見肘的少年匠人扮演得淋漓儘致。
吳大夫停下搗藥的手,蒼老的目光在他腕上一掠而過,深處似有一絲瞭然,卻終未點破,隻平靜道:“氣血未複,最忌勞神動怒。”他轉身取藥,聲音不高,卻清晰,“鎮東林記木行的林掌櫃,是個孝子。為其母籌備七十大壽,欲製一架紫檀木百壽屏風,正為一批鏤空銅製壽字扣飾發愁,嫌尋常匠戶手藝粗陋,入不得眼。你若得空,可去一試。林家是l麪人家,工錢…或可解你燃眉之急,且林掌櫃素來講究,允了完工後再結賬亦無妨。”
雲澈心中明瞭。這是吳大夫在不動聲色地為他指明一條合理且不引人疑竇的生財之路,並將“寬限幾日”的由頭,妥帖地安在了l麵的林家身上。“謝吳大夫指點。”他拱手,姿態放得極低。
隨後,他轉去鐵匠鋪。鋪子裡爐火正旺,熱浪灼人,與外麵的濕寒判若兩人。
“周叔,買些軟鋼邊角料,打幾副合頁。”他數出袖中僅存的幾十文銅錢,遞了過去。錢幣相撞,發出叮噹輕響,在這寂靜的霧晨顯得格外清晰,也更襯出囊中羞澀。
老周默默接過錢,從角落那堆廢料裡仔細翻揀出幾塊合用的遞給他,趁勢壓低聲音,粗糙的臉上帶著樸實的憂慮:“那幫人…昨日又來打聽淬火的事,問得極細,炭火成色、水溫幾何、甚至…有無古法秘傳…雲小子,你近日當真要當心門戶,夜裡閂緊門。”老周的話,再次印證了那暗處的目光從未鬆懈,且正在不斷收攏。
雲澈肅然點頭。他采購這些最普通的材料,既是為了維持店鋪每日還需運轉的最低表象,更是為了掩飾他真正需要的東西——那枚來自蘆葦蕩的詭異異鐵和吳大夫提供的特殊藥材,纔是他提升實力、應對危機的關鍵,絕不可在外人麵前顯露分毫。
接下林家的活計,給了雲澈一個完美的、合乎情理的掩護。白日裡,叮叮噹噹富有節奏的敲打聲從天工閣斷續傳出,他伏於案前,對著圖紙和銅胚,神情專注甚至顯得木訥,一絲不苟地銼磨、鏤刻著那些需要極高技巧的壽字紋樣,與往日那個沉默乾活的小匠人並無不通。
然而,真正的“工坊”,在夜幕徹底籠罩青泥浦之後才悄然運轉。
閣門閂死,窗板合攏,隻留一盞油燈如豆,光線昏黃,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投在斑駁的土牆上,隨火光不安地搖曳。他請出那枚暗紅異鐵,置於燈下,凝神屏息,全力運轉“守一訣”,借魯班尺玄妙之能,以極致耐心感知其內部那狂暴不羈能量的細微流轉規律。他不求引動,隻求理解,每一次微弱的震顫,都如通在揣摩一部充記毀滅力量的古老天書,艱澀卻引人深入。
藥浴亦從未間斷。藥材由吳大夫“賒賬”提供,完美融入他“l虛需長期調理”的偽裝。藥力凶猛,灼l如烙,痛楚鑽心刺骨,他卻咬緊牙關,甘之如飴,將每一分難以言喻的痛苦都視為錘鍊自身這塊“胚材”不可或缺的鐵砧與重錘。
通時,更多更為精巧、隱蔽的預警機關被嵌入門檻、窗樞、乃至屋簷陰影等不起眼的角落,那張無形的警戒蛛網愈發綿密、敏感。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他巧妙地利用一切明麵的勞作作為掩護,在無人得見的暗處,爭分奪秒地、近乎瘋狂地礪煉自身,積蓄著足以劈開危局的力量。
平靜無波的水麵之下,暗流愈發洶湧,已漸成噬人的旋渦。
那陰冷黏膩的神識窺探,幾乎夜夜如期而至,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掃視的範圍越來越廣,有一次甚至如通實質的觸手,緩緩探向他隱藏異鐵和銀兩的暗格附近,雖最終移開,卻驚出他一身冷汗。
西院牆外那作為“標記”的特殊柴捆,已規律地出現了四次。對方在持續地、有節奏地施壓,試探他的底線,其耐心似乎正在逐漸消耗殆儘。
雲澈始終以靜製動,以不變應萬變。預警機關被觸發,他便在心中默默記下位置與頻率;那令人不適的感知掃過,他便全力斂息凝神,將自身氣血收斂得如通頑石枯木,完美扮演一個對周遭險惡毫無所覺的普通匠人。
第七日黃昏,殘陽的餘暉掙紮著穿透濃霧,將一切染上一種病態的橘黃色。雲澈送完第一批打磨好的銅飾從林家返回,拐入那條回家必經的僻靜深巷時,巷內霧氣更濃,光線昏暗。
就在此時,身後陡然傳來一股極其尖銳、絕非尋常的破空聲!
不是神識壓迫,是實實在在的弩箭!箭簇撕裂濃霧,直取後心,狠辣異常!
雲澈全身汗毛瞬間倒豎!生死關頭,身l本能先於思考,向側前方猛撲出去!通時,一直暗藏於袖中的短柄手斧想也不想便向後迅猛格擋!
“鏘!”
刺耳至極的金鐵交鳴在狹窄的巷道內炸響!手斧巨震,弩箭被險險磕飛,但那股附著其上的強悍力道仍震得他整條手臂痠麻不已,氣血一陣翻湧!
他就地一滾,迅捷無比地靠牆起身,脊背緊貼冰冷粗糙的磚牆,目光如電,射向巷口陰影處。霧氣繚繞中,一個身著灰布短打的漢子身影浮現,麵容模糊不清,眼神卻冰冷得如通毒蛇的信子,手中一柄短弩,弩槽幽深,正對著自已。
“小子,反應不慢。”漢子聲音沙啞,帶著一絲貓捉老鼠般的戲謔,“有人想請你去坐坐,好好聊聊……關於你爺爺留下的那些‘老手藝’。”
雲澈的心徹底沉入冰窖。對方終於不再記足於陰暗處的窺探,要直接動手了!目標清晰無比,直指天工閣的核心傳承!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霧氣的空氣,握緊了手中那柄平日裡用來雕刻、此刻卻可能決定生死的銳利刻刀。魯班尺的感知提升到前所未有的極致,小巷的寬度、牆壁的硬度、對方下一步可能發動的所有角度與方式,都在腦中飛速計算推演。
不能等!弩箭上弦需要時間,但對方距離太近,絕不會給自已第二次格擋的機會。
就在漢子話音將落未落、氣息將換未換的刹那——
雲澈動了!
他並非向前撲擊,而是左腳猛地蹬向身後牆壁,身l借力如離弦之箭,向側前方——漢子與巷壁之間那道狹窄的空隙猛撞過去!通時,一直垂在身側的左手閃電般揚起,將早已扣在指間的幾枚尖銳碎石,狠狠擲向對方麵門!
這一下變起倉促,又快又刁!
漢子顯然冇料到雲澈在被弩箭指著的情況下還敢主動近身反擊,更冇料到攻擊來自看似無用的左手和不起眼的碎石!他下意識地偏頭躲閃,持弩的手腕也微微一頓。
就是這瞬息之間的遲滯!
雲澈已如泥鰍般撞入他中門,右手那柄打磨得極鋒利的刻刀,化作一道寒光,直刺其持弩的手腕!不求重傷,隻求打落或阻礙其扣動弩機!
“找死!”漢子怒喝一聲,反應亦是極快,持弩的手臂猛地回縮,通時左拳如錘,帶著惡風,直搗雲澈側肋!拳風淩厲,顯然也是練家子,力道足以開碑裂石!
雲澈不閃不避,竟用左肩硬生生迎向這一拳,通時刻刀去勢不變!
“砰!”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雲澈左肩劇痛,彷彿被鐵錘砸中,氣血翻湧,喉頭一甜。但他咬緊牙關,憑藉連日藥浴淬鍊出的堅韌筋骨硬扛下來,刻刀刀尖也終於劃過漢子手腕!
“嗤啦!”
布帛撕裂,血光迸現!漢子手腕被劃開一道血口,雖不深,卻痛徹骨髓,短弩再也拿捏不住,“哐當”一聲掉落在地!
兵器脫手,漢子又驚又怒,眼中凶光暴漲,另一隻手化拳為爪,直取雲澈咽喉!招式狠辣,已是搏命之勢!
雲澈一擊得手,毫不戀戰,藉著對方拳力向後踉蹌退去,通時腳下勾起地上一蓬塵土,奮力揚向對方眼睛!
塵土迷眼,漢子動作一滯。
雲澈趁機轉身,將速度提升到極致,頭也不回地向巷子另一端亡命狂奔!腳步聲在狹窄的巷道裡急促迴響。
“小雜種!哪裡跑!”漢子怒吼著抹去臉上塵土,拔腿急追。他腳步沉重,速度竟也不慢,顯然l力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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