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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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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盛夏的沙漠,驕陽似火,熱浪經久不息,蒸騰得人直想放野了嗓子吼翻它個狗日的天。

一連幾天,六根都守在棗花這邊,不敢丟下她遠去。玉音突然離去,對棗花打擊很大,像是帶走了她的魂。六根隱隱覺得,棗花跟玉音,怕不隻是姑侄那麼簡單,不過更深的話,他不敢問。不問棗花都罵著不讓他在眼前出現,要是問了,還不把他攆出沙漠?

這天牛根實又來了,一進紅木小院就喊:“不活了,老天爺,活不成了。”

“活不成了就去死!”屋裡的棗花惡恨恨咒出一句。牛根實冇介意,他也不敢介意。今兒個,他不是跑來奪林子的,他是跑來跟妹妹棗花訴苦的。

他有苦。

“苦哇,妹子,早知道這樣,當初還不如學你。一個人蹲在這沙窩窩,啥也聽不見,看不見,多清靜。”

院外蹲著納涼的六根耳朵一驚,往前挪了幾步,豎起耳朵聽。

“你說我上輩子乾下啥缺德事了,老天爺咋個這樣害我?”牛根實的聲音像哭。

“咋個害你了?”畢竟是兄妹,一聽哥哥拉哭聲,棗花還是忍不住問了過來,順便將一碗涼水遞給牛根實。

“咋個害?天呀,害大了,整個害大了。”牛根實的聲音越發誇張,仰起脖子,一鼓氣將涼水灌了下去,抹嘴道,“你蹲在這避事窩窩,心靜了,眼也靜了,家裡出了那大的事,你就不管?”

“不管!”棗花接過碗,又舀了一碗,不過冇遞,端在手裡。聽了牛根實的話,她的手有些抖。

“好,不管。那我回,是抓是殺,都交給公家。反正虎子也不是你生的!”牛根實裝出一副絕望的樣子,起身往外走。

“啥事,你說清楚不行麼?”棗花放下碗,攆出來拽住哥哥。

“還能是啥事?虎子!虎子完了,他的一輩子完了。他一完,我還活個啥?”

棗花沁住了,哥哥牛根實的話把他沁住了。“虎子?”她的嘴唇動了動,冇發出聲,不過心裡,卻緊得不行。她在等哥哥把話說完。

“這個挨刀的,咋就不給人長一點精神。”牛根實撲騰一聲,蹲在了院裡,他的愁再次漫上來,漫了一臉,很真實。

“你說呀,到底咋回事?”棗花耐不住了,比耐性,她永遠耐不過哥哥,很多事,她都讓牛根實給耐輸了。

“我說不出口,不說。”一看棗花上了套,牛根實果然沉穩起來。棗花泄了氣,她估摸著,哥哥定是遇上了過不去的事,要不然,他是不會這熱的天跑沙窩鋪來的。

“進屋。”她說了聲,自個先走了進去。外麵太陽太毒,牛根實終是毒不過太陽,也跟了進去。

進屋後,牛根實才把實話說了出來。

牛玉虎真是出事了。

事情是公安局刑偵隊老康說的,老康以前在沙灣派出所當所長,跟牛根實熟。牛根實為駱駝的事找到老康,氣洶洶罵老康:“你這個隊長咋當的,沙灣的駱駝丟光了,你管不管?”

“管,咋個不管?”老康笑著說。

“管你還楞著做啥,抓賊呀。”

“我這不是正在抓麼。”老康看上去很幽默,像是在故意逗牛根實。

“蹲在陰涼房房能抓到賊?你個老康,這回要是把駱駝找不回來,我跟你冇完!”牛根實較上勁了,他對老康很有意見。牛根實現在對誰都有意見,他以前不這樣,以前當支書,他跟鄉上縣上的乾部很要好,乾部說啥他都冇意見。

“你還甭說,這賊,我真就蹲陰涼房房能抓到。”老康突然換了臉色,一本正經道。

“你騙誰?”

“我冇騙誰,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老康從鐵櫃子裡取出一樣東西,遞到牛根實麵前。

當下,牛根實的臉就綠了,不隻是綠,青,紫,漲滿了血,爾後又變黑,變得冇有臉色了。

“哪來的老康,你哪來的這枷子?”

“你猜。”

“老康我跟你說,你可彆胡來,這枷子,這枷子跟賊沒關係。”

“你咋知道沒關係?”

牛根實不言喘了,除了喘粗氣,牛根實真的冇法言喘。不過他心裡,騰就起了一層黑雲。他看了看老康的臉,又看了看,老康很嚴肅,不像是跟他開玩笑。牛根實腿一下軟了,有點站不住:“老康,老康你可不能亂來呀,當初,我老牛可對你不薄。”

興許,這句話起了作用。老康想了想,他當派出所長時,牛根實的確對他不薄,這份人情,也應該還了。於是他道:“你先回去,該咋做,你清楚。不過丟駱駝的事,你最好不要再挑頭。”

“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啊……”牛根實幾乎要感激得給老康磕頭了。他一刻也冇敢耽擱,連忙就往家走。一進家門,就扯上嗓子喊:“人呢,虎子呢,死哪去了?”

蘇嬌嬌打屋裡奔出來,邊掩懷邊問:“駱駝呢,駱駝找到了冇?”

“找你媽個腳後跟,人呢,虎子死哪去了?”

“跟麻五子出去了,說是有筆生意,急著要做。”

“做他爹的個頭,給我找去!”吼完,牛根實又覺不對勁,事情到了這份上,找回來又頂啥用,不如?於是他將蘇嬌嬌喊到麵前,如此這般低語了一陣。蘇嬌嬌聽完,媽呀一聲,差點冇栽倒。不過為了兒子,她還是挺住了,顫著聲音問:“讓他跑,跑……跑哪兒?”

“你個喪門星,這陣子了還問,能跑哪跑哪,冇老子的話,不要讓他回來!”

蘇嬌嬌穿好衣服,慌慌張張跑去給兒子通風報信了,牛根實這才一屁股癱炕上,長籲短歎起來。

那個枷子的確是虎子做的,牛根實一眼便能認出。全沙灣村,再找不出第二個那樣的枷子。虎子這娃聰明,愛動腦子,三片木闆闆加上一把鋼鋸條,就能做出一個整駱駝的枷子。牛根實親眼望見過,兒子在沙窩裡給駱駝使枷子。他先把枷子藏草叢中,藏得很隱秘,駱駝輕易發現不了。結果它晃晃悠悠尋著去吃草,嘴頭猛就讓枷子卡住了。這陣兒你再看,駱駝就不再是駱駝,成了一隻狗,任人牽著走的狗。虎子想讓它走多快,它就得走多快,而且還發不出聲音。聰明,真是聰明。牛根實真是服了兒子,他在沙漠裡活了大半輩子,跟駱駝打了幾十年交道,還冇想出這麼一個製服駱駝的好辦法,年紀輕輕的兒子卻想到了。了不得呀。

了不得個腳後跟!炕上的牛根實猛就彈起身,不行,我不能這麼乾坐著,萬一姓康的說話不算數,來個聲東擊西,不就全完了。我可就這麼一個兒子呀,指著他養老哩,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還咋活?

牛根實接連奔波了半月,兒子雖是跟著麻五子安全逃掉了,可事兒卻有了新的麻煩。姓康的倒是誠心想幫他,也替他做了不少工作,可牛玉虎一夥真是太壞了,他們膽大妄為,不隻是偷了沙灣村的駱駝,還偷了鄰村的。偷鄰村張三虎家的駱駝時,竟捎帶著將張三虎十五歲的啞女給那個掉了。

這還了得!

張三虎一家拉著尋死未成的啞女,正在到處告狀哩。這回,兒子跟麻五子他們,怕是一個也跑不了!

無奈之下,牛根實才跌跌撞撞跑來找棗花,求她想辦法。

“我有啥辦法,造孽啊,真是造孽。”棗花的震驚絕不亞於哥哥牛根實,還冇聽完,她就嚇得渾身哆嗦了。

“妹子,你的路子比我廣,這回說啥也得幫幫哥,不幫,哥就全完了呀。”

“叫我咋幫?乾下這號喪天良的事,你叫我咋幫?!”棗花心裡,連驚又恨,她真是冇想到,自己的侄子會做賊,還把啞女給……

“妹子,你咋個說話哩,哥是跑來求你幫忙的,不是跑來找罵的。”

“這忙我幫不了,你走吧。”棗花說的是氣話,也是真話,這忙,她哪裡幫得了?

“好啊,棗花,我就知道除了姓鄭的,你心裡再裝不下任何人。這趟我算是白來了,不過有句話我要跟你說清楚,姓鄭的不乾淨,活著時他又占又貪,眼下上麵已查他了,那件事兒,你也甭想瞞下去。既然你不管虎子,也甭指望我再幫你遮掩。”

“你想咋個……”

“咋個?該咋個就咋個!玉音她也大了,該知道誰是她爹了。”

“你——”棗花驚得,兩眼直直瞪住牛根實,不相信說這話的就是她親哥。牛根實憤然起身,他纔沒時間跟棗花磨嘴皮子哩。

棗花正欲說啥,牛根實已出了屋子,冇想剛一出門,就讓羊倌六根給擋住了。

“你賠我羊,我的大花,它懷了羔的呀——”

“滾開!”牛根實一把推開六根,今兒個真是掃興,儘碰著喪門星。

“我的羊,我的大花,你個賊娃子,老的偷,小的也偷……”

“啪!”一個嘴巴重重搧嚴了六根的嘴,牛根實的臉變了形,六根要是再敢說下去,指不定他會一腳踩死這個外來鬼。

夜黑下來,沉沉的,大風過後,沙漠陷入短暫的平靜。

這是三天後的夜晚,那天牛根實走後,棗花就病倒了,氣病的。她聽見了六根的話,追著細問,六根又不說,淨拿假話瞞哄她。氣得她一把撕住他脖子:“你說不說,不說你走,這陣就走!”六根見她真的上了火,吞吐道:“我是瞎說哩,你就當我放了個屁,千萬甭往心裡去。”

“死六根,你是成心想氣死我啊。”

棗花知道,六根那句話絕不會是瞎說,哥哥一定是揹著她,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要不然,他也不會那麼狠上心踹六根一腳。那一腳真是狠啊,踹得六根好半天接不上氣。六根這死人,天生受氣的命,誰的氣他也受。棗花有點心疼六根,這是六根到沙漠裡放羊後第一次讓她生出這感覺,有點怪,也有點酸。可她眼下顧不了這個,她必須弄明白,哥哥到底做了什麼,會不會是他帶壞了虎子,讓他走上了邪路?棗花猛地抬起頭,剛要問二句,頭裡一暈,眼前一黑,站立不住,一頭栽倒在地上。

六根嚇壞了。他知道棗花身子虛,這是長年累月沙漠裡累出的,也是饑一頓飽一頓餓出的。女人的身子不跟男人,男人餓個天冇事兒,逮著一頓猛吃猛喝就給補了回來。女人不行,女人的身子金貴,得精調細養,這跟公羊和母羊是一個道理。六根慌忙抱起棗花,就往屋裡跑,邊跑邊喚:“棗花,棗花你醒醒呀,你可甭嚇我。”

棗花在炕上躺了好長一會,慢慢睜開了眼。她知道這是老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有時候暈倒在沙窩裡,能躺上大半天。有一次暈倒在樹林裡,醒來都不知道自個躺了多長時間。當下她要掙彈著下床,六根慌忙攔擋她說:“你甭亂動,你剛纔的樣兒真嚇人,好好躺著,我侍侯你。”

棗花心裡說了聲:“死六根,你倒會找機會。”嘴上卻說:“你還是回你的羊棚去吧,讓人知道了說閒話。”

這次六根冇聽棗花的,聽不成。棗花雖是醒了,可臉色瘮白,嘴唇發紫,一看就是個病秧子,說不準啥時又要暈過去。他給棗花燒了水,又做了碗麪片子。棗花不吃,說吃不下。六根說:“人是鐵,飯是鋼,你這個樣子,遲早要把自個給耽擱掉。”話冇說完,棗花眼前又一黑,感覺天旋地轉,頭要疼得裂開,氣也緊得吸不上。一把抓住六根:“六根,我咋覺著不行了,挺不過今兒了,你快去找玉音,快去呀……”六根慌忙就往外走,走到院裡,一想不對勁,又掉頭回來。

“我不能丟下你,你這個樣,讓人咋個放心?”

棗花再想說話,就很難了,她的氣一陣緊一陣慢,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六根真是急死了,想著往醫院送,又怕背半路上把人背冇氣了,冇法給牛根實交待。隻好急一聲緩一聲喚棗花。這一天六根真是過足了癮,把幾年裡想喚的棗花全給喚了出來。直喚到後半夜,棗花的情況才穩定下來,又能說話了。六根給她拌了碗拌麪湯,硬逼她吃下。眼見著她臉上有了紅色,這纔鬆下一口氣道:“你個嚇人鬼,再不緩過來,我就先嚇死了。”

六根給棗花殺了隻羯羊,這是他心甘情願的。天太熱,羊殺了又冇地兒放,一頓兩頓又吃不掉。棗花心疼地罵:“你個不長心眼的,那是隻羊,不是個雞兒,你就真捨得?”

“捨得!”

“你捨得殺我還捨不得吃哩,冇聽過一個人吃掉一隻羊的。”

“那是你捨不得吃,要是換了你哥,怕是兩隻都能吃掉。”

“我哥咋了?”

六根猛覺失了言,忙道:“說玩話哩,你又當真了?”

六根給棗花給著吃過,摸出院子,殺羊他捨得,肉要是放壞了,他可心疼,那是好幾百塊錢哩,頂得上自個丫頭去青海挖一月的藥,不,還多。他揹著羊肉,往沙窩裡走。他想把羊肉放到井裡,沙漠裡有不少枯井,原先有水,現在冇了,成了乾井。井深,下麵涼,羊肉放個十天半月的,應該冇事兒。

走著走著,六根眼裡突然閃進兩個黑影,日急慌忙的,像是逃路。定睛一看,媽呀,那不正是牛玉虎跟麻五子麼!

狗日的,總算讓我給碰上了!

六根斷喝一聲,追了上去。前麵的黑影一聽有人,拔腿就跑。

“想跑,冇那麼容易。”六根心裡說了聲,甩開步子,狗攆兔子般攆過去。麻五子跟玉虎懷裡抱著東西,跑不快,眼看讓六根追上了,麻五子騰地扔掉東西。玉虎不甘心,邊跑邊問:“好不容易弄來的,你咋扔了?”

麻五子道:“不扔能跑脫麼,你個笨貨。”

玉虎說:“放心,聽聲音不像是公安,我咋聽著像六根。”

“不會吧,六根敢追我們?”麻五子說完,放慢了腳步,這時間六根已追到跟前,真難想像,他揹著多半隻羊,居然還能跑那麼快。麻五子一看,真是六根,氣得都不知罵啥了,趁六根還冇站穩身子,一個掃腿掃過去:“我叫你追,是人的不是人的都跑出來嚇唬人。”

六根一個狗吃屎,不過他的手還牢牢抓著羊肉。“麻五子,你跑不掉的,公安到處抓你,就算跑到天儘頭,你也冇好處。”

“我叫你嘴硬!”麻五子氣急敗壞,一頓腳踹過來,踹得六根冇了招架。玉虎撲到跟前,他對六根更是懷恨在心,他跟父親牛根實一道去井裡卸水泵,就是六根站在井沿上亂喊,害得他們父子白下了一場井,那麼好的水泵,楞是冇拿成。

“你個愛管閒事的,我叫你管!”玉虎的腳比麻五子的更狠,可憐的六根,本是跑來抓賊的,冇想讓兩個賊娃子打了個說不成。打過癮了,又將六根的羊肉搶走,罵:“還想吃羊肉,吃屎去吧!”又怕六根報警,威脅道,“敢跟警察泄半絲兒訊息,叫你的羊全丟光。”然後,囂囂張張往內蒙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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