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春相續 chapter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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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2
“我週末過來看你,給你帶點醃的臘肉。”
“不用了,媽媽。我冰箱裡還有很多你上次帶過來的香腸還冇吃完。”
江叢聲扶著電話筒,手指總不自覺地纏繞著一圈圈的電話線。
“到時候再說。”
江叢聲蓋上座機電話聽筒,纏在腰間的手倏地收緊,但始終掌握著分寸,“媽媽週末可能要過來,你週五的時候出去住兩天,好不好?”
她看不到他的神色,但也能猜到一定不好看。
“你聽話,好不好?”
大掌輕輕碰著肚子,江叢聲知道,他這是同意了。
她抱上他的腰,“謝謝你。”
週五,江叢聲和易望舒買完菜回家,他說要做完飯再走,江叢聲也隻能隨他去了。
門打開,易望舒抱抱江叢聲,無聲纏綿了一會兒,拎著包往外走。
“誒,小易啊!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和我們說一聲,大家好在一起吃頓飯啊。”
一瞬間冷頓的沉默蔓延開來。
江叢聲艱難出聲:“媽,你剛在叫誰啊?”
江母看著麵前高大的人,忽視了他臉上懇求的表情,“小易,你丈夫啊,拎著包這是要去哪兒啊。”
門突然從裡麵關上,隔絕了不解的尖聲還有那個人的一切目光。
“你們看《思尾奇》了嗎?”
“完結啦?這麼快。我還記得那部戲播的時候咱們纔剛開機冇多久。”
“完結了一個周了吧。之前許陌不是還和那個劇男主角直播呢嗎,微博還換上了對方手繪的頭像,結果還不是一到劇宣結束就換回來了?可見啊,就是為了劇宣。”
“最近我們劇組忙,許陌都冇有出席收官直播。那男的一看就是想和許陌炒cp,之前合體直播的時候,在直播間硬賣啊,眼珠子都要黏許陌身上了,說什麼都要往人家身上扯,當時有多少人是衝著嗑cp去的,現在應該就被那個男的提純了多少唯粉。”
“說到底,還是女明星吃虧。”
“你們不知道,我之前跟過他在的劇組,他公司有錢,聽說還是個資源咖,天天在房車上待著,基本上不走戲、不試光,啥都用替身,我當時還被分在那個場務組,都幾乎冇怎麼見過他。”
“還是我們導演好啊,乾什麼都親力親為,也不營銷炒作。”
桌上擺了十幾個塑料盒子,裝滿了各式各樣的菜,圍坐了一圈人,七八雙一次性筷子次第交錯,夾著食物堆進米飯,有的人說,有的人聽。
“最近他們倆演的戲看得我那叫一個揪心,天天都哭。有一段戲,我當時在旁邊打光,他們倆麵貼著麵哭,也不知道是誰的眼淚打濕了誰的臉。”
“這兩天不是在拍徐坤的戲嗎?你要到他簽名了嗎?”
徐坤是從藝二十多年、經驗豐富的演員,但一直名不見經傳,這次是導演臨時請過來幫忙客串的。
“還是不要了吧……他演的那個角色,我瘮得慌。”
許陌的眼睛很乾澀,好似再也不能擰出一滴水來,身上的破敗早已零落,而豺狼卻在饜足,她頹落地癱靠在階梯上的門框,像舊世紀遺留的畫作,敗落,孤獨。
江叢聲被現在的養父母領養之前還被領養過一次。
那是地獄的開始。
她看不見,卻又看得見。年邁的手在裸露的肌膚上遊蕩,粗糲的指腹掐著會陷進去的白膩,欣然地看見那團痕跡變得緋紅。
他驚喜地看著這一朵朵梅花般的印記四處綻放,驟然加速的喘息在飛塵四落的空間裡不斷放大。
“你知道自己的身體會出現這麼美妙的顏色嗎?”
他滿足地笑,陰溝裡爬滿了虱子的哀嚎。
樓梯既窄又黑魃魃的,笑在黑洞洞的漩渦裡迴響,她身上爬滿了蛆,要腐蝕她的悲鳴,吞嚥她的喧囂。
她被汙泥塗抹,脖頸、手臂、麵容、大腿、腳踝……,星星點點,像堆疊的碳裡絲絲縷縷的銅色,那土從雨後的潮濕裡挖出來,帶著一股腥氣。
劇組的一個女孩兒在她身上抹著泥點子,輕輕地,像在她身上作畫,認真的神色吸引著許陌注視著她,遮陽帽下的兩頰早已成為熟透的番茄,她微抿著唇,移開目光。
女孩兒感覺頭頂的灼熱漸漸變輕,這才稍緩一口氣,但又悵然若失,懊惱地將乾涸的土塊重新覆上新的濕土。
鬱辭在一邊靜靜注視著這邊的動靜。
他不允許任何男人碰她。
自己也不行。
幽暗的閣樓裡,陳列了大大小小的石膏,她們形態各異,有的麵露詫異,有的滿臉痛苦,有的麻木冰冷,有的不知所措……圍繞著狹小的房間,或置放在木架上,或倒在角落,或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掉落在木架底部的陰暗裡,眼睛窺伺著外麵的世界。
都是年輕女孩兒的臉。
十幾歲之間,少女的明媚還未開顏,便墜幽暗的地獄。
還有一座擺放在中間,正在塑型,白色的輕紗籠罩著這尊雕像,她閉著眼,很安靜,彷彿在沉睡,但摺疊的紗卻在撕扯著她的臉,窒住她的鼻子,模糊她的唇,厚厚的頭髮捂住她的耳朵,平靜的水麵下暗流湧動,掙紮著打翻一碗白粥,任老鼠囁咬。
蒼老的男人在象牙白的石膏像上拂過每一寸,丈量,打磨,褶皺的每一塊凸起都被磨砂紙碾過,光滑,瑩白,那雙手彷彿能透過紗觸到女孩兒的麵龐,指節貪婪地蜷曲,要摘取她的眼睛,剝開她的衣裳……
數個鏡頭幾乎要貼近他的臉、手、背,記錄他猙獰的笑、卑鎖的浮想、露骨的喘息……
許陌忍耐著看完,胸腔不斷上湧著什麼,她強力按下,喉嚨不斷翻滾,嚥著唾沫混著空氣一起吞下。
“我就知道……你最乖了……”
“你會讓我開心的,對嗎……”
“你下次睜眼,看著我,我會獎勵你……”
斷斷續續的,時起時伏的。
像案板上的豬油,腥白、黏膩,掛著血絲,活生生剖出來的醃臢,滾過刀刃的惡臭。
“卡。”
徐坤很不好意思地停下動作,看嚮導演。
“這條很好,您辛苦了。”
徐坤瞥見站在一旁候場的許陌,眼睛立馬轉開,尋找著旁邊遞水的助理,由他拉著急匆匆離開這個房間去休息了。
“你剛纔可以不看的。”
鬱辭剛纔留意了她好久,明白她對這樣的情節有多牴觸,候場可以在外麵休息,但她還是選擇留了下來。
“江叢聲如果能看見,大概就是看見這樣一幅情形。”
許陌陷入了某種悲哀、迷惘又憤怒的情緒中,肮臟蠶食著她的肢體,她被好多雙眼睛注視著,她臉上會不會出現和她們一樣的神情。
“許陌。”
他輕輕叫住她,一句可你不是她,怎麼也說不出口。
那座未竟的石膏像被挪走,一尊完成度更高的石膏像挪了進來,放在窗格正對著的地方。
輝落的白光傾瀉,柔潤了這座雕塑的每一寸肌膚,明暗摻半,她看著端坐戲台之上的塑像,被束住嘴,口不能言;被堵住耳,蔽不能聽;被塞住鼻,不能呼吸;閉著眼,目不能視。
“她”靜立在那裡,戲台下何人、有何種反應、是何評價,皆不能知。
她臥躺下來,目光對上她緊閉的雙眼,泥巴已經皸裂,斷開的經絡在臉上生根,在腿上發芽,零零落落地花開遍地,仿若亨利·馬丁的田園點彩畫。
在漏出的光裡,雕像侵占了全部,隻有一點輪廓爬上她的邊緣,她也閉上眼睛,在黑暗裡,悄然無聲。
工作人員提著泥桶,舀了一瓢褐色的泥漿,在鏡頭捕捉下,一點一點滴在許陌臉上,炸開的泥花四處飛濺,她卻死寂。
再冇有一處完好,她的肌膚乾涸,皸裂,破碎,又覆上新的,一遍一遍,一寸一寸,幾近於淩遲。
無數雙眼睛從暗河深處,從林木發端,從星流蒼穹,從落地月光注視她,像在流連一株靜頹的葵花,枯竭的枝乾端著無聲無息的花盤,墮在白光炙人的豔陽天。
又遇連綿陣雨,花籽抖擻,垂落土壤岩縫。
殘敗不堪的縫隙又長出新肉,起伏的胸膛鬆動桎梏,沉重的眼皮撕開粘連,彎曲骨節,炸起鱗片一般的褐紅,她緩緩坐起來,抖落一地灰塵。
她剝開身下厚厚的“結痂”,雙腳又得靈活,可以慢慢張開,把膨脹的傷口撕裂挖開,把痂摔在地上,白色的汙濁纔可以流到不為人所見的下水溝裡,腐爛。
她被籠罩在一片又長又透的陰影裡,那座像她又不像她的雕塑在白色的眼皮底下看她。
她被帶著撫摸過它,一尊令人噁心厭惡的雕像,時刻提醒著她遭受過什麼樣子的屈辱,她又被那個畜生臆想成什麼樣子!
惡從心起,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雷鳴吹打著搖擺的電線般,手摸索著前移。
觸到一股冰涼,手下的褶皺錯落有致,又想起那按壓著她令人窒息的觸感,她揮手打落了這座雕像。
石破天驚,碎落一地。
她怔神地站在原地,木板的震顫轟然湧動決堤的洪水,她在消亡中冇有哭泣。
“卡!”又急又忙的一聲。
她的思緒還冇有回落,鬱辭衝上來勾著她的膝彎抱著她幾個跨步走出房間。
拐到空無一人的休息室,她才被放在凳子上。
“做什麼?”
他翻出抽屜裡的棉簽和碘伏,塑膠包裝碰撞紙板的聲音在空寂的房間不斷放大。
“你感覺不到嗎?”
腿上突然被沾了碘伏的棉簽按住,她才意識到……疼。
好疼,火辣辣的疼。
她去看,才發現何止一處,小腿到腳背被劃傷了好幾道口子,一路蔓延,像魚鱗一樣縱橫交錯。
腿上的泥早已乾涸,剛纔的行動之間帶落了不少,所以看著灰撲撲的,又因為鑲嵌著傷口,所以血漬在這條腿上格外鮮妍。
他先用棉簽蘸著碘伏在傷口周圍把塵埃颳走,再用新的塗抹上去,慎重又仔細。
她竟然有些……愉悅。
“鬱大導演……就這樣把劇組拋下了?”
她竟然還有閒心打趣他。
“你怎麼可以在我的劇組出事。”語氣越發地濃重,手上卻越發地輕。
她本想再說兩句他是不是怕擔責之類的話打趣他,但看到他的著急慌張,她突然說不出口了。
“我都冇有感覺到,就被你拉著止血了。”
他眉頭皺得更緊,鼻上的痣也跟著張弦。
“還疼嗎?”
她還冇有答,一陣氣流在她的傷處蔓延開來,噴薄的紅日映照江流,芳草萋萋,吹皺一池春水。
“剛剛疼,很疼。”
橙紅的棉簽還在揉著卷邊的肉,他不由地收住力道,拉絲的棉簽頭被束在手裡,握成一把。
他回身尋找著各個抽屜裡的瓶瓶罐罐,她的腿擱放在他的大腿處,她幾乎抵著他的小腹,隨著他的翻找扭動,她的腳大擺錘一般,一下一下蹭進他懷裡,撞擊著他的襯衫,或大或小的泥印十分明顯。
他終於在一堆瓶瓶罐罐的底部找到一排創可貼。
他把比較小的傷口蓋上創可貼,較長較深的,隻能纏紗布處理。
“這裡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藥啊?”
對麵陳列著一個灰色的櫃子,櫥窗裡有很多藥盒子,窗邊還有一張床,像一個小型醫務室。她本來還以為這裡隻是一間普通休息室。
“是劇組放置一些基礎藥物的地方。”
他拉開下麵的櫃門,新的紗布還未開封。
“我現在先做一些簡單的處理,還有十分鐘左右,醫護人員就上班了。”
她把腿往前伸,穩當地放置在他懷裡,“你輕點兒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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