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雲笈 第11章 煞煨幽鱗
柴房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第二縷天光刺破黑暗。風少正撐開沉重的眼皮,喉間那股黏膩的血腥氣依舊盤踞不散,胃囊卻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沒有半分該有的空蕩。他不動聲色地掃視四周——角落裡幾個少年正茫然地撫摸著自己的腹部,臉上是相似的驚疑。
「阿正哥」王洛湊近低語,聲音裡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這鬼丹藥當真管用?兩天不吃飯都不覺得餓!」
風少正指尖拂過手腕上昨日掙紮時留下的瘀傷——那本該青紫腫脹的地方,如今隻剩下一片淡淡的紅痕。他心頭一沉,這「滌塵丹」強行抹去饑餓與加速癒合的能力,非但沒帶來絲毫寬慰,反而像無形的繩索,將他們的身體與某種非人的存在更緊密地捆縛。「省著點力氣,」他聲音壓得極低,「這不是恩賜,是標記。」
冰冷的鐵鏈再次套上腳踝。守衛的吆喝聲比昨日更顯不耐,推搡著他們走出柴房。通往雙魚湖的山道上,枯枝敗葉在腳下發出碎裂的呻吟。風少正目光如鷹隼隼般掃過四周——崗哨依舊森嚴,但昨日彌漫於山寨的緊繃感似乎淡去了幾分。幾個巡邏的嘍囉甚至叼著草根,斜眼瞥過這群沉默的「貢品」,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
雙魚湖的晨霧依舊濃稠,乳白色的水汽貼著幽藍的湖麵緩緩流動。湖心那座朱漆斑駁的六角亭,今日卻空空蕩蕩。二當家月季慣坐的石桌旁,隻剩冷硬的石凳在霧氣中靜默。一絲難以言喻的鬆弛感,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少年們緊繃的心絃上漾開微瀾。
「看什麼看!脫了!趕緊滾下去!」守衛的皮鞭抽在岸邊石頭上,爆出刺耳的脆響。沒了亭中那道冰冷目光的壓製,他們的嗬斥顯得格外放肆,連推搡搡的動作都帶著不加掩飾的粗暴。
這一次,男生們褪去衣物的動作明顯少了許多昨日的僵硬與羞憤。連王洛也隻是抿了抿蒼白的嘴唇,便沉默地解開衣帶。麻木像一層無形的冰殼,包裹住了最初的驚惶。湖水依舊透著那股深入骨髓的暖意,麵板在接觸水波的瞬間,那層稀薄的乳白光暈便如約浮現,將連日奔逃沾染的塵垢無聲剝離。
然而湖水的寧靜很快被打破。
「嘖嘖,瞧瞧這身皮肉,洗得可真夠白淨!」西岸傳來山賊刺耳的調笑,帶著毫不掩飾的淫邪。幾個膽子大的嘍囉甚至故意踱到水邊,渾濁的目光如同肮臟的刷子,肆無忌憚地刮過水中少女們**的肩背。
「給小爺笑一個?等你們上了祭壇,想笑都來不及嘍!」另一個粗嘎的嗓音加入,引來一陣下作的鬨笑。
水中的少女們猛地一顫,如同受驚的鵪鶉,下意識地蜷縮身體,將脖頸深深埋入水波。有人死死咬住下唇,齒痕深陷;有人閉緊雙眼,睫毛如蝶翼般劇烈顫動。屈辱與恐懼的寒流,瞬間驅散了湖水帶來的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風少正隻覺得一股邪火直衝頭頂,拳頭在水下攥緊。他猛地看向李穆,對方深麥色的脊背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肩胛胛骨在麵板下清晰起伏。那雙總是藏在陰影裡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著西岸那幾個放肆的山賊,瞳孔深處翻湧著冰冷的、足以凍裂岩石的殺意。他胸前上那道焦褐色的烙印,在湖水光暈的映襯下,彷彿活了過來,隱隱泛著暗紅。
陳溪就在不遠處。她沒有像其他女孩那樣瑟縮,反而借著撥弄水麵的動作,身體不著痕跡地朝著東岸那片嶙峋的石崖方向挪動了幾分。她濕漉漉的發絲貼在臉頰,遮擋了大部分神情,但風少正捕捉到她眼角餘光飛快地掃過崖壁下那片被濃密蘆葦遮蔽的陰影區域——正是她昨日提到的淺溝。
「王洛,」風少正的聲音壓成一線,借著水波遮掩嘴唇開合,「看西邊石崖。」
王洛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心頭猛地一跳。昨日因二當家在場而無人靠近的石崖下,此刻竟有兩個山賊懶散地倚靠在崖壁上!他們抱著刀鞘,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目光偶爾掃過湖麵,帶著漫不經心的審視。那片被蘆葦半掩的淺溝入口,距離他們不過十步之遙!昨日尚可利用的死角,今日卻被堵死了!
就在這時,風少正腳踝處的舊傷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尖銳刺痛!彷彿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突然紮進骨縫,疼得他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製地一歪,「噗通」一聲,整個人瞬間沉入水下!
冰冷的湖水帶著詭異的暖意猛地灌入口鼻。那股熟悉的、被強行壓製的灼熱亂流,如同蟄伏的凶獸被驚動,在他腹中猛地炸開!昨日「滌塵丹」的殘餘藥力混合著湖水的奇異能量,在他細嫩的經脈裡瘋狂衝撞,比第一次服藥時更加狂暴!喉嚨深處的血腥氣驟然濃烈百倍,彷彿有滾燙的鐵水在食道裡奔湧!他四肢百骸如同被無形巨力撕扯,每一寸骨頭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阿正哥!」王洛的驚呼撕心裂肺。
岸邊的山賊被驚動,目光齊刷刷地掃了過來。李穆瞳孔驟縮,身體本能地就要前衝。而水下的風少正,在滅頂的痛苦與窒息中,意識如同風中殘燭般飄搖。混亂中,他最後的視線透過渾濁的水波,竟恍惚瞥見——
東岸那尊巨大的石雕鯉魚,那原本僵硬的、朝向湖心的魚眼,似乎極其詭異地……轉動了一下!冰冷的目光彷彿穿透了水波,精準地鎖定了正在湖水中痛苦掙紮的他。
劇烈的撕扯感從腳踝瞬間蔓延至全身!風少正感覺自己像被投入了滾燙的鐵水裡,又像被無數冰棱刺穿骨髓。冰冷的湖水包裹著他,卻無法熄滅體內那股被「滌塵丹」與雙魚湖水共同點燃的、狂暴的火焰。喉嚨深處殘餘的血腥氣陡然濃烈百倍,彷彿有滾燙的熔岩在食道裡奔湧、炸開!細嫩的經脈根本承受不住這蠻橫的衝撞,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撞擊脆弱的瓷瓶,隨時可能碎裂。
「咕嚕嚕…」水泡從他口鼻間慌亂地冒出。他拚命掙紮,四肢卻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塊,被無形的力量死死拖向幽暗的湖底。渾濁的水光中,那尊巨大的石鯉魚雕像越來越近,它僵硬的姿態在水波折射下扭曲變形,那雙空洞的魚眼彷彿不再是冰冷的石頭,而是某種活物的凝視,死死地鎖定了在水中痛苦翻滾的他!冰冷、貪婪、漠然——那是一種絕非人類能有的目光!
「阿正哥!」王洛的驚叫撕心裂肺,帶著哭腔。他不管不顧地撲向風少正沉沒的水域,濺起巨大的水花。
岸邊的山賊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動。「乾什麼!找死啊!」領頭的守衛厲聲嗬斥,皮鞭帶著破空聲抽在王洛旁邊的水麵上,「給老子老實待著!」
李穆的身影如離弦之箭般射出。他深麥色的麵板下肌肉賁張,瞬間爆發出的速度遠超常人,冰冷的水麵在他身前自動分開。他沒有去拉掙紮的王洛,而是像一條經驗豐富的獵魚人,猛地一個深紮,身體繃直如梭,直撲風少正下沉的位置!水麵隻留下一圈急速擴散的漣漪。
岸上山賊的注意力瞬間被水下的混亂吸引。「媽的!晦氣!」一個守衛罵罵咧咧地抽出腰刀,就要往水裡跳。
「慌什麼!」領頭的守衛卻一把按住他,臉上露出殘忍的譏誚,「正好!讓這倆小崽子在水底下清醒清醒!死了拉倒,省得礙眼!」他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看著翻騰的水花,彷彿在欣賞一場有趣的猴戲。其他守衛也放鬆下來,汙言穢語再次飄向女生那邊。
水下。
渾濁的光線裡,李穆精準地抓住了風少正胡亂揮舞的手臂。入手的感覺滾燙得驚人,麵板下的血管如同燒紅的鐵線般凸起、搏動。風少正雙目圓睜,瞳孔渙散,嘴裡還在無意識地湧出血沫,身體因為劇痛和窒息劇烈地痙攣著。
李穆心頭劇震!這絕非簡單的溺水!他猛地一拽,將風少正沉重的身體拉向自己,同時雙腿用力一蹬湖底淤泥,試圖借力上浮。就在這刹那,李穆的眼角餘光猛地瞥見——
西岸那尊巨大的石鯉魚!它那原本僵直朝向湖心的頭顱,竟在水波的扭曲光影中,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偏移!那對空洞的魚眼,似乎正以一種非物理的方式,「轉動」著,死死追隨著他和風少正糾纏的身影!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惡意,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穿透湖水,刺入李穆的骨髓!這絕非錯覺!這鬼東西…是活的?或者說,它在被什麼東西注視著?
強烈的驚悸讓李穆的動作慢了半拍。風少正體內那股狂暴的力量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刺激,猛地再次爆發!一股灼熱的氣流夾雜著濃鬱的血腥味從他口鼻噴出,形成一串渾濁的血泡。李穆隻覺一股巨大的排斥力從風少正身上傳來,差點讓他脫手!
「唔!」李穆悶哼一聲,喉頭一甜,自己也嗆了口水。他眼中瞬間閃過一絲狠厲,不再猶豫,雙臂如鐵鉗般死死箍住風少正劇烈掙紮的身體,雙腿用儘全力猛蹬,如同一條負重的怒龍,拖著風少正破開沉重的水幕,嘩啦一聲衝出水麵!
「咳咳咳!嘔——!」新鮮空氣湧入肺葉,風少正劇烈地咳嗽起來,嘔出混著血絲的湖水,身體還在不受控製地抽搐,麵板下青筋虯結,像是有活物在瘋狂蠕動。
岸上的山賊被這景象驚得愣了一下。風少正此刻的狀態太過駭人——麵板赤紅如煮熟的蝦子,雙目布滿血絲,口鼻間溢位的氣息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一種奇異的焦糊味,彷彿內臟都在燃燒。
「媽的!這…這小子怎麼回事?」先前還幸災樂禍的守衛也變了臉色,下意識後退一步。
就在所有目光都被水邊掙紮的兩人吸引時,沒有人注意到,靠近西岸石崖的蘆葦叢深處,水波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是陳溪。
她借著剛才全場的混亂和王洛濺起的大片水花,如同一條滑溜的水蛇,無聲無息地潛到了石崖下方最靠近岸邊的蘆葦叢裡。濕漉漉的蘆葦杆密密匝匝地遮蔽了她的身影。她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但眼神卻異常冷靜銳利,透過蘆葦的縫隙,死死鎖定在崖壁下那兩個倚靠著閒聊的山賊身上。
那兩個山賊果然被湖心的變故吸引了注意力。其中一個正指著風少正和李穆的方向,咧著嘴說著什麼,臉上帶著看熱鬨的殘忍笑容。另一個則皺著眉頭,似乎在評估情況,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顯得有些戒備,但顯然還沒意識到真正的威脅可能近在咫尺。
陳溪屏住呼吸,冰冷的湖水讓她微微發抖,但大腦卻飛速運轉。她在觀察,在計算——守衛的站位,他們視線的死角,以及……就在此刻!
崖壁上方,一塊風化的岩石突然鬆動,嘩啦啦滾下幾塊碎石,正砸在其中一個守衛腳邊!
「操!」那守衛嚇了一跳,猛地跳開,咒罵著抬頭看向崖頂。
就是現在!
陳溪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就在那守衛抬頭、另一個守衛注意力也被碎石吸引的瞬間,她看到!
崖壁下方,緊貼著水線的地方,那片被茂密水草和垂落藤蔓半掩的岩壁,赫然有一道僅容一人側身擠入的、黑黢黢的裂縫入口!昨日因角度和光線,加上守衛就在正前方,他們根本無法發現這道極其隱蔽的縫隙!此刻,借著守衛分神的刹那,那入口如同惡魔咧開的嘴,清晰地暴露在陳溪的視野中!甚至能看到裡麵幽暗曲折的輪廓,以及水流衝刷岩壁的微弱回響!
找到了!那個可能通往生路的縫隙!
但陳溪沒有動。她甚至將身體往蘆葦深處又縮了縮,隻留下一雙在陰影中亮得驚人的眼睛,如同潛伏的獵豹,牢牢記住入口的位置、朝向,以及那兩個守衛恢複常態後的巡邏路線。
岸上。
「裝什麼死!」領頭的守衛終於失去耐心,大步走到岸邊,手中的長矛帶著惡風,狠狠戳向還在水中嗆咳、身體不斷痙攣的風少正!「再不起來,老子現在就把你釘在湖底喂魚!」矛尖閃著寒光,直刺風少正起伏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