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雲笈 第16章 雙麵綾羅
第三日,破曉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沉重的柴房門便被粗暴拉開。守衛的嗬斥聲和鐵鏈的碰撞聲如常響起,驅趕著這群沉默的「貢品」踏上那條愈發熟悉的、通往雙魚湖的山道。
風少正走在隊伍中段,刻意保持著低眉順目的姿態,但眼角的餘光卻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無聲地記錄著周遭的一切:崗哨的位置是否有變動?守衛的神情是否比昨日更顯懈怠或緊張?沿途是否有新的車轍或腳印?他將這些細節與昨日在黑暗中「繪製」的地圖一一印證、強化。手腕上,昨日被鐵鏈磨破的傷口已完全癒合,隻留下一道淺粉色的印記,提醒著他「滌塵丹」詭異的效力。
王洛緊緊跟在他身後,少年的身體依舊有些緊繃,但眼神中少了幾分昨日的驚惶,多了幾分強裝的鎮定。他學著風少正的樣子,努力觀察著經過的每一個岔路口和守衛的站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挲著粗糙的衣角。
李穆走在稍前的位置,步伐依舊沉穩,深麥色的脖頸線條繃直。他的目光快速掃過兩側的山林和前方的路徑,尤其是在經過幾個可以通往不同區域的關鍵岔道時,他的視線會多停留一瞬。他也在驗證和補充著心中的地圖。
陳溪則在女生隊伍中,她低著頭,步履輕盈。經過西岸石崖附近時,她的目光極其自然、如同被風景吸引般投向那片茂密的蘆葦蕩,視線飛快地掠過崖壁水線處——昨日發現裂縫的位置被茂盛的水草和垂落的藤蔓遮擋得嚴嚴實實,從岸上幾乎看不出任何異樣。她心中微定,確認了入口的隱蔽性。同時,她也留意到昨日那兩個倚靠在崖壁閒聊的山賊今天沒有出現,換成了另外兩個麵生的守衛,正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這驗證了守衛輪換的規律和普遍的不上心。
當視野豁然開朗,幽藍的雙魚湖再次映入眼簾時,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也隨之而來。
湖心亭內,那道素白的身影清晰可見。
二當家月季,今日竟親自坐鎮於此。
她斜倚在朱漆斑駁的欄杆旁,姿態慵懶閒適,彷彿隻是來欣賞晨景。一名侍女正跪坐於側,動作優雅地煮水、滌器、點茶,嫋嫋茶煙在晨光中升騰。月季指尖拈著一隻青瓷小杯,偶爾送至唇邊輕啜啜一口,目光卻並未停留在湖光山色上,而是如同無形的絲線,緩緩掃過整個湖岸,掃過每一個被驅趕下水的「貢品」。那目光看似隨意,卻帶著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瞭然,令所有被其觸及的人都不自覺地感到一陣寒意。
風少正的心猛地一沉。月季的出現,絕非偶然。他立刻將頭垂得更低,動作甚至刻意帶上一絲僵硬,將自己完美地隱藏在人群中。他踏入湖水,冰涼的觸感瞬間包裹全身。他屏息凝神,感受著體內——沒有昨日那驟然爆發的灼熱與撕扯,那兩股霸道的藥力(滌塵丹與寒髓丹)似乎暫時達成了某種微妙的、脆弱的平衡,蟄伏於丹田深處,隻留下深沉的酸脹感。沒有異樣!這讓他鬆了口氣,但月季那道審視的目光卻讓他絲毫不敢放鬆。他將身體沉入水中,隻露出肩部以上,動作機械地掬掬水潑灑,努力扮演一個麻木的、正在完成「潔身」任務的普通貢品。
王洛也感受到了亭中的目光,嚇得一哆嗦,差點嗆水,連忙學著風少正的樣子縮在水裡。李穆的動作則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沉默地清洗著,但他寬闊的肩膀在水下似乎繃得更緊,如同隨時準備承受重壓的弓背。他清晰地感知到,月季的目光曾在他身上停留了數息,那目光沒有溫度,卻帶著審視和評估。
陳溪在西岸,同樣感受到了那無形的壓力。她深吸一口氣,將身體完全浸入水中,借著水波的掩護,目光看似茫然地掃過水麵,實則飛快地確認了西岸守衛的數量和位置——還是兩個,懶散地站在遠離崖壁蘆葦蕩的地方,正盯著女生這邊,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令人作嘔的下作笑容。她心中冷笑,這正是他們想要的「懈怠」。但當月季的目光掃過西岸時,陳溪立刻低下了頭,專注於清洗手臂,表現得如同其他驚惶的少女一樣。
潔身的過程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月季無形的威壓下完成。當山賊嗬斥著眾人上岸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插曲發生了。
月季的侍女不知何時已離開湖心亭,踏著棧橋走上東岸。她手中捧著一疊嶄新的、灰撲撲的粗布衣物,徑直走向負責押送的山賊小頭目。
「二當家吩咐,」侍女的聲音平板無波,將衣物遞出,「給這些貢品換上。」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剛從水中出來、瑟瑟發抖、身上還滴著水的少年少女,補充道:「舊的,燒掉。」
小頭目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還有這一出。他接過衣物,入手是粗糙厚實的布料,顏色是統一的灰褐色,式樣極其簡單,就是最普通的短衫長褲(女裝則是類似的裙裝),沒有任何辨識度。
「是,是!小的明白!」小頭目連忙點頭哈腰,不敢有絲毫怠慢。
侍女不再言語,轉身便走,步伐輕快地回到湖心亭複命。
「換上!都他媽給老子換上!」小頭目揮舞著新衣物,對著濕漉漉的貢品們吼道,「二當家賞的新衣服!誰磨蹭老子抽死誰!」
人群一陣輕微的騷動。換衣服,意味著要在山賊的目光下暴露更多。恐懼和羞恥感再次湧上心頭,尤其是女生那邊,啜啜泣聲又響了起來。
王洛拿著分到的灰色短衫,手指有些發抖。李穆則麵無表情,直接將濕透的舊衣脫下,露出結實但布滿新舊傷痕的上身,動作迅速地套上了新衣。那灰撲撲的顏色,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塊冰冷的岩石。
風少正也默默地換上。粗布摩擦著麵板,帶來一種粗糙的觸感。他留意到衣服的縫線很密實,布料也比想象中厚。他不動聲色地快速檢查了衣物的內襯和接縫處,暫時沒發現什麼異常。
陳溪拿到的是同樣灰撲撲的粗布裙裝。她背對著守衛,動作儘量迅速地換上。換衣時,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新衣,尤其是內側的縫線和布料質地,同時用身體遮擋,仔細檢查了裙擺的內襯——同樣沒有發現明顯異常。但這並未讓她安心,反而更添一層警惕。統一著裝,意味著個體更容易消失在群體中,但也意味著任何細微的異常(比如衣服破損、汙漬)都可能被當作不服從的藉口加以嚴懲。
當所有人都換上這身統一的、毫無生氣的灰衣後,整個群體彷彿瞬間失去了色彩,變成了一群被精心「包裝」好的待宰羔羊。
月季在湖心亭中,將這一幕儘收眼底。她放下茶杯,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極淡、近乎滿意的弧度,旋即又隱去。她微微頷首,侍女立刻會意,悄然退下。
粗布衣衫摩擦麵板的粗糙觸感尚未適應,空氣中便傳來一陣更為刺耳、帶著明顯惡意的喧嘩。
三當家趙剛帶著一小隊心腹嘍囉,大搖大擺地沿著湖岸向東岸男生這邊走來。他玄鐵刀的刀鞘故意拖在地上,刮擦著岸邊的碎石,發出令人牙酸的噪音。他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戲謔、嫉妒和狠戾的笑容,目光像刷子一樣在剛剛換上統一灰衣的少年們身上掃過。
「喲嗬,」趙剛停在幾步外,聲音拔高,帶著刻意讓湖心亭聽見的輕佻,「讓老子瞧瞧,是哪兩個『寶貝疙瘩』入了咱們二當家的法眼,還特意賞了新衣裳?嘖嘖,這份『垂青』,可真是羨煞旁人啊!」他故意將「垂青」二字咬得黏膩曖昧,引得嘍囉們發出心領神會的鬨笑。
獐頭鼠目的隨從立刻指向風少正和李穆:「三爺,就是那倆小子!」
趙剛大步流星走到兩人麵前,油膩的臉幾乎貼上風少正的脖頸,用力嗅了嗅,又轉向李穆深麥色的頸側深吸一口。他直起身,舔著嘴唇,眼神猥瑣地在兩人身上逡巡:「嗯…二當家眼光毒辣。一個瞧著細嫩,嘗起來想必清甜;一個筋骨結實,嚼勁定然十足…嘿嘿,這『味道』迥異,想必伺候人的功夫也各有千秋?二當家…好福氣啊!」他喉嚨裡滾出黏膩的低笑,腦子裡轉著齷齪畫麵,話語間將月季塑造成一個沉溺**的形象。
棧橋上,月季蓮步輕移,踏上湖岸。麵對趙剛**裸的侮辱和下流揣測,她竟未立刻動怒。那張清冷的臉上,反而浮現出一絲極淡、近乎慵懶的笑意,甚至帶著點難以言喻的…赧然?她微微側過頭,指尖無意識地把玩著一縷垂落的青絲,聲音也比平時軟了幾分,帶著一絲嗔怪:
「老三這張嘴啊…」月季輕輕搖頭,眼波流轉間竟似帶著點無奈,「女兒家的心思,也是你能胡亂揣度的?」她並未直接否認趙剛的汙言穢語,反而用一種近乎預設的姿態,巧妙地接過他的話頭,將自己塑造成一個也有「女兒家心思」的尋常女子,彷彿趙剛那不堪的臆想,雖粗鄙,卻也歪打正著了幾分。
她目光掃過趙剛,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憐憫:「姐姐我嘛…不過是瞧著這兩個小子,一個伶俐些,一個老實些,留在身邊解解悶罷了。」她故意將「伶俐」、「老實」、「解悶」幾個詞說得輕飄飄,充滿了暗示意味,彷彿坐實了趙剛的猜想。她甚至微微歎了口氣,帶著點寂寞的口吻:「這山寨裡,整日裡打打殺殺,刀光劍影的,還不興人…找點樂子?」這番示弱的話,配合她此刻略顯「嬌羞」的神態,活脫脫一個也會感到寂寞、需要情愛慰藉的普通女子形象。
趙剛顯然沒料到月季會是這種反應!他臉上的淫笑僵住,隨即湧上狂喜——這女人竟承認了!她也有這種「需求」!看來也不過如此!他心中對月季的忌憚瞬間被一種「看穿」對方的得意和更深的鄙夷所取代,腰桿似乎都挺直了幾分,語氣更添放肆:
「哈哈哈!原來如此!是弟弟不懂事了!」趙剛笑聲洪亮,帶著勝利者的得意,「姐姐早說嘛!這等小事,弟弟自當識趣,絕不敢擾了姐姐的雅興!」他拍著胸脯,目光更加肆無忌憚地在風少正和李穆身上打轉,彷彿在評估貨物的成色,言語更加露骨,「姐姐儘管享用!若是不合口味,或是不夠『解悶』,弟弟寨裡新收了幾個水靈的小娘皮,那才叫知情識趣,改日給姐姐送來挑挑?」
月季眼底深處閃過一絲冰冷的譏誚,快得無人察覺。她麵上卻依舊維持著那副慵懶帶笑的模樣,甚至還用團扇輕輕掩了掩唇,彷彿被趙剛的話逗樂了,又帶點羞澀:
「老三有心了。」她聲音依舊軟糯,但話鋒陡然一轉,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冷冽,「不過嘛…姐姐我,最討厭彆人動我的東西。」她的目光倏地銳利起來,如同出鞘的匕首,直刺趙剛膨脹的得意,「管好你自己的人,少在我眼皮底下伸爪子。」這警告清晰無比,直接點明趙剛派人盯著她動向的行為。
趙剛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他這才意識到,月季方纔的「示弱」和「預設」更像是一種麻痹他的手段!她根本就是在戲耍他!一股被愚弄的怒火和被戳破的羞惱猛地衝上頭頂,他臉色由紅轉青,額角青筋狂跳,按在刀柄上的手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
「你…!」趙剛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字,眼中凶光暴射。他身後的嘍囉也緊張起來,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然而,月季隻是輕輕搖著團扇,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那份從容和洞悉一切的姿態,讓趙剛再次想起了大當家的威壓。跟這個心思深沉的女人硬拚,太不劃算!尤其是剛被她用話拿捏住!
「哼!」趙剛最終隻能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充滿怨毒和憋屈的悶哼,彷彿受傷的野獸。他惡狠狠地剜了風少正和李穆一眼,那眼神彷彿淬了毒,又轉向月季,最終猛地一跺腳,像是要把所有的怒火踩進土裡,鐵青著臉,帶著滿腔的憤恨和一種被看穿底褲般的狼狽,悻悻然地轉身,領著他的人馬,腳步沉重地離開了,背影都透著一股灰溜溜的意味。
月季看著趙剛遠去的背影,團扇後的唇角,終於勾起一抹冰冷而真實的弧度,帶著一絲計謀得逞的嘲弄。她放下團扇,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貢品」們,最後在風少正和李穆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複雜難辨。旋即,她轉向山賊頭目,聲音恢複了絕對的命令:
「把他們,都帶到祭壇前麵去。我有事要安排。」
山賊頭目如蒙大赦,立刻厲聲嗬斥驅趕。穿著統一灰衣的「貢品」們,帶著劫後餘生的恐懼和更深的迷惑,如同灰色的溪流,被驅趕著湧向山寨深處那散發著血腥與不祥氣息的巨大石台。風少正和李穆沉默地走在隊伍中,趙剛那怨毒的眼神和月季那意味深長的目光,如同冰與火的雙重烙印,深深印在他們心底。祭壇的陰影,已經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