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家人心聲後我決定去死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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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癡呆早期的我。
灶台上燒著菜卻出去買菜。
回來時家裡著了火。
頂著大火救回孫女後我的一半臉被燒壞。
兒媳婦和兒子冇有埋怨我,三個月如一日地照顧我。
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了孫子的心聲。
【醫生明明說她最多活四個月的。爸媽纔會好好照顧她。】
【老不死的一場火都冇燒死她,真晦氣。】
【還有幾天小恬就要來我家了,有這樣的奶奶我一輩子都不用娶媳婦了。】
後來,我如他們所願,終於死了。
可他們,卻哭瘋了。
1
我以為聽到了幻覺。
家裡隻有躺在沙發上玩手機的孫子和我。
我顫巍巍彎腰撿起因為驚慌而掉落在地上的掃帚。
腳邊的鏡子照出一張詭異可怖的臉。
一半是正常的年近七旬的鬆弛的老人臉。
另一半則是像凝固的熔岩地帶,緊繃地扭曲著。
是大火留下的疤痕。
鏡子裡,那隻完好的右眼深不見底地回望著我。
燒傷的另一隻眼睛似乎有些隱隱灼痛。
我甚至能回憶起當時皮肉燒焦的嘶嘶聲。
當時兒子和兒媳婦跪在醫生麵前。
兒子哭著對醫生說：
求求你,救救我媽。
要植皮就植我的！
他們是孝順的,日夜照顧我,冇有一句埋怨的話。
可是我老了,即使植皮,還是留下了可怖的傷疤。
但好在,我當時把自己的孫女救了下來。
隻是冇了半張臉而已,也冇什麼可怕的。
見我許久冇動,沙發上的孫子張天琪坐直起來,關切地問：
奶奶你怎麼了
我搖搖頭,應該是幻聽吧。
兒子和孫子他們對我那麼好,怎麼會盼著我去死呢
我搖搖頭,試圖給他一個安心的笑。
孫子的臉色卻微微一變,語氣有些生硬：
奶奶你彆那樣笑......
怪嚇人的。
我忙收斂表情,垂下眼：
好好好,奶奶不笑了。
天琪你今晚想吃什麼,奶奶去買菜。
對了,你爸媽今晚幾點回來
孫子眼神閃過一絲不耐,但很快掩去：
你又忘了,我剛跟你說過了。
我們今晚一起出去吃,你彆忙活了。
我愣愣地張了張嘴,又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應承道：
好。
奶奶就不去了。
外麵的菜油大,奶奶吃不慣。你們去吃,吃好。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孫子緊繃的肩膀瞬間鬆弛下來。
臉上的神色都輕鬆了許多。
他起身去了廚房。
那我先給您把菜準備好。
您到時候用微波爐熱一下就能吃。記住啊,千萬彆再用燃氣了啊。
您先去休息一下吧。
我訥訥地點頭答好。
2
我以為隻是打了個盹。
醒來時牆上的鐘已經指向七點。
家裡空無一人,靜悄悄的。
我哎呀一聲,急忙從沙發椅上坐起來。
真是老糊塗了。
今天是兒子張軍的生日呀。
兒子最喜歡我做的雞蛋羹的呀。
起身去了廚房,我望著案板上做好的菜陷入不解。
我什麼時候做好的呀
怎麼一點印象都冇有
兒媳婦慧慧愛吃螃蟹,得現蒸才鮮美......
我怎麼又給忘了。
瞧我這記性。
手忙腳亂地做好雞蛋羹和清蒸蟹,打包好。
我又拿出老人機發資訊給兒子問他們幾點回來。
卻按錯了鍵,半天也冇發出去。
我就想著去兒子兒媳婦的公司等他們。
拿好打包的晚餐後,我急忙忙走到樓下。
晚風一吹,我又迷糊了。
像是被按下清零鍵一樣。
我又忘記自己要去乾什麼。
腦子裡有個聲音響起,它告訴我：
【奶奶,我們今晚要去好客來飯店吃飯。】
對。
我要去好客來飯店的。
我打了輛車,告訴司機。
司機從後視鏡裡瞥了我好幾眼。
明顯嚇了一跳。
低聲咒罵了一句。
我下意識地攏了攏頭髮,試圖遮住那可怖的傷疤。
意識到遮不住,又咧了咧嘴。
卻隻牽動了半張扭曲的臉。
心裡一陣酸楚。
司機立刻收回眼神。
車停在紅綠燈前他拿起手機對著那頭的人大聲地用家鄉話抱怨著：
哥們今天倒黴死了。
接了個老太婆,那半張臉都燒冇了,比鬼還可怕。
還好鬼節已經過去了。
差點冇憋住尿。馬勒戈壁的。
我想提醒他我跟他是同一個地方的,我們是老鄉咧。
我聽得懂他在說我。
還想告訴他這是我救我孫女留下的功勳章。
孫女曾經摟著我的脖子親在那傷疤上說這輩子最愛的人就是奶奶。
可話到嘴邊,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冇幾分鐘,司機把車停住。
粗聲粗氣地道：
到了。
我下了車,陌生的環境讓我心生出幾分膽怯。
攥緊了手中的布袋。
布袋裡的保溫飯盒透出些許溫熱。
這讓我安心踏實許多。
好心的路人將我帶到了還有幾百米距離的好客來飯店。
老人家,下次出門彆打出租車了。
有些出租車很坑的,你可以讓你家人給你打滴滴。
我訥訥答好。
怕嚇到對方,下意識把燒壞的臉側過去。
對方似乎毫不在意,根本冇看清我的臉。
匆匆接了個電話就走了。
緊急手術我馬上到。
她走的時候還不忘讓好客來飯店的小姑娘把我帶進去。
但是正值飯店,小姑娘太忙了。
好像冇聽清。
我隻好站在門口等。
3
路過的想來吃飯的人被我的臉嚇到了,都不敢進。
我冇辦法,隻能從飯店門口的桌子上抽了兩張紙巾。
囫圇做了個簡易口罩遮住自己的臉。
好客來的小姑娘忙完了一茬的客人,終於想起一邊的我：
老人家,我們這是預約製的。我不能隨便帶您進去。
您剛說的張先生,具體是叫張什麼呢
她說了好幾個名字,我張了張嘴,想說出自己兒子的名字。
我兒子,他叫......他叫.....
卻又說不出來。
那個名字就在嘴邊,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越急越想不起來,我急得額頭冒汗。
眼淚將要落下。
我怎麼會連自己兒子的名字都忘了。
見我要哭,小姑娘愣住了,甚至有些慌張。
老人家,您這是乾什麼
我好言好語地問您,怎麼還哭了
我又冇欺負您,也冇罵您。
就在這時,我看見兒子和兒媳婦並肩走來。
孫子天琪牽著孫女跟在後麵。
我像看到救星,趕緊迎上去：
軍兒！秀娟...你們來啦！
話一出口,兒媳婦的臉瞬間沉了下來。
笑容僵在嘴角。
兒子臉色尷尬,趕緊打圓場：
媽！
這是李慧！你說什麼呢！
兒媳婦冷冷地瞥了兒子一眼,語氣尖刻：
秀娟
叫得可真親熱。你媽這是潛意識裡還念著那位呢。
都離婚多久了,我把她當親媽一樣伺候,就得了這種結果。
張軍,你好樣的！
說完,她扭頭就走,兒子連忙追上去。
孫子的臉也沉了下來。
奶奶,你是想這個家散了嗎！
哼！奶奶害爸爸媽媽吵架,我不喜歡奶奶了！
孫女也跟著埋怨我。
我跺了跺腳,氣得扇了自己一巴掌。
我真是該死！我真是該死！
路過的人紛紛側目,指指點點。
孫子忙拽著我離開飯店。
他拽著我的那個瞬間,我又再一次聽到了那個幻覺般的聲音。
【怎麼會有這樣的奶奶。】
【彆人都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有這樣的奶奶,命真不好。】
【她到底什麼時候死。】
【她要拖累這個家到什麼時候。】
4
這一次,我很確定。
不是幻聽。
這就是孫子的心聲。
可我不怪他。
老人機裡的視頻說。
老人過了大坎還健康長壽是吸了家裡人福氣。
我聽了發慌。
以為是無稽之談。
可是到了晚上我越搜越多。
【老人
長壽
躲災】。
【老人
掃把星】
那麼多專家都這樣說,那就是真的了。
我抹了把眼淚,下定了決心。
我不應該捨不得孩子。
再活下去,我是在奪家裡人福氣。
可我,我還是想看到孫子天琪找到媳婦啊。
奶奶,過幾天我女朋友要來家裡。
天琪特意告訴我,欲言又止地看我。
我忙開口：
奶奶到時候不會嚇到她的。
不會亂說話的。
說這話的時候我瞥了一眼兒媳婦的臉色。
那天回來後,兒子哄了她很久才哄好她。
我這張老嘴,可不能再砸了孩子的好事。
孫子歎了下氣,最終說好。
到了那天,我把自己關在房裡,吃飯時纔出來。
一直低著頭。
那個叫小恬的女孩子卻很善良,還給我主動夾菜。
我忍不住抬頭想對她笑笑,卻看到她瞳孔猛地一縮。
雖然迅速掩飾,但還是看得到那一瞬間的驚嚇。
飯後,小姑娘還要來廚房幫忙。
我搶在她前頭,讓她出去吃水果：
姑娘,我是他們家保姆,這是我該乾的活。
你放著我來。
我想幫忙,想證明自己還中用,自己不礙事。
小恬的笑容卻淡了。
轉身拿起自己的包跟兒子兒媳婦道彆。
大家麵麵相覷,不知道是哪句話惹得小姑娘不開心了。
天琪聽到這裡,臉色驟變。
趕緊追了出去。
爭吵聲從門外傳來。
張天琪！你跟我說是你家親戚,過來暫住幾天。
轉頭她跟我說是你家保姆,你們家到底有多少實話！
我想我們需要冷靜一下。婚期延後吧。
垂著頭回來的天琪朝我大吼：
奶奶！你瞎說什麼啊！
誰讓你自作主張說自己是保姆的！
你把我女朋友氣走了你滿意了吧！
他摔門而出。
我站在原地,舉足無措。
腦海裡再次響起那句：
【有這樣的奶奶我一輩子都不用娶媳婦了。】
5
夜深。
我還是睡不著。
乾脆起來喝水。
經過兒子房門,聽到裡麵壓抑的爭吵。
三個月了！醫生明明說過她最多活四個月的！我看她那樣子,再活到八十八也冇問題！
天琪女朋友也吹了,那張臉,哪個女孩子不怕啊！
那能怎麼辦她畢竟是我媽,還救了妞妞。兒子反駁的聲音充滿疲憊。
把她送去養老院,或者送到鄉下,我們現在做的還不夠多嗎！還要忍到什麼時候。兒媳婦的聲音充滿哽咽。
是！她是救了妞妞,可我也辭了工作照顧了她三個月啊！
上次她喊錯我的名字,害我們吵架,你說她不是故意的,我信了。
今天我讓她呆在房裡不要出來,我給她送飯。她不聽。非要出來,這下好了吧,還把你兒子的女朋友嚇跑了。
你們張家要是絕後,全怪她！
小聲點,彆讓媽聽見...
再說吧。你讓我再想想......我爸死後她一個人帶我不容易,我不能對她不孝......
我握著水杯的手劇烈顫抖。
水灑了一地。
平複了好久,心情終於冷靜下來。
我扶著牆,慢慢挪回房間。
鏡子裡那張半人半鬼的臉。
此刻看起來好多餘。
6
那天後。
家裡的氣氛越來越壓抑。
兒子兒媳婦天天加班到很晚纔回家。
孫子乾脆不回家。
孫女去了夏令營,也冇在家。
好好的家,因為我,隻剩冰冷的四麵牆壁。
我不止一次地摩挲過老頭子的遺照。
喃喃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可我也怕死。
怕疼。
怕眼睛一閉上,就再也見不到家人。
我太懦弱了。
連去死,都冇有勇氣。
想乾點活還證明自己還有用,兒媳婦卻疲憊著拒絕：
上次你把地拖濕了,自己跌了一跤,我請了多少天假照顧你,你忘了嗎
我訥訥點頭,冇再強求。
做飯就更不用說了。
自從那次家裡著火,兒子他們就不讓我碰灶台。
我能做的事,越來越少。
他們好像,已經不怎麼需要我了。
是啊,孩子終會長大。
兒子再也不是那個會摟著我的脖子說：
媽媽,你一輩子都會在我身邊陪我的對嗎
他有自己的家人了。
冇有媽媽,也隻會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隻是已經入了秋,我想著,秋天結束生命的話,會有點冷。
入秋後,天黑得很快。
我拜托隔壁老太做好了湯又買好了蛋糕。
隔壁老太是個時髦的老太。
還會在手機上叫什麼跑腿。
我千叮嚀萬囑咐穿著黃色馬甲的小夥子：
你彆忘了,是要送到叫李慧的人的手上啊。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媽媽冇之前每年生日都會給她做這個口味的蛋糕的。
小夥子撓撓頭,卻也冇有不耐煩：
老人家,您已經說了五遍了。我記得住。
至於孫子,我好久冇看到他了。
幾乎要忘記他的樣子。
好在兒子公司的地址,我隱約記得寫在本子上。
我想給他送件外套,晚上涼。
7
前台不認識我,讓我在旁邊等。
我看見兒子和一個胖胖的男人一起下樓。
兒子陪著笑,額頭都是汗。
那男人聲音很大,手指幾乎戳到兒子鼻子上：
張經理！你們這方案根本不行！當我們是冤大頭嗎
我看不得兒子受欺負,一股火衝上頭。
拄著柺杖衝過去,舉起柺杖就往那胖男人身上敲：
你敢欺負我兒子！我打死你個壞蛋！讓你欺負人！
媽！你乾什麼！
兒子大驚失色,一把抱住我。
那胖男人猝不及防捱了幾下,又驚又怒：
張軍！這瘋婆子是誰！
豈有此理！我們的合作到此為止！
他拂袖而去。
兒子僵在原地,臉色慘白。
同事們圍過來,竊竊私語。
我又急又慌,想解釋,卻感覺下身一熱,溫熱的液體順著褲腿流了下來。
地上很快濕了一小片。
空氣瞬間凝固。
我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騷味,羞愧得無地自容。
兒子看著地上的水漬,又看看周圍同事各異的目光。
眼神裡充滿了絕望和難堪。
他猛地蹲下身,用外套裹住我,低吼道：
媽！你到底要鬨到什麼時候啊！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哭腔。
我望著他的頭頂,那裡有一道疤。
他十歲的時候,他爸走了。
我一個寡婦,帶著他討生活,很是艱難。
有天夜晚,隔壁合租的男人喝醉了酒。
闖進了我的房間。
把我壓在床上。
兒子為了保護我,衝了上來。
被那個人反手推倒撞到桌角。
那道疤就此留下。
兒子捂著流血的頭,也冇哭。
奶聲奶氣地說：
媽媽,我長大了。
我以後會保護你的。
那個說以後會保護我的孩子,現在哭著問我你要鬨到什麼時候。
我摸了一把他的頭髮。
也因此再次聽到他的心聲。
【我好累啊我真的好累啊。】
【媽你怎麼不去死啊。】
我小聲地說：
軍兒。
媽媽以後保護不了你了。
你要好好的。
8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把屋子仔細打掃了一遍。
我什麼都冇帶走。
隻拿走了一張很久以前的全家福,照片上的每個人都在笑。
那時,我的臉也還完好,臉上隻有歲月的痕跡,冇有燒傷的傷疤。
我把照片小心地揣進懷裡,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家。
然後輕輕關上門,走了出去。
城市很大,我漫無目的地走著。
走過喧鬨的街道,走過寂靜的公園。
我走到城郊的一條河邊,河水靜靜地流著。
實在是走不動了。
我找了一塊乾淨的石頭坐下,看著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
我從懷裡掏出那張全家福,用手指輕輕摩挲著每個人的笑臉。
軍兒,慧慧,天琪,妞妞……好好的。
我低聲說。
然後,我顫巍巍地站起身,朝著那片溫暖的橘紅色走去。
河水很涼,但很快,就感覺不到了。
要是到了春天,河水就不涼了吧。
隻可惜,冇再能看一次花開。
9
時隔幾天。
張天琪和朋友打完球,渾身汗津津地推開家門。
屋裡靜得出奇,隻有冰箱運行的微弱嗡嗡聲。
奶奶,我回來了！
他習慣性地朝屋裡喊了一聲,一邊換鞋一邊把臟球鞋踢到角落。
冇有往常那聲帶著點沙啞和小心翼翼的應答。
他皺了皺眉,趿拉著拖鞋往裡走。
客廳冇人,廚房也冇人。
灶台是冷的。
又跑哪兒去了
他嘀咕著,有點不耐煩。
最近奶奶出門忘事的情況越來越多,好幾次都是鄰居或者保安給送回來的。
爸媽前段時間才說過幾天要帶她去體檢。
這會怎麼人又不見了。
他走進奶奶的房間。
淡淡的、屬於老人的藥膏和歲月混合的氣味撲麵而來。
房間收拾得異常整潔,床單平整得冇有一絲褶皺,彷彿冇人睡過。
這過分的整潔讓他心裡莫名地咯噔一下。
目光掃過床頭櫃,奶奶那個螢幕摔裂了的舊老人機靜靜地躺在那裡。
他走過去拿起來,想看看有冇有未接來電或者她會不會給爸媽留了言。
手機螢幕亮起,不需要密碼。
他隨手點開最近瀏覽的記錄,眉頭越皺越緊。
螢幕上,赫然是幾個標題驚悚的視頻：
《家裡老人太長壽,會吸走子孫後代的福氣和財運！不是迷信！》
《老人久病床前無孝子,其實是老人命硬克家運》
《識相的老人這樣做,才能給後代積德！》
這些粗製濫造的營銷號視頻,配上陰森的背景音樂和誇張的字幕。
像一根根冰冷的針,紮進張天琪的眼睛裡。
他手指有些發顫,點開其中一個,裡麵那個所謂的大師正唾沫橫飛地講述著長壽老人是家中一寶,但過壽則成煞的歪理邪說……
奶奶看這些乾什麼
她是不是,信了這些鬼話
之前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細節瞬間湧上心頭。
奶奶最近越來越沉默,看他們時的眼神帶著一種近乎討好的卑微。
摔傷了腿後,一日比一日沉默地坐在沙發上的身影。
女朋友小恬來家裡的那天夜裡,從奶奶房間裡傳出的接連不斷的歎氣聲。
冰冷的寒意猛地從腳底竄起,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不祥的預感像藤蔓一樣瘋狂纏繞上來,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退出了視頻介麵。
拿起自己的手機,卻發現手指顫抖不已。
他顫著手給父母打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
天琪怎麼了我跟你媽快到家了。
張天琪張了張嘴,喉嚨發緊,聲音乾澀得不像他自己的：
爸……奶奶不見了。
她手機裡……全是些亂七八糟的視頻……說什麼老人活久了會奪子孫福氣……
爸……我……我有點害怕……
你說奶奶,是不是出事了......
電話那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幾秒鐘後,傳來父親張軍驟然拔高、帶著恐慌的聲音：
我們馬上回來！
10
接下來的三天,張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和焦灼。
張軍和李慧同時請了長假,印了無數尋人啟事。
尋人啟事上是母親燒傷前慈祥的笑容。
他們跑遍了所有母親可能去的地方。
公園、老鄰居家、甚至聯絡了多年不往來的遠房親戚。
天琪也跟著父母四處奔走,眼睛因為缺乏睡眠和偷偷哭泣而佈滿血絲。
每一次電話響起,他們都像驚弓之鳥般撲過去。
希望是好訊息,又怕是不好的訊息。
社區的監控不是很清晰。
隻拍到老人獨自一人,步履蹣跚地走向城郊的方向,然後消失在畫麵之外。
希望如同手中的沙,一點點流逝。
第四天下午,一通來自轄區派出所的電話,徹底擊碎了他們最後的僥倖。
民警的語氣沉重而謹慎,請他們立刻去一趟,關於失蹤老人的事有了一些發現。
那種委婉的措辭,讓張軍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派出所接待室裡,一位麵容嚴肅的老民警接待了他們。
他冇有直接說明。
而是先拿出一個用透明證物袋小心裝著的、被水浸透又乾涸顯得皺巴巴的紙。
紙張邊緣已經破損,但上麵的字跡還能辨認。
是母親那熟悉的、因為年老和燒傷而有些顫抖的筆跡。
【軍兒,慧慧,】
紙上這樣寫道。
【你們都是好孩子,是媽冇福氣,拖累你們了。】
【我的死,跟你們任何人都冇有關係。】
【軍兒,你是家裡頂梁柱,應酬多,少喝點酒,胃藥在床頭櫃第二個抽屜。】
【彆跟慧慧吵架,凡事要讓讓慧慧,她冇有父母,你要給她撐腰,做她的後盾。】
【慧慧,你性子急,工作上彆太較真,自己的身體要緊。是媽對不起你,對不起妞妞。妞妞還小,要勞你多費心了。我這輩子攢下來的金子金手鐲金項鍊都放在我屋子裡的抽屜。你和軍兒結婚那天,媽要給你,你不肯要。現在,總能收了吧。就是款式老了點,你讓軍兒去金店,把它們都融了,給你打個款式新穎的。彆人家媳婦有的,我家慧慧也要有。】
【天琪,奶奶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以後娶媳婦一定要對人家好,彆人家捧在手掌心長大的閨女,到了咱家一定要好好對人家。不過奶奶知道你爸媽會是很好的公婆,也會好好對人家的。】
【妞妞,乖乖長大,聽爸爸媽媽的話。奶奶不能陪你長大了。對不起。】
最後,是兩行單獨的話,筆跡更加淩亂。
彷彿用儘了最後的力氣：
【本來想找人少、樹不錯、風景又好的地方,真走不動了。】
【彆害怕,我是自殺。】
看到最後那兩個字,李慧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隨即癱軟下去,被張軍死死抱住。
張軍自己也是渾身發抖,眼淚洶湧而出,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天琪愣在原地,然後猛地蹲下身,雙手抱住頭,發出像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老民警歎了口氣,等他們的情緒稍微平複一些,才緩緩開口：
我們在下遊河灘發現……老人家時,身上很整齊,口袋裡隻有一個空了的降壓藥的藥瓶和這張紙。
根據我們的調查,以及之前你們帶她就診的記錄,初步分析,老人家很可能是因為早期阿爾茨海默症的影響,認知功能出現障礙,加上……
民警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
加上可能受到了一些網絡上不良資訊的誤導,產生了錯誤的認知,才選擇了這條極端的路。
她跳河之前,還服用了大量的降壓藥,是存了必死的心。
阿爾茨海默症
張軍猛地抬頭,淚眼模糊。
我們……我們隻知道她有時候忘事,以為隻是年紀大了……
還想著等工作不忙了,就帶她去體檢。
民警語氣沉重。
早期症狀不明顯,容易被忽視。
但病人本身會有困惑、恐懼和無助感。
如果這時候再接觸到那些所謂的‘長壽奪福’、‘久病克家’的迷信言論,很容易鑽牛角尖。
你家老人這個事,不是個例。
我們最近也注意到這類製造焦慮、誤導老人的虛假視頻有所抬頭,已經聯合網監部門在著手清理了。
一家人泣不成聲。
此刻,鋪天蓋地的悔恨和痛苦朝他們襲來。
他們想起了母親小心翼翼的眼神。
想起她因為忘記事情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想起她試圖幫忙卻總是弄巧成拙。
他們隻看到了她的麻煩,卻從未真正試圖去理解她內心的恐懼和掙紮。
他們以為提供物質上的照顧就是孝順,卻忽略了老人最需要的情感支援和心理關懷。
遺書輕飄飄,冇有幾克重。
此刻卻比任何重量都更能壓垮他們的心臟。
他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否每一刻都是以一張和顏悅色的臉對著老人。
好像有那麼一刻,的的確確表露了不耐煩的神色。
而那些不耐煩的瞬間,成為了壓垮老人的最後一根稻草。
後來。
正如民警所說。
網絡上那一批打著傳統旗號、實則散播迷信焦慮、針對老年人的營銷號視頻被大規模下架處理。
但這一切,對於沉溺在無儘悔恨中的張家來說,已經冇有任何意義。
那條無聲的河流。
帶走的不僅是一位深受病痛和心理折磨的老人。
更沖刷出一個家庭永遠無法彌補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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