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落弦聲 轉機
轉機
黑風峪的日子,像山穀裡凝滯的霧,緩慢而壓抑。沈清梧被安排在西頭一處簡陋的皮貨作坊裡。這裡堆滿了硝製好的、半成品或是等待處理的獸皮,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刺鼻的腥膻和藥水味。
她的工作瑣碎而辛苦。清點皮張數量,記錄品相等級,幫著晾曬、分揀,偶爾也做些縫補的零活。作坊裡多是些沉默寡言、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婦人,或是幾個同樣來曆不明、在此討生活的漢子。大家各自忙碌,很少交談,眼神裡多是麻木和戒備。
沈清梧低著頭,努力做好分內的事。她識字會算,賬目做得清晰,手指也靈巧,縫補的針腳細密均勻,很快便讓管事的挑不出錯處。她謹記魏爺的警告,不多看,不多問,不多言,像一個真正的、隻為一口飯而掙紮的流民。
然而,她身上那股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靜氣質,以及偶爾擡頭時眼底一閃而過的、與麻木截然不同的光,還是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作坊裡有個叫刀疤劉的漢子,據說是犯了事逃到這裡的,仗著有幾分力氣和凶悍,在峪裡也有些蠻橫。他幾次三番想湊近沈清梧,言語間帶著不乾不淨的調笑和打探。
“小娘子,細皮嫩肉的,以前怕是沒乾過這種粗活吧?打哪兒來的啊?”
“識文斷字?嘖嘖,莫非是哪家落難的小姐?”
沈清梧總是低著頭避開,或是用最簡潔的話應付過去,手下活計不停。她不想惹事,隻想儘可能低調地熬過去。
但這隱忍似乎讓刀疤劉越發覺得她可欺。一天收工後,人差不多散儘了,刀疤劉故意磨蹭到最後,堵住了正要回窯洞的沈清梧。
“跑什麼呀?跟哥哥說說貼心話兒?”他噴著酒氣,笑嘻嘻地伸手要來摸沈清梧的臉。
沈清梧猛地後退一步,眼神瞬間冷了下來:“請你放尊重些!”
“尊重?”刀疤劉嗤笑,“在這鬼地方,拳頭就是尊重!爺看上你是你的福氣!”說著又要撲上來。
沈清梧心一橫,不再後退,反而迎著他渾濁的目光,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道:“魏爺的規矩,不準欺負婦孺。你今日動我一下,明日就會被扔出峪去喂狼。不信,你試試看。”
她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篤定。提到魏爺,刀疤劉的動作明顯僵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忌憚。他狐疑地打量著沈清梧,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虛實。
沈清梧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袖中的手緊緊攥著那枚磨尖的骨片,掌心全是冷汗。
僵持了片刻,刀疤劉終究沒敢真的動手,悻悻地啐了一口:“哼,裝什麼清高!給爺等著!”說罷,罵罵咧咧地走了。
沈清梧看著他消失在暮色裡的背影,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鬆,後背已被冷汗浸濕。她知道,這隻是暫時的退卻。像刀疤劉這樣的人,就像聞到腥味的鬣狗,不會輕易放棄。
必須儘快離開這裡。
她回到冰冷的窯洞,蜷縮在草堆裡,拿出那枚玄鐵令牌。冰冷的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平複。玉瑤的臉龐在腦海中清晰起來,帶著決絕和期盼。
“清梧,活下去。”
可是,怎麼活?北邊邊境盤查嚴密,黑風峪看似是庇護所,實則是另一個囚籠。她身無長物,舉目無親,如何才能跨越那最後的屏障?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一點點淹沒上來。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無邊的困境壓垮時,轉機卻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臨。
幾天後,作坊裡接到一批要緊的活計,是峪裡要用來跟外麵偷偷換鹽鐵的重要皮貨,要求極高。管事的忙得焦頭爛額,偏偏負責最後清點覈算的老賬房突然病倒了,賬目一團亂麻。
眼看交貨期限將近,若是出了差錯,整個作坊都要受重罰。管事的急得團團轉,對著那堆雜亂的單據唉聲歎氣。
沈清梧在一旁默默看著,猶豫了很久。出頭意味著可能暴露,但這也是一個機會,一個或許能獲取信任、甚至打探訊息的機會。
最終,她走了過去,低聲道:“管事,我……或許可以試試。”
管事的正煩躁,聞言沒好氣地瞪她:“你?你能乾什麼?添亂!”
沈清梧沒有爭辯,隻是拿起一張單據,快速掃了一眼,然後清晰準確地報出了上麵的皮張種類、數量和對應的品相等級,甚至指出了其中一個計算錯誤。
管事的愣住了,驚訝地看著她。
沈清梧垂下眼:“我以前……在家裡,幫過賬房先生些許忙。”
管事的將信將疑,但實在無人可用,死馬當活馬醫,便將一堆單據推給她:“那你試試!天黑前必須理清楚!”
沈清梧點點頭,立刻坐到角落,鋪開紙張,拿起筆——這是她來到黑風峪後,第一次重新握筆。指尖微微顫抖,不是因為生疏,而是因為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她摒除雜念,全神貫注地投入進去。算盤珠子的劈啪聲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安靜的角落裡響起,清晰而富有韻律。那些紛亂的數字和條目在她手下很快變得井井有條。
不到一個時辰,她便將所有賬目理得清清楚楚,謄抄得工工整整,甚至還將其中幾處不易察覺的錯漏和模糊之處一一標出。
當她把整理好的賬冊交給管事時,管事的看著那清晰漂亮的字跡和條理分明的賬目,張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這都是你做的?”
沈清梧輕輕“嗯”了一聲。
管事的臉上瞬間陰轉晴,拍著大腿連聲道:“好!好!太好了!真是幫了大忙了!”他看沈清梧的眼神徹底變了,從之前的漠然變成了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重視。
這件事很快傳到了魏爺耳朵裡。
第二天,魏爺便讓人把沈清梧叫了過去。還是在那個簡陋的屋子裡,魏爺打量著她的目光多了幾分審視和探究。
“沒想到,你還有這等本事。”魏爺緩緩開口,“窩在那個皮貨作坊,倒是屈才了。”
沈清梧心中一緊,不知是福是禍,隻能低聲道:“混口飯吃,不敢稱才。”
魏爺手指敲著桌麵,沉吟片刻:“峪裡缺個能寫會算、心思細的人。以後,你就跟在我身邊,幫忙處理些文書往來,記記賬目。如何?”
沈清梧心跳驟然加速。跟在魏爺身邊!這意味著她能接觸到更多資訊,甚至可能接觸到峪裡與外界那隱秘的通道!這無疑是巨大的機會!
但風險也同樣巨大。離權力中心越近,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
她迅速權衡利弊,然後低下頭,恭敬道:“謝魏爺賞識。阿梧一定儘心儘力。”
從那天起,沈清梧便離開了皮貨作坊,到了魏爺處理事務的地方——一間位置相對僻靜、防守也更嚴實的石屋。她的工作依舊繁瑣,整理峪裡的物資記錄,處理一些簡單的文書,甚至偶爾會看到一些與峪外零星交易的賬目。
她變得更加小心謹慎,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記的不記,隻是默默地將經手的一切資訊碎片記在心裡。她發現黑風峪並非完全與世隔絕,它通過幾條極其隱秘的渠道,與峪外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聯係,換取必需的鹽、鐵、藥品等物資。
而其中一條最隱蔽、據說也最危險的通道,似乎就是通往北邊境外。
她的心再次活絡起來。希望像黑暗中微弱的光,雖然遙遠,卻真實存在。
然而,她地位的微妙變化,也引來了更多的目光。刀疤劉之流不敢再明著騷擾,但暗地裡的窺探和嫉恨卻並未減少。她也更能感受到魏爺看似平靜的目光下,那深藏的審視和算計。這個老人絕不像表麵看起來那麼簡單。
她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驚心動魄。
一天,她在整理一摞舊年文書時,無意中發現了一張被壓在箱底的、略顯特殊的貨單。上麵記錄的並非尋常物資,而是幾樣京畿一帶纔有的、頗為精巧的絲綢和瓷器,收貨方是一個模糊的代號,而經手人簽名處,有一個極其潦草、但她依稀能辨認出的姓氏——
裴。
她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停止了呼吸!
裴?!
是巧合嗎?還是……?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不動聲色地將那張貨單按原樣放回底部,繼續手上的工作,但指尖卻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一連幾天,她都在暗中留意。終於,又讓她發現了幾條類似的、時間跨度長達數年的交易記錄,數量不大,物品特殊,經手人簽名要麼是那個潦草的“裴”字,要麼就是一個奇怪的印記。
一個大膽的猜測在她心中形成:黑風峪,或者說魏爺,可能與裴家有一條極其隱秘的聯係通道!這條通道或許已經廢棄,或許還在極其偶爾地運作!
裴相國……難道早在多年前,就在這遠離京城的邊境之地,佈下了這樣一條暗線?這枚赦免令,是否最終也是想通過這條線送到玉瑤手中?
巨大的震驚和一絲狂喜衝擊著沈清梧。她感覺自己觸控到了父親深謀遠慮的冰山一角!
她必須確認!必須想辦法接觸這條線!
但如何開口?向誰開口?直接問魏爺?風險太大,萬一猜錯,萬劫不複。
她陷入了新的焦慮和掙紮之中。希望近在咫尺,卻又隔著一層無法捅破的窗戶紙。
就在她苦苦思索對策之時,峪裡發生了一件意外。
一隊負責外出換取藥材的人,在回來的路上遭遇了邊境巡邏隊的伏擊,死傷慘重,隻有兩人帶傷逃回,而換來的救命藥材儘數丟失。
峪裡頓時籠罩在一片悲憤和恐慌之中。受傷的人得不到及時救治,痛苦呻吟。魏爺臉色鐵青,峪裡氣氛空前緊張。
沈清梧看著這一切,看著那些絕望的麵孔,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
她知道,機會來了。風險巨大,但或許是唯一能打破僵局的機會。
她深吸一口氣,走向魏爺處理事務的石屋,門口守衛認得她,並未阻攔。
屋內,魏爺正對著地圖眉頭緊鎖,幾個峪裡的頭麵人物也麵色凝重。
沈清梧走到魏爺麵前,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緩緩跪下。
“魏爺,”她擡起頭,聲音清晰卻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我知道一條或許能快速弄到藥材的途徑。”
屋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魏爺銳利的眼睛眯了起來:“你說什麼?”
沈清梧迎著那審視的目光,心跳如鼓,卻一字一句道:“但我需要魏爺答應我一個條件,並告訴我一件事。”
“哦?”魏爺身體微微前傾,語氣聽不出喜怒,“什麼條件?什麼事?”
沈清梧攥緊了袖中的手指,感受著那枚玉梨花的輪廓,緩緩道:“條件很簡單,藥材到手後,給我一個安全的、離開黑風峪北上的機會。”
“至於那件事……”她頓了頓,目光緊緊鎖住魏爺,“我想知道,那條代號‘青君’的舊線,如今……還能不能通?”
“青君”二字出口的瞬間,魏爺一直平靜無波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卻石破天驚的震動!
他死死地盯著沈清梧,彷彿要將她從裡到外看個通透。屋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落針可聞。
良久,魏爺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可怕:“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