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落弦聲 真相大白
真相大白
夜色溫柔地籠罩著三嶼島,海風帶來遠處潮汐的低語。竹樓裡,油燈的光暈將兩個相依的身影投在牆壁上,拉得很長。
沈清梧擰乾溫熱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裴玉瑤的手腕。那手腕纖細得驚人,麵板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見,彷彿一折就會斷。熱水氤氳的蒸汽暫時驅散了些許裴玉瑤眉宇間深重的疲憊,但那份從骨子裡透出的虛弱和傷痛,卻無法輕易抹去。
“還是我來吧……”裴玉瑤輕聲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微弱,帶著久病初愈後的氣短。
“彆動。”沈清梧按住她的手,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動作卻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她仔細地擦過她的每一根手指,彷彿要將過去那些分離歲月裡未能付出的照料,一次性彌補回來。
裴玉瑤不再堅持,順從地靠在軟墊上,目光溫柔地落在沈清梧專注的側臉上。燈光下,沈清梧的麵容也清減了許多,下頜尖了,眉眼間褪去了昔日在教坊司時的清冷疏離,多了幾分被風霜磨礪出的堅韌,但此刻看著她時,那眼神裡的心疼和專注,卻與當年聽雪閣中一般無二。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不知從何問起。那些顯而易見的傷痛,那些不必多言的磨難,此刻沉默反而成了最好的體貼。
最終還是裴玉瑤先開了口,聲音輕得像歎息:“那天在驪山……推開你之後……我其實並沒指望能活下來。”
沈清梧擦拭的動作一頓,心臟像是被狠狠擰了一把,鼻尖發酸。
“追兵很多……我跌下了一處陡坡,僥幸被樹枝掛住,但傷得很重……昏迷了不知道多久。”裴玉瑤的語氣平淡,像在講述彆人的故事,“是一個采藥的老丈救了我。他把我藏在深山的窩棚裡,用土方子幫我治傷……很疼,但總算撿回一條命。”
她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極深的痛楚:“養傷的時候,斷斷續續聽到外麵的訊息……裴家……父親……”
她的聲音哽嚥了一下,閉上眼,緩了片刻才繼續,語氣裡帶著一種冰冷的恨意和徹骨的悲涼:“我知道,我不能死。至少……不能白白死在那裡。父親……他早就預料到了……他給我留下了不止一條路。”
沈清梧想起那本劄記,想起黑風峪,想起鷹巢,想起這一路上那些用生命鋪就生路的人。
“後來……傷稍微好些,能走動了,我就開始試著聯係父親舊日佈下的暗線。”裴玉瑤繼續道,語氣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過程很艱難,很多線都斷了,有些人……也變了。但總還有幾個忠耿之士,願意豁出性命相助。”
“我們暗中收集貴妃一族構陷東宮、迫害忠良的證據,也……用了一些非常手段。”她的目光微微閃爍,沒有細說那“非常手段”是什麼,但沈清梧能想象其中的凶險和艱難,“時機很重要,我們必須等待一個能一擊必中的機會。”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外麵發生的事?也知道……我大概在哪裡?”沈清梧擡起眼,聲音微顫。
裴玉瑤點了點頭,眼中滿是愧疚和心疼:“大致方向知道。霍鋒、海姑他們……每隔一段時間,會想辦法遞一點訊息出來。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我不能貿然聯係你,更不能讓你捲入更深的危險。每一次得知你的訊息,我都……”她說不下去了,隻是用力反握住沈清梧的手,指尖冰涼。
沈清梧明白了。不是不找,是不能。玉瑤在暗處進行著更危險、更複雜的博弈,而她這條明線上的逃亡,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掩護和分散注意力的策略。她們都在各自的絕境裡掙紮,等待著雲開霧散的那一天。
“那……‘雲散了’,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影堂的男人……”沈清梧終於問出了最核心的疑惑。
提到影堂,裴玉瑤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影堂……是一個極其古老而神秘的組織,比我們想象的更深不可測。他們似乎遊離於各國之外,卻又無處不在,掌握著巨大的資源和力量。父親當年……似乎也與他們有些極深的、不為人知的淵源。”
她看向沈清梧:“我能這麼快扳倒貴妃,確實藉助了影堂的力量。他們提供了某些……關鍵的證據和渠道。但他們的幫助並非無償。”
“他們拿走了裴相國的劄記。”沈清梧低聲道。
“是。”裴玉瑤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那本劄記裡,除了記錄那種奇藥,似乎還隱藏著某個關於前朝秘辛的巨大秘密,那纔是影堂真正感興趣的東西。交出劄記,換取他們出手,這是一場交易。”
“那枚耳璫……”
“那是我主動給他們的信物。”裴玉瑤道,“事情了結後,我請他們務必將其帶回給你。一是報平安,二也是……作為一個承諾。”
“承諾?”
“影堂取走了他們想要的,但也承諾,會在我需要的時候,再出手相助一次。”裴玉瑤的目光變得深遠,“這個承諾,或許在未來某個時刻,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沈清梧恍然。原來這一切的背後,竟是這樣一場驚心動魄的交易和佈局。玉瑤不僅為父親報了仇,還在絕境中,為未來埋下了一顆可能發芽的種子。
“那你現在……”沈清梧看著她虛弱的身體,憂心忡忡,“朝廷既然開始重查,你為何不回京?反而來了這裡?你的身體……”
裴玉瑤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一絲疲憊的嘲諷:“回去?現在回去做什麼?看那些曾經落井下石的人如今如何搖尾乞憐?還是捲入新一輪的權力爭奪?陛下老了,心思難測,太子哥哥即便複位,根基也已動搖。京城如今就是個巨大的漩渦,我這般模樣回去,不過是徒惹是非,成為眾矢之的。”
她輕輕咳嗽了幾聲,繼續道:“何況,我的身體……確實需要靜養。那些舊傷,還有後來……”她頓了頓,省略了某些過程,“……總之,需要時間。這裡很好,安靜,安全,適合養傷。也適合……等。”
“等什麼?”
“等朝廷給出一個明確的態度。等父親和裴家真正沉冤得雪的那一天。等一個……我們可以堂堂正正回去的時機。”裴玉瑤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清梧臉上,變得溫柔而堅定,“而且,我說過,無論多久,我會來找你。”
沈清梧的淚水再次湧出,這一次,卻是充滿了酸澀的欣慰。她們都活下來了,並且終於重逢。雖然前路依舊未知,但至少,她們不再是一個人。
“嗯。”她用力點頭,擦去眼淚,“我們一起等。”
接下來的日子,三嶼島彷彿迎來了真正的春天。裴玉瑤的到來讓沈清梧的心徹底安定下來。她精心照料著玉瑤的身體,每日煎藥、調理膳食、陪她在海邊散步曬太陽。
裴玉瑤的身體恢複得很慢,舊傷和心力交瘁帶來的損耗並非一朝一夕能夠彌補。但她精神卻日漸好轉,眉宇間的鬱結和沉重漸漸化開,偶爾甚至會露出些許少女時代纔有的、極淡的笑意。
她們時常坐在海邊的礁石上,看著潮起潮落,雲卷雲舒。有時什麼也不說,隻是靜靜地依偎著;有時會聊起很久以前的事,聊起聽雪閣的琴聲,聊起宮中的梨花;偶爾,裴玉瑤也會透露一些京城局勢的後續進展,比如哪些官員落馬,哪些政策被廢止,太子的處境如何等等,訊息來源自然是那些依舊忠誠的暗線。
沈清梧發現,經曆過大起大落、生死淬煉的裴玉瑤,身上少了幾分相府千金的驕矜,多了幾分沉靜通透的力量。她依舊聰慧敏銳,但看待世事的眼光變得更加深邃和淡然。
時光就在這海風與藥香中靜靜流淌。一個月,兩個月……
直到有一天,徐先生帶著一份蓋有朝廷驛騎火漆印的信函,再次來到竹樓。他的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和一絲欣慰。
“裴小姐,沈姑娘。”他將信函遞給裴玉瑤,“京裡來的……明旨。”
裴玉瑤接過信函,手指微微有些顫抖。沈清梧也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緩緩拆開火漆,展開絹帛。裴玉瑤的目光快速掃過上麵的文字。
空氣彷彿凝固了。
良久,她緩緩擡起頭,看向沈清梧,眼圈瞬間紅了,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發出聲音,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顫抖的哽咽:
“……陛下明詔……為父親……及裴氏滿門……昭雪……追贈……諡號‘文貞’……”
淚水順著她的臉頰無聲滑落,滴落在明黃色的絹帛上。
沈清梧的眼淚也瞬間決堤!她猛地抱住裴玉瑤,兩人相擁而泣,哭聲裡充滿了太多的委屈、辛酸和最終得以宣泄的巨大悲痛與慰藉。
父親……裴相國……您終於可以安息了!
哭了許久,兩人才漸漸平複下來。
裴玉瑤擦乾眼淚,繼續看著旨意,語氣漸漸平靜下來:“旨意裡還說……念我體弱,特許我在外靜養,不必急於回京……賜還部分舊宅田產……待日後身體康健,再行封賞……”
旨意措辭溫和,甚至帶著一絲天家的“體恤”,但背後的意味卻耐人尋味。既給了昭雪的榮耀,又變相地將她暫時隔絕在權力中心之外。
裴玉瑤對此似乎並不意外,甚至鬆了口氣。她將旨意仔細收好,長長地、真正如釋重負地籲出了一口氣。
“這樣……也好。”她輕聲道,目光望向窗外湛藍的天空和大海,“父親要的,從來不是虛名和厚賞,隻是一個清白。如今,他得到了。”
她轉頭看向沈清梧,眼中重新煥發出一種清澈而溫暖的光彩:“而我們……也自由了。”
是的,自由了。
不再是倉皇逃亡的欽犯,不再是需要隱姓埋名的流亡者。她們終於可以呼吸著自由的空氣,站在陽光之下,雖然身上依舊帶著傷痕,未來依舊充滿未知,但壓在心口那座名為“罪臣之女”的大山,終於被移開了。
接下來的幾天,島上也彌漫著一種歡欣的氣氛。島民們雖不完全清楚內情,但也知道這位來的裴小姐是好人,如今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沈清梧和裴玉瑤的生活似乎並沒有太大變化,依舊采藥、散步、看海。但某種無形的枷鎖確實消失了,心境變得前所未有的開闊和輕盈。
她們開始真正規劃以後的生活。是繼續留在三嶼島這片世外桃源?還是等玉瑤身體再好些,回到大靖,選擇一個安靜的地方定居?
“江南怎麼樣?”一日傍晚,看著絢麗的晚霞,裴玉瑤忽然開口道,“聽說那裡氣候溫潤,風光也好。我們可以買一處小院,種些花木,你還可以教教孩子們彈琴……”
沈清梧聽著她的描述,眼中也漾起嚮往的笑意:“好。都聽你的。”
未來,第一次像一幅可以親手描繪的畫卷,在她們麵前緩緩展開。
然而,命運的波瀾似乎總不願徹底平息。
就在她們以為一切終於塵埃落定之時,那艘熟悉的、暗藍色的三桅帆船,再次如同幽靈般,出現在了海平線上。
它依舊悄無聲息,帶著那種不容忽視的傲慢氣勢,緩緩駛向三嶼島的港口。
沈清梧和裴玉瑤正在崖邊看日落,看到那艘船,兩人的臉色都微微一變。
他(或者說影堂)又來了?
這一次,又是為了什麼?
兩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警惕和疑惑。
裴玉瑤握住沈清梧的手,輕輕拍了拍,示意她稍安勿躁:“走吧,去看看。該來的,總會來。”
她們走下懸崖,來到港口。徐先生已經在那裡,麵色凝重地看著那艘再次下錨的藍色帆船。
小艇放下,那個熟悉的身影——冷峻的軍官(或者說影堂使者)再次登岸。他依舊穿著那身勁裝,表情淡漠,目光直接鎖定在裴玉瑤身上。
“裴小姐。”他微微頷首,算是打招呼,語氣平淡無波,“奉堂主之命,前來傳達一句話。”
裴玉瑤上前一步,不卑不亢:“請講。”
男子看著她,目光深邃,緩緩開口:“堂主說,舊賬已清,承諾依舊有效。若有所需,可持此物,至任何懸掛‘三辰旗’之處。”
他伸出手,掌心躺著一枚非金非木、刻著複雜星辰紋樣的黑色令牌。
裴玉瑤沉默了片刻,伸手接過了那枚令牌。令牌入手冰涼沉重。
“代我多謝堂主。”她平靜道。
男子不再多言,乾脆利落地轉身,登艇,離開。藍色帆船如來時一般,迅速消失在暮色之中。
來得突然,去得乾脆。
裴玉瑤摩挲著手中那枚星辰令牌,眼神複雜難辨。
舊賬已清,承諾依舊。
影堂這是在表明,交易結束,但他們允諾的“一次相助”依然作數。這是一種示好?還是一種更長遠的投資?
“這……”沈清梧看著那令牌,感到一絲不安。
裴玉瑤將令牌收起,笑了笑,那笑容裡多了幾分釋然和通透:“不必擔心。這或許……是件好事。多一個選擇,總比沒有強。”
她挽起沈清梧的手臂,望向那片吞噬了帆船的大海,輕聲道:“走吧,夕陽正好。”
兩人並肩朝著村落走去,夕陽將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海風吹拂,帶來遠方的氣息。
未來的路或許依舊漫長,或許還會有風雨。
但她們已經不再恐懼。
因為她們彼此相依,因為最深的黑夜已經過去。
而手中的令牌,是危機,還是轉機?
誰又知道呢。
重要的是,她們終於握住了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
雲散霧消,前路漫漫,唯光永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