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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雪落弦聲 宮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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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宴

端陽宮宴的日子愈發近了。教坊司內氣氛日漸緊繃,絲竹管絃之聲日夜不息。沈清梧將自己浸入那曲《白雪》之中,每一個音符,每一處轉折,都反複研磨,力求臻於完美。

這不僅是一首曲子,這是裴玉瑤跨越重重阻礙遞來的心聲,是唯有她才能解讀的無字書。她必須彈好,必須讓這首《白雪》在端陽宴上,如同其名,潔淨無瑕,又驚豔四方,方能不負那琴底深刻的“念卿”。

她練得指尖磨薄,幾乎滲出血絲,夜深人靜時,那“念卿”二字便是她唯一的慰藉與力量源泉。她不再去想貴妃的審視,不再去憂懼未知的風雨,隻將全部心神寄托於弦上。琴音愈發凝練,寒意中透出堅韌,孤高裡藏著纏綿,已深得《白雪》精髓,甚至隱隱有了超越曲譜本身的韻味。

這日午後,她正獨自在偏殿練習,司樂太監卻領著一位麵生的姑姑走了進來。

“沈樂師,這位是尚服局的鄭姑姑。貴妃娘娘恩典,念你端陽獻曲辛苦,特賜下宮裝一套,宴席當日裝扮,以示恩寵。”司樂太監臉上堆著笑,語氣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

沈清梧停下琴音,心中警鈴微作。她起身行禮:“奴婢謝娘娘恩典。隻是教坊司自有樂師規製服飾,奴婢不敢逾越。”

那鄭姑姑麵容嚴肅,眼神銳利,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開口道:“娘孃的賞賜,豈容推辭?娘娘說了,沈樂師琴藝非凡,非常人,當有非常之飾方能相配。更何況,端陽佳節,裴相國家小姐譜新曲,沈樂師演奏,珠聯璧合,更需光彩照人些纔是。”

話裡話外,再次將她和裴玉瑤緊緊拴在一起。這賞賜,是恩寵,更是無聲的警示與捆綁。

鄭姑姑身後的小宮女捧上一個錦盒,開啟來看,裡麵是一套湖藍色的宮裝羅裙,麵料是珍貴的冰鮫綃,在光線下流轉著水波般的光澤,裙擺處用銀線繡著細密的纏枝蓮紋,清雅又不失華貴。旁邊還配著一支白玉簪,簪頭雕成含苞待放的玉蘭形狀。

顏色是裴玉瑤常穿的湖藍,花是那日聽雪閣外探入的玉蘭。

貴妃的“用心”,可謂良苦,甚至透著一絲刻毒的戲謔。

沈清梧看著那華美的衣裙,隻覺得那冰鮫綃的涼意直透心底。她無法再拒,隻得再次謝恩:“奴婢,叩謝娘娘厚賞。”

鄭姑姑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又叮囑了幾句務必精心打扮之類的話,才帶著人離去。

司樂太監湊上前,看著那套衣裙,嘖嘖稱讚:“娘娘真是厚愛啊!清梧,你可是咱們教坊司的頭一份臉麵了!快試試,合不合身?”

沈清梧手指拂過那光滑冰涼的衣料,如同觸控到一條毒蛇華麗的鱗片。她沉默地合上錦盒,輕聲道:“宴席當日再試不遲。奴婢還需練琴。”

司樂太監碰了個軟釘子,訕訕地走了。

偏殿重歸寂靜。沈清梧卻再也無法凝神於琴絃之上。那套湖藍色的宮裝如同一個灼熱的隱喻,擺在她麵前。

穿上它,在禦前演奏裴玉瑤譜寫的曲子,這畫麵將會傳遞多少種解讀?是皇恩浩蕩,才女佳人相得益彰?還是貴妃有意彰顯她對這一切瞭如指掌的掌控力?抑或是……將她與裴玉瑤之間那隱秘的情愫,套上一層華麗而諷刺的枷鎖,呈於眾目睽睽之下?

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

端陽節至。

皇宮內苑裝飾一新,菖蒲艾葉高懸,處處彌漫著雄黃酒的辛辣氣息。太液池上,龍舟競渡的鼓聲號子聲隱約可聞,更襯得宴席所在的蓬萊殿內絲竹靡靡,歡聲笑語。

沈清梧換上了那套湖藍色宮裝。冰鮫綃貼著肌膚,涼意刺骨。銀線刺繡在燈燭下流光溢彩,卻重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那支玉蘭白玉簪插入發髻,冰冷沉重。

鏡中的女子,華美精緻,卻眉眼沉靜,不見絲毫喜色,倒像是個被精心裝扮的人偶。

她被引至殿側樂師等候的區域,懷抱桐木琴,垂首靜立。掌心微微出汗,她不著痕跡地擦拭了一下,生怕濕滑了待會兒要撫琴的指尖。

殿內喧囂忽地一靜,繼而響起一片逢迎之聲。是皇帝與貴妃駕到了。緊接著,王公大臣及其家眷們也陸續依序入席。

她能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無需擡頭,也知來自貴妃的方向。那目光帶著審視與玩味,如同打量一件即將登場的、有趣的展品。

她深吸一口氣,將頭垂得更低。

忽然,一陣極輕微的騷動從入口處傳來,夾雜著幾聲低低的讚歎。沈清梧下意識地擡眼望去。

隻見裴玉瑤隨著裴相國夫人款款入席。她今日竟也穿了一身湖藍色的衣裙,顏色與沈清梧身上的宮裝幾乎一模一樣!隻是款式更為端莊保守,是符合她相府千金身份的規製,料子也非冰鮫綃,而是尋常的雲錦。但她發間簪著一朵新摘的、潔白如玉的梨花,清冷奪目,瞬間將所有華服珠寶都比了下去。

兩人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裴玉瑤的眼神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符合場合的疏離笑意,唯有在掠過沈清梧身上那套刺眼的宮裝時,眼底迅速結起一層寒冰。

沈清梧的心狠狠一揪。

裴玉瑤看到了。看到了貴妃這近乎羞辱的“賞賜”,看到了這刻意營造的、宛如雙生卻又等級分明的“巧合”。

她立刻收回目光,重新低下頭,心臟卻在胸腔裡狂跳。裴玉瑤這身打扮,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那朵梨花……

“宣,教坊司樂師沈清梧,獻曲——《白雪》!”內侍尖亮的通傳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沈清梧抱緊懷中桐木琴,指尖用力到泛白,感受到琴底那兩個字帶來的微凸觸感。她穩步走到殿中央,跪坐下,將琴置於案上。

擡頭間,視線不經意掃過席間的裴玉瑤。她正端坐著,目光落在眼前的酒杯上,彷彿對即將開始的演奏毫不在意。唯有放在膝上、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緊了一下。

沈清梧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隻剩一片沉靜的雪原。

指尖落下。

清寒徹骨的琴音流淌而出,瞬間壓下了殿內所有的嘈雜。那琴音空靈純淨,不染塵埃,彷彿真是九天之上落下的白雪,紛紛揚揚,覆蓋了這世間的所有汙濁與喧囂。

她忘掉了身上的華服,忘掉了四周的目光,忘掉了貴妃的審視,甚至忘掉了席間的裴玉瑤。她的全部心神,都已融入這曲《白雪》之中,融入那刻入琴身的思念與決絕之中。

琴音時而高亢,如雪崩雷轟,宣泄著無法言說的壓抑與力量;時而低迴,如積雪壓枝,訴說著百轉千回的隱忍與情愫。那冰鮫綃的衣裙在她身上,似乎也不再是枷鎖,反而成了這曲寒冰之音的絕妙映襯。

一曲終了,萬籟俱寂。

殿內眾人彷彿被這琴音凍住,久久未能回神。

皇帝率先撫掌,朗聲讚道:“好!此曲隻應天上有!沈樂師琴藝超絕,當賞!裴愛卿,令嬡譜得一手好曲,亦當賞!”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讚歎之聲如潮水般湧起。

沈清梧垂首謝恩,背上已是一層冷汗。

她起身,抱著琴,緩步退下。經過裴玉瑤席前時,她未曾擡頭,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目光終於從酒杯上擡起,落在了她的身上。

短暫,卻重若千鈞。

回到樂師等候的角落,她幾乎虛脫。司樂太監滿麵紅光地過來道賀,說著娘娘甚是滿意之類的話。

沈清梧充耳不聞,隻是默默用指尖,一遍遍描摹著琴底那兩個字。

宴席仍在繼續,歌舞昇平。一個小宮女悄無聲息地走過來,為她斟上一杯茶水。

茶杯放下時,一枚極小的、卷得緊緊的梨花花瓣,從宮女袖中滑落,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沈清梧的琴案上。

潔白,柔軟,帶著一縷熟悉的、冷冽的清香。

沈清梧的心,猛地一跳。她飛快地用指尖蓋住那枚花瓣,攥入掌心。

花瓣冰涼,卻彷彿帶著灼人的溫度。

她擡起頭,望向那片喧囂宴席,湖藍色的身影依舊端坐,側顏清冷,彷彿一切與她無關。

《白雪》已畢,而真正的風雪,似乎才剛剛開始。這枚梨花,又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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