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罐村那一年 鬆土(1)
鬆土(1)
“憶安,”瓦罐小學校長張博遙朝著不遠處腳步匆匆的女孩招手,“過來。”
許一站在張校長身邊,擡眸順著聲音望過去。
迎著正前方刺眼的太陽光暈,遠處的人影看不真切,隻能瞧出個大概。
女孩身形清瘦,大地上的金光打在她身上,停下來的瞬間,腳下帶起陣陣塵土,在空中雜亂飛舞著。
她上身穿著一件深色的長袖布衫,因為跑得有些急,而被風吹亂了一頭短發。
許一看到女孩手裡拿著一本書,上課鈴聲剛打完,這麼著急,想必是去教室。
隻是……
還未多想,女孩正好望過來,劉海下一雙澄澈的目光無意與她對視,隻是不到一秒的時間又迅速低下頭,小跑著過來,停在兩人安全距離之外。
來到她麵前後,女孩腳尖不自覺靠在一起,身體也站直了些,透露著與年齡不符的靦腆。
許一無意識觀察著眼前的女孩,剛剛的奇怪感更甚,瓦罐小學是一所小學,眼前的人不像這裡的學生,倒像個高中生,再不濟也該上初中了。
江憶安在張博遙麵前站定,恭敬地叫了一聲:“校長好。”
張博遙是附近幾所小學中唯一的女校長,知命之年已是半頭銀發,她戴著一副塑料框眼鏡,慈愛地看著眼前的女孩,餘光瞥見她手裡的書,隨即擡起頭用眼神示意旁邊的許一:“這是新來的許老師,我現在有點急事,憶安,你能不能幫我給老師提一下行李箱?”
介紹完後,她又指了指不遠處的連排平房:“右邊第一間是許老師的宿舍,這邊路難走,老師第一次來這裡,你幫一下。”
許一看著眼前女孩一時間沒有反應,連忙拒絕:“校長,不用麻煩彆人,行李箱有輪子,我自己一個人拉過去就好。”
她看著女孩手裡的書,用白色的封皮包著,看不出是幾年級的教材,隻是說道:“我剛剛聽到上課鈴響了,先讓孩子去上課吧。”
然而,話音剛落,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感覺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滯。
張博遙看了江憶安一眼,隨後乾笑兩聲,主動解釋:“這孩子不上了學,讓她留下幫幫你吧。”
“她力氣大。”
許一猝不及防愣住,接著她又聽到張博遙對著江憶安說:“你來學校是給你弟弟送書吧,我剛好過去,給我吧。”
江憶安頓了頓,餘光瞥見深色的裙擺在微風中飄動,鼻腔傳來淡淡的花香,隨後她便恭敬地把書交出去:“謝謝校長,俊傑在一年級二班。”
……
張博遙走後,空氣再次安靜下來。
許一看著眼前一直低著頭保持沉默的女孩,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憶安,”她淡淡道,“你先回去吧,老師可以自己過去。”
拒絕的話已經說出來,語氣可能有些冷,因為她不想麻煩一個素未謀麵的人,更何況眼前的女孩看上去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讓人幫忙提行李會讓她有罪惡感,感覺自己像是在雇傭童工。
可是,江憶安聽了她的話並沒有任何動作,隻是低著頭看向她手裡的行李箱,簡單複述道:“校長說讓我幫老師搬過去。”
看著女孩頗有些倔強的樣子,許一在心裡微微歎了口氣。
最終,無奈妥協:“好,那就多謝了。”
得到允許,江憶安才伸手去碰她的行李箱,隻是讓許一沒想到的是,女孩並沒有去拉,而是彎腰握住側麵的提手,將行李箱提了起來。
清瘦的身影緩緩站直,因為手裡的東西有些重,說話聲也沉了許多:“老師,您先走。”
突如其來的動作讓許一一愣,她隻是拉著拉桿都如此費勁,沒想到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力氣這麼大,但是,彆人都拿起來了,也不好再放下。
她趕緊道:“好。”
兩人並排走在路上,許一特意放緩腳步。
江憶安提著行李,手背上青筋顯露,但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也不主動搭話,除了一開始肩頭一高一低,現在已經完全適應。
兩人間的氣氛再次凝固,許一也不是愛說話的人,於是就把注意力轉向了周邊的景色。
她第一次審視自己未來支教的地方。
瓦罐村是一座小山村,位於慶陽市與省會城市交界的山腳下,交通雖有不便,但選址很好,正所謂“前朱雀,後玄武”的風水佈局,瓦罐村背山麵水,景色宜人,自然資源豐富,是一塊未被開采的璞玉。
清晨的霧氣已經散去,露出山頂廟宇的屋簷一角,陽光穿透雲層,照在遠處不規則的梯田上,鳥兒在枝頭鳴叫,家家炊煙嫋嫋,是萬物蘇醒之兆。
這條坑坑窪窪的公路離宿舍不是很遠,但許一被眼前的景色所吸引,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來到目的地,才發覺時間已經過去很久。
隻是,她站在眼前頗有些陳舊的平房前,無聲歎了一口氣,幸好之前沒有太過期待這裡的居住環境。
不過,她看了一眼這排平房,雖然空間不大,但至少是每人一間。
廁所在外麵,浴室是兩間獨立且隻能容納下一人洗澡的磚房。
麵積不大,不過,該有的都有。
其他老師已經在收拾房間,江憶安把行李箱放在門口,準備與她道彆。
許一從書包裡拿出一把糖,因為低血糖,所以經常備著,這次行李箱空間有限,沒帶什麼零食。
“辛苦了,”她走到江憶安麵前,“謝謝你的幫忙,我沒帶零食,拿著這些糖吧。”
江憶安下意識將手藏在身後,低著頭不說話。
是很明顯拒絕的動作。
許一微微皺眉:“怎麼不拿著?”
氣氛再次陷入僵局,江憶安看著被陽光映得發亮的糖紙,有些刺眼,可是她並未將目光移開,而是直直地盯著,直到看得眼睛乾澀發疼,才開口道:“我媽說不能隨便拿彆人的東西。”
“我隻是幫老師拿行李箱過來,沒出多少力,而且……這是我自願的。”
自願不需要報酬。
而不需要報酬有時卻恰恰是最貴的。
許一回神。
她從中拿出一顆糖,看著江憶安,帶著微微命令的語氣說:“伸手。”
江憶安放在身側的手指微蜷,這顆糖實在有些刺眼,她不自覺舔了舔乾裂的唇,知道不能再拒絕,便順著許一的話將手擡起來。
下一秒,白嫩細長的指尖輕點在她的手心,帶著一陣微癢,還未多想,那顆糖便落在了她的手裡。
她擡眸看著陽光下禮貌又有些疏離的笑,眼前的人好像大城市中從高樓大廈的廣告裡走出來的人,與她隔著萬水千山,明明很近,但又彷彿離她很遠。
許一收回手,看到眼前的女孩,淡淡道:“回去吧,彆讓家長擔心。”
江憶安很有禮貌,一開始許一以為她隻是對老師特彆有禮貌,但是後來發現,她對所有人都很有禮貌,正如現在,眼前的女孩禮貌地與她告彆:“老師,再見。”
“嗯。”許一點點頭。
她看著江憶安匆匆離開的背影,沒有多作停留,拿出鑰匙去開鎖。
……
江憶安先回家拿了工具,之後纔去地裡乾活。
不遠處,陳明站在自家地裡,手裡拿著一把鋤頭,冷著一張臉看向姍姍來遲的人。
似乎是對眼前的人頗有不滿,江憶安還沒走過來,他就舍下鋤頭,急衝衝走過去,踹了自己女兒一腳。
“嘩啦——”
下一秒,肥料桶連帶著裡麵的工具一瞬間全撒出來了,江憶安更沒機會躲開,一腳被踹倒在地。
她悶哼一聲,沒有說話,停頓幾秒後,默默站起來把所有工具一件件收進桶裡。
陳明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看著她低著頭沒脾氣地撿東西,更來氣,於是對著地上唾了一口,罵道:“沒用的東西!”
“讓你給俊傑送完書早點回來,你看看現在幾點了,跑哪去玩了?”
“就知道偷懶,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
江憶安一聲不吭地聽著自己父親謾罵,她知道陳明在說什麼,這種話她早已聽得耳朵起繭。
有回應會被罵,沒有回應同樣會被罵。
可是,她越想遮蔽,耳邊卻偏偏傳來陳明不滿的嘟囔聲。
聽著身後腳步漸近,她一隻手緊緊攥著冰涼的鏟子,骨指泛白,呼吸逐漸加重……
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與鏟子融為一體,身體的速度突然加快,彷彿一支利箭朝陳明射去。
“砰——”她在心裡道。
安安,躲開。
然而,下一秒,江憶安猛然清醒,貧瘠的土地映入眼簾,眼前是陳明因生氣而扭曲的麵孔,她眼尾泛紅,攥緊拳頭,一雙眸冷靜得有些嚇人。
最終,在對方威脅的眼神中,她將鏟子從地上撿起來,放進了桶裡。
但是陳明依舊糾纏不清,誓要知道她晚來一個小時到底做了什麼。
江憶安擡起頭與他平視,最終,麵無表情道:“校長讓我給她乾活了。”
陳明突然停下來,周圍即刻安靜了不少,聽到“校長”兩個字的時候,他的怒氣消了一半,等他反應過來,江憶安卻已經走開,他夠不到,便也沒和她計較。
於是轉頭問了另一件事:“聽說從城裡來了新老師?”
農村訊息傳播得很快,不到半天功夫,現在村頭乾活的人都已經知道這件事。
一傳十,十傳百,到了晚上,這訊息指定就從村頭傳到村尾,到時候衍生出什麼流言都不一定。
“不知道。”江憶安已經拿好鋤頭悶頭乾活。
陳明對她的態度很不滿,一看到她就能想起江穆青那女人,也是他的前妻。
打幾下就受不了,村裡傳言她跟彆的男人跑了,給他戴綠帽子,所以他出去永遠比彆人矮一頭。
這讓他解釋都解釋不清楚,在彆人看來,那是挽尊,沒有證據,他也隻能無能狂怒。
江憶安感覺陳明突然朝她這邊走過來,熟悉的壓迫感讓她脊背發麻,她正彎著腰乾活,來不及躲開。
她下意識閉上眼睛。
可是,等了一會,什麼都沒有發生,身後卻傳來陳明冷峻的質問聲:“這是什麼?”
江憶安心臟驟然一縮,下意識去摸自己的口袋,卻發現裡麵空空如也,這才發現,剛剛放在口袋裡的糖不見了。
陳明麵色陰沉地揉搓著糖紙,發出塑料刺耳的摩擦聲,即使在這樣空曠的環境中都覺得突兀:“你又偷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