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自是殷勤管歲華
自是殷勤管歲華
次日夜間,黎夢還和淳於堅便與百裡融回合。
她裹著粗麻鬥篷,指尖撫過石壁上青黑的苔痕,她蹲身捏起半枚馬蹄鐵,鏽跡間還粘著新泥。山風掠過千仞絕壁,將她的聲音削成碎片:“看來巡山隊辰時經鷹嘴崖,午時則到徂徠山……”
淳於堅卸了重甲,玄色勁裝與山岩渾然一體:“東麓那條采藥徑,真能走馬?”
“最窄處要貼腹而行。”她展開樺皮地圖,炭筆勾出蜿蜒墨線,”但此處有泉眼……”她的筆尖點在等高線交彙處,“是守軍取水必經之地。”
寅時破曉,當守軍夥夫來汲水時,泉眼泛著詭異的白沫。
提前埋伏在城中的間者用皂莢起沫,配合今日發作的巴豆,製造出瘟疫假象。
黎夢還可沒有屠城的念頭,但慈不掌兵,如此行事已經是最仁義的了。
“稟將軍!營中半數兄弟腹瀉不止!”傳令兵跪在守將帳前時,西麵山嶺突然響起戰鼓。韓將軍慌忙點兵,卻見晨霧中旌旗林立,黎夢還教人紮的草人,每具都套玄甲軍的舊袍。
而真正的主力正在東麓攀岩。士卒鞋底纏著浸油的麻布,匕首插進岩縫幾無聲響。
正是北魏《齊民要術》記載的油浸鞋底防滑法,經過昨夜的打探,黎夢還進行了一番因地製宜改造。
晨光初現時,先頭部隊已摸到敵樓死角。
“放!”淳於堅低喝。十頭山羊被倒吊著放下懸崖,犄角上綁的戰鼓撞在岩壁上,隆隆聲似千軍壓境。守軍箭雨傾瀉而下時,真正的玄甲軍正從采藥徑魚貫而出。
三日後,亢父關隘的殘破箭樓上,終於飄起了炊煙。
細細的、灰白色的三縷,在料峭春風裡顯得格外瘦弱,卻也頑強地向上攀升,刺破了連日來的肅殺死寂。
關隘內一處背風的角落,黎夢還蹲踞在臨時壘起的土灶前。火舌舔舐著漆黑的陶罐底,罐口氤氳出濃重的草藥氣味,又奇異地混雜在周圍彌漫的粟米粥香裡。
幾個被俘的守軍捧著粗陶碗,碗裡是剛分到的、粘稠的熱粥。他們低頭看著,神情有些發怔。
粥裡摻著不少焦黃的米粒,散發著一股獨特的、被火燎過的穀物焦香。那是玄甲軍夥夫特意炒過的米,專治這連日驚嚇帶來的跑肚拉稀。
城頭,那麵殘破的舊旗早已不見蹤影。一麵嶄新的、墨色濃重的“黎”字大旗在風中獵獵展開,占據了最高處。
而旗下垛口處,景象有些奇異:十幾個用枯草紮成的假人,歪歪扭扭地靠牆“坐”著或“站”著。每個草人的身上,都密密麻麻地插滿了羽箭,箭尾的翎毛在風中微微顫動,像一群棲息的怪鳥。昨夜對麵射來的箭雨,如今成了無聲的見證。
暮色四合,給關隘的斷壁殘垣鍍上一層沉鬱的暗金。
最後一批垂著頭、步履沉重的降兵,正互相攙扶著,或背或擡著受傷的同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關隘深處那片臨時支起的醫帳。傷者的呻吟低啞斷續,與腳步聲混雜在一起。
山風起來了,強勁地掠過箭樓,穿過那些草人身上密密麻麻的箭孔。風被狹窄的孔洞擠壓、撕扯,發出一種低沉又尖銳的嗚咽聲,嗚嗚——嗚嗚——這聲音盤旋不去,像極了前幾夜那場奇襲中,城頭上被懸羊蹄子反複擂響的催命戰鼓。
此役斬獲三百七十四級,自傷五十九人。
捷報傳至丘城當夜,郡守崔昀摔碎了整套的青瓷盞,宇文家則快速斷尾離開,去下一處有希望寄生的地方經營。
黎氏莊園的主殿裡,徹夜亮著燈火,黎夢還在從容不迫地收拾係統獎勵——
係統全階段獎勵:【全科診籍係統】(含望聞問切標準化流程)
糧食增產37
新生兒存活率提升至82
建立三級醫療體係(村醫棚-鎮藥局-州濟世堂)
更有人望積分滾滾而來,她能進一步兌換出農事書和工業改造計劃策。
而淳於堅甲冑未解,倚著月門假寐,夜色在兩人之間流淌如靜河。
一年後。
黎夢還立在卞城渡口的鹽運司樓台上,青瓷盞裡新茶倒映出牆上的兗州輿圖。
她挑著眉笑道,“前些日可能算是將軍,來這裡兩三年第一次在平原跑馬,可暢快?”
淳於堅微笑:“將來可帶家主去雍州攬勝,那裡一望無際,天地之間最是自由。但是能在兗州,見從未有過之變局,一直都很暢快。”
站在身後百裡融眨著一雙桃花眼,更是笑得活泛,甩刀歸鞘的時候還故意擦過淳於堅肩甲,“兗州溫柔鄉,亦是久留之地呢。”
淡淡薔薇露的酒氣從他衣襟斜敞中透出,在係得鬆散的銀鱗軟甲下,隱約見到南梁的雲錦裡衣——這本該是世家子鬥酒的裝束,他卻穿出三分沙場煞氣。
而他這樣富貴公子哥的樣子,可要叫輕忽他的人吃大虧的。他的長槍若出鞘,浪蕩氣便能倏然凝作寒芒。
他慣用右手,但起落之間,左手虎口的橫貫舊疤仍然格外分明。去年雪夜截殺宇文家殘黨,正是這雙執樽的手,在三百步外射斷了敵將的咽喉。
在這些氐族少年眼裡,將來淳於健離世,主脈的淳於長、淳於生肯定繼續征伐,地圖恐怕都不夠分,而且南人奇異輩出,勝負難料。
與其做旁支閒散王爺的長隨,在兗州當雇傭兵的酬勞可香甜多了。至於之後要不要做鳩占鵲巢之事,也隻看黎夢還實力了。
東燕實力強盛,淳於一族就是國家柱石,一旦衰弱,那可取而代之,自立為天王。
弱肉強食,草原的規矩一向如此。而目前的黎夢還,有讓他們歸心的實力。
在她十八歲之前,兗州除治所丘城和兗、青交接之處的卞城外,其他六城的實際控製儘入她的掌中。
而積累多年,玻璃廠的紅利化作南梁禦史台的冰裂紋筆洗,糖坊霜糖則凝成尚書省老臣喉間的潤肺膏,這些好處在南梁新都的官邸間流轉,加上終是讓禦史中丞在朝會上歎出那一句,“前王太守嫡孫神養,倒是個懂農桑的。他在任城做太守,也有模有樣,不妨一試。”
她撫過案頭王神養所著《鹽鐵論新注》,書頁間夾著治所十二豪族私販軍械的賬目,前些日子,老郡守暴斃的訃告與南梁特使的任命書已同日抵城。
地盤像吸飽了春雨的苔蘚,悄沒聲息地蔓延開來。她治下,也多得是憋著股勁兒往前拱的人。
小藜領著一班戶曹吏員,踩在剛化凍的泥地裡清丈田畝。
算盤珠子在她指下劈啪作響,動靜大得能驚飛田埂上的麻雀。對麵須發皆白的老世族,抖著手指向一片隆起的土丘:“那可是祖墳!動不得!”小藜眼皮都沒擡,指尖在算盤梁上一抹,停了珠響:“李公說的是。那按《均田新律》走,遷墳補您三畝上等水田,如何?”
老世族臉漲得通紅,剛要罵出聲,小藜已經慢悠悠從旁邊書吏捧著的舊木匣裡,抖開一張泛黃起毛的硬皮紙,聲音不高不低:“或者,咱按先帝年間,貴府這地界兒隱田逃稅的舊賬本,一筆一筆,重頭算算?”
又有快馬卷著塵土奔到跟前,馬還沒停穩,繁縷已抱著快有半人高的厚厚輿圖卷探出頭來。“家主,”她聲音清亮,帶著點趕路的微喘,“冀州新下來這三百多口子,是安置在西山根那排廢窯洞裡,還是塞進東邊新墾出來的生荒區?窯洞近水,省工,就是潮氣重;生荒區敞亮,長遠看地養人,可眼下搭窩棚的料得現伐。”
她說話間,手指已在輿圖邊緣焦黃捲起的地方點了幾點。
渡口風大,吹得葦子嘩啦啦響。蒲蘇剛跳下自家那條舊漁船,濕漉漉的船板上一尾肥鱸魚正亂蹦。她赤著腳,沾著泥的腳底板“啪”一聲穩穩踩住魚頭,那魚尾巴徒勞地甩了幾下,不動彈了。
她這才揚臉,朝著岸上幾個正笨手笨腳補網的半大小子喊,嗓子帶著水汽潤過的敞亮:“記著嘍!下回織網,邊上多加三道桐木浮子!沉不下去,專攔深水的大貨!還有那葦杆編的蝦籠,使喚前,給我老老實實泡足三天硫磺水!蟲子蛀了底,什麼魚獲都撈不著!”
綠堇的藥棚飄出艾香,但氛圍卻不那麼和諧,才十五歲的她身量尚小,氣勢卻很足,舉著銀針追打偷吃甘草的學徒:“說過多少遍!給施針前要用燒酒擦,以防產褥熱……”
話音被馬蹄聲撞碎,燕重甩鞍下馬,扔來染血的布包:“北山塌方傷七人,林校尉先帶民兵挖著,先送兩個斷腿的過來!”
青蕨聞訊匆匆而來,辮梢還纏著紡紗工坊的棉線,手裡卻穩穩捧著消過毒的刀具包。
但擔子比王神養這個名義上的郡守更重的,確實沒有。
前些天王神養蘸著墨汁批完最後一卷地契,黎夢還特意送來一方短箋,壓在案頭那方“勤政愛民”的玉鎮紙下——
聽聞琅琊王氏祖訓“夙夜在公”,今見賢徒青勝於藍,甚慰。
窗欞外已傳來三更梆子聲,王神養隻能揉著發酸的手腕苦笑。
苦一苦屬下,她這個家主也尋些放鬆的時候。
“過幾日,我帶家主城外一遊可好?”
淳於堅燦然一笑,比窗外陽光更耀眼。
“春日裡風物一新,能得閒賞玩,那自然是好得很。”
黎夢還嘴上從容,心裡卻有些兒露怯。
前世她可是到他踐祚,都拖延著不學騎馬,或者求饒或者裝病,百般機心都發揮出來,他也拿她沒辦法,隻能慣著,實在情況危急了,他就像麻袋一樣把她往馬背上一扔,“這樣直接帶走,比你慢吞吞跟著好多。”
等到他登基了,她自然有符合丞相身份的車馬代步,更是懶散。
他看不過眼就說上兩句,“哪有男子像你這幅憊怠樣子,比人家女嬌娘還不如。”
直到最後的最後,命運推著她走到那個十字路口。
她疾馳過大半個國家,居然也算平穩,一點累都感覺不到。
沃土平疇如攤開的素帛,馬鬃掃過齊腰的野麥穗,驚起藏青色的小鳥撲棱棱撞碎露珠。淤沙吸飽黃河水,馬蹄沒有踏出煙塵,倒把去年埋的碎麥稭翻出黑亮油光。
兗州,也真是好地方。
待暮色漲到馬腹時,淳於堅和黎夢還在堿灘方向勒韁,殘陽將柳絮染成金箔,馬蹄踏碎了溪畔的薄冰。淳於堅勒住韁繩,青驄馬揚起的碎雪撲向黎夢還的裙裾。
少年將軍的銀甲倒映著粼粼波光,恍如前世他自雪原歸來的黃昏。“家主可要歇腳?”
他遞來水囊的姿勢與當年呈遞軍報時如出一轍,虎口那道疤斜斜臥在相同位置。
黎夢還的指尖在水囊皮套上頓了頓,忽覺春風卷來的柳絮格外嗆人。
他偷偷觀察著她的眉眼高低,懇切說道,“家主,私下還這樣叫,太生疏了。來了這裡這麼久,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黎夢還望著水中晃動的雙影,恍惚看見前世銅鏡裡映出景象。“醉裡不知身是客……”她摘下片新發的嫩柳葉,青汁染上指尖,”我的名字喚作夢還。”
淳於堅攥緊韁繩,有片刻光景,他彷彿看見漫天流火中飄著焦黑的軍旗,還有人在病榻前揪著他的衣領交代著什麼。
待要細看時,唯見眼前人睫毛上顫動的夕照。
“好名字。”他伸手接住飄落梨花,遠處蒼穹正泛起橙色霞光,明明色調溫暖,卻顯得孤寂遼遠,好像一切都握不住、留不下。“隻是聽著……叫人心裡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