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水流無限似儂愁
水流無限似儂愁
黃河在暮色中翻湧如金龍,黎夢還的指尖掠過鹽包麻布,細碎晶粒混著藥香簌簌而落。她將最後兩袋決明子塞進鹽堆,回身時險些撞上淳於堅的胸膛。
他也不知何時褪去了鎧甲,青衫外罩著件半舊的駝絨比甲,倒真有幾分商賈模樣。
“掌櫃的,該驗貨了。”她故意揚起兗州口音,將贗造鹽引拍在船板。竹簡邊緣特意用艾草熏出黴斑。
淳於堅下意識伸手欲撫她刻意塗黃的鬢角,卻在半空生硬地轉道掀起貨簾。
二十口樟木箱列陣如兵,實則底層藏玄甲,中層鋪粗鹽,最上擺著兗州特產的琉璃瓶。
“用這些藍釉瓶……”他蹙眉捏起一支,“裝止血散太招搖。”
“正是要招搖。”黎夢還旋開瓶塞,濃烈酒氣衝得船工連退三步,“對外說是從波斯進的蛇膽酒,遇官兵查得緊時……”她朝河麵傾灑幾滴,濁浪裡頓時浮起翻白的魚群,“便是孝敬河伯的貢品。”
戌時三刻,對岸亮起三盞綠燈,在漕幫暗哨的梆子聲裡,船隊緩緩離岸。
淳於堅抱著手臂守在一旁,黎夢還倚著鹽垛沉沉睡去,耳畔儘是浪濤拍打船板的嗚咽。
身在冀州,往事曆曆如夢。
前世她很放不下的人,也走了進來。
夢中人有一雙因常年采藥而骨節分明,如老竹新枝的手,伴著腕上懸著三枚祖傳銀鈴,行動時恰似山風拂過曬藥架。
黎夢還忍不住發出呢喃,“姐姐……姐姐……”
前世永寧三年春,冀州大疫。那時才十五歲的黎夢還和淳於堅,喬裝潛入探聽東燕的情報,裝作采藥客至鄴城,隻見城門懸“痼疾者棄”木牌,真是一派蕭瑟淒苦之景。
殘陽如凝血般漫過斷垣,烏鴉啄食著草蓆下腫脹的屍手,護城河上擺著發黴的粟米袋,腐氣混著艾煙嗆得人喉頭發苦。
行至城西土地廟旁,忽聞女子清叱,震得廟簷墜下半片瓦當。
“此非鬼祟,乃時氣致病!”
黎夢還撥開枯藤,隻見一女子身著布衣,滿頭烏發用支翠綠竹釵束起,她一邊為流民施針,手法暗合失傳的《扁鵲心書》,一邊用炭筆在《靈樞》殘卷記症候。
當她擡起頭時,美得讓黎夢還都心神一凝。
那是副杏林春水般的容顏,眉似遠山裁就的青黛,眸若晨霧未散的藥泉,麵龐是長年曝曬後泛著蜜色的玉,唇紋間彷彿沁著百草霜的悠悠苦香。
就在那一刻,係統突然長鳴——
【發現上古醫道傳承者穆昭,建議結盟】
黎夢還心領神會,微微一笑,立刻踏步上前熟練地挽起袖子,開啟一整個包袱的葛布。就好似回到現代她最熟悉的戰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請大夫試試這些好衣料。”
穆昭眼神迅速略過,很快就捕捉到這東西的好用之處,沒有一點推脫,就在黎夢還的協助下穿上隔離衣。
黎夢還並不藏拙,在現代記憶加持和係統指引下侃侃而談,“如今病人蕪雜,不若分為三類,高熱譫語者擡青帳,腹痛下痢者置黃棚,咳血盜汗的挪去河灘。”
穆昭微微露出讚同之意,但內斂沉穩神色並不變,如一株廣玉蘭開在濁地,“我的門人已在河灘下風口設好石灰圈,但請這位郎君加固一二。”
站在黎夢還身後的,除了淳於堅,還有他的庶兄淳於法,年方二十五,經過更多磨煉,在征討宇文家的戰場上真刀真槍拚出過功勳,比起他們兩個十幾歲的小孩子,穩如山嶽。
淳於法來此地,半是保護半是統率,為將來平定東燕提前做文章。但麵對這樣穆昭,好似這個花瓣做成的玉人,卻下意識手腳放輕地聽從指揮,帶著心腹壘牆去了。
黎夢還甩開麻繩捆紮的病例竹簡,“按《傷寒例》,石膏當增量三錢,蒼術換作佩蘭。”
“不可。”穆昭銀針穩刺病者合穀xue,“今歲濕邪犯脾,蒼術佐以薑炭方能拔毒。”她忽然按住黎夢還正記錄的手,“你腕脈浮數,飲過避穢湯否?”
“卯時飲的。”黎夢還抽回手,將藥櫃三屜拉開,“柴胡隻剩半斤,改青蒿絞汁可替?”
“先緊著青帳用柴胡。”穆昭一邊交代,一邊甩出了五枚銅錢在卜卦,“未時三刻有雨,速差人收晾曬的雄黃。”
黎夢還輕輕擡頭,淳於堅也領人去了,嘴上忍不住嘮叨兩句,“你也小心著些。”
梆子敲過三響,黎夢還和淳於堅巡邏時,突然聽見黃帳內響動,掀開簾子一看,隻見穆昭正給逃疫者灌藥
淳於法聞聲也迅速趕來,但甚至用不上他的人馬去捆束,那人已經被穆昭用銀針定在木樁上,嘶吼聲裡混著她冷肅的喝令:“想活命就把藥嚥下去!”
黎夢還有些恍惚,現代,她曾在書中讀過許多次的伍連德在冰城鐵腕抗擊鼠疫故事,如今倒穿越千年,出現在眼前。
也許無論時空如何變易,醫者之聲,都是一樣錚錚作響。
當穆昭苦惱之時,“五十步外新墳七座,石灰不夠了。”黎夢還也從來不缺離經叛道、捅破天的魄力。
“拆東城隍廟的照壁,功德碑碾成粉,比石灰燥性更烈。”
隻有一次,事情稍微告一段落,兩人終於能並肩坐著喘口氣。
穆昭總綰著最簡素的螺髻,斜插半截打磨成針的桃木簪,,唯有垂眸施針時,睫毛像是墨蝶斂翅,在眼瞼投下濟世者獨有的慈悲暗影。
她的聲音很輕,落在黎夢還的耳邊卻如驚雷,“先師臨終前曾為我說,將來天下當亂,當遇天降星醫。你如此底蘊,不可能在北地從未聽聞。夢還,夢還,你可是異鄉漂泊人?”
河麵波光粼粼,黎夢還努力眨著眼睛不讓悵惘的淚水滴下,來到這個命比草賤的地方,真的太苦了,苦得她都不敢回味現代有手機有無線網路的好日子。
黎夢還不敢說話,怕露出哽咽之聲,撿起根小樹枝在沙地上緩緩寫就,“我亦飄零久”。
穆昭微微一笑,輕輕撫摸黎夢還的後腦勺,像是呼嚕一隻小貓,“以後不做無根浮萍。我們攜手一起走吧。”
那時候黎夢還的愁悶還隻是停留在生活翻天覆地的變化上,不曾真正品味到離愁彆緒。
對比起來,那個時候的黎夢還,還像後世詩人筆下的“為賦新詞強說愁”,到經曆更多,才體味到什麼叫“卻道天涼好個秋”。
而她留在灘塗的那闕詞裡,未完之言,竟然成了她後半生的伏筆——
十年來,深恩負儘,死生師友。
那時候就算是穆昭也才二十出頭,兩人雖然醫術略有所成,但世情一途卻是懵懂。
她們在雞鳴時分,以金針交疊為誓,結為金蘭。
那一瞬彷彿永恒,彷彿永遠不會消失。
後來的日子裡,淳於堅衝蕩東西,平東燕,建國北秦,黎夢還作為他的丞相和國師,逐漸沒有那麼多的精力繼續懸壺濟世,而穆昭幾乎成為係統醫學模組的開拓者。
黎夢還不止用後世的知識,也用後世的製度,點亮穆昭的思路。
穆昭不再隻拘泥於一姓一家的傳承,而是建立體係完備的官辦醫學教育機構,安排了學製,分出四大學科,包括醫科、針科、按摩科、咒禁科,其中醫科又細分為體療、瘡腫、少小、耳目口齒四個專業方向。
醫科這棵大樹,根紮得最深、枝椏長得最久的,當屬體療科。
學子們一頭紮進去,足足七年光陰才能摸到出師的門檻。
根基便是那兩部厚重的《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翻來覆去地啃,字縫裡都要嚼出滋味來。這七年,磨的是臟腑如何相生相剋、病邪如何層層遞變的辨證本事,練的是手指搭在寸關尺上,從細微脈動裡探知五臟六腑訊息的功夫,最終為的是對付那些纏綿體內、百般變化的雜症沉屙。
與體療科這長線功夫相比,瘡腫科與少小科的修業年限略短些,五年為期。
瘡腫科專跟皮肉筋骨上的明傷暗瘡打交道,刀箭所傷、癰疽膿腫、惡瘡潰爛,皆是要手到病除的硬仗。少小科則圍著那些丁點大的娃娃轉,嬰孩嬌弱,病症來得急去得快,卻又馬虎不得,從常見的小兒發熱驚厥,到那些不足月帶來的先天不足,得細細拿捏,用藥的分量輕一分重一分,都關乎性命。
再短些的,便是耳目口齒科,四年光景。這科講究手上利落,眼裡精準。
口中功夫是拔除朽壞齒根、修補破損牙冠,眼上手上是應對目赤昏花、耳聾耳鳴。雖不似內科那般需窮究天人,卻也需穩準二字,容不得半點閃失。
而另辟蹊徑的是針科。五年修習,獨奉一部《針灸甲乙經》。
此門不似醫科那般需海納百川,講究的是專精。全身三百六十多個xue位,十二條正經、奇經八脈的走向,須爛熟於心,閉眼也能摸得分毫不差。艾絨灸哪處能起沉屙,九針各司何職,刺多深、留幾時,皆有定規。若經脈xue位背不熟、針下認xue偏了毫厘、灸法火候拿捏不穩,那便隻能在學舍裡年複一年地重修,直到手上有了準頭,心裡有了分寸。
要求最為鬆泛些的,是按摩科。三年為期,學子需將人身二百餘塊骨頭的名目、位置摸得門清。更要緊的是手上功夫,八十一套應對不同病痛的推拿導引手法,務求純熟。
腰背勞損、筋骨錯縫、關節僵直,便是他們施展的天地。指力透達肌理,或揉或按,或推或拿,再配合導引之術舒活氣血,助人通利關節,強健身板。這科雖不似針科、體療科那般精深,卻也需實實在在的力氣和耐性,方能把那僵死的筋絡揉開、錯位的骨節推回原位。
最偉大的科學家走到最後也不免變成玄學家。穆昭也是如此,何況是在這樣一個亂世。
除了以上三門實用性學科,她還開設了學製三年的咒禁科,道教符咒、佛教密法與醫學結合,用於精神類疾病的心理乾預、疑難雜症的輔助治療和瘡腫手術前的麻醉鎮痛。
黎夢還便將後世大家的《禁經》等典籍抄錄給她,她帶領學生研習祝由術、符咒書寫及特定儀式操作,雖帶有神秘色彩,但其中心理暗示的效果卻也不錯。
這樣的排遣方式,總比讓這些無論貧賤富貴,都向佛窟內供養的路子好多了。
前世黎夢還瀕死後為他人所救,跌跌撞撞去淮水之畔的死人堆裡撈淳於堅。
而在她下線的日子裡,整個北秦亂成一鍋粥。
沒有她握住韁繩,朝堂好似發狂的野馬。沒有她凝聚人心,他核心騎兵團更在宇文家的挑撥下離心喪誌。淳於堅善戰卻仁慈,這是他最珍貴之處,也是留住黎夢還的關鍵。但對舊敵的寬宥,卻最終成為穿心利刃,也成了葬送這個短命的理想國的最後一捧土。
而真菩薩一樣的穆昭,如同王朝傾覆過程中的陪葬玉瓷。
殘月隱入雲層時,最後一條鹽船悄然泊入蘆葦蕩。
黎夢還翻了個身,從穆昭為守醫典固守鄴城,為護流民逃難**而死的噩夢中驚醒。她看著睡在門邊榻上的淳於堅,夢中他也如護衛犬一般,偶爾微動耳朵警惕四周。
黎夢還磨了磨牙,克製住想要扇他一巴掌的衝動。
為了不再氣悶,黎夢還推開窗,看著百裡融將真正的官鹽分給沿岸灶戶,清晨的微風撲在臉上,她終於神誌滌蕩,切實感受到今生的溫度。
黎夢還伸了伸懶腰,淳於堅也睜開了眼。兩人靜靜坐著,聽著的黃河波濤聲裡混入的玄甲軍打磨兵器的錚鳴,看著換來的醃菜壇,看著三百支淬過蛇毒的弩箭藏入其中。
天光剛亮,一切還早,一切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