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萬裡江山一夢還 > 不知轉入此中來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萬裡江山一夢還 不知轉入此中來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不知轉入此中來

確定不用再對暴君補刀之後,黎夢還和穆昭起身往死牢裡去。

此時淳於堅已經殺滅有意反抗的餘孽,讓其他部眾繳械歸附。眾人推開生鏽的鐵柵時,梁上棲著的寒鴉驚起。腐水裡浮著幾隻死鼠,腥氣苦味直衝喉頭。

水牢甬道儘頭,老天王淳於健的次子、淳於堅和淳於法的父親,曾經馳騁沙場,萬人莫敵的淳於雄,正蜷在丈許見方的石xue裡,身下墊著的半領狐裘已漚成黑絮。三根鐵鏈穿過琵琶骨,另一端釘死在玄武岩上,這是淳於生特製的鎮龍鎖,專用來折辱宗室。

前世的淳於雄,如一道高聳的威勢淩人的山脈,遮擋在淳於堅和黎夢還身前,為他們抵禦風月霜雪,但同時也有著很強的主宰感、控製力。

他顴弓高聳宛若刀劈,眉心有兩道立紋深若斧鑿,瞳色比尋常氐人更濁三分,日光下會泛出狼睛般的幽綠,鼻梁有道橫向凹痕,是十八歲單騎破陣時,被東燕拓跋氏的鐵骨朵砸斷的,不過在癒合後反倒添了戾氣。他的下頜蓄須不似中原士族那般飄逸,剪作短戟狀,說話時須尖隨喉結滾動震顫,彷彿隨時要迸出金鐵交鳴之音。

但此刻他不再是那種氣壯山河的親王,隻是個病骨支離的中年人。他緩緩擡頭,亂發間露出半張浮腫的臉,被拔去指甲的右手在汙水中無力地動了動。

“父親。”淳於堅單膝跪地,玄甲上的銅釘撞在石板上鏗然作響。但他並無餘力回應,隻是在親衛用鋼鋸截斷鐵鏈時,突然劇烈咳嗽,噴出血沫。

老親王被安置在舊王府西暖閣後,緩緩褪下囚衣,甚至因為布帛與潰爛的皮肉黏連,不得不澆淋溫醋化開。燭火下可見脊背密佈鞭痕,最新那道橫貫肩胛的刀傷已潰爛。左腿脛骨雖未折斷,但因長久戴鐐,筋肉萎縮如枯藤繞石。

“親王忍著些。”穆昭用三棱針挑出腐肉,藥杵搗碎的金瘡藥敷在傷口。老親王始終未發一聲,淳於堅和淳於法隻是如沉默的石柱一樣靜立一旁,默默攥緊了腰間佩刀。

攻下王都後,待處理的事情千頭萬緒,黎夢還和淳於堅是其中最要拿主意的人,他們在側探視片刻,就托付給穆昭和淳於法,趕赴宮城處置。

臨走的時候,黎夢還回頭看了看,穆昭全神貫注地為淳於雄處理傷口,專注地發光。

想起前世,她不免有些感慨,事變人移,一切都不是從前的模樣了。

那年暮春,黎夢還在後堂小憩,穆昭坐在堂屋裡,將新焙的紫蘇梗撒進藥碾,碾輪聲咿呀作響。淳於法匆匆而來,簷角銅鈴驟響,驚飛了偷食藥渣的麻雀,也驚醒了她。

黎夢還透過竹簾縫隙望去,正見淳於法攥住穆昭搗藥的手,腕間那串伽楠珠突然崩線,十八顆佛珠滾進曬藥的竹匾裡。

前一世的穆昭並未困在淳於長、淳於生兩兄弟之間,隻是一個還未打出名聲的小醫女,縱然有一定的門人部從,在亂世中也隻是一點浮萍。

淳於法傾慕於她,一心求娶,她不置可否,心中最要緊的還是醫道。

而淳於雄卻看不上穆昭,像為淳於堅安排了北地貴女魏含平為妻一樣,也給淳於法選好了聯姻物件。聽到訊息後,穆昭更是直接收拾包袱上路,決意行遍天下重修藥經。

淳於法倒是個癡情人,為了她不惜毀約,自斷助力,隨她私奔。本來誅滅淳於生後,淳於法為庶長子,淳於堅是嫡子,勢力不分伯仲,尚有一爭王位之力,如此兒女情長之後,隻能拜於淳於堅的座下為臣仆。

那夜暴雨傾盆,穆昭背著藤編藥簍往驪山驛道遠去,剛撕毀婚書的淳於法淋著雨策馬而來,玄色大氅下露出半截斷箭。

昨日他當眾折斷象征親王身份的狼牙箭鏃,箭桿碎片劃破掌心時,血滴在退婚文書上暈開了王氏的硃砂印。

黎夢還立在城樓觀星台,遠遠兩騎消失在雨幕中。

係統提示:西北角那顆將星晦暗不明。

原本與紫微星分庭抗禮的光華,此刻伏如螢火。

明星甘入尾宿,本該裂土分疆的雄鷹,自折雙翼落塵寰。

她知道,淳於法為了穆昭,放棄和王氏的婚約,不惜放棄了爭奪雍州的三萬羌騎支援。

這同時也意味著自己輔佐淳於堅的棋局少了最大變數。

黎夢還的思緒回到現實,聽著紫銅藥吊子咕嘟作響,無聲地喟歎了一聲。

穆昭跪在淳於雄榻前三尺處調藥。檀色襦裙沾著點艾草灰。榻邊鎏金香爐裡燃著安息香,卻掩不住老親王身上散出的敗血味。

淳於法立在屏風外側,玄色箭袖卷至肘間,除了擔憂病中的父親,他還分心將炭盆挪到更靠她的半尺,兩人始終隔著一重素紗帳,卻能精準接過對方未出口的需索。每當穆昭伸手試藥溫,他便恰到好處遞上青瓷方巾。

淳於法的心事如沉靜深邃的潭水,除了落在多活幾十年的黎夢還看在眼裡,其他人都不曾窺探分毫。除了他實在內斂沉鬱的緣故,也因為黎夢還給其他人都安排了不少活計。

都彆閒著,都起來好好卷!

誅滅暴君,掌控雍州權力中樞,民望如流水一樣嘩嘩而來,黎夢還也就不那麼吝嗇,一揮手在係統中兌換了《工位分派圖》,用炭筆勾出“拉風箱-投料-澆鑄-淬火”四道工序,每隊匠人隻需專精一環,以推廣更高效的流水線。

紛亂平息後,雍州鐵器坊又在每個清晨熱鬨起來,爐火映紅了工匠們的臉龐。淳於堅更是褪去鎧甲,親自掄錘示範新式鍛造法。

鐵料按大小分類,粗坯交給力夫用腳踏碓搗碎,再經水輪驅動的石磨碾成均勻顆粒。“每爐隻煉一種器型。”淳於堅抹去額前汗珠,指向排列整齊的陶範,用自己親身感受的資料說話,“槍頭用雙合範,箭鏃用疊鑄範,一爐出百件,比單件捶打快三倍。”

工匠們起初半信半疑,直到親眼見焦炭爐中鐵水傾瀉,灌入預製的陶範溝槽。冷卻後敲開範殼,二十枚箭鏃如魚籽般連成鐵串,稍加打磨即可使用。王啟蹲在砂輪旁,將廢鐵渣摻入黏土製成磨刀石,邊角料也不浪費。

眾人歡呼聲中,第一批製式環首刀已裝箱運往軍營,刀脊上齊齊烙著“雍”字徽記。

而百裡融這心性跳脫的,回到家鄉,安頓好了姨母,還沒來得及和親友多醉幾場,也忙得靴底沾滿河泥。黎夢還整理出來的《汛期預警法》,需要他帶人實施沿堤壩每百步釘一根標竿,竿頂係紅布條測風速,決堤處打木樁,再填裝石竹籠。裡頭塞碎石和黏土,沉到潰口能抵激流。若河水漫過第三道標竿,即刻鳴鑼疏散。

不過他總能忙裡偷閒,在記事本的一角繪製柳浪聞鶯的景色,被黎夢還抓包的時候,他還一睜眼次地對自己的摸魚行為做出抗辯,“這是我日夜苦思冥的植柳固堤,等柳樹成林,根係就是天然防浪牆!”

相比之下,本屬於黎夢還的原始家臣們,就乖順多了。

吾心甚慰!

林勤走遍渭河兩岸,發現舊式直轅犁入土不過三寸後,就按照之前黎夢還、淳於堅在祖地設計的新製曲轅犁鏵圖紙,加裝了鐵製犁壁,能深耕至七寸。

“犁轅截短一尺,轉彎時就不必卸牛。”他蹲在田埂邊,用樹枝畫給老農細心地解釋,“著犁梢斜度調至十五度,單手就能扶穩。”鐵犁破開板結的土層,令圍觀者嘖嘖稱奇。

黎夢還聽到回報後,再命人在犁柄刻刻度線,令青蕨編出新的歌謠,讓垂髫小兒傳唱,
“每深耕一寸,秋收多添一鬥糧。”
“七寸土,九寸墒,麥根紮得穩當當。”

綠堇則背著藥箱走進一座一座的土屋,用懸藥罐煮沸接生工具,用醋水擦淨土炕,再鋪上蒸過的粗麻布。“剪刀煮滿百息,烈酒淋傷口。”

她一麵將艾絨搓成細條,點燃後炙烤產婦足三裡xue,傳授最通俗的診治方法,一麵將黎夢還兌換的《產科圖冊》在鄉嫗中傳閱,讓她們明晰什麼是真正有效的胎位矯正手法,而非寄托在符水和黃牛背脊上。

如今雍州安寧許多,黎夢還也得以從兗州調來百十輛牛車,改裝成流動醫棚,每車都配上藥碾、銅盆和折疊診床,轅杆上掛紅布幌子寫著“以藥換醫”,讓平頭百姓都能用田埂現挖的藥草來換取救命的機會。

蒲公英曬乾碾粉止血,蒼術熏屋防瘟,這些都是最平常也是最趁手的良方。

雍州的變革就藏在鐵匠鋪的錘聲裡,藏在犁溝翻新的土腥氣中,藏在產婦終於平穩的呼吸間。沒有神跡,唯有汗水浸潤的銅鐵與土壤,一點點重塑這片瘡痍之地。

一切都這樣祥和,黎夢還偶爾抱著一摞戶曹文書經過廊下,還能駐足關切穆昭近況。恰見晨光透過茜紗窗,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穆昭的荊釵與淳於法的玉冠疊在一處。

忽有穿堂風掀動藥案上的《千金方》,穆昭伸手欲按,淳於法已先一步壓住書頁。他的指尖觸到她手腕,頓了頓,轉而去撥正歪斜的銀針包。

淳於雄咳醒,渾濁目光掃過這對默契男女,竟扯動嘴角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

穆昭立刻退後半步行叉手禮,淳於法則低頭擦拭根本不存在的匕首血槽。

簷角鐵馬叮咚聲裡,黎夢還默然離去。

階前新落的槐花被她踩出細響,恍惚間像那年穆昭藥簍裡顛簸的紫蘇籽。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