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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裡江山一夢還 無人會得東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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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人會得東風意

霜降前七日的成都城下,二十萬玄甲軍如黑潮漫過蜀中平原,將錦官城圍成鐵桶。

城頭青旗獵獵,李字大旗在秋風中卷出淒厲聲響。

淳於堅勒馬陣前,玄鐵重甲還凝著晨露,目光掠過這座號稱“陸海”的堅城,三重夯土包磚的城牆高逾四丈,護城河引自都江堰活水,城堞後強弓勁弩寒光森然。

“強攻恐怕需填進去萬命。”百裡融遞來水囊時聲音發緊。

淳於堅未接,隻將馬鞭指向城西:“江瀆祠水流如何?”

“按刺史令,三日前已斷外渠。”元登展開水文圖,“內城水道現靠雨水井維持,每日僅供兩個時辰。”

城上忽傳來嘶吼:“淳於堅!可敢與老夫陣前一戰?”白發老將李璣金甲拄劍立於敵樓,他是蜀中殘餘豪族共推的盟主,此刻須發戟張如暴怒雄獅。

淳於堅聲音如沉雷滾過曠野:“李氏先祖隨李冰治水,福澤巴蜀四百年!今汝等為一己私利,閉城絕糧,欲使滿城百姓為爾等殉葬?我淳於堅今日對天立誓不傷降卒,不戮黔首!”

城頭一片死寂,片刻後箭雨潑天而下,撞在盾陣上爆出密麻悶響。

黎夢還站在營帳前,看著成都城上空盤旋的鴉群。苜安捧來一隻漆盒:“按您的吩咐,江瀆祠的祭器取來了。”

盒中是一尊青銅小像,形如龍首魚身,鱗片早已鏽蝕斑駁。

黎夢還指尖撫過神像空洞的眼眶:“蜀人信江神,我們就幫仙靈開口。”

當夜,蒲蘇領著隊斥候摸到城南江瀆祠,將祠前石碑上的“永鎮水患”四字一一鑿去,改刻“江瀆祠枯,新主當興”。

次日清晨,幾個浣衣婦發現石碑異樣,嚇得打翻了木盆。

訊息半天內傳遍全城,連豪族家主們都麵色鐵青,江瀆祠前的石龜年年出水,今年卻反常地乾涸見底。

太守府內,白發蒼蒼的周氏家主摔了茶盞:“定是那幫北秦細作搞鬼!”

“可石龜出水是實打實沒了……”年輕些的王家主聲音發顫,“昨日我府上井水突然泛紅,這、這難道也是人為?”

與此同時,成都城頭的守軍正縮在垛口下,盯著城外軍營,外頭玄甲軍的顏色發烏,就像是連日的雨水浸泡後的青磚。

炊煙從敵營裡一縷縷升起,米香混著醬肉的鹹鮮味飄上城樓,勾得人喉頭發緊。

“又開始了……”守軍校尉啐了一口,攥緊手裡的粗麵餅。

這半個月,淳於堅的軍隊每日在城外架鍋煮飯,肉香四溢,卻從不攻城。反倒是城裡存糧見底,豪族們把最後幾倉陳米攥在手裡,連守軍一日也隻能分到兩個摻了麩皮的餅子。

城下忽然響起鼓聲。守軍慌忙探頭,卻見一隊北秦士兵推著十架投石機上前,機臂上捆的不是石塊,而是一袋袋鼓脹的麻包。

“放!”麻包劃出弧線,重重砸在城頭,裂開的袋口滾出雪白稻米,混著風乾的臘肉條,撒了一地。守軍愣了一瞬,隨即瘋了似的撲上去爭搶。

校尉一腳踹開搶米的士卒,自己卻忍不住撿起一塊肉乾塞進嘴裡,鹹香的油脂在舌尖化開,他眼眶突然發酸,上次吃到這樣的肉,還是三年前太守壽宴。

“將軍有令!”城下傳令兵高喊,“降者不殺,每日白米一斤,肉三兩!”

李璣枯坐虎皮椅上,這位盤踞蜀地三十年的豪強盟主,此刻須發卻散亂如衰草,“城內斷糧七日,雍州軍卻有糧可拋……”他聲音嘶啞,“他們後方究竟屯了多少糧草?”

糧倉主管跪在李璣的書房裡,額頭抵著青磚:“真的一粒米都沒了!各家交上來的存糧,摻的砂石比米還多……”

“放屁!上個月查倉時還有八千石!”

管事哆嗦著掏出一本賬冊,李璣翻到了最後一頁,瞳孔驟縮。賬目上赫然蓋著孫氏、陳氏的私印。這些盟友早偷偷運走了存糧,留給他的隻有空倉和罵名。

無人敢答。堂外隱約傳來百姓爭搶米粒的哭喊與廝打聲,一聲聲撞在他的耳膜上。

他想起三日前城西的暴動,饑民衝進米鋪,發現庫房僅剩半倉發黴的麥麩。守軍彈壓時踩死了一個搶麩餅的幼童,孩子的娘親當夜吊死在門樓。

“報——”

嘶啞破音劃破死寂,斥候幾乎是撲跌進來,頭盔歪斜,帶倒一片殘破的甲葉。他撐在冰冷的地磚上,喉結滾動,擠出更絕望的嘶吼:“南鄭、葭萌、白水諸城皆已歸降雍州!”

空氣驟然凝固。沉重的喘息聲在偌大的刺史府正堂裡顯得格外清晰。

李璣猛地擡眼。案幾上鋪開的巨大輿圖,那一片片象征聯軍勢力、用刺目硃砂勾畫的城池標記,彷彿正被一隻無形的手,緩慢而堅決地抹去顏色,隻留下大片令人窒息的空白。

他霍然起身,動作帶翻了身下的蒲團。目光掃過旁邊垂首肅立的糧官,以及糧官懷中緊抱的半袋粟米。那金黃的顆粒,在此刻顯得無比刺眼。

一股無名邪火直衝頂門,李璣猛地擡腳,狠狠踹在糧袋上!“噗!”麻袋撕裂的口子頓時如絕望的傷口,飽滿的粟粒瀑布般傾瀉而出,嘩啦啦潑濺在冰冷的青磚地上。

金黃的米浪四散奔流,幾粒最遠的,沾著塵土,滾落在他沾滿泥濘、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戰靴前,微微顫動。

夜已深,子時將近。刺史府正堂空曠得像個巨大的墓xue。

唯一的光源,是青銅燈台上那幾支粗大的蠟燭。燭淚無聲地堆積、流淌,在燈台底部凝固成慘白扭曲的小山,映照著堂內越發濃重的黑暗。

人已散儘,李璣獨自跪坐在冰冷的磚地上,褪去了白日象征威儀的錦袍,隻著一件粗糙的麻布單衣。

昏黃的燭光勾勒出他弓起的、嶙峋的脊梁骨輪廓,像一截被風沙侵蝕殆儘的枯木。

府邸之外,聲音如同潮水般湧來,又被高牆阻擋,變得模糊而壓抑。

其中一些是百姓驚恐絕望的哭嚎,間或夾雜著婦人尖利的呼喚。

但更清晰、更沉重、也更迫近的,是無數馬蹄鐵踏在青石街道上發出的、連綿不絕的轟響,如同悶雷碾過大地,敲打著每一個人的耳膜和心絃。

兩個時辰前。南門。

守將的佩刀無力地垂落,沉重的城門在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被緩緩推開。

城外,是沉默如林的雍州軍陣,火光映照著冰冷的鐵甲。

而此刻。

肅殺的步伐聲,金屬甲葉碰撞摩擦的鏗鏘聲,正沿著貫穿城池的錦官大街,由遠及近,如漲潮的海水,一層層漫過坊市,向著刺史府的方向,堅定不移地推進。每一步踏下,都像是踩在人心最脆弱的弦上。

“家主!”渾身浴血的親衛隊長撞開堂門,“地道已通!請速移駕!”

李璣恍若未聞。他枯指撫過玉版上冰涼的溝渠紋路,想起四十年前隨父親祭祀江神。那時岷江水清可見底,兩岸稻浪翻湧如金海。如今滿城饑嚎,餓殍塞途。

寅時初刻,成都北門轟然洞開。火把映照下,李璣袒露左臂,背負荊條,麻繩自縛。他赤足踏過結霜的吊橋,每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血印。

身後三十六名豪強族長皆麻衣散發,擡著那方盛放玉版的棗木盤。

雍州軍陣如黑鐵叢林般分開通道。淳於堅立馬陣前,玄甲在火把下流轉寒光。

他目光掃過李璣肩背,荊刺深紮入肉,血痕蜿蜒如蚯蚓。

“罪人李璣,”老盟主嘶聲高喊,跪倒在凍土上,“獻蜀地山河於雍州刺史與廣澤公!”

這樣平穩和諧的政權更疊之外,其實也暗藏殺機。

百裡外,元登勒馬停在山脊背風處。身後三百輕騎如石雕凝固在暮色裡,雪粒子刮過峭壁,在鐵甲上撞出細碎的脆響。

“叛軍殘部就盤旋在此。”斥候壓低聲音,嗬出的白氣瞬間被風撕碎,“約五百人,守著三車糧秣。”

“岩洞有兩個出口。”元登用刀鞘在雪地劃出簡圖,“你帶五十人堵西口,其餘人隨我攀東崖。”

親兵欲言又止。東崖近乎垂直,岩壁掛滿冰棱,白日攀爬尚屬玩命,何況夜半風雪。但少年將軍已套上牛皮護掌,細麻繩在腰間纏三匝,繩頭鐵鉤淬著幽藍的光,那是黎夢還親授百工坊的新製攀岩鉤。

子時,鷹嘴岩東側。元登齒間咬著短刀,刀刃在月光下凝著一線寒霜。他像壁虎般貼住岩縫向上蠕動,鋼鉤鑿進冰層時,碎冰簌簌落進深淵。身後士卒以繩相連,如懸在絕壁一串黑珠。

鉤鏈破風聲被風雪吞沒。鋼鉤精準貫入哨兵後頸,屍體被元登拽落懸崖的刹那,另一人喉頭已釘上短刀。

元登翻身躍上岩頂,靴底在冰麵滑出半步,刀尖順勢上挑,割斷吊橋纜繩。承載哨樓的木架轟然倒塌,驚醒的叛軍還未來得及抓刀,便被塌木砸成肉泥。

“殺!”三百輕騎自崖頂俯衝而下,如雪崩灌入岩洞。

驚醒的叛軍炸窩般湧向西口,正撞上訓練有素的陌刀陣。五尺長的刀鋒劈開皮襖,斷骨聲混著慘叫在岩洞中回蕩。

元登策馬踏過滿地狼藉,槊尖專挑舉火把者點殺。黑暗加速了崩潰,有人跪地求饒,有人揮刀砍向同夥奪路,更多人在踩踏中跌進深坑。

寅時,風雪更烈了幾分。

元登單膝跪在岩洞口驗屍,醫官正用燒紅的匕首烙他肋下傷口。焦糊味混著血腥,少年額角滲出冷汗,手中卻穩穩翻檢一具屍體,此人內襯穿著蜀錦,懷中掉出半枚鎏金符。

“廣都周家的族徽。”他啐出口血沫,“難怪能搞到軍弩。”

“清點繳獲。”元登起身時晃了晃。

親兵忙扶住,觸手一片濕冷,方纔包紮的白布又沁出血來。“將軍先歇……”

“糧車二十七輛,強弩十五張。”元登推開他,這個不過十四歲的少年聲音凍得發脆,“活口押回梁中,屍首做京觀。”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時,鷹嘴岩下已壘起丈高的屍堆。

最頂端倒插著叛軍頭目的狼頭旗,殘破的旗麵在風中撲打,似垂死的鴉。元登率軍踏上歸途,傷馬馱著繳獲的軍弩,鐵製弩機凝結著血冰碴,在雪地裡拖出長長的紅痕。

藥氣在軍帳裡沉浮。黎夢還剪開元登肋間浸血的麻布,傷口翻出暗紅的肉,邊緣凝痂。少年將軍抿唇盯著帳頂,汗珠順鬢角滾進耳窩。

“攀岩鉤用得好。”黎夢還剜進腐肉,聲線如鐵,“五十丈冰崖,摔下去倒省棺材。”

元登喉結滾動,沒吭聲。

帳外忽傳來鐵甲鏗鏘聲,淳於堅挾著寒氣掀簾而入,玄色大氅肩頭積著未化的雪。

“斬首七十三……”主帥將戰報拋在矮幾上,目光掠過少年肋間,露出讚賞的笑意,“值。鷹不折翅,怎知天高?”

但淳於堅一見黎夢還挑起的眉眼,立刻聲調軟了三分,解下佩刀,用鞘重重壓住戰報,“躺足十日,乖乖聽刺史的話,不然之後加封時候再和你算賬。”

元登仍然一言不發,隻聽著帳外風雪更狂,帳內炭盆劈啪炸響。

兩雙眼睛烙在元登身上,像是一簇火和一塊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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