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此花端合在瑤池
此花端合在瑤池
方纔飲下的幾杯壽酒,悄然蒸騰起暖意,在她臉頰上暈染開兩抹極淡、極潤的胭脂色。
那紅暈並非濃烈,恰似窗外幽暗池塘裡,悄然浮出水麵、在夜露中微微顫動的一枝紅蓮骨朵。花瓣緊裹,隻從頂尖處透出一點欲語還休的嬌豔,含蓄,清雅,卻又有生命初綻不容忽視的灼灼光華。
夜風穿過半開的雕花木窗,帶來池水的微涼濕氣,也拂動了她頰邊那幾縷發絲,更襯得那抹酒暈如同活了一般,在玉色的底子上輕輕洇染、浮動。
她半垂著眼睫,目光似乎落在窗欞外那片朦朧的水色蓮影上,又似乎隻是放空。
她沉靜的麵容因這抹恰到好處的醉色而少了幾分平日的清冷疏離,多了一種難以言喻、近乎慵懶的柔和。她的唇角彎起若有似無的弧度,被燭光與醉意勾勒得格外動人,彷彿藏著無人知曉的、微醺的思緒。
淳於堅原本正攪動著陶鍋裡最後一點暖胃粥的餘溫,銅勺碰在鍋沿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他下意識地擡眼,想問問她是否還要添一點,目光卻在觸及窗邊那抹身影的瞬間,如同被無形的釘子狠狠楔住,再也挪動不了分毫。
手中的銅勺“當啷”一聲,失手掉回鍋裡,濺起幾星微燙的粥粒,落在粗糲的手背上。
而他,也渾然未覺。
他見過她運籌帷幄的冷峻,見過她揮斥方遒的鋒芒,見過她麵對強敵時如冰似鐵的意誌,也見過她在三州百姓麵前展露的、如同春陽化雪般的溫煦。
可眼前這一幕,卸下盔甲與重擔,隻餘一身素衣,倚在燈火闌珊處,頰染微醺,眸含靜水,彷彿一尊易碎的玉像被注入了溫熱的、帶著蓮香的生命,是他從未想象過的景緻。
那抹紅暈,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驟然凝滯的眼底心間。
戰場上刀劈斧鑿麵不改色的廣澤公,此刻隻覺一股滾燙的血猛地衝上頭頂,又在四肢百骸凍結。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連呼吸都忘了節奏,隻剩下胸腔裡那顆心臟,沉重而狂野地撞擊著肋骨,擂鼓般的聲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夜已深沉。淳於堅躺在寬大的床榻上,輾轉反側。
生辰宴的喧囂,暖閣裡那抹如紅蓮初綻的醉顏,還有她那看似隨意卻重逾千鈞的詢問,種種畫麵在他腦中翻騰不休,最終被濃重的酒意和更深沉的疲憊拖入光怪陸離的夢境。
眼前是刺目的金光和震耳欲聾的山呼。他身著玄黑繡金、沉重無比的袞服,立於高聳的玉石階陛之上。腳下,是匍匐如蟻的臣民,萬歲的呼聲如海潮般洶湧澎湃。
他成了天王,睥睨蒼生。
然而,心中並無半分快意,隻有一種冰冷的、高處不勝寒的空曠。
一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捧著一頂九龍盤繞、綴滿明珠的赤金冠冕,穩穩地向他頭頂壓來。
他下意識地擡眼看去,是她!黎夢還!
可眼前的她,卻做男兒打扮。一身素淨的月白深衣,烏發束於白玉冠中,麵容清減,眉宇間是熟悉的沉靜與疏離,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
她眼神專注地為他正冠,指尖冰涼,觸碰到他發燙的額角時,激得他微微一顫。
那眼神,不像臣子對君王的敬畏,倒像無儘的切慕和憐愛。
那一瞬間,冠冕加頂的沉重感瞬間消散而去,天下的重擔,有她在側,就不值一提。
他張了張嘴,想喊她的名字,想抓住她的手,喉嚨裡卻像堵了巨石,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為他係好冠冕的絲絛,退後一步,深深一揖,身影在耀眼的金光中漸漸模糊、消散。階下的歡呼聲浪驟然遠去,隻剩下那頂冰冷的冠冕,和他心中巨大的、填不滿的失落。
場景驟然切換。滿目刺眼的紅。龍鳳喜燭高燒,映照著滿室奢華。
他穿著繁複的喜服,坐在鋪滿百子千孫被的婚床上。空氣裡彌漫著濃鬱的合歡香。
紅帳低垂,影影綽綽映出一個端坐的身影,鳳冠霞帔,蓋著繡金流蘇的喜帕。
他心中沒有一絲娶妻的喜悅,隻有莫名的煩躁和一種沉甸甸的、幾乎將他壓垮的愧疚。他伸出手,指尖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輕輕挑開了那方鮮紅的蓋頭。
蓋頭滑落,露出一截纖細的、素白的脖頸。
那脖頸的線條,那微微低頭的弧度,像極了,像極了暖閣窗邊那抹身影!
一股失而複得的狂喜瞬間淹沒了他!是她!一定是她!
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想要扳過那人的肩膀,想要看清那張朝思暮想的臉!
“阿夢!”他終於喊出了聲。
那人順從地轉過身來。
燭光下,是一張全然陌生的、年輕而嬌豔的臉龐。
柳眉杏眼,妝容精緻,帶著新嫁孃的羞澀和一絲對君王威儀的敬畏。
她朱唇輕啟,柔柔喚道:“陛下……”
聲音嬌媚,卻如同冰水,瞬間澆熄了淳於堅心中剛剛燃起的火焰。
這不是她!
他看清了女子嫁衣上繁複的、屬於某個強大聯姻家族的徽記紋樣,刺得他眼睛生疼。一股巨大的失望和冰冷的憤怒席捲而來。
他猛地抽回手,彷彿被燙到一般。新後臉上的羞澀瞬間化為驚恐和茫然。
紅帳之內,喜氣蕩然無存,隻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陌生與隔閡。
畫麵再次破碎、重組。這次是昏暗的內殿。藥味濃得化不開,壓過了龍涎香的清冷。
他坐在一張寬大的龍椅上,龍袍的下擺皺巴巴地垂落在地。
懷中,是輕得幾乎沒有重量的她。
黎夢還穿著素白的中衣,長發淩亂地散落在他的臂彎和膝頭,曾經清亮的眼眸此刻已黯淡無光,雙頰深深凹陷下去,蒼白得如最薄的宣紙,隻有唇邊殘留著一抹刺目的、已然乾涸的暗紅血漬。
她虛弱地伏在他的膝上,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胸腔深處痛苦的拉風箱般的聲音。
“堅頭……”她的聲音微弱如遊絲,氣若遊絲地呼喚著他。
不再是君臣,隻是最初相識時的稱呼。
他緊緊抱著她,用儘全身力氣,彷彿這樣就能留住她正在飛速流逝的生命。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能感覺到她生命的燭火在風中瘋狂搖曳,即將熄滅。
“彆走……阿夢……求你……”他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他自己都未曾聽過的絕望哀求。
她似乎想對他笑一笑,嘴角卻猛地一陣劇烈抽搐。緊接著,“咳咳咳……”
一大口溫熱的、帶著濃重腥氣的鮮血,毫無預兆地從她口中噴湧而出,瞬間染紅了他膝頭龍袍的下擺。那刺目的猩紅在他眼前猙獰地蔓延開來,灼燒著他的眼睛和靈魂。
“不!”
淳於堅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吼,猛地從床榻上彈坐起來!
冷汗瞬間浸透了重衣,黏膩冰冷地貼在背上。他劇烈地喘息著,如同離水的魚,胸口劇烈起伏,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眼前似乎還殘留著那噴濺而出的那抹緋色,鼻端彷彿還縈繞著濃重的香料味。
窗外,天光微熹,青灰色的晨光透過窗欞,冷冷地灑在地麵上。
哪裡有什麼金殿紅燭?哪裡有什麼龍袍血汙?
隻有兗州城清晨的寂靜,和他一身冰冷的汗,以及喉頭殘留的、彷彿真實體驗過的、令人作嘔的鐵鏽腥甜。
他下意識地擡手,狠狠抹了一把臉,指尖觸到的隻有冰冷的汗水和微微的顫抖。
夢中那頂冰冷的冠冕,那張陌生的新娘臉,還有……膝上那滾燙的、粘稠的、不斷蔓延的鮮血觸感……清晰得如同剛剛發生!
“阿夢……”
他沙啞地低喚出聲,聲音裡充滿了劫後餘生般的恐懼和後怕。
幻覺?還是……某種不祥的預兆?他分不清,隻覺得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比戰場上最冷的刀鋒還要刺骨。
他猛地掀開錦被,赤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幾步衝到桌邊,抓起昨夜剩下的半壺冷茶,也不管不顧,對著壺嘴狠狠灌了下去。
冰冷的茶水衝淡了喉頭的虛幻腥甜,卻澆不滅心底那熊熊燃燒的、名為恐懼的烈焰。
他緊緊攥著茶壺,指節發白,目光死死盯著窗外逐漸亮起的天色,彷彿要穿透這黎明,看清那纏繞在宿命迷霧中的、令人心悸的未來。
“阿夢……”
他沙啞地低喃,那個名字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舌尖,更烙在心上。
夢中她伏在他膝上咯血、生命飛速流逝的觸感和絕望,是如此真實,真實到他此刻都幾乎要心碎到底。
理智告訴他那是夢,是假的!可那份失去的錐心之痛,那份無能為力的冰冷絕望,卻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每一寸意誌。
不行!他必須親眼看到她!立刻!馬上!這個念頭如同掙脫囚籠的猛獸,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自製。什麼禮法規矩,什麼男女有彆,什麼君臣之防,什麼天色尚早……
在那種幾乎要將他靈魂撕裂的恐懼麵前,統統化為齏粉。
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猛地扔掉手中的空壺,甚至來不及穿鞋披衣,隻著單薄的中衣,帶著一身冰冷的汗和夢魘的餘燼,赤著腳,跌跌撞撞地衝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