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雪魄冰花涼氣清
雪魄冰花涼氣清
最後一句,字字千鈞,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豪強家主的心頭。
廳內死寂一片,落針可聞。崔勉臉色瞬間煞白,山羊鬍抖動著,嘴唇囁嚅,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李雍手中的酒杯終於不穩,幾滴酒液濺落在華貴的錦袍上。
黎夢還的聲音恢複平靜,卻帶著山嶽一般的沉重:“冀州新附,百廢待興。黎某所求,不過清丈田畝,核實丁口,使耕者有其田,勞者得其食,賦稅歸於國庫,用以養軍安民,抵禦四方豺狼。此乃堂堂正道,亦是諸位安身立命、家族綿長之基!諸位不思同心協力,共克時艱,反以陳腐之言惑亂人心,行阻礙新政、割裂疆土之舉。這究竟是誰在‘司晨’僭越?又是誰,在這大好夏日勝景,再將這冀州推向多事之秋?”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麵無人色的崔勉身上:“崔公憂心國之異象,黎某亦有一異象相告。”她微微側首,侍立一旁的苜安立刻捧上一個紫檀木匣,恭敬地開啟。
黎夢還從中取出一卷泛黃的帛書,當眾徐徐展開。
上麵赫然是密密麻麻的田畝記錄,蓋著鮮紅的東燕王府拓跋暉的私印!
“此乃前東燕王拓跋暉,在博陵郡北部,秘密置辦的田莊契書。”她的聲音清晰冰冷,“良田五千七百餘頃,隱匿丁口近萬。巧的是,這些田產,如今竟大半掛在了貴堡名下,丁口冊上卻不見蹤影。崔公,不知這異象,您作何解?”
轟!大廳徹底炸開了鍋,所有目光瞬間從黎夢還身上,轉向了麵如死灰的李敬和崔勉。
博陵田產,那是冀州最膏腴之地!拓跋暉的私產竟然被李家、崔家暗中侵吞瓜分?
這簡直是驚天醜聞!
“這是汙衊!”崔勉猛地站起,手指顫抖地指向黎夢還,“定是你偽造文書,構陷忠良!”
李敬也反應過來,老臉漲得通紅,又急又怒:“大都督!此等無稽之談,萬不可信!定是有人栽贓陷害我趙郡李氏和清河崔氏!”
“無稽之談?”黎夢還輕輕抖了抖那捲帛書,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文書印鑒,皆可查驗。田畝坐落,丁口隱匿,自有地方保甲裡正可證。李老宗主,崔公,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拓跋暉倉皇北遁,這些帶不走的家底,倒成二位眼中的肥肉,胃口不小啊。”
她目光如電,掃過席間其他神色各異、驚疑不定的豪強:“諸位以為,這冀州的田地丁口,是姓拓跋?姓李?姓崔?還是……該姓這冀州的黎民百姓,該歸朝廷法度統轄?!”
質問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那些原本存著觀望、甚至幸災樂禍心思的家主們,此刻也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這女人太可怕了!她手裡到底還握著多少人的把柄?
“你,你血口噴人!”崔勉已近乎癲狂,他知道這罪名坐實意味著什麼,“李兄!諸位!休要聽她妖言惑眾!這分明是分而化之的毒計!我們……”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一直沉默如山的元登,動了。
沒有怒吼,沒有拔刀。
他隻是像一座移動的鐵塔,一步便跨至崔勉身前。
蒲扇般的大手快如閃電,一把扼住了崔勉的咽喉!
崔勉的咒罵瞬間變成嗬嗬的怪響,雙腳離地,一張焦黃的老臉迅速憋成豬肝色,眼珠驚恐地凸出,徒勞地掙紮著,如同被捏住脖子的雞。
整個大廳的空氣彷彿被瞬間抽空。
隻有崔勉喉嚨裡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咯聲,以及炭火偶爾爆裂的劈啪聲。
元登麵無表情,眼神冷漠得如同在看一截朽木。
他單手舉著掙紮的崔勉,轉向主位上的黎夢還,聲音低沉如雷:“主上,此獠咆哮宴席,汙衊主帥,煽動抗拒新政,勾結前朝餘孽隱匿田產丁口,證據確鑿。按律,當誅三族。”
“三族”二字,如同冰錐,刺穿了所有豪強的膽氣!看著崔勉那副隨時要斷氣的淒慘模樣,再無人敢發出一絲聲響。李雍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幾乎癱軟在座位上。
黎夢還看著元登手中掙紮漸弱的崔勉,又掃了一眼噤若寒蟬的眾人,終於淡淡開口:“崔勉狂悖,罪證確鑿,按律當誅。念在其族中或有不知情者,元登……”
“末將在。”
“傳令:清河崔勉,梟首示眾,以儆效尤。其直係親族,男丁十五歲以上者,流三千裡。餘者,抄沒隱匿田產丁口,罰沒家財七成,充入府庫,不得牽連旁支無辜。”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清晰地宣判了崔勉及其家族的命運。
元登應諾:“遵命!”
他扼著崔勉咽喉的手一緊,隻聽“哢嚓”輕微一聲脆響,崔勉的掙紮徹底停止了,腦袋軟軟地歪向一邊。元登像丟開一件垃圾,將屍體隨手擲於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聲響。
看著地上崔勉死不瞑目的屍體,看著元登那煞神般的身影,所有豪強家主的心都沉到了穀底,渾身冰涼。
黎夢還的目光再次轉向麵無人色的李雍:“李老宗主,博陵田產與丁口之事,本都督給你三日。三日後,我要看到完整的田冊丁籍,侵吞田產所得錢糧的七成入庫。否則……”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李雍身後那些驚恐的子孫,“崔勉的下場,便是榜樣。趙郡李氏的清名,是繼續傳下去,還是就此斷絕,全在老宗主一念之間。”
李雍渾身劇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搶地,老淚縱橫:“老朽糊塗!老朽糊塗啊!謝都督開恩!謝都督開恩!老朽定當竭儘全力,三日之內,必定給都督一個滿意的交代!絕無遺漏!絕無遺漏!”
他身後的子侄也慌忙跟著跪倒一片,磕頭如搗蒜。
黎夢還不再看他,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其他戰戰兢兢的豪強家主:“諸位,新政推行,清丈田畝,核實丁口,勢在必行。黎某並非要絕諸位的生路,而是要斬斷依附在冀州萬民身上的吸血蛀蟲!讓這冀州之地,真正成為安居樂業之所!有功者,朝廷不吝封賞,良田美宅,蔭及子孫。若再有人陽奉陰違,行那隱匿抗拒、煽風點火之事……”
她的目光落在崔勉尚溫的屍體上,未儘之意,不言而喻。
“不敢!不敢!”
“謹遵黎都督號令!”
“我等定當全力配合新政!”
席間頓時響起一片慌亂而恭敬的應和聲,再無半分之前的倨傲與試探。
黎夢還微微頷首,彷彿剛才的雷霆手段隻是拂去了一點微塵。她重新執起銀箸,夾起麵前案幾上的一片薄如蟬翼的炙羊肉,姿態從容優雅,彷彿剛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
“諸位,請。”她淡淡說道。
壽宴在一種詭異而壓抑的氣氛中繼續。
絲竹之聲再次響起,卻再無人有心欣賞。每個人都在小心翼翼地陪著笑,食不知味。
黎夢還偶爾與鄰席強顏歡笑的李敬,說上兩句無關緊要的閒話,彷彿剛才的腥風血雨隻不過是一場幻夢。
宴席將散時,黎夢還放下酒杯,目光再次掃過全場。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穿透力:
“《論語》有雲:‘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她頓了頓,唇角似乎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冰涼的弧度,目光所及之處,無人敢與之對視,“但我想聖人亦是肉體凡胎,不一定句句都要奉若圭臯。今日之後,諸位可還覺得,女子……難養?”
無人應答。死一般的寂靜中,隻有寒風卷過塢堡高牆的嗚咽。
黎夢還起身,玄狐裘氅拂過冰冷的地麵。元登緊隨其後,如同最忠誠的影子。
百裡融和苜安帶著冰冷的笑意,最後掃了一眼席間那些麵如土色的豪強,也快步跟上。
歸德堡沉重的大門在黎夢還身後緩緩關閉,將那片壓抑的繁華與驚悸隔絕在內。
堡外寒風更烈,吹動她鬢角的發絲。元登沉默地牽過她的坐騎。
“傳令,”黎夢還翻身上馬,聲音在寒風中異常清晰。
“自明日起,各郡縣張貼告示,廣開招賢館。凡通曉律令、精於算學、熟稔農桑者,無論出身寒門白身,皆可應征。考覈錄用者,授郡縣佐吏,司田畝清丈、丁口編戶之事。”
她要在這盤根錯節的冀州舊土上,親手插入一把把屬於新政、也屬於她的尖刀。這些來自底層的寒士,便是撕開豪族壟斷、將根係真正紮入冀州大地的觸手。
“遵命!”元登沉聲應道,眼中閃過一絲瞭然。
馬蹄踏碎寒霜,一行人馬在凜冽的北風中,向著州府邯鄲的方向疾馳而去。
身後,那座名為“歸德”的龐大塢堡,在鉛灰色的蒼穹下,沉默地矗立著,彷彿一頭被暫時拔去了利齒的困獸。而冀州的盤根錯節,才剛剛被撬開第一道縫隙。
冀州的秋意已深,曠野上衰草連天,風卷著枯葉打著旋兒,撞在邯鄲城新補的斑駁城牆上。這座曾經東燕在河北的重鎮,如今成了黎夢還掌控北方的樞紐。
肅清頑抗的零星戰火早已熄滅,真正的硝煙,此刻卻在無形的戰場上升騰——
如何將這千瘡百孔、盤根錯節的冀州,真正納入囊中,化為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