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更宜移就月中看
更宜移就月中看
“疼……”
他低低地咕噥了一聲,聲音悶悶的,帶著一種與他形象極不相符的、近乎撒嬌的意味。他微微側了側頭,把帶著胡茬的下巴幾乎要蹭到她光潔的額角。
“特彆疼。那個宇文家的死士,刀上好像淬了毒,軍醫說傷口癒合會很慢很慢……”
他邊說著,邊偷偷觀察著她的反應,像隻成功引起主人注意後,用濕漉漉眼神討要撫摸的大狗。
黎夢還檢查傷口的手指一頓。她擡起頭,正對上他那雙近在咫尺的、黑沉沉的眸子。
那裡麵哪裡還有半分戰場殺神的淩厲?隻剩下毫不掩飾的、濕漉漉的委屈和……一絲狡黠的期待。冰雪聰明的她,瞬間就明白了這家夥的苦肉計。
一股熱氣猛地衝上臉頰,她觸電般地收回手,後退一步,拉開了距離,努力板起臉,試圖找回家主的威嚴:“胡鬨!既是毒傷,更該好生靜養!還不快回房裡去!”
但話一出口,她看看眼前這個明明立下大功、身負重傷,卻像各討要糖果的孩子般。眼巴巴望著她的男人,心中百味雜陳。
前世的遺憾,今生的糾葛,戰場歸來的疲憊與笨拙的關切……
所有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怎麼不能把他推開。
她看著他那張沾著灰塵和血漬、卻寫滿了期待的臉,看著他敞開的衣襟下那道刺目的傷口,看著他凍得有些發青的嘴唇
最終,所有的情緒化作一聲極輕、卻又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嗔怪的歎息,“還不快休息。你為了你的心,我就不為我的心麼?”
幾個字,輕如鴻羽,卻像帶著千鈞之力,瞬間擊中了淳於堅的心房。
他眼中的光芒大盛,所有的疲憊和委屈都煙消雲散,隻剩下巨大滿足和傻乎乎的笑容。
風雪依舊,廊下的風燈還在寒風中搖曳。
黎夢還擡眼望向那個消失在迴廊拐角的高大背影,臉上的熱度尚未褪去,心口卻彷彿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沉甸甸的,帶著一種陌生的、熨帖的暖意。
廊柱的陰影裡,百裡融探出半個腦袋,目睹全程,正捂著嘴肩膀聳動,憋笑憋得辛苦。
更深的陰影處,元登默默收回目光,挺直的背脊在風雪中,顯得愈發沉默而孤峭。
寅時末刻,天地間還沉在一片濃稠的墨藍裡,唯有東邊天際透出一線極淡的魚肚白。
刺骨的寒風卷著尚未落儘的雪沫,刀子般刮過空曠的街巷。
整座城池都在嚴寒中瑟縮著沉睡,淳於堅卻已起身,帶著鎖骨下隱隱作痛的傷口,軍醫叮囑需靜養,穆昭開的湯藥裡也加了安神的成分。
可心裡揣著事,這一夜睡得並不踏實,天未亮便醒了。
路過黎夢還的暖閣時,淳於堅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住。
厚重的門簾隔絕了視線,但他彷彿能透過那層阻隔,看到她沉睡的模樣。
他記得,在她迷迷糊糊間也嘟囔過一句的早飯,昨夜回城已經收攤,今天他像要打下一座城池一樣,勢在必得。
傷口還在隱隱提醒他需要靜養,但這點小痛,比起戰場上刀劈斧砍又算得了什麼?而比起能讓她在醒來時嘗到一點念想的東西,更是不值一提。
天光漸明,墨藍褪去,灰白成為主調。
街巷依舊冷清,隻有零星為生計奔波的更夫和挑著擔子準備出攤的小販,裹著厚厚的棉衣,縮著脖子匆匆而行。淳於堅高大的身影在空曠的街道上顯得格外突兀。
但他毫不在意,循著記偶爾飄來的、帶著食物暖香的煙火氣前行。
終於在東市口一條背風的小巷深處,他看到了掛著“老李酸漿”破舊幡子的挑子。
頭發花白、佝僂著背的老者正費力地將幾塊木板搭成簡易的桌案,旁邊一口大陶甕用厚厚的棉被裹著,絲絲縷縷的白色熱氣頑強地冒出來,帶著一股清爽的、微酸的獨特氣息。
“老丈,酸漿水,來一囊。”淳於堅走上前,聲音低沉,儘量不驚擾這清晨的寂靜。
老李頭聞聲擡頭,渾濁的老眼看到眼前這氣度不凡、穿著華貴皮裘的高大男子,明顯愣了一下。他這攤子,多是些販夫走卒光顧,何曾見過這等人物?
他有些侷促地在油膩的圍裙上擦了擦手:“貴人……這酸漿粗鄙,恐不合貴人口味……”
“無妨。”淳於堅打斷他,目光落在那冒著熱氣的陶甕上,“就要這個,裝滿。”
他遞過去一個乾淨的羊皮水囊,那是他特意讓親衛準備的。
老李頭不敢多問,連忙用長柄木勺舀起溫熱的、乳白色帶著微濁的酸漿水,小心翼翼地灌入羊皮囊中。淳於堅付了遠超漿水價值的銅錢,不等老李頭找零,目光又投向巷口另一處剛剛支起爐灶的攤子。
一個婦人正麻利地擀著麵餅,旁邊油鍋裡翻滾著金黃色的圓餅,滋滋作響,濃鬱的麥香和油香霸道地彌漫開來。
“酥油餅,新出爐的,來兩個。”他走到攤前。
婦人也被這大清早的貴客驚住了,手忙腳亂地用油紙包了兩個剛出鍋、熱得燙手的酥油餅遞過來。餅身金黃酥脆,層層疊疊,散發著誘人的焦香和油潤氣息。
淳於堅同樣付了豐厚的錢,小心接過,隔著油紙都能感受到那滾燙的溫度。
羊皮囊裡的酸漿水溫溫的,酥油餅燙得灼手。淳於堅像捧著兩件稀世珍寶,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揣進溫暖的皮裘內袋裡,用體溫護著那點暖意,轉身快步朝王府走去。
寒風依舊凜冽,吹在臉上生疼,但他心裡卻揣著一團小小的、雀躍的火苗,驅散了所有的寒意。他甚至能想象出她睡眼惺忪時,嘗到這熟悉味道時,那清冷的眉宇間可能會流露出的、一絲不易察覺的滿足。
當他踏著清晨第一縷真正意義上的天光回到王府時,黎夢還暖閣的門簾恰好被侍女從裡麵輕輕掀開。黎夢還顯然剛起身不久,穿著一身素白的寢衣,外罩一件薄薄的狐裘,那還是前些日子他收繳的戰利品。
早點還未送出去,他就湧動起滿腔的驕傲自得,瞧,我能把她嬌養得這樣好。
黎夢還烏發未梳,鬆鬆披在肩後,臉上還帶著初醒的慵懶和一絲尚未完全散去的倦意。
她正扶著窗欞發呆,似乎想透透氣,眼神還有些迷濛。
看到淳於堅裹著一身寒氣從外麵進來,她明顯一怔。
“這麼早?”她聲音帶著剛睡醒的微啞,目光落在他沾著雪沫的靴子和凍得微紅的臉上,“傷沒好,亂跑
什麼?”語氣是習慣性的責備,卻掩不住一絲關切。
淳於堅沒說話,隻是咧嘴笑了笑,帶著點傻氣和邀功的意味。
他快步走到她麵前,在侍女驚訝的目光中,從溫暖的皮裘內袋裡,珍重地掏出東西來。
油紙一開,濃鬱的、帶著焦香的酥油餅氣息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衝散了清晨的清冷。羊皮囊的塞子拔開,一股微酸的、清爽的漿水味道也隨之飄出。
黎夢還的目光落在眼前這兩樣再普通不過、甚至帶著市井煙火氣的食物上,迷濛的眼神瞬間凝固了。她看看那金黃誘人的酥油餅,又看看那微微冒著熱氣的羊皮囊,最後,目光緩緩擡起,對上淳於堅那雙帶著笑意和隱隱期待的眼睛。
寒風卷過庭院,吹動她未束的發絲。
清晨的寂靜裡,隻有酥油餅的香氣和酸漿水的氣息在無聲流淌。她什麼也沒問,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眼前這個一身寒氣、卻為她揣回一懷溫暖的男人。
良久,她伸出手,不是去接食物,而是輕輕拂掉了他肩頭沾染的一片尚未融化的雪花。
指尖冰涼,拂過他的肩頭,卻像帶著奇異的溫度。
而在千裡之外,豫州的春,來得比鄴城要早幾分。
淮河解凍的水汽裹著暖風,將潁川平原上越冬的麥苗催出淺淺的綠意。然而這片本該生機盎然的土地,卻籠罩在一片無形的焦灼之中。
南梁朝廷的詔令早已成了廢紙,揚州的繁華笙歌傳不到這飽經離亂的北疆。太守府邸蛛網密結,象征南梁統治的杏黃龍旗,早在許昌城頭褪色殘破,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真正的權力,散落在星羅棋佈的塢堡和豪強手中。
潁川陳氏、許昌司馬、陳留孫氏,這些地頭蛇盤踞地方多年,但如今他們如同蟄伏在各自巢xue裡的猛獸,警惕地嗅探著來自北方的氣息。黎夢還的名字,如同冬日滾過平原的悶雷,沉重地壓在每一個豪強家主的心頭。
冀州的血腥清洗和那潤物無聲卻又直指人心的民生舉措,關於這位女主的一切傳聞,都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著鐵血與生機的力量。
許昌城,司馬氏的歸雲堡內,氣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鉛。
寬闊的正廳裡,幾大豪族的家主或坐或立,人人麵沉似水。
空氣中彌漫著上等熏香的味道,卻壓不住那股深藏的惶恐。
“上表南梁朝廷的求援信,石沉大海!連個迴音都沒有!”
陳留孫氏的家主孫茂,是個矮胖的中年人,此刻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用汗巾擦拭著光亮的腦門。
“說什麼,劃淮而治?分明是把我們當棄子,用來抵擋北邊的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