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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裡江山一夢還 明月流空萬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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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流空萬影橫

良久,她緩緩將絹帛湊近燭火。

搖曳的火舌舔舐上泛黃的絹麵,迅速蔓延,貪婪地吞噬著那驚心動魄的文字和沉重的懺悔。焦糊味在寂靜的書房裡彌漫開來。

火光映在她清冷的臉上,明滅不定。

直到那捲記載著血腥秘辛的絹帛徹底化為案幾上的一小撮灰燼,被窗外透入冷風一吹,便消散無蹤。黎夢還拿起那枚溫潤的羊脂玉佩,緊緊攥在手心,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焦糊味和冬日寒意的空氣。

“我答應你。”
她對著空無一人的書房,對著那個已然逝去的靈魂,也對著自己沉重的內心,低聲說道。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也帶著一種不容動搖的決絕。

她將玉佩仔細收進懷中貼身藏好,轉身推開了書房的門。門外的風雪撲麵而來,吹散了室內的最後一絲焦糊味,也吹動了她鬢角的發絲。

她的身影融入廊下的陰影,步伐沉穩,走向靈堂那一片素白與哀慟之中。

淳於雄的喪儀過後,祖宅籠罩在一片壓抑的寂靜中。

呂盈依舊像個遊魂,將自己關在母親章明月生前居住的、如今已空置多年的小院裡。黎夢還知道,心結的解開,不能僅靠淳於雄臨終懺悔,更需要呂盈自己去觸碰那份塵封的、屬於母親的真實心意。

黎夢還尋了個午後,帶著一把小巧的黃銅鑰匙,獨自來到小院。院中荒草叢生,唯有牆角一株老樹虯枝盤結,在寒風中寂寥地伸展。

推開布滿灰塵的房門,一股陳腐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早已散儘的脂粉香撲麵而來。屋內陳設簡單,蒙著厚厚的塵,隻有靠窗的一張梳妝台,依稀有主人曾精心打理過的痕跡。

黎夢還的目光落在梳妝台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同樣落滿灰塵的紫檀木妝奩上。

她拿出鑰匙,插入鎖孔,輕輕一旋。“哢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清晰。

裡麵並無多少金銀首飾,隻有幾件素淨的銀簪、玉鐲,早已失去光澤。

黎夢還的目光卻被妝奩最底層,一方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素白絹帕吸引。

這是一方汗巾,布料是上好的鬆江棉,洗得有些發白,邊緣繡著幾片蒼勁的竹葉。

這是,章明月的貼身之物?

汗巾儲存得異常完好,疊得一絲不茍,彷彿被主人無數次摩挲、珍視。

汗巾之下,則壓著一張小小的、已經泛黃的信箋。

箋紙是素雅的梅花箋,帶著淡淡的墨香殘留。上麵的字跡娟秀而克製,隻有寥寥數行:承惠汗巾,明月愧領。竹葉沾霜,猶存清骨。吾心匪石,不可轉也。綺窗寒梅,以待共賞。

最後幾個字似乎被水漬暈開,模糊難辨。落款隻有一個小小的“月”字印章。

黎夢還的心輕輕一顫。這哪裡是受辱後的屈辱?分明是情根深種、矢誌不渝的宣告。

那暈開的墨跡,彷彿能讓人窺見寫信女子落筆時心潮澎湃、淚盈於睫的模樣。

她將這些物件重新用素絹仔細包好,沒有帶走,隻是將妝奩恢複原狀。

然後,她找到了將自己關在房中、對著窗外枯枝發呆的呂盈。

“阿盈,”黎夢還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你母親的妝奩裡,有些舊物。我想,她大概希望你能看到。”

呂盈身體一僵,猛地轉過頭,眼中充滿了警惕、痛苦和一絲茫然。

黎夢還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包容而堅定:“去看看。”

黎夢還站在廊下,聽著小院裡傳來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漸漸變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

那哭聲裡,不再是純粹的恨意,而是摻雜了巨大的震驚、顛覆認知的痛苦、對母親癡心錯付的心碎,以及一種遲來的、遲到了太久的理解與悲憫。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漸停歇。呂盈紅腫著眼睛,手裡緊緊攥著那個素絹包裹,如同攥著母親一生的癡情與悲苦,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

她走到黎夢還麵前,眼神空洞而疲憊,彷彿一瞬間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氣。

風雪覆蓋了道路,也似乎掩埋了一段扭曲的過往。章明月的心意,終究以最含蓄也最淒婉的方式,呈現在女兒麵前,也隨著那幾片零落的梅瓣,歸於塵土。

呂盈心中的結,解開了,卻也留下了一個更巨大、更空曠的傷痕。

而黎夢還,則無聲地履行了對淳於雄的承諾,將那個關於徐扶光的最血腥的秘密,連同那枚溫潤的玉佩,深埋心底。

又是一年冀州的盛夏,蟬鳴聲嘶力竭,攪得人心頭也像塞了一團濕漉漉、沉甸甸的棉絮。

王府後苑的荷塘,往年此時應是翠蓋亭亭、芙蕖競放,今歲卻因連日悶熱無雨,荷葉邊緣都微微捲了黃邊,蔫蔫地浮在水麵上,透著一股子懨懨的疲態。

黎夢還坐在水榭的欄杆旁,手裡捏著一卷豫州新呈上來的墾荒田畝清冊,目光卻飄在遠處那幾片無精打采的荷葉上。

自淳於雄病逝已過去半年,那枚溫潤的羊脂玉佩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日夜貼在她心口,灼得她寢食難安。

徐扶光死亡的真相,呂盈母女扭曲的悲劇,還有淳於堅對母親那份純淨的孺慕,種種沉重的秘密在她心中翻騰發酵,幾乎要將她撐裂。

她素來冷靜自持,運籌帷幄於千裡之外,可這份來自淳於家族最陰暗角落的枷鎖,卻讓她第一次感到了力不從心的窒息。

“妹妹?”穆昭溫和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她端著一個紅漆托盤,上麵放著一隻冰裂紋白瓷碗,碗裡盛著湃得冰涼的酸梅湯,幾縷寒氣嫋嫋升起。“看你坐了好一會兒,天熱,喝點這個解解暑氣。”

黎夢還回過神,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有勞姐姐。”她接過瓷碗,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卻絲毫驅不散心頭的燥鬱。她小口啜飲著,酸甜冰涼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短暫的清爽,旋即又被更深的煩悶取代。

穆昭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沒有急著離開,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醫者的敏銳讓她輕易捕捉到黎夢還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陰翳,遠非尋常暑熱能致。

這半年來,黎夢還處理政務依舊條理清晰,決策果斷,但私下裡,那份從容似乎被一層無形的疲憊籠罩,眼神深處總藏著難以觸及的沉重。

“這鬼天氣,”黎夢還放下瓷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碗壁,目光依舊落在那些蔫黃的荷葉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浮,“悶得人喘不過氣。夜裡也睡不安穩,總覺得心口堵得慌。”她頓了頓,像是尋找一個合理的出口,低聲道,“許是苦夏吧。”

苦夏?

穆昭心中瞭然。眼前這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女子,豈會被區區暑熱折磨至此?

她想起黎夢還在淳於雄喪儀前後的異常,想起呂盈那決絕離去的背影,想起淳於堅偶爾流露出的對亡母深切的懷念……淳於家族那潭深水,表麵看似因老天王故去而暫時平靜,底下不知還藏著多少洶湧的暗流和噬人的秘密。

黎夢還身處漩渦中心,背負的,又豈是尋常人能想象的重量?

穆昭沒有追問。她隻是拿起團扇,輕輕地、有一下沒一下地為黎夢還扇著風,帶來些微弱卻持續的氣流。“苦夏傷身,最易耗傷心血。”穆昭的聲音如同她扇出的風,溫和平緩,帶著撫慰的力量,“心火鬱結,不得宣泄,便如同這池塘裡的水,不流動,便會腐壞生熱,悶得水裡的魚都難受。”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那幾片蔫頭耷腦的荷葉。

黎夢還的手指在碗壁上停頓了一下。

穆昭繼續道,目光悠遠,彷彿陷入了自己的回憶:“記得在淳於家那會兒……長公子待我如珠如寶,二公子……心思深沉。夾在他們兄弟之間,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猜忌、試探,還有那些身不由己的……安排。”

她的手下意識地輕輕撫過自己的小腹,那裡曾孕育過一個本不該存在的、最終出生了就沒了氣息的孩子,那是她心底最深的傷疤之一。

“那時,我也常常覺得胸口悶得慌,像壓著千斤巨石,喘不過氣。明明身邊圍著很多人,卻覺得比一個人站在曠野裡還孤獨。有些話,不能說。有些苦,隻能自己咽。”她看向黎夢還,眼神清澈而理解:“那種感覺,就像一個人走在漆黑的、望不到頭的長巷裡,明明知道出口在哪裡,卻不知道腳下的路有沒有陷阱,也不知道……會不會突然竄出什麼來。”

黎夢還猛地擡眼看向穆昭。那雙溫婉沉靜的眸子裡,沒有探究,沒有憐憫,隻有深切的、感同身受的理解。穆昭的話,像一把鑰匙,輕輕撬開了她緊閉的心門。

她不需要說出淳於雄的懺悔,不需要提及徐扶光的慘死,更不用解釋呂盈母親的癡情,穆昭就已經明白了她此刻所承受的,是怎樣一種無聲的、幾乎要將人碾碎的龐大壓力。

那是一種同類的氣息,一種在命運泥沼中掙紮過的人,才能嗅到的疲憊與沉重。

黎夢還緊抿的唇線微微顫抖了一下。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擱在膝上的手,寬大的衣袖下,那枚貼身佩戴的羊脂玉佩彷彿在微微發燙。

她沉默了許久,久到水榭裡隻有蟬鳴和穆昭輕輕搖動團扇的聲音。

終於,她極輕地、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

那氣息悠長而沉重,彷彿要將積壓在胸中半年的濁氣儘數吐納出來。她擡起頭,望向穆昭,眼中那層強撐的、堅硬的冰殼似乎裂開了一絲縫隙,露出底下深藏的疲憊與脆弱。

“姐姐……”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是跋涉了太久終於見到綠洲的旅人,“死生異路實堪傷。”

沒有訴苦,沒有抱怨,隻有這短短七個字,道儘了千言萬語。

穆昭停下了搖扇的手,輕輕覆在黎夢還微涼的手背上。

那手掌溫暖而有力,傳遞著無聲的支援。她什麼也沒說,隻是微微用力地握了握,然後再次拿起團扇,更輕柔、更堅定地為她扇起風來。涼風習習,吹動了黎夢還鬢角的碎發,也似乎稍稍吹散了縈繞在她眉宇間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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